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熙重新找了一份前臺接待員的工作,薪水勉強能負擔她的生活費。她每天就在念書和打工之間交替忙碌着。
Paul總是在賢熙公寓前的小道上等她,這逐漸成為賢熙欣喜的一個來源。在低頭快歩回傢的路上,她像是迫不及待衝下樓去檢查聖誕樹下禮物的孩子,心裡猜測着今天Paul還會不會在那裡等候。就算有時看不到那輛黑色的車,她也並不覺得失望,期待過程之中的喜悅逐漸衝淡了無法時常見麵的遺憾。
他們有時也一起出去,隻是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到處亂逛,看到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但大多數時候隻是不停地開着車而已。
“唉,你這是要開去哪兒?Hyuh先生?”賢熙笑着問,前方看起來是被荒廢的路。
“你別管。”Paul輕笑着說。
“不是準備去Alice Spring看大紅石吧?”
“嗯,這主意不錯,不如就這麼定了吧。你按按GPS,看看Alice Spring怎麼走。”Paul嚴肅地說。
賢熙輕笑起來,他們走不了那麼遠,她知道。
Paul也笑起來,“怎麼樣,去不去?”
“去,可以,但是,Hyuh先生,你也不至於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去吧?車裡又沒水,又沒食物,換洗衣物也沒有,路徑也不明,你覺得油耗光之後,我們要在沙漠裡怎麼活下去?”(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你確定你十九歲嗎?”Paul皺着眉頭問。
“為什麼這麼問?”
“十九歲不是應該都幻想浪漫,企盼背着背包環遊世界嗎?你這腦子裡麵都想的什麼啊?”
“我們不如來討論一下,在沙漠的中心被餓死或者渴死之後,我們的屍體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被消耗掉。你猜蜥蜴和禿鹫誰會先來?”賢熙也學着Paul的樣子嚴肅地說。
週遊世界,行走天涯,賢熙這五年來,一直都在旅居,已經走得夠遠,跨越了半個地球,讓人已經忘記了她是個遊客。
“我們的屍體在沒有腐爛之前就會被警察發現,然後報紙頭條會報道……”
“別那麼自信,誰會報道兩個無關緊要之人的死亡?”賢熙小聲地打斷Paul。
“報紙頭條會報道,一對亞裔男女在沙漠中暴死,死前緊緊相擁,至死不分,兩人疑為情侶。”Paul用玩笑的口氣說道。
賢熙輕笑,接着沉默,Paul菈過賢熙的手緊緊地握着。
這手很溫暖,手掌寬大厚實,可以把賢熙的手整個覆蓋。Paul又將賢熙的手舉起,然後快速而輕柔地吻了一下。
一秒鐘的時間,那麼驚心動魄扣人心弦。賢熙簡直就要開始相信至死不分的那句話了。
“你的手為什麼那麼冷。”Paul問道,“你冷?”
“沒有,我從小就這樣,就算夏天也是。”賢熙回答道。
Paul沒有說話,打開暖氣和座椅加熱器。
“你應該跟我一起去健身。”
“等我有第二條命再說。”賢熙癱倒在椅子上。
Paul隻是緊握着手,輕笑着。
接下來是繁忙的期末,要交論文,復習考試,還得打工,賢熙隨着秒鐘團團轉,仿佛沒有站在堅實的地麵上,而是懸在某個空間,快速地移動着。
秋天已經銷聲匿迹,週圍的景色沒有太多的變化。草坪還是綠色,雖然有了些許枯黃的點綴,有些植物已變成了光禿禿的樹乾,樹皮斑駁着龇牙咧嘴。再沒有盛開的花朵,隻有停留在枝頭上完全枯萎的一簇,不仔細辨認,誰也不會知道這曾經是一朵美麗的花。天氣也好像沒有變化,隻是早晚更涼了些,陽光更溫和了些,但午後時分的陽光仍然明媚刺眼。空氣之中已經有了濃烈的冬的意味,賢熙無法形容,隻是隱隱覺得不再是秋天。
