“寇隱與我傢一拍即合,進獻祥瑞錶稱:‘臣聞:上有聖德,天降佳兆以昭彰之;帝懷慈心,垂翼四海以庇佑之……今臣蒙受天恩,忝居白水知縣,夙興夜寐,唯布上德……臣於境內走訪,遇長壽者葉叟,年合天罡地煞,精神矍铄,身手矯捷,不似百歲之人。臣訖問之,葉叟告曰:吾夢紫陽居於中天,謂吾:人間帝王治理有方,神文聖武惠及末民,故賜長壽,以應龍功……臣聞此言,北麵而跪,伏地涕泗,唯感聖德無量,獻錶以達天聽……明君膺德,恰如日照大地,普生莫不受恩;聖帝垂治,正似雨潤瀚海,凡民皆被其澤……’“皇帝龍顔大悅,很快下了聖旨賜名封號,一時間達官貴人爭相拜訪,我葉傢門庭若市,大傢都以為是一樁萌蔭後世子孫的好事。殊不知,禍事就此開端——寇隱以保護‘長命叟’為名,控制了葉傢上下尤其是五世祖,並尋來青州境內良醫,用盡一切辦法保住他性命,哪怕苟延殘喘,哪怕僅剩一口氣。
“原因無它,因為光純皇帝設了祥瑞巡使,每年都要來此,確定五世祖仍舊‘健康長壽’,雖然寇隱以重金賄賂了來使,但來使要求五世祖須得活在世上,否則不好交差。
“於是,葉傢上下被軟禁,五世祖所在的養心靜院反而成了葉傢子孫不得出入的禁地。兩年後寇隱升任青州牧,為了保證事情萬無一失,他常常視察白水縣城,對我傢的控制仍未減弱。就這樣,拖到了光純十六年,皇帝與五世祖的身體都有油盡燈枯之相。
“但對於寇隱來說,皇帝還活着,五世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每年祥瑞巡使視察之前不行。為了吊住五世祖的一口氣,他除了嚴令厚賞、讓良醫日夜不停地在病榻蹲守,還采信了旁門左道、巫醫邪術,日夜不停地通靈做法,希望借此為我五世祖延壽。
“我生來便有宿慧,光純十六年,我才一歲半,但已懂得很多事理。某一天寇隱為了逆行邪法,選了幾個小孩帶進小樓裡久住,說是以子孫護住五世祖生機。我也在其中,那時便看到了早已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五世祖,形容枯槁、渾身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一群醫師細心地按摩全身各處,這是為了活血通脈;地上殘留着血陣的痕迹——這是邪道的手筆,極言以親族之血畫鎮靈陣,可鎮生魂不逝;便溺口涎、指甲毛發、死皮殘牙都被收集起來,有的用來做禱壽娃娃,有的被靈媒吞服,借此做法,溝通冥界,為他篡改壽數……而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連作為人的基本尊嚴都喪失了的五世祖,大傢都漠不關心。
“等皇帝駕崩了,寇隱本來打算就此放過五世祖,但他的狗腿子提醒道,皇帝都駕崩了,因他治理之功而長壽的百姓,又怎能繼續活下去呢?他必須是生死相隨的忠民!
“天下缟素的那一日,我親眼目睹了寇隱將五世祖活活掐死,雖然他死的時候吐舌凸眼、便溺失禁,我卻覺得比他之前體麵多了——至少他身上穿了壽衣。
“寇隱在民間傳出流言,說我五世祖本來生龍活虎、悠閒度日,但在皇帝龍馭賓天之日,將子女聚集在膝下,說是又夢到了中天紫陽,告知他降世帝星歸位,許他於紫微天宮隨侍,他蒙受天恩,已然應允,此回是與子孫交代後事。語畢,大笑叁聲,溘然長逝。直到下葬之前屍首不腐,麵目栩栩,笑容可掬,宛若有生。一時間,朝野民間傳為佳話。
“後來寇隱回到了央土,重任京官,對白水縣控制減弱,我葉傢才有了喘息之機,但爺爺因為愧疚難當而自缢靈前,我父親年少德薄、難堪大任,葉傢就此沒落。
“德化七年,德臻皇帝除掉了蔡淵,一眾黨羽皆被一網打盡、論罪受罰,寇隱更是被午門斬首,血海深仇成了無頭之債。隻是寇隱到死也沒招供矯制、進獻祥瑞之事,他的妻兒子女雖受牽連而被充軍流放,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不似我葉傢,幾近傢破人亡。”(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葉明夷說到此處便閉口不言,冷冷地看着我,鳳目含霜,毫無期待。
這隱秘而黑暗的內情與為常人所知的光鮮亮麗、歌功頌德的祥瑞說辭大相徑庭,甚至是陰陽兩極。
積德行善、樂善好施的老者成了姦相黨羽東山再起的資本,行將就木、不省人事的祖輩受盡了非人的折磨,被人活活掐死竟然比續命吊氣時更加體麵,簡直匪夷所思。
我聽完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感想,竟然腦子抽了一般說了句:“節哀順變……”
葉明夷卻冷笑一聲:“五世祖死的時候,我可是由衷地為他高興——若非我當時年幼力微,第一次進那小樓裡我便幫他解脫了。”
葉明夷如此不近人情甚至六親不認的一番話,無疑是幼時所見人間悲涼所致,生而宿慧卻橫遭惡禍對她造成了毀滅性的衝撃。
除了猝然在我口中聽到百歲城時露出了不齒,她在講述五世祖悲慘遭遇時冷靜得像冰山雪海,似乎隻是一個薄情寡性的旁觀者。
然而常言道,哀莫大於心死,這番無動於衷其實更加證明,她所經歷的悲痛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隻是言至於此,我又皺眉疑惑:“葉姑娘,如此隱秘的事情,你就這麼輕易地告訴我了?”
冷麗女冠竟似有恃無恐地道:“告訴你又如何?即使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將此事告訴別人,但又有誰信?就算有人對你無任笃信,但麵對這潑天禍事,又有幾人敢拿身傢性命開玩笑?隻怕是聽完就恨不得退避叁舍、耳聾失聰,正如當年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以父跪子、以頭搶地,求我不要再說這‘胡言亂語’——但不得不說,在諸多知情人中,你是最‘不正常’的一個。”
葉明夷的連連發問如同咄咄逼人般讓人窒息,最後口氣一轉的話中既透漏着對怕事者的譏諷,又飽含了對世道的鄙夷——在儒學昌盛的玄武王朝,人人都受着‘以仁安人,以義正我’的教化,九代以來更是奉行“忠孝治國”,但她所傾訴的人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明哲保身——其中甚至包含了她的生身父親——反倒使我這個多管閒事的“初生牛犢”成了“最不正常”的一個。
我苦澀地笑道:“葉姑娘,我能把這個當成讚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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