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賢熙還在做功課,手一刻不停地比畫着,口中還默念着公式。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顯得極為漫長,訂機票、考試、收拾行李,接着就是等着上機,好像那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賢熙拿出那把兩年都沒有用過的鑰匙,卻怎麼也戳不進鎖孔,好不容易打開,她大吃一驚。
空蕩蕩的房子裡沒有開燈,窗簾緊緊地菈合着,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個女人,上身向前傾着,頭發蓬亂。
賢熙看到女人的臉,衰老而憔悴。
“媽?”賢熙小聲喊道。
女人慢慢擡起頭,“囡囡。”然後用力抱住賢熙。
賢熙安頓好母親,接着打電話聯係伯伯、爸爸的朋友、爸爸公司的人員。裡裡外外,該打點的事情她一概攬下。
父親有個跟了很多年的會計,一直忠心耿耿,賢熙望着這個老實不多話的會計,不知該怎麼做。
賬目一片混亂,父親公司這幾年的資金走向、資金運作、利潤和稅收一片混亂,被人抓住把柄實在是太容易。她父親的錢用哪兒去了、乾嗎用了,一概不明。賢熙翻看着賬本,隻有出項,沒有進項,公司這幾年,一分錢沒賺,反而損失了不少。上一個項目的虧損還沒有補完,新的項目前前後後投進去的費用也不少,還有傢裡那本賬也是不清不楚。賢熙不停地翻看着,好像這樣這些數字就能逆轉過來似的。
“賢熙,公司這幾年的大概情況就是這樣了。沒辦法,環境不好,生意難做。”會計的聲音格外低沉和壓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叔叔,這麼多年真是麻煩你了。”賢熙看着眼前低頭站在一旁的男人。
他不過叁十多歲,不算老,卻顯得極為老成,不太說話,但字字斟酌。賢熙知道他還有一個念初中的女兒,傢中開支也不小。
“叔叔,我爸給你結錢了嗎?這幾年我爸也無法照應人,但你應得的我們還是要給你。給不了多少,你別見怪,先欠着,我弄到錢,就一定全部結給你。我準備把新買的房子賣掉,連傢具一起,還有我爸那麼多年搜來的古玩字畫,一概賣了。公司的車也賣了,這辦公室也賣了,傢裡的車子也賣了。看能湊多少,先給大傢結算了,大傢跟着我爸也不容易。”賢熙慢慢合上賬本說。
“賢熙,不用不用,已經結了。我還得幫你把這些賬目算清了。胡總傢裡的賬也在我這兒,總不能讓你來做。胡總這麼多年對我一直很好,沒什麼能幫他,這點是我應該做的。”會計慢慢地打開另一本賬本,“胡總的房子本來就抵押着,已經收歸銀行,你和胡太太恐怕要盡早搬出去了。車子和公司的房產可以出賣,但賣不了多少。公司辦公室估價才二十萬,車子恐怕值十萬就不錯了。古玩字畫之類的,胡總已經賣得差不多了。他一直沒告訴你,這幾年為了供你讀書,他已經竭盡所能了。”賢熙苦笑,她早已料到:“不管怎麼說,現在能賣點就賣點。我伯伯沒透風,但多多少少露出來,這次要用的人情不少,上下都要打點,總不能都他出。就算有五十萬也是好的。”會計不說話。
“這樣吧,你幫我找找買傢,看能不能擡高點價。”
“行,我幫你找找看你爸爸以前的朋友。”會計慾言又止。
“叔叔,還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胡董願不願意……”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要問他了,能找到其他人就找其他人。”
“那好。”會計轉身出了辦公室。賢熙拿起手機撥打她伯伯的電話。叁天了,她回來叁天了,竟然一滴淚也沒落,一分鐘也沒有停歇過,連顫抖都沒有,連害怕都沒有。她好像極其熟練地做起了所有的事情,和爸爸以前的朋友吃飯,見不同的領導,求人送禮,再把傢裡的糊塗賬整清楚。她一刻也沒有休息,也沒有累,也並不覺得恐懼。她父親暫時不會有事,因為伯伯的打點,聽說在裡麵過得也不錯。公司馬上要關門,他們馬上要搬傢,但她並不覺得驚慌,隻是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一切。
“伯伯,是我,賢熙。今天見的人怎麼說?”
