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賢熙看起來傢裡很有錢,父親是房地產開發商,母親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扮光鮮,出門喝茶打麻將。從小讀私立學校,高中就到澳洲念書,朋友不是省長的孫子,就是礦業富豪的女兒。但其實,她隻是個為了錢什麼都可以做的婊子。”賢熙惡狠狠地詛咒着,仿佛咒罵的是別人,是某個不認識的人。
半年多之前,賢熙父親的一個地產項目被有關部門叫停,賢熙隻大概地聽父親說,是一級開發商方麵的問題。她父親投了多少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隻想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入沙子裡。
在大陸做房地產,父親曾告訴她,至少是在她的傢鄉,每個房地產商都是空手套白狼,根本沒有足夠的啟動資金,全靠和銀行高層菈關係、賄賂,以套取低息,甚至無息貸款來運作項目,自己投下去的錢不過是個零頭,甚至純粹隻是打點關係的人情費和初期的設計費、材料費等雜費。這些沒有任何成熟資本的房地產商都期望項目的回報率在100%以上,甚至200%、300%。如果樓盤銷售不好,他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繼續開發第二期、第叁期,銀行不得不繼續借貸,否則先期借出去的貸款就會真正成為死賬和壞賬,更會影響銀行高層的政績和升遷前景,於是這個資本黑洞越變越大,甚至最後變為以新貸款償還舊貸款的利息。而在這一滾雪球的過程之中,賬目時常不清,假賬虛賬層出不窮,用地的申報都充滿貓膩,一旦被揭發,就是一樁禍事。某天某些人將傢破人亡,血本無歸。當然,當事的銀行高層此時早已調離崗位,或者升官或者調往其他部門繼續發財,而投資商早已賺取一期投資的利潤,受傷的隻是普通民眾,如她父親這樣的二期投資商似乎也不幸地被卷入這個資本大黑洞。
“再窮,也不能沒有骨氣,爸爸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父親平靜地告訴賢熙他麵臨的困境之後這麼提醒着她。
賢熙握着聽筒,沉默以對。
她不過才十九歲,剛剛大二,夢想簡單實際--完成大學學業,去美國讀碩士,然後工作,乾一番事業。她好像是一個正在玩拼圖的孩子,正當拼圖就要完成的時刻,有人一拳將所有的拼圖撃碎。她一下子癱軟在地,泄氣和憤恨交織在心中。她想哭,她想挽救這一切,但不知如何去挽救。最後,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隻是一個噩夢,明早醒來,一切就會恢復原樣,她還是那個什麼也不懂的胡賢熙。
但第二天醒來,一切都沒有改變,這不是個噩夢,而是真切的現實。
她的信用卡上還剩一萬五千塊人民幣,是上個月沒有用完的信用額度,房租還剩兩個星期到期,冰箱裡還有叁天的食物。她沒有任何其他的金錢來源,需要馬上辦理休學,收拾行李,買機票回國。回去之後,她要麵對父親公司的爛攤子,天天上門催討工程款的建築老闆和材料商,還有父親半年前按揭買下的房子的餘款和利息。
“爸爸現在最痛苦的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像一切都沒希望了。”五十多歲的父親這麼對她說。
不知道將來在哪裡,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該做什麼。賢熙很想反撃,她又怎麼會知道該往哪裡去,該做什麼?一個活了五十多年的人,難道連自己該做什麼都不知道嗎?能不能不要再把絕望強加在她身上?她這麼自私地想着,狂躁讓她想將手中的電話狠狠地擲向牆壁,讓這個絕望的載體粉身碎骨。(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賢熙深吸一口氣,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連肋骨都被刺痛,她顫抖的呼氣聲讓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她極力平靜下來,驅走自私的惡魔,她隻說,讓她考慮一下,便掛斷了電話。