他們見麵很少,太忙碌。六月是澳洲的財政年度結算月,Paul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沒日沒夜地工作着。賢熙也在考試期間。他們能做的隻是發個短信,打個簡短的電話。賢熙知道有條線暗暗地維係着她和Paul,讓他們不會走遠,不會像斷線的風筝一樣失去方向,失去聯絡,不知墜落何方。
等他們各自忙完,已經是七月初了,賢熙已經放假。Paul還有最後一份工作需要收尾,接着就是假期了。
Paul還在工作室裡埋首核對數據,賢熙獨自躺在起居室的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海港和悉尼塔。Paul分居之後把這所頂層公寓買了下來,在Miller's point一棟嶄新的公寓樓裡。賢熙常常躺在躺椅上,看着Harbour Bridge、歌劇院和Darling Harbour。海水是深藍色的,泛着金色的波光,有船劃過整齊的波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高樓林立的中央商業區,還有從中穿梭的火車軌道,這一切都太美好,讓人覺得是明信片的一部分。賢熙想象着,在這樣一張美麗的明信片背麵,寫下諸如“悉尼很美,生活很好,勿念。”這樣的詞句;或者“我已經到了悉尼,看到了情人港、歌劇院、The Rocks,還有袋鼠。一切都很好,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知什麼時候你也能來?”這樣興奮的話語。同一種畫麵,在不同人的心中,不同的時刻,有着不同的感受。
賢熙悠閒地翻閱着手中的書,開始慢慢讀起來。書頁被輕輕翻過,跌宕起伏或者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隨之漸漸接近尾聲。等賢熙再睜開眼,故事已經完結,海港由本來藍白色的基調變成橘紅色,像一幅水粉畫,每個小小的細節都被染上了橘紅。手中的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Paul的手裡。賢熙不知道自己何時睡着的,睡了多久。
Paul坐在賢熙身邊的地闆上,拿着書,皺着眉頭,試圖理解書中的故事。那樣子很像未成年的小男孩,正在對付困難的課後作業。
“你在看什麼?那是中文書。”
“我知道,但我能讀。”Paul擡頭笑着說。
“是嗎?”賢熙揚眉錶示懷疑。
“別這麼看着我。我真的會中文。”Paul說着舉起書,“這個是'一',這個是'生'字,是活着的意思,這是'子',這個是'我',這個是'人',這個是'華僑'。”Paul指着書裡的字一個一個地辨認,發音全都是廣東話。
賢熙笑着說:“沒錯,沒錯,你認得沒錯,不過那沒用,你還是看不懂。”賢熙搶過書,又翻開看起來。
“我小時候學過中文的,”Paul堅持,“不過全忘了。”
“嗯,那等於沒學。”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我會學中文?”
“那你為什麼會學中文?”
“因為我也是中國人。”
“Hyuh可不像是個中國姓氏。”
“Hyuh是黃色的黃。不過,是按照越南的拼法拼寫的。我傢以前是住在越南的華僑。”賢熙看着Paul:“所以你是中國人。”
“算是吧。我會說一點廣東話,但不會國語。”Paul認真地說,“邊度食飯?(去哪邊吃飯?)”
“不是每個中國人都聽得懂廣東話的,”賢熙笑着說,“天日返工,是但啦。屋企食?出街?(明天要工作,隨便啦,在傢裡吃好了?還是出去?)”Paul笑起來,賢熙也笑起來,笑自己的廣東話不鹹不淡。
“下個星期就放假了,一起去海邊怎麼樣?去Manly。”Paul提議。
“冬天去海邊?遊泳?”
“為什麼不行?”
“會凍死。”賢熙裝出發抖的樣子。
“不會的,海水還是很溫暖的。”
“你果真還是澳洲人。”
“為什麼?”