“電話裡不好說,吃飯的時候再跟你講。來我辦公室樓下那間餐廳吃吧。”
“嗯。那我馬上過來。”一桌子菜,賢熙盡力吃着,她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於是便放開胃口,盡力吃着。她伯伯隻是坐在一邊抱着胸吞雲吐霧。
“賢熙啊,你出國多久了?”
“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伯伯吐了口煙,繼續說道,“你姐姐啊,現在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從國外回來就不願意回去了,不知道拿她怎麼辦!”賢熙笑笑,繼續吃着飯。
“國外苦嗎?”
“還好。”
“你媽跟我說你自己都能掙學費和生活費了?”
“嗯。打工和獎學金。”
“你怎麼不跟我說呢?就隻是你的學費和生活費嘛,跟我說啊!老弟也是的,何必讓孩子受苦呢!”他掐滅煙頭。
“沒有,其實很多人都這樣。八九十年代出國的那一批不都這樣嗎?”
“那怎麼能比啊,那群人男生多,女生有幾個?再說了,他們都是念書出來的,什麼苦都吃過,你不一樣啊。小時候不也和你姐姐一樣寶貝得很啊!”
“我又不是大小姐,該做的就做,也沒什麼,就是打工而已。”伯伯不說話。
“賢熙啊,這次的問題沒那麼簡單啊。我已經打點了不少,但是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卡住了,暫時弄不到消息。不過我也囑咐過了,老弟在裡麵不會受什麼苦,但是現在把他撈出來有點困難啊。”賢熙一怔,慢慢放下筷子。
“伯伯,這次真的這麼難?能不能再打聽一下?我已經把公司的賬結了,公司事務都已經安頓好了。房子、車、古玩字畫,能賣的都在想辦法了,湊錢還得給我一點時間。要不這樣,下個星期前,我拿十萬過來。”賢熙急切地說。
“賢熙,啊呀,你這麼說,就把我這個伯伯看得太薄情了。你的十萬打聽個消息也就沒了,你媽和你也要用錢。老弟的事情還有要用錢的地方,你先留着。我的意思是,你爸的事情恐怕錢是次要的,還得找對人。”
“上麵沒有人能點得中嗎?”
“上麵有是有人,但點不中。”他又拿起一根煙點起來,“要點中,恐怕還得花更多。”賢熙真的有點急了:“要多少?上麵的意思是多少?”
“你爸這個應該用不了太多,但牽涉的人太多,用了還不知道是不是用對了地方。”賢熙一下蒙了,她就算賣車賣房,把能賣的都賣了,也頂多能湊個五十萬。要再多的話,她到哪裡去弄啊?
“伯伯,我最多最多就能湊到五十萬左右,再多就實在拿不出來了。算我求您了,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嗎?”賢熙的伯伯不說話,隻是又吐了一口煙,很淺的灰藍色,在空中變成一團團的煙霧,瀰漫開來,消失在空氣之中,整間包廂漸漸地被這煙味充斥。
“亦仁的事情這次不簡單,”她伯伯閉上眼說,“兩千萬,我也不知道我拿不拿得出來。”回傢洗完澡,賢熙睡下,環抱着母親。
“媽,你收拾好了嗎?我們可能要搬出去了。別難過,再過幾年,我給你買間更大的房子。”
“嗯,媽媽知道,媽媽不難過,隻是心疼。這房子你爸爸想了那麼多年,剛剛住了幾年,又要搬。媽媽知道我們傢囡囡有本事,以後一定會讓我和你爸享福。”她母親拍拍賢熙說道。賢熙在昏暗之中,望着天花闆上的雕花,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囡囡啊,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爸不會有事的。今天和伯伯吃飯的時候,他說事情已經有眉目了,就是還要打點一下,很快就會出來的。你別急。”
“媽不急,媽媽就是怕你爸在裡麵沒人照顧。他這幾年身體也不那麼好了,有高血壓,心臟也弱,平時衣食起居得有人照顧,我怕他不懂得照顧自己。摔了、碰了,可不得了啊,年紀上來了,摔一下就受不了啊!”
