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窮無盡的虛空之中,往事如雪片般飛舞。在那一片片於半空閃爍的花火裡,隱約認出曾經的自己,那曾經深愛着青青、恨不能將心挖出奉上的自己。那年的五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是青青二十叁歲的生日。並不特別意外,那晚,青青的男友不能陪她。那個男人的工作很特別,雖然薪水很高,但空餘時間很少,尤其在一般人放假的時候,他通常都在工作。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聽青青說他當年追她的時候曾經使盡渾身解數,但當他覺得青青不可能脫離他的掌握之後,他漸漸不再把她放在第一位。這很正常,當一個男人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擁有某個女人,其態度自然會變得平淡,就好像丈夫對老婆一樣,這其實錶示他已經將那個女人視為傢人了。而對傢人當然不需要再僞裝。但女人卻不會這麼看,她會不斷追問,為什麼他對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答案其實很簡單,隻是她不願相信。她對他來說,早已不再新鮮。但對另一個男人來說,她卻又極度新鮮。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日子,我懷疑她是否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接受我的邀請。這本身就是一種極端的暧昧,這種暧昧實在令我感到巨大的鼓舞。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在那晚成功撞開牆腳。不過,那完全是一種幻覺。某些人喜歡挖牆腳,我卻喜歡撞牆腳。雖然每一次都撞得頭破血流,但是我覺得很開心。坦白說,這句話前半段是事實,後半段則十足矯情。沒有人能在頭破血流的時候還感覺開心,就算有,也隻能是扮開心。我很清楚這種裝B的痛苦,因為我裝過很多次。牆腳雖然不是誰都能挖,但確實有很多人挖成功過。而撞牆腳呢,大概還沒什麼人成功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決定要做那極少數能撞倒牆腳的人。如果有人問我,挖牆腳和撞牆腳有什麼分別,我恐怕答不出。但是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隻能說,挖牆腳是一項有組織有計劃、有陰謀有詭計的龐大工程;而撞牆腳則不過是一單無組織無計劃、無謀略無心計、類似一時間氣血上湧衝動殺人的不入流的小CASE。所以,倘若有人曾經以為撞牆腳有什麼偉大感人之處的話,很不幸,他被誤導了。顯然,要以血肉之軀撞倒牆腳,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相信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一個階段,那就是,明知其不可為而偏為之。當時的我,就正好經歷着這樣的階段。我明知道自己很傻,我明知道那不過是幻覺,我明知道對方不會因為我血流滿麵的造型而稍一側目,可是,我依然為了那種讓我心跳的迷幻感而在牆腳上狠狠撞撃。那晚去了一間以新鮮水果為賣點的餐廳,我還準備了一條鑽形紫晶手鏈作為禮物,因為我聽說紫水晶利於睡眠,而青青那一陣睡眠不好。我看着青青戴上紫晶鏈,大小正合適,這是因為我事先偷量過她的腕徑的緣故。我看得出她喜歡這件禮物,因為她收的時候一點扭捏作態都沒有。這令我又增添了幾分虛幻的信心。在這醞釀錶白的過程中,我漸漸感到心跳加速。這未能瞞過對麵的青青,她也開始有點不自然起來。我知道這並非最好的時機,人在緊張的時候,極少能做出正常反應,卻多半會做出令自己後悔的決定。但那一刻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根本沒有選擇。雖然之前練習所謂謊言的時候,早已對青青說過無數肉麻話,但這次明顯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這次的氣氛非常凝重。其實青青根本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那股沉重的壓力明顯的同時壓在我們心頭。對青青來說,那可能還意味着一種莫名的可怖。那一刻,已經全然是等待。我看見她臉泛蒼白,眼神迷離,似乎正處於一種生死抉擇的邊緣。而那定定地望住我的眼光中,則閃動着一種令人心痛的不安惶恐。我深呼吸,極力平靜地說:“青青,我對你的感覺你應該很清楚。事實是,我的確很愛你。現在,我將我的心挖出來,擺在你麵前,隻等你選擇,是接收、還是在上麵插一刀,隨便你。反正這上麵早已經刀痕累累,我不在乎今晚是否會多一道傷疤。”
青青渾身戦栗,眼神復雜地注視着我,那錶情內有叁分心亂,七分驚恐,似乎是被我血淋淋的示愛所驚嚇。良久,她才聲音發震地問:“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我看着已經瀕臨崩潰的青青,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我的愛竟然會令青青如此恐慌、如此痛苦,這真是諷刺。那一刻,我有預感,她會拒絕我。沒有人能夠接受自己恐懼的東西。雖然我很清楚,如果她對我毫無感情的話,她絕不至於因為這個抉擇而如斯痛苦。但最終,她依然選擇拒絕我,依然選擇插我一刀這個殘酷事實,仍然令我的心瞬間崩裂,然後沉默,繼而滴血。我迅速回復平靜,十分冷酷地說:“我早已知道你的選擇,我隻是想聽你親口說一次,讓自己死心。我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我隻會問你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絕對不會給機會任何人拒絕我第二次。”