“沒有原因。中國人是不會在叁伏之後下水的。”
“叁伏是什麼?”Paul學着賢熙的發音問。
“是時令,中國人將季節劃分成更小的時段,叁伏是夏天最熱的幾十天。過了那時,人們就不再下水,因為會傷害健康。”
“澳洲人無論何時都下水遊泳,也不會傷害健康。”Paul叉着手,說道。
賢熙語塞,笑着,心想,他畢竟不是中國人。
拗不過Paul,他完成工作後的那個星期六,賢熙還是和他一起去了Manly海邊。海灘上沒有了密集的海灘布,沒有了密集的半裸的人,海浪之中也沒有了密集的人頭。不再是夏天了。但人群還是不少,隻是稀疏地相隔着,海浪之中還是有一個接一個飛速滑出的衝浪手。他們在漩渦狀的海浪中心疾馳着劃開牆一般的海水,然後跌落在翻湧的浪花之中,過了不久又冒出頭來,伏在浪闆上,等待下一個巨浪,樂此不疲。淺水區的小海灣裡有很多人,隻是悠閒地撲打着水,不時遊兩下,又站起來,看着遠處的大海。Paul在海浪裡翻滾,努力向前遊,沒入浪花之中又浮出來,接着又向前遊出數米。
賢熙坐在岸邊的礁石上,身上包裡着Paul的外套。她試着把腳放入海水,但冰涼的水仿佛會將她的腳趾凍僵,她迅速地收回腳。渾身發抖,這就是冬天的意味。就算在悉尼,一個季節並不明顯的地方,冬天還是能展現它的威力。海水冷得能讓人的骨頭結冰,風也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寒冷起來,陽光的威力大大地減弱,已經無法溫暖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的人們。
賢熙看着Paul在海水裡翻滾。她的頭發被海風吹亂,蒙在臉上,遮住眼睛。她隻得不斷地撥開頭發,這樣才能追逐那個慢慢變為黑點的Paul。
她又環顧四週,海灘上有男女打着沙灘排球,小孩子在堆沙堡,有些人坐在沙灘上,望着遠處,和她一樣。太陽在頭頂停滯,連雲也飄浮得極慢。它們的形狀極為可笑,渾圓的,綿密的,像泡沫一般,但又厚得像新鮮成堆的棉絮。賢熙剛剛來悉尼的時候,常覺得悉尼的雲是上帝有意為之的創造,漂亮可愛得不真實,像是叁流畫傢故意畫出來的可愛景象。海風帶來新鮮的海腥味,並不令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生機勃勃。海水是畫中才有的深藍,乾淨的顔色。從賢熙腳邊的淺藍,逐漸演變為天藍,再漸漸變成青藍,最後厚重地施墨讓它徹底地成為深藍。這顔色的漸變,像調色闆上最精準的調校,讓人看不出變化的界限。
“你真的打算今天一天就坐在這裡?”Paul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賢熙的身邊。
“是的,我準備就坐在這裡。”賢熙點點頭。
“在冰涼的海水裡遊泳有助於健康。”
“你上個星期還說海水是溫暖的,但今天海水涼得像冰凍甜點。”
“誰知道海水降溫會這麼快呢。”Paul辯解道。
賢熙笑着。Paul又往海的深處遊去。賢熙打定主意今天絕不下水。
Paul猛地冒出頭來,突然衝上來一把將賢熙菈入前方的海水之中,就在那一個瞬間,賢熙感覺自己被沒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刺骨的寒冷讓她的臉失去知覺,寒冷直入骨髓,讓她麻木。但她喜歡這被水包圍的安靜和舒適,寒冷刺激她的五臟六腑,卻讓她異常舒服。她奮力地撲打,向前潛去。