“伯伯也已經囑咐過了,爸爸在裡麵會有人照應,不會有事的。”賢熙緊緊抱着母親。
兩人在黑暗之中沉默着,緊緊相擁着。
“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麼?這麼多年,我們從來不做虧心事。做生意也憑着良心,從不偷工減料,也不克扣工程款,從不亂來,為什麼你爸爸卻出了事?為什麼你爸爸總是不順?為什麼我們的命這麼不好?”賢熙的母親又啜泣起來。
賢熙輕輕地拍着母親的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媽,會過去的,爸爸好人有好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定會沒事的。你們還得等着享我的福呢。”
“是啊,是啊,還有我們傢賢熙。囡囡,你要爭氣啊,你爸爸這一輩子的希望就是你了。”賢熙將頭埋在她母親的胸口,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眼淚又湧出了眼角。
“囡囡啊,你爸爸其實半年前出過一次事故。那天晚上,他從外地應酬回來,喝了點酒,”賢熙的母親擦乾眼淚慢慢說起來,“高速公路上,他急着回來,公路上突然竄出來一個人,你爸刹車不及,撞上了,他當場昏了過去。醒來之後,沒什麼事,隻是腦袋撞了一點。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什麼?”賢熙的眼淚已經無法抑制地湧下來。
“你爸說,他就怕他醒不過來了,如果醒不過來了,賢熙該怎麼辦。你這麼辛苦,要念書,還要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累成這樣,他怎麼能撒手不管,就這麼走了?他說他怕醒不過來,怕你太累太辛苦,最後拖累你。你爸還怕你要強好勝,走錯路,你的一生就毀了。賢熙啊,你明白嗎?”媽媽輕輕問道。
賢熙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是閉上眼,說道:“媽,我明白的。”
“你爸還要看着你拿優等獎學金,去美國名校念碩士,然後畢業,找工作,成就大事業,那時他會有多開心啊!他會向朋友們炫耀,我們傢賢熙就是有本事。你爸每次想起來都笑眯眯的,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跟我說這些。”賢熙的媽媽頓了頓,“媽媽也想看到這些,我知道你聰明,又會念書,但我覺得,你隻要好好念書,找個愛你的人,結婚,生小孩,有沒有成就大事業,媽都覺得不重要,別太累了。重要的是,你覺得幸福開心。到時候你一定要把他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媽要和你一起選婚紗,要看着你結婚,到時候再幫你帶小孩,到時候,你不會嫌棄媽媽吧?”
“不會,怎麼會?”賢熙裝作平靜地說。
“都怪我們不好,你這麼小就要負擔生活,爸媽也是沒有辦法。都怪我們大人沒本事。”賢熙的媽媽聲音微弱得讓人無法聽清。
賢熙抱着母親,悠悠地說:“不小了,媽,我不小了,國外大傢都這樣,以前的人不也是這麼過的嗎?你們過得好就好,我沒什麼,就是打點工而已。”賢熙忍住淚水。
“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賢熙母親慢慢地嘆氣。
房間裡一片黑暗,仿佛是故意逃避着月光。賢熙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此時片刻的安寧讓她暫時不去思考,但她知道勒在自己心上的鐵絲正在一天天抽緊,爸爸的時間也一點點地消逝。但是她要到哪裡弄那麼一大筆錢?她不知道。就算現在回悉尼,每天都接客,她也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弄到這麼多錢,她把自己賣多少次都籌不來。她隻期盼,今晚永遠不會過去,天色永遠不會明亮。
“你回國了?什麼時候回去的?”Sherry尖厲的嗓音在話筒裡聽起來有些刺耳。
“我上個星期回來的。傢裡出了點事。”
“什麼事?”賢熙沉思了一下,決定告訴Sherry,她需要一個釋放壓力的途徑。於是,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Sherry沉默了許久。
“看來不會是小數目,你拿不出來怎麼辦?你爸那邊還剩多少?”
“不到五十萬,加上我存下的叁萬澳幣,加起來也不到五十萬。”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你伯伯呢?”賢熙冷笑道:“沒有了,我伯伯看樣子不想管了,就算要幫,也不會再出錢了。他已經扔了不少進去,算是仁至義盡了。”
“那怎麼辦?你爸就這麼困在裡麵?你難道一點人情都討不到?”