賢熙不甘心。她不甘心即將完成的一切被破壞,一張即將展開的完美畫卷被撕毀。她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但她需要錢,她從來沒有這麼需要過錢。她需要錢來生活,需要錢去付昂貴的學費,需要錢來幫父親付完別墅的尾款,需要錢來維持她優越生活的錶象。對於錢的飢渴,第一次在她的生命之中顯現出如此深刻的印記,像一把刀刻入骨頭。那種恐懼與急切,使疼痛感一寸一寸地升級,她好像已瀕臨窒息的邊緣。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大筆錢,她從來未曾知道自己每年在澳洲的花費是如此之高,而錢是如此難以賺取。她突然覺得唯唯諾諾的父親是這麼有本事,她無法想象一直經營慘淡的父親是怎麼支撐這個豪奢的傢的?她看着信用卡發呆,盤算着這些錢能支撐她多久的時間。一萬五千塊,除去五千塊要留下做買機票的備用,一萬塊大概可以支撐一個半月的時間,那之前她還有一線機會來挽救自己。
接下來的兩個月,賢熙開始瘋狂地找工作。她去中餐館洗盤子,一天一百塊澳幣,而一週最多叁天。她還需要上課,這勉強能支付她的生活費。她去推銷信用卡,沒有底薪,她做了叁天的無用功後決定轉換目標。她給中國人開的麵包店、服裝店、咖啡屋站店,她嘗試了一切可能的工作,但是這些工作都無法解決她的困境。
打工回傢,她累得癱倒在地闆上,但缺錢的刺痛卻仍然沒有被疲憊壓倒,而是繼續深深地盤踞在她的胸口。兩個月過去,信用卡上還剩一萬五千塊,她打工的錢僅僅能維持日常生活,而下個學期的學費卻還沒有着落,父母的困境她還是無能為力。
她不知道什麼工作能帶給她,一個十九歲的大二學生,一份豐厚的報酬以承擔所有的費用和傢中的所需。招工版顯然不是答案,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在報紙夾縫之中也不可能找到那樣的工作,但是她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收拾行李回國。
她的眼睛停留在一張廢舊報紙的最末一版,這一版通常布滿各種成人服務的信息,也布滿各種招收性工作者的廣告。很多亞洲女性身着泳衣,或者衣不蔽體的照片,雪白的胸部顯露無遺,擺着各種誘人的姿勢,眼神中充滿挑逗。
賢熙努力不去看它,但手卻不自主地撿起了報紙。胸腔之中的尖刀讓她無法思考,隻想找一劑快速止疼藥來中止這深入骨髓的劇痛,就算是飲鸩止渴也不在乎。她仔細閱讀着其中一則消息,“招收亞洲年輕女性,專為高尚人士服務,報酬從優,時間靈活。”廣告這麼寫着。賢熙的手開始顫抖,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她如果要完成自己的夢想,也許這是唯一的機會。
接着,她看了那部《十五歲半》,然後打了報紙上的那個電話,再然後,她就成了一個妓女。
賢熙回到傢,衝了個涼,換衣服,化妝,今晚她又要去開工。
這半年來,她每週都要開工叁次,每次五百塊澳幣的服務底金,其中20%是公司的介紹費和傭金,小費是另算的,公司不抽成。她每次出臺都至少會有四百塊的收入。但這遠遠不夠,她需要錢,很多錢。她算過,每個星期她都有一千二百塊的最低收入,半年以來她已經賺了大約叁萬塊,兩年的生活費已經賺到,但她還需要賺下半年和明年一年的學費,以後叁年在美國念碩士的費用,還要解決父母的困境。無邊的壓力擠壓着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肋骨好像就快要被擠碎,心臟好像隨時都會爆炸。她想象着那個畫麵,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爆開,鮮血和內臟就那樣爆裂四散。
今晚,賢熙的開工地點在waterloo。那裡靠近機場,離Redfern很近。Redfern是悉尼很亂的一個區,因為土著人都聚集在那裡,晚上一個人去很不安全,但是她沒有選擇。
賢熙習慣性地深呼吸,她發現這是這半年來唯一能讓她平靜的動作。一個憋在水下太久的人,忽然能浮出水麵,呼吸到新鮮的氧氣,這讓她的胸腔頓時放鬆開來,胸口的那把尖刀漸漸鬆動,絞索也似乎稍稍放開。
賢熙換好衣服,整理了一下,確認地址便出了門。這次,她穿的是一件極短的娃娃裙,雪白的臂膀和半個背部招搖着年輕的光彩。
車子在被寂靜所籠罩的城市之中穿行,街上空無一人,隻有街道兩旁和拐角處的pub還有燈光和熱鬧的迹象,整個澳洲仿佛都已經熟睡。
那是一條靜谧的居民小街,兩側都是一棟挨着一棟的小房屋,隻有昏暗的路燈照着這小小的空間。
賢熙無意識地菈扯着自己的裙角,蓋住大腿,“希望今晚能快點過去。”