她其實是遊泳的好手,小時候,父親總是帶着她去那條穿城而過的河裡遊泳。她的父親馱着她,在青綠色的河裡遊着,河水溫暖地包裡着他們。夜色之中,岸邊的燈光一點點地閃爍,星星在頭頂交相輝映,遠處的輪船汽笛不時地長鳴,似乎還能聽到不遠處山上寺廟的敲鐘聲,除此之外便是寂靜。她被馱在父親的背上,父親用力地遊着,她就擡頭癡癡地看着那一番景致。她和父親說着話,她也踢水,仿佛這樣可以遊得更快。她喜歡那條河,願意時時刻刻地待在河裡,與它親近。有一次,她趁父親不注意,一個人下水遊泳。她興奮地跳下水,奮力地撲騰,平時看似舒緩的水流卻那麼有力,暖流變得湍急,將她翻卷,將她衝離岸邊,衝向越來越遠的下遊。河水裡沒有了父親,便不再溫柔。不管她如何努力,費勁力氣,卻始終掙紮不過水流,她的身體順着水流淌着。她害怕得大哭起來,這時,黑暗之中一個男人的手拽住了她,將她馱在背上,像父親一樣,逆着水流劃動。河水又軟弱起來,在他們身邊溫順地流淌着,他將她送回到岸邊。焦急的父親抱起她,那個男人消失不見,她沒有來得及說聲謝謝,隻是伏在父親的背上小聲地哭泣。自此以後,父親一直都將她馱在背上,不再放開。
賢熙回想着,往大海深處潛去,不停地往前遊。海水漸漸變厚,將陽光遮蓋,週圍變暗,她看不到方向,隻是憑着直覺往前撲着水。她並不害怕,她已經長大,也已經有了能夠駕馭水流的能力,但她卻突然覺得悲傷。她的耳朵被強大的壓力折磨着,聽不到聲音。似乎有海草在她的身邊,海底的水流將她的身體掀往不同的方向。她一動也不動,就這麼沉在海水之中,這安靜的黑暗讓她萬分傷心,寒冷繼續侵蝕着她的身體。一陣激流突然漫過來,一隻男人的手有力地抓住賢熙,將她緊緊攬住,抱入懷中,向岸邊遊去。他們逆着海浪,賢熙緊緊地抱着他,覺得像父親,又像是那個在河水之中將她帶回岸邊的男人。黑暗逐漸被驅散,陽光逐漸透過海水照亮一切,他們終於冒出海麵,賢熙不用睜眼就知道是Paul,她抹抹臉上的水,大笑起來。
“你被嚇到了吧?”賢熙抹着頭發上的水說道。
“你覺得呢?”Paul有點惱怒。
“謝謝。”賢熙緊緊地抱住Paul誠摯地說出這句話。她心裡還在繼續說,謝謝你將我帶出那個黑暗的海底,謝謝你把我從掙紮的洶湧激流之中救出。
“你那麼久都沒換氣,沒有嗆到嗎?我被嚇壞了,我以為你不會遊泳,被暗流卷走了。”Paul輕輕地說。
賢熙鬆開Paul:“忘了告訴你,我父親很愛遊泳。”她嬉笑着向岸邊遊去,爬上岸,然後得意地大笑起來。Paul還在海水裡,也輕輕笑着,接着爬上岸,試圖拍打賢熙,賢熙躲過襲撃,看着遠處的天。剛剛所見的雲朵還在那裡,仿佛永遠不會離開。
“你看,我沒衣服換,又把你的車弄得濕嗒嗒的。”
“又不是第一次,你不用抱歉。”Paul忍住笑。
賢熙看着他,擰擰頭發,車廂裡很溫暖,但剛剛冰冷的海風將她的頭吹得疼痛慾裂。冰涼的海水和寒冷的海風使她渾身發抖,頭皮發麻。她覺得暈眩,車子並沒有顛簸,但她卻無法集中精神。
她的太陽穴隨着脈搏突突地跳動着,身體始終暖和不起來。
“你還覺得冷嗎?”Paul問道,伸手要摸賢熙的臉。
“嗯,有一點。”賢熙稍稍躲過Paul的手,輕輕回答。她不是故意躲開,是下意識的動作,她害怕,這害怕不知從何而來。
“放在後座上的包裡,你找找看,有乾浴巾。快把自己弄乾。剛剛要幫你擦,你就隻顧着亂跑。”
“那是誰把我丟下海的?”賢熙一邊在後座找着,一邊輕聲說道。
Paul不作聲,隻是笑着,有些得意。
“我送你回傢。回傢之後趕快洗個澡,睡覺,好好休息。”
“嗯。”賢熙擦着頭發,順從地答應。
“還有,我下個星期要去墨爾本幾天。公事。”
“嗯。”
“除了'嗯',你還可以說點別的嗎?”
“例如?”
“例如,'我會很想你的',”Paul很認真地說,“或者,'為什麼要去幾天?不是剛剛放假嗎?''有沒有其他人一起去'之類的。”
“你確定你已經過了叁十嗎?”賢熙笑着問。
“很感謝你這麼說,不過為什麼要學我的口氣?”Paul輕笑道。
“那麼叁十歲的男人會想這些事情嗎?”
“為什麼不會?”
“因為,”賢熙頓了一下,“不為什麼。又不是演電影,講這樣的話很像念臺詞。”
“會嗎?”
“會。”賢熙重重地點點頭。
Paul將車轉往下個路口。
“那我怎麼知道你愛我?”Paul輕笑着問。
“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從來不說'我愛你',你也不說'我想你',你好像總是漫不經心的。”
“我父母也從來沒有對彼此說過'我愛你',但他們都明白自己愛着對方。”
“你在狡辯。那很難嗎?”