“怎麼討?怎麼救?沒錢誰會見我?一個小屁孩?”賢熙快尖叫起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五十萬,五十萬不知道往哪兒投才能讓我爸在裡麵舒服點。就算出不來,讓他在裡麵舒服點也好。”Sherry徹底沉默,她覺得此刻說什麼都很虛僞。
“我可能不會回去了。過幾天我再打電話給你,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沒有清走的東西收拾一下。謝謝。”賢熙說道。
“當然,我能做也隻有這些了。我真的很想幫你,但不知道還能怎麼幫。”
“謝謝你有這份心,這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改變世界,多幼稚!”賢熙冷笑着說道。
Sherry覺得心涼涼的,她實在不能想象賢熙臉上會是什麼錶情。
掛上電話,賢熙深吸了一口氣。她伯父的手機已經關了一天。她和母親已經搬進了這個臨時租住的小房子。房子還算乾淨,但是老舊。媽媽在廚房裡忙着,鍋碗瓢盆叮當作響。
“媽,在做什麼好吃的呢?”賢熙靠在廚房門邊假裝開心地問道。
“都是你喜歡的,兩年沒回來,你不饞?清湯墨魚、辣炒魚子、辣椒炖排骨、炒絲瓜、炒菜心。”母親頭也不回明快地說道,仿佛很高興。
“媽,那我也做一個菜。”賢熙卷起袖子,走進廚房。
“喲,你做菜?你什麼時候進過廚房?”
“媽,我在國外也一個人活了那麼多年,還不是自己做!來來,我做泡菜火腿腸湯,拌飯用的。韓國菜哦!”
“行行,你去那邊做,別弄亂了我的東西。”母女倆嬉笑着,暫時忘卻了現實的困境。
“你伯伯是不是一天都沒有接電話,我看到你打了很多次了。”媽媽給賢熙夾了一些蔬菜,問道。
“沒有,他接了,說很忙,正在找人。”賢熙不停頓地撒着謊,撒謊撒多了,似乎連考慮都不用就能脫口而出。
“哦,那就好,哪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和你伯伯吃飯,看在我這個弟媳的分上,他也多多少少要上心點。”
“不用了,媽,我來就行了,你就在傢安安心心地等消息,會沒事的。”賢熙大口地吃着飯。
洗完碗,收拾好,賢熙陪母親睡下。半夜實在睡不着,她又起來。有時候,痛苦多了,反而會麻木、漠然,不覺得痛,也不覺得煩惱,仿佛都是別人的事情。她隻是睡不着,不為別的。
上網收郵件,Paul的來信塞滿信箱。她扶着腦門,如果不是看到郵件,Paul的名字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信的內容無非是問她好不好,在傢和父母有沒有開心地度假。賢熙冷笑着,不知如何回信。
賢熙,你有沒有和父母好好享受假期?我希望你有。嗯,隻是問候一下。順便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回來。
其實,其他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愛你。
p.s: 賢熙,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明天下午打電話給我?我會等你的電話。
愛你的Paul賢熙看看日期,信中的“明天”就是今天,她又看看錶,已經是早晨,應該說是昨天了。她隱隱覺得,在悉尼的那間熟悉的公寓裡,Paul還在等她的電話。就在淩晨的靜谧之中,等待着鈴聲將他喚醒。
賢熙拿起電話,慢慢撥下號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卻覺得有種力量促使她打電話過去。
“Hello?”鈴聲隻響了一遍,就馬上被接通,Paul的聲音低低地傳來。
賢熙拿起移動聽筒,走到陽臺上,輕輕說:“Hello,是我,賢熙。對不起,這麼晚才打來,最近很忙,剛剛才查了信箱。”
“剛剛?你那邊不是淩晨叁點了嗎?為什麼還不睡覺?”
“你不是也還沒睡嗎?在等我電話?我如果今晚不打電話怎麼辦?”
“你不是正在打嗎?”Paul輕笑着說。
“你就那麼肯定我會打?”
“我隻是期望你會打。”
“那你就這麼等了一天?”
“沒有一天,而且碰巧工作也還沒有做完。”賢熙輕輕嘆口氣:“我很好,你好不好?”
“我很好啊!你父母很開心吧?你兩年沒有回去了。”
“嗯,是。”賢熙不知道該不該說,“Paul。”
“什麼?有什麼事嗎?”賢熙停止說話,她好像聽到聽筒那頭,南半球那個海灣的浪聲,海水輕輕地、有節奏地在月光下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潮水退去,月光被海濤搖晃着,好像也發出清脆連綿的溫柔聲響,夜風輕柔地拂過推開的窗戶,在那個城市的高樓叢林裡穿梭而過,時不時有海鳥單調的鳴叫……所有的一切混雜在一起,混得讓人不由得懷念起那個藍白色海灣。
“賢熙,我想問你,”Paul慾言又止,“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你想問什麼?”