“咔”,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站在門後。賢熙確信這是一個中國男人,因為他實在太好辨認,衰老讓他細長的眼角布滿皺紋,眼神黯淡無光,身形也許曾經高大,但現在卻顯得單薄。他和賢熙的父親是那麼相似。
男人一臉震驚地盯着賢熙,賢熙也尷尬地站在門外,不敢直視,不敢低頭,不敢有任何動作。
時間好像凝固,賢熙站在黑暗的街道上,耳朵裡灌入風聲和從極遠處傳來的瑣碎的喧鬧聲。
她開始發抖,涼風讓人如同墜入冬季般的寒冷。
“你……你……進來吧。”男人讓出一條道,搓着手,顫抖着用中文說道,“沒……你進來先。外麵冷……你……穿得少。”男人背過身去,走入房內。
賢熙不敢擡頭,不知道是不是現在就應該轉身離去,但一想到幾條街外就是Redfern區,她默默地閃身走了進去。
男人尷尬地躲進廚房,隔着客廳遠遠地對賢熙說:“我給你倒盃熱水。”賢熙就那麼怔怔地站在客廳中央,腦子裡一片空白。男人拿着水盃,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
“我以為,我以為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廣告上……是AV女優的照片。”男人結巴,因為緊張、羞愧和尷尬,“我沒想做什麼……我……”賢熙仿佛沒有聽到男人喃喃自語般的辯解,她開始啜泣。她聽到那些自欺欺人的泡沫瞬間炸裂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似乎被人剝得精光,曝光在廣場中央,一切龌龊和汙濁在陽光下無處遮掩。很多人的目光掃過她的身體,鄙夷、蔑視、痛恨。這些目光像飛舞的毒鞭,火辣辣地抽在她身上。
男人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稍微提高音量:“我……我……以為隻是聊天、談心、喝喝酒什麼的。隻是……我……隻是想找人聊聊。”賢熙聽不見,她希望自己此刻能暈過去。
“以前在國內的時候,我是機電工程師,掙了點錢。八十年代出國潮的那陣,頭腦一熱就跟着出來了。為了孩子,出來闖一闖。”男人慢慢吸了一口煙,“哦,你不介意吧?”男人指着手中的煙。
賢熙平靜地坐在沙發上,淚痕已乾。她的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強烈的被示眾感讓她無法正常思考。
男人見她沒有回答,就繼續抽了幾口煙,青白色的煙霧袅袅地盤踞在頭頂,罩着他的臉,讓人看不清楚。
“出國之後才明白,當初多天真,別人的話多不可靠。那時候在國內的人都以為,到國外就可以住洋樓,開房車,可以生幾個孩子,其樂融融,幸福得不得了。所以,自己就花光了積蓄辦移民。到了這裡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男人頓了頓,又抽了一口煙,“剛來的時候,人生地不熟,英文也說不好,聽都聽不懂。就隻能在中餐廳打工,或者去Paddy's Market給人站攤子。開始幾個月還安慰自己,過一陣子,語言熟悉了,就能乾回老本行。但哪兒那麼容易啊?洋人不承認中國的學歷,不承認在中國的工作經驗,誰會請你?”他顫抖地捏着煙,想要再抽一口,但又猶豫着放下,隻是夾着,也不繼續說話。香煙一寸一寸地釋放着灼燒的氣息,他猛地抽了一口,然後靜靜地等着。
男人的煙已經要熄滅了:“漸漸地,也就認清了現實。鍋爐工也乾,電工也乾,保安也乾,反正工資也不少,但當初的雄心壯志……”男人摁熄煙頭,“不提了,生活不成問題。但身為一個男人,有時也問自己,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歩?”他搖搖頭,似乎是在質問自己,“幾年前回了一趟國,和老朋友相聚。當年那些朋友,混得好的已經號稱資產過億了。當官的升官,做生意的發財。”男人陷入了回憶,熄滅的煙頭在煙灰缸裡掙紮着升起最後一縷青煙。
賢熙在此刻似乎看到自己父親的麵容。這個男人佝偻的背,疲憊的聲音,衰老的麵龐,都讓她想起電話那頭的父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給你說這些,一個老傢夥的牢騷。說起來,我女兒,也像你這麼大了。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男人忽地怔住,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她,不在悉尼嗎?”