“我沒有在狡辯。”賢熙甩甩頭發,“什麼很難?”
“說'我愛你'很難嗎?”Paul的聲音慢慢低沉了下去,臉上換上若有所失的錶情。
賢熙沒有說話,繼續擦着頭發。
賢熙在心裡默念着,可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兩人陷入沉默,Paul臉上的錶情消失不見,他隻是慢慢地開着車,很慢地,連加速和停止都讓人感覺不到。賢熙就輕輕地擦着頭發,若有所思。
“我明天就會飛墨爾本,早上七點的飛機,到了墨爾本再打電話給你。”Paul慢慢地說着。
“嗯。”賢熙輕輕應答,想說句路上小心,但又本能般地保持沉默。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從來不說“我愛你”,她父母也不說,隻有她看的書裡才有這樣的對白。很多時候,她相信書中的愛是真實和炙熱的,很多時候,她又覺得書裡的愛是虛僞的戲劇。她以此為標準來判斷作者的優劣。換到自己,她困惑,她的愛是真實的嗎?說了這麼多的愛,那麼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會伴隨一生的呢?什麼才是讓人刻骨銘心的愛?為什麼世界上幾十億人裡麵,偏偏是這兩個人相遇,又偏偏互相愛上對方?為什麼人會不斷地愛上別人卻又在愛情降臨時認為自己會至死不渝終生難忘?賢熙想着,她不明白這麼復雜的問題該如何解答。
當心中聚集那麼多復雜洶湧的感情時,或許隻能說一句:“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哦,原來你也在這裡。”賢熙輕輕地念着。
“你說什麼?”Paul轉過頭來問。
“哦,原來你也在這裡。”賢熙再一次把這句中文清楚地說了一遍,她看着Paul。
Paul癟着嘴,“我聽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愛你'。”
“有什麼要緊。”賢熙笑着說。
哦,原來你也在這裡。賢熙發現這句話比“我愛你一生一世”更讓人感動。她又默默地念了一遍。
“到底是什麼意思?”Paul笑着問。
“它的意思是,原來你也在這裡。”賢熙用英文解釋道。
“所以?”
“所以,”賢熙停了一下,“所以,很幸運。這是張愛玲的文字,前幾句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時間極其漫長,而就在這個無邊的世界裡麵,在極其漫長的時間裡麵,一秒不差地,兩人剛好碰到一起,於是,她會說,'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說'我愛你'不是更直接嗎?”Paul笑着說,“別生氣,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開玩笑。”
“這是中國人的愛。”賢熙仿佛在自言自語。
Paul笑着道:“這是中國人麻煩的愛。”賢熙笑着繼續擦頭發,她仿佛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Paul早晨十點從墨爾本打來電話,賢熙還在床上。她可能有些發燒,但今天要打工,她隻得掙紮着爬起來,坐火車去往工作地點。
賢熙不斷地擤着鼻涕,頭痛慾裂。外麵半灰的天空似乎又有下雨的預兆。
“千萬別下雨。”賢熙在心裡默默許願。今晚Sherry約了她吃飯,她不想在下雨天的夜晚一個人回傢。
但天不遂人願,下午五點左右就開始飄起細雨,像絲線一般細的雨水。氣溫一下子降了好幾度,賢熙裡緊外套,撐着傘快歩走過一傢傢店鋪。
賢熙走出電梯間,輕輕抹了抹衣服上的水,將傘套入塑料套,然後在墊子上擦了擦鞋底才走進餐廳。Sherry已經坐在窗邊的位置上等她了。
“Hello,你這麼早就來啦?”賢熙跟Sherry打着招呼。
“應該說是你遲到了才對。”
“打工嘛。”
“算了,搏命為生活。我原諒你。”Sherry笑了笑,給賢熙倒水。
“怎麼樣,你最近都不用打工哦?”
“都沒人請我,那就算了呗。”Sherry撅起嘴巴,俏皮地說。
“是你自己沒在努力找吧?”
“反正都一樣啦。你鼻音怎麼這麼重?感冒啦?”
“沒什麼,前幾天去海邊遊泳,可能受了寒。”
“冬天還下水,你不要命啦?”Sherry驚詫地說道。
“不是故意要下水的。”
“那是有鬼拖你下去的?”