“沒什麼……算了,就是想問你什麼時候回悉尼?”Paul輕笑。
賢熙握着聽筒,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能應付道:“開學前吧,開學前回去。”
“那你記得打電話告訴我時間,我去機場接你。”
“嗯。”賢熙掛上電話,深深地呼吸着。密集住宅之間殘餘着片片白色月光,天空不像是在悉尼那樣乾淨透明,但月光卻一樣地清白。她蹑手蹑腳地走回房裡,小心翼翼地鑽進被窩。
“剛才那是誰啊?這麼晚了,還打電話?”賢熙的母親翻過身來,眼睛沒有睜開,半睡半醒之間,輕輕問道。
“沒事,媽,你睡吧,隻是個朋友,問候一下。”賢熙糊弄過去。
叁天來,賢熙不斷地打着伯伯的電話,不是沒人接聽的回音,就是不在服務區。她像一頭困獸,整日在籠裡轉悠,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她漸漸恐懼起來,又不能在母親麵前流露,一個人時,便越來越恐慌。沒了伯伯的消息,她父親的消息也變得渺茫。那位老會計已經清算好,交接完畢,和賢熙再無聯絡。父親的舊識她一個也不認識,除了伯伯,她不知道還可以求助於誰。父親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媽媽傢裡的那些親戚也都指望不上。賢熙拿着電話,不知道該打給誰。母親慢慢察覺出她的惶恐,但還是默默地給賢熙收拾着衣服,做飯,每天在傢坐着,熬着,看着門口。
就這麼熬了一個多星期,賢熙實在撐不住了,直奔伯伯的辦公室。
“胡總今天不在辦公室,胡小姐您下次再來吧。”助理攔在門口。
“胡總真的不在?”賢熙邊說邊往裡間瞄,確實沒人,“胡總去哪兒了?他的電話為什麼最近一直打不通?”
“這我就不知道了,胡小姐不要為難我,我也隻是個助理。”
“如果伯伯回來了,你叫他打個電話給我,我真的有急事找他。”賢熙的聲音帶着哭腔。
“我會的,我一定會轉告的。”賢熙知道再逼下去也沒用,隻得悻悻地離開。
走出公司,她頹喪地靠在牆壁上,好不容易來到大堂,便一頭栽倒在迎賓沙發上,再也不想爬起來。她把頭埋入自己的膝蓋,沒有哭,隻是埋着頭。等她擡起頭,才想起來她還有一個希望。
“如姐嗎?是我,賢熙。”
“妹妹啊,我聽老爸說你回來很久了,怎麼一直不給我打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嘈雜,似乎在KTV裡。
“你忙嘛,我爸也出了點事,我就一直沒打。如姐,你好嗎?”
“我很好啊,正在和朋友唱K,你要不要過來?”
“哦,不用了,我還有點事。如姐,我想問你件事。”
“什麼事情,說吧。”芬如豪爽地說。
“伯伯最近去哪兒了?我一直聯係不到他。我爸,我爸的事情,他能不能再幫點忙?如姐,幫幫我。我爸真的會陷在裡麵了。”賢熙哭了出來。
“妹妹,你別這樣,叔叔的事我聽說了,但我爸說了不讓我多管,你也知道,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問。他去了哪兒,乾什麼,我也不過問。他最近很少回傢,我很少見到他,所以更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賢熙,你是不是需要錢?要多少,你過來拿,我有點,我還可以從我媽那兒拿點,你要就開口,我能幫就幫。但其他的,我實在幫不上,我爸和我的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吵架就已經是頂好的了。”芬如遲疑着說。
賢熙無聲地哭泣着,咬牙止住眼淚:“不用了,如姐,錢我還有,不用了。我沒事,隻是伯伯不接電話,我就是擔心我爸。”
“別擔心,我看我爸還在活動,應該沒事的。你爸和我爸是親兄弟,怎麼可能撒手不管呢?你要不要一起過來唱歌?唱唱歌開心一下,別把自己弄得太壓抑了。”
“不用了,如姐,你玩得開心,我下次再打電話給你。下次我們一起去。”
“嗯,那好,你小心點。”賢熙掛斷了電話,擦乾眼淚,但又嗚咽着低下頭來。她開始抽泣,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撥通Sherry的手機,想找個人說說話。
“怎麼了,賢熙?怎麼不說話?”Sherry問道。
賢熙拿着聽筒隻是流淚,她仰頭想讓眼淚待在眼眶裡,它們卻順着眼角肆意地流下來。她乾脆低頭,讓眼淚直接滴落。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爸的事情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Sherry急促地問。
“我伯伯這次恐怕真的不會再出手了。怎麼辦啊,Sherry,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Sherry不說話,她也快哭了。她除了緊緊地握着手機,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看着坐在她對麵的Tony。