“不在,她媽媽是高乾子弟,當年受不了那種失落感,鬧了幾年就帶着女兒回國了。隻是一年回來幾個月,保住居留權。聽說她媽回國之後嫁了個房地產商,不知道對她好不好。”男人緩緩地說道,又抽出一支煙,顫顫巍巍地點燃,慢慢地抽起來。煙也許不太好,氣味很刺鼻,賢熙頭昏腦漲地浸在越來越濃烈的煙霧之中。
她看着這個猥瑣的男人,時間和苦難是摧毀人最鋒利的武器。她能想象這個男人當年意氣風發壯志淩雲的模樣,有錢有才有理想,卻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出國好嗎?我有時也這麼問自己。留在國內,我大概也是柳傳志那樣的人物了。”男人搖搖頭,苦笑,一截煙灰落在地毯上,“本以為出國來發展會更好,但這裡是別人的地盤,我當時又不像你們這麼年輕,想要在海外重新開始乾事業,談何容易?不比別人笨,基礎又比別人好,怎麼今天卻落到如此地歩,比別人混得差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花闆上的燈。
賢熙明白那些話中的無奈、掙紮和自怨,那正是她父親的口氣。“爸爸有時候想不通,自己既不比別人笨,基礎又比別人好,年紀輕輕就事業小成,為什麼今天卻落到如此下場呢?這大概就是際遇吧。”賢熙腦海之中回蕩起父親的敘說。眼前這個男人,剛剛說出幾乎相同的話語,他眯起眼睛的模樣也如父親一般帶着沉思和疑惑的錶情抽着煙。
人年輕時,常很自私,賢熙很明白自己的自私。登機口開始排隊檢票了,她摸索出自己的護照和登機牌,不想這麼早站起來排隊,便還坐着。一對年輕的夫婦從她麵前走過,爸爸抱着孩子,媽媽牽着的可能是老大。她不知道一個孩子對於父母來說是幸福多一點還是負擔多一點。賢熙一直埋怨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她很少注意到那個五十多歲時被迫要重新開始的男人的艱難和無力。
年輕父親懷裡的小孩哭了起來,父親手忙腳亂地塞了一個奶嘴給他,孩子安靜下來。賢熙看着輕笑。
那段時間,賢熙的父親總是平淡地述說着困境,賢熙那時當然還不明白這些平靜背後的掙紮和恐懼。她從來沒有看見過輾轉反側的父親,愁眉不展的父親,疲憊不堪的父親,痛苦萬分的父親,困惑迷惘的父親。她所見的父親永遠是朝氣蓬勃的,精神抖擻的,堅定不移的,可以讓她和母親依靠而且永遠不會倒下的,即使有偶爾的掙紮和困惑,也從未動搖過。
可是她現在有些明白了,在那些堅強背後,父親肩上所承擔的重壓。電話那頭衰老的聲音中的每一個皺褶,每一聲嘆息,每一個疑問,背後都是洶湧澎湃的絕望與痛苦,而父親長久以來都是獨自去麵對的。
賢熙站起身來,將自己的登機牌遞給工作人員。金發碧眼的空姐對她禮貌地笑了笑。賢熙沒來得及最後回頭看一眼這個城市,便進入了一段玻璃甬道。
機艙裡大多數人都已經落座。在接下來的十幾二十個小時裡,他們會在距離地麵幾萬英尺的地方一起跨過半個地球,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跨過印度洋和整個太平洋,去到大西洋的西岸,美國的東岸。
賢熙放好隨身攜帶的包,坐下,係好安全帶。空姐在走道上巡視着,留下一陣陣香味。飛機啟動,緩緩加速,越來越快,騰空,升高,賢熙閉上眼,回到那條陰冷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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