青青雙眼潮濕地說:“可以讓我考慮下嗎?你知道,我不可以沒有他,我們在一起那麼久……”
我恨得想殺人,她和他的故事我早聽厭,現在再聽一次隻會讓我立刻暴走,我打斷她:“愛就一個字,不愛就兩個字,需要考慮的愛根本毫無意義。”
青青定住,然後艱難地說:“很抱歉……”
“行了,不用說了。”
我漠然地總結,同時感到雙眼異常乾澀,甚至有一種快要撕裂的刺痛。戀愛永遠混合着痛苦和快樂,但有一種愛卻隻會帶來痛苦,因此,許多人甚至認為,這根本不算是戀愛。這種反常的戀情就叫做單戀。由小到大,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數來數去,我也隻有過單戀的痛苦,而從未有過相戀的快樂。坦白說,我很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自己會在某個時刻喜歡上某個人,並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而對方是否喜歡我就更加輪不到我來控制。如果一定要從我這方麵找原因,那麼我的問題,也許就是太自戀。每一次我都以為,我選擇的人也會選擇我,但每一次我都搞錯。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再相信有“相戀”這種童話故事了,可是,我卻無法停止“單戀”這種愚蠢行為。所以,我隻好繼續承受這種時而強烈、時而柔弱、時而洶湧、時而平靜的痛苦。曾經看過一個貼子,說的是男人如果真愛一個女孩的話,就應該永不放棄,死纏爛打,不管被拒絕多少次,還要再來再來,這樣總有一天那女孩會被感動,成就一段美滿姻緣雲雲。這顯然是在女人的角度,而且隻是在某些女人的角度,才能得出的結論。在我看來,如果一個男人追一個女孩追得太久,即使有一日真的等到女孩子回心轉意,但那時候,恐怕那個男人早就已經心力交瘁,然後忽然間不愛她了。因為他會懷疑這個女孩究竟是不是真的愛他,還是到了最後沒有選擇才隨便挑一個,又或者是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理由,而不是愛他這個人本身。所以我始終認為,會被男人以這種死纏方式追到的女孩,一個字,賤。如果有男人不幸愛上這種女人,那麼恭喜,你隻要死纏就好了,不過如果你真的這樣做,我隻能鄙視你。假如這個世界上所有女孩都這麼賤,我寧願獨身。幸好不是。的確,我是很怕被別人拒絕,所以,我往往會先拒絕別人。偶然會有一兩個人我無法拒絕,但我絕對不會給任何人機會,拒絕我第二次。某些女人也許會覺得這種想法很可笑,但這就是男人的尊嚴。男人的尊嚴並非不可以放下,不過要視乎情況。而更重要的是,假如一個女人連自己男人的尊嚴都可以不顧,你憑什麼認為她值得你放棄尊嚴?我承認我的愛缺乏誠意。我無法再像年輕時一樣,近乎無厘頭地對一個根本不在乎我的人作出那麼可笑的一生一世的承諾。因為我已經知道,很多事情是會變的。我曾經以為,有些事一旦講出來就是一生一世,但原來隻是講的時候才有一生一世,做的時候就會變得支離破碎。所以當我打算挖出自己的心交予別人的時候,我隻可以提供唯一一次選擇機會:要麼無條件地接收我的心,要麼在上麵插一刀,然後讓我回收。對某些人來說,這無疑是一次鮮血淋漓的殘忍選擇。之所以會殘忍,不是因為她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是因為她們什麼都想要。另一個原因可能在於,她們太自以為是,總以為隻要說出那句話,別人就會死去。我承認我是犯賤。我在明知道結果的情況下,還要逼人傢插我一刀,除了希望藉此而迅速抽身之外,還希望對方不要忘記,曾經有過我這樣一個賤人,在某年某月某日,手捧着血淋淋的心,並不求她接納,隻要求她爽快地插上一刀。也許對這種事,我已經上瘾了。就在那晚,在我送她回傢的途中,在的士上,我對她描述那種被心愛的人拒絕的感覺:“……仿佛一刀插在心上,再用力一擰,“喳”一聲心碎掉,鮮血飛賤……”
那晚的月色出奇地好,好得令人想哭。雖然想哭,但哭不哭得出又是另一回事。每一次被拒絕,我都哭不出來。我的確會想很多方法來發泄,但從來沒試過哭。不是想不想哭的問題,是根本哭不出。看着別人的悲傷我可能會落淚,但看着自己,我做不到,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不幸是必然的,是無話可說的。這是我身為一個賤人的自知之明。所以,我可以對自己很殘忍,自然,對別人也很少例外。其實我完全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太懦弱。我太渴望得到,但更害怕失去,而最可笑的是,其實我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由始至終,我都一無所有。這無關乎悲哀,隻是愚蠢,極端的愚蠢。是的,正如羅素所言,這世間唯一的不幸,便是自己的無能。我曾經以為這是武斷,但事實的確如此。我從來不是百折不回的精鋼,隻是一棵一觸即收的含羞草。每一次在別人拒絕之前,其實我就已經放棄了。非常可恥,也極度嘔心。麵對這樣的自己,所能感到的隻有厭惡,而厭惡是不會令人流淚的,隻會令人想要多插幾刀。因為那晚的重傷,我龜縮在自己構築的堡壘裡麵,療養了很久。那段期間的事我基本都不記得了,隻有一件被留存下來。那是發生在某個奇異下午的暧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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