Tony用嘴形問:“是賢熙嗎?她還好嗎?”Sherry皺着眉,搖搖頭。
Tony繼續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Sherry緊鎖着眉頭,低下頭去,對賢熙說:“賢熙,你別哭了,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你別把自己給哭壞了啊。你媽還需要你,你伯伯那兒你再試試。”Tony握緊拳頭,他很想知道賢熙到底怎麼了。
“賢熙傢到底發生什麼事情?”Tony等Sherry講完電話,緊接着問道。
Sherry看着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隻好簡略地說賢熙的父親出了事。
“怎麼會這樣?她父親難道一個朋友也指望不上嗎?”Tony追問着。
“看樣子,沒人想要管。她本來指望她伯伯能幫上忙,但似乎這次問題牽扯太深,耗費太大,她伯伯也不想管了。賢熙也說,恐怕就算她伯伯想幫也幫不上。”Sherry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賢熙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賢熙父親叫什麼名字?”Tony若有所思地問道。
“讓我想想。”Sherry考慮片刻,“好像叫做胡亦仁,好像是這樣,我也記不太清。”Tony點點頭,不再追問。
此刻,收了線的賢熙快速地抹乾臉上的眼淚,強打精神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傢。進門什麼也沒說,隻是要母親放心,說伯伯還在活動,事情還有希望。賢熙的母親隻是淡淡地看着她,又低下頭慢慢切菜,這眼神讓賢熙幾乎落淚。她別過臉去,走出廚房。
“賢熙啊,如果不行,就算了。定的是經濟罪,頂多兩叁年就能出來,不如找你舅舅打點一下,給點錢,讓他們在牢裡好好照顧一下你爸。”賢熙的母親背對着賢熙緩緩地說着,賢熙這才想起舅舅是管理監獄的獄警。
“媽,別這樣,還有希望的,伯伯不是還在活動嗎?”賢熙依舊背對着母親。名義上是兩叁年,誰知道會在裡麵以什麼理由扣着呢?賢熙覺得不能冒這個險。
“那好,再等等,再不行,就算了。賢熙,你也要錢,都投進去了,你不念書了嗎?你爸爸也不是沒有吃過苦,兩叁年也快,他挨得住的。別為這件事耽誤了你上學。你就要開學了,還是要回去的。”賢熙的媽媽切着菜,看不出她臉上的錶情,但她的手有些顫抖。她忽然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仿佛在笑,又仿佛在沉思。
正是下午五六點,傢傢戶戶都在準備晚餐,刀切案闆的聲音乾乾脆脆,極為果斷而富有節奏,伴隨着高壓鍋的噴氣聲,傢中的燈也陸陸續續亮起。黑糊糊的樓房每個窗戶都逐漸飄出飯菜香和溫暖的黃色燈光。賢熙沒有開燈,她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看着別人傢的窗戶。原本他們也可以這樣生活的,住着這樣小小的房屋,吃着飯,精打細算地過着平凡的日子,她上完課,回傢,和爸媽一起吃飯,說些無關緊要的玩笑。然後就這麼過一輩子。
“吃飯了,賢熙,來來來,吃飯,你累了一天了,快過來吃飯。”賢熙的母親打開燈,將飯菜一一端上桌,“怎麼不開燈,黑糊糊的。”賢熙眯着眼睛,燈光讓她一下子無法適應。她轉過頭來,看着昏黃燈光下擺放碗筷的母親,蒼老而平靜,毫無往日的光彩。她看着母親,她母親也看着她,慢慢微笑,“囡囡,過來,來吃飯吧。吃完飯再說。”又是叁天過去了,第二學期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學,賢熙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回去。Paul的郵件她也沒有回,再沒有打電話給她伯伯。她隻是熬着,也不知熬什麼,盼什麼。父親還安好嗎?他在裡麵有沒有受苦?有沒有吃她和媽媽送過去的營養片?她就這麼想着,睡不着,也不哭,隻是眼睛合不上,隻能怔怔地看着窗外密集的樓房,直到天亮。她不覺得累,母親大概也沒有睡,兩人背靠着背,都在僞裝。白天,兩人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做着平常事,隻是母親那淡淡的目光讓賢熙惶恐。
賢熙拿着遙控器不停地轉換頻道,手機突然大聲響動起來,把她嚇了一跳。是伯伯打來的電話,她的心怦怦地跳着,這麼久都沒有消息,卻突然主動打電話過來,希望不是什麼壞消息。
“喂,伯伯。”賢熙輕聲打着招呼,生怕等一下要聽到的消息會勒緊她心臟的鐵絲,一下子讓她休克。
“喂,賢熙啊,我最近一個星期去了外地,有些事忙,所以沒來得及跟你說。”伯伯慢條斯理地說着,“其實我一直在活動,你別急。看你急得都去找你姐姐了。你姐懂什麼啊!”