“不是鬼,是人。”Sherry突然大笑起來,“哈,明白,是甜蜜二人世界的後遺症。Paul也叁十了吧?還喜歡做這種幼稚的遊戲?”賢熙的臉沒來由地熱起來,也或許是發燒的緣故,“鬧着玩而已。”
“那今天他去哪兒了?”
“墨爾本,公乾。”
“Tax lawyer就是忙。你以後肯定慘了。”Sherry轉動眼珠頑皮的模樣很可愛。
賢熙一怔,她從來沒有想過“以後”這個詞語,對於她來說,“以後”那麼遙遠也那麼矯情,她隻要現在時時刻刻的平淡就好。
“好了啦,吃什麼?”賢熙岔開話題。
“你生病,那吃火鍋好了。比較熱,驅寒氣。”Sherry按鈴點菜。
一頓飯吃完,已經晚上八點,賢熙告別Sherry,獨自一個人走回傢。她在細雨中穿行,嘴角抑制不住地輕輕揚起,和Sherry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Hello?”賢熙手機上有個陌生的電話。
“是我。”是Paul。
“好嗎?”
“很好。你還在外麵?聽到車子的聲音了。”
“嗯,剛剛和朋友吃完飯,現在準備回傢。”
“小心點,到傢之後打個電話給我。悉尼是不是在下雨?”
“嗯,我會的。墨爾本沒下雨嗎?”
“沒有啊。墨爾本離悉尼很遠的。”Paul輕笑。
“感覺上很近。”
“因為我在這裡嗎?”賢熙大聲笑起來,“不是啊,隻是澳洲人太少的緣故。”
“你把昨天說的那句話再說一遍。”
“哪句話?”
“那句中文。幸運的兩個人。”
“為什麼?”
“沒什麼,你說就是了。”
“哦,原來你也在這裡。”賢熙緩緩地說道。
“嗯。謝謝。好了,我要回去準備開會的材料了。”
“嗯。晚安。”
“等一下。你的鼻音很重,感冒了嗎?”
“沒有,我向來這樣。”
“快點回傢,如果不舒服就吃點藥。”
“知道了。晚安。”
“晚安。”Paul沒有掛斷電話,賢熙知道他在等她先掛。她輕輕按下紅色的鍵,深吸了一口氣。雨夜的空氣異常冰冷,寒氣像細小的尖針刺入她的肺。賢熙渾身顫抖了一下,覺得頭越來越暈,於是趕緊向公寓走去。她還是帶着笑容,在黑暗之中綻放得異常美麗。
賢熙徹底病倒了,昨晚回傢後她就覺得天旋地轉,全身軟得像沒有任何一塊肌肉在工作,隱隱尚存的骨肉又酸酸地疼。
雨沒有要停止的迹象,但隻是輕盈的雨絲隨着微風搖擺,街道被清洗一新,連地麵都泛着光。陽光被厚重的半青烏雲遮擋,但整個世界都變得透亮,顔色分明。
賢熙不斷地回味着她在進入二十歲前的最後幾個月裡麵,曾經看到過的美好景象。她在綿延不斷的時間裡,在無邊無際的人海裡,一秒不早,一秒不遲,剛剛好,看到他。就算現在這張臉已經慢慢變得模糊,她已經無法快速地記起他耳朵上痣的位置,無法確認他是否還有酒窩,甚至有時候,當她念起這個名字,還需要那麼一兩秒的時間才能記起那張令人曾經印象深刻的臉。這張臉像一張未乾的水彩畫,被放入淺淺的水池,水彩慢慢溶解,顔色漸漸渾濁,線條漸漸消失,直到整張畫變得模糊一片,無法辨認。但就算如此,她仍然不斷地回味那些美好的時光。直到有一天,是的,賢熙知道會有那麼一天,這張臉連模糊的印象都無法被保留,完全融入水中,從畫布上徹底消失,到那時她仍然會記得當時當地的美好。
現在,賢熙在距離地麵幾萬英尺的高空,那麼接近灼燒的太陽,腳下是無邊無際的雲海,在雲層與雲層未曾接壤的地方,她看到紅色的大陸,直到越飛越高,雲層漸漸遮蓋住一切。紅色大陸,賢熙明白,它正以這麼迅捷的方式遠離她,就如當初到來的時候一樣。陽光會在這段過程之中一直伴隨着她,灼燒着她身旁的窗戶。她漸漸地感到勞累,她的雙腿因為長時間的坐姿而變得麻木和疼痛,她的耳朵被強大氣壓塞住,她的皮膚漸漸乾燥,但這些都無法讓她排除心中的失落。她不再哀傷和悲痛,隻是失落。有些人在還未進入衰老和疾病之前就已經明白哀傷和悲痛的含義,所以他們也就漸漸麻木,連眼淚也不會再流。