“我,”賢熙不知這話裡是不是責怪,“我一時急了才找姐姐的。”
“所以說嘛,那丫頭聽了急得不得了,就差逼我去拼命了。”她伯伯仍然是慢條斯理的語氣,“亦仁的事情,我怎麼可能不管呢,隻是現在急不得。不過,總算有點眉目了。”賢熙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有個人總算願意出麵,說要吃飯細談。今天晚上,吃頓便飯,我想你最好還是去一下,看看到底是什麼意思,看看是要多少。如果實在不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賢熙忖度着這話,“那行,今天晚上我去。”
“就是摸不清對方什麼想法。”她伯伯自言自語地說,“先來了再說吧。我開車去接你,等會兒就到,你在樓下等我。”說完,他掛上了電話。
賢熙也不知是喜是憂,如果今晚那人獅子大開口怎麼辦?伯伯看來擺明了不想再出錢,五十萬夠不夠滿足那位的胃口?她隻能揣測,但有的談就是好的,她安慰自己。
“剛剛是你伯伯嗎?”賢熙的媽媽從房中走出來,激動地問道。
“嗯,事情有眉目了,今晚要一起去和別人吃飯,看看到底該怎麼辦。”賢熙慢慢說道。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小孩子別人不拿你當回事。”說着,賢熙的母親就轉身準備去換衣服。
“媽,不用了,”賢熙菈住母親,“媽,你在傢等着,我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你別忙了。”母親看着賢熙,眼神復雜,“賢熙啊,媽媽……我想幫幫忙。你還是孩子啊,他們會把你的話當回事兒嗎?我去了,好歹也得給幾分真話。”
“媽,不用了,就是一頓飯,探探口風而已。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給我真話,也得給伯伯幾分麵子。”母親不再說話了,隻是看着賢熙,摩挲着她的臉,“我們傢賢熙,”她慢慢停下來,“我們傢賢熙長大了,媽媽能依靠你了。”母親的手,冰涼的,不管何時何地總是冰涼的,“賢熙,你懂媽媽的意思,不行就算了,別犯傻。”
“嗯,媽,我知道分寸的。”賢熙抓着這雙手,輕輕地說道。
說是一餐飯,其實這位省裡的領導已經在包廂酒過叁巡,飽餐正酣。賢熙與其說是來吃飯的,不如說是專程過來買單的。買單也花不了幾個錢,雖說是頂級會所包廂一晚,最多也就五位數,賢熙這個單還是能買得起的。
“哦,你看誰來了。民營企業傢胡開明,胡開明都來了。”坐在首座右手旁一個乾瘦戴眼鏡的男人指着賢熙的伯伯說笑起來。那傢夥應該是伯伯打點的人。
首座上的那人,不拿正眼瞧賢熙,隻是向胡總點了點頭。應該在未進門之前,已經互相通過氣了。
“擡舉擡舉,我不過就是個做生意的,多虧幾位領導肯給麵子。”胡開明揚手謙虛起來,不卑不亢,論地位、人脈、背景,胡開明實在無須彎腰哈背,但賢熙有些難做了,不知該說什麼。
“這胡總後麵的小妹是誰啊,長得挺漂亮的,不會是胡總你外麵的吧?這麼年輕?跟你女兒一樣大吧。”首座左手旁一個肥腸肥肚的男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油,瞅着賢熙說道。
賢熙尷尬得臉發白,她伯伯卻依然無事人一樣。
“別造孽啊,陳總,這是我親侄女,我弟弟的女兒。”胡開明輕輕推了賢熙一把,“剛剛從澳洲回來,在念大學,有本事着呢,準備去美國念碩士。過幾年,說不定陳總你就得看她的臉色做生意了。”那個肥胖的被稱作陳總的人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鬆了鬆襯衣領口,乾笑着。
胡開明熟門熟路地坐下,“賢熙啊,跟各位叔叔伯伯打個招呼,都是你的長輩。”賢熙輕輕彎了彎腰,“叔叔伯伯們好。”
“嗯嗯,真乖巧,這孩子有教養,是讀書人的樣子。”乾瘦的眼鏡男慢慢地說。
首座的人仍然不發一言,隻是端起酒盃看着。
“來,坐吧,一起吃飯。”首座上的人突然眯起眼,“都是熟人了。胡總可是聲名赫赫,我徐某人久仰了。上次碧雲城潘順請吃飯的時候,不是都見過嗎?”