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的生命都是抛物線般的前進,總歸要落入某個地方,或者悲劇,或者停歇,總是有結局,於是他們也不會悲傷。早在經歷生離死別、愛恨離愁、跌宕起伏的壯闊人生之前,賢熙就已經用完了她的哀傷和悲痛。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也許以後的某一年,她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會成就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業,也許,她會遇到讓人難以置信的經歷。但更多的可能是,她將念完碩士,工作,結婚,生孩子,看着他們長大,接着衰老,或許會離婚,接着她會寫一本書,那些哀傷和悲痛在這樣的人生裡根本不重要。直到她已經真正衰老並且不久將遠離人世的時候,她才會再一次真正感到哀傷和悲痛,因為她一直深埋在心中的記憶將不再和她共存,她將離它們而去。
但此時此刻,她隻是失落。她甚至覺得有些遺憾,她現在才二十歲,但已經開始思考疾病和死亡,她的哀傷和悲痛已經被遺忘,而這些隻因為短暫的一段經歷。
她現在要好好地再重溫一下這些回憶,在細細地看過一遍後,就會把這些放進心底最深處,直到死亡。
下着細雨的悉尼,這是七月,賢熙十九歲,Paul在墨爾本公乾。早上起床時賢熙發現自己真的病了,肌肉酸痛,頭痛慾裂,但她還得爬起來去打工。生活的重壓一點也沒有遠離,她疲憊不堪。工作簡單重復,衝咖啡、接電話、收發信件、整理文件、寫memo、寫工作日記、整理櫥櫃,輕鬆得很,但賢熙病了,每一個動作都讓她精疲力竭。她顫抖着整理着文件夾,想不起來下一個星期工作的時間安排,她的腦子沒有在工作,無力的手抓不住筆,字寫得歪歪斜斜。
回到傢裡,她癱倒在床上,不想再動,但她還得給父母打電話,已經快一個星期沒有給傢裡打電話了。
“喂,爸爸?”賢熙打起精神。
“喂,囡囡。”父親的聲音還是溫柔低沉,隻是有些疲憊。
“嗯。你最近好吧?”
“蠻好的。”
“最近生意怎麼樣?”賢熙心中微微顫動了一下。
“嗯。”她的父親沉吟了一聲,“還可以,很多事情都在談,但都不是立馬能看到結果的。”賢熙的父親頓了頓,似乎在沉思。賢熙的心已經被揪成一團,好像是被鐵絲捆綁。她不知道為何有些惱怒。
“嗯,你開心嗎?囡囡?”父親問道,聲音裡是假扮的輕鬆。
“嗯。”賢熙輕輕回答。
其實她想說,“我一點也不開心,我很累,我很着急,我沒有一天是活得輕鬆的,痛得想自己割傷血肉,好讓痛苦流出來。”但她沒有說,她把這些埋在心底,隻是大聲地深呼吸,讓自己平靜。
“我,很開心。”賢熙小聲補充道。
“那就好,你開心就好。爸爸媽媽隻要你活得開心就好。”父親這次是真的輕鬆地說着。
賢熙突然感到很煩躁,很氣憤,她匆匆說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心中的惱怒和憤恨還在發酵,她想質問父親,她怎麼可能開心?她怎麼可能快樂?她無時無刻都覺得疼痛能隨時要了她的命。為什麼還要問她開不開心,這不是很殘忍嗎?他們犧牲很多,努力很多,但她並不隻是在享受人生,她的犧牲和痛苦隨時都能毀滅她整個人生,為什麼他們卻無法明白?賢熙在床上輾轉反側,這憤怒逐漸讓她想起父親佝偻的背,布滿皺紋的額頭,甚至千瘡百孔的尊嚴。他可能正在陽臺上偷偷地抽煙,嘆息,皺眉,絕望。想到這些,賢熙漸漸平靜下來,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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