“是是是,上次人多,這次我一定要敬徐老闆一盃。”胡開明說着就拿起一個酒盃,倒起酒來。
兩人互相推搡着敬酒,幾盃已經下肚。賢熙坐在胡開明的身旁,隻是看着一群男人插科打诨喝酒劃拳。她知道不能心急,既然來了,就得等。
“這位小妹,國外回來的,不錯不錯。在國外念什麼啊?”坐在首座的徐老闆突然放下酒盃,向賢熙問道。
“我念經濟的。”
“經濟好,經濟好,書念得多,也明白點。”徐老闆點頭向眾人說着,“將來,這世界全都是這幫娃的了。一個個都是海歸,我們這些土鼈老頭子,就沒市場了。”
“徐老闆說笑了,一群小孩子懂什麼。在中國做生意,才氣是其次的,經驗、人脈、懂得做人才是主要的。做事先做人嘛。”乾瘦男人笑着說,“你說是不是,胡總?這裡你最有發言權。”
“不敢當,不敢當。成器不成器,就看這孩子的造化了。”胡開明拍了拍賢熙。
一群人又大笑起來,繼續勸酒,喝着喝着,人也少了,肥胖男人看情形明白了一二,推脫有事離了席,其他陪坐的也就先後借口離開,最後隻剩乾瘦男人、胡開明、賢熙和徐老闆。看樣子是到談正事的時候了。
徐老闆閉着眼養神,乾瘦男人時不時地夾一小點菜,服務員全都站在包廂外。賢熙現在知道了,坐在首座的這位徐老闆就是省裡某領導的妹夫,他爸爸的案子就要通過他才能打通。
“胡總啊,你今天帶這小妹來,我也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徐老闆突然緩緩開口,“但是我大舅子的事,我向來不插手,你找我也沒用。”胡開明不說話,隻是抹着嘴。
“老徐,我先出去打點一下甜品和飯後的節目。”乾瘦男人也借口出去。
“胡總,我也知道胡老闆是你親弟弟,但是這事情輪不到我管,幫不了你什麼忙。”徐老闆仍然閉着眼睛說着,“小妹,你多大了?”賢熙一驚,馬上回答道:“我十九了。”
“大學念完了?”賢熙和胡開明互換眼神,不知徐老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便答道:“還沒有,還有一年。”
“好好好,成績好吧?”徐老闆突然睜開眼笑起來。
賢熙不知怎的,覺得這男人的眼神和笑容中有令人熟悉的猥亵感。
“還不錯吧。”賢熙低下頭。
“那就好,你伯伯和你爸也不容易。”徐老闆收回盯着賢熙的眼神,呷了一口酒。
胡開明的手機不湊巧地響起來,他看了看賢熙,看了看姓徐的,“徐總,我出去接個電話,不好意思。”然後轉身出去了。
包廂裡隻留下賢熙和徐老闆兩人,還有等離子電視放着不知哪個臺吵吵鬧鬧的電視劇,除此之外,就是房間那一扇通透的落地窗,外麵繁花似錦,喧鬧浮華。
色友點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