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賢熙煩躁地抓起一直在響的手機,聲音卻極其衰弱,無法錶達她的憤怒。現在不過是晚上九點,她已經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會兒,鈴聲讓她突然驚醒。
“是我,你睡了嗎?”Paul說道。
“沒有,剛剛想睡而已。”賢熙揉揉眼睛,小聲地說道。
“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說,我可能會要在墨爾本多待幾天,臨時有個重要項目要談細節。”
“嗯。”
“嗯。這好像是你的習慣用語。我會多待叁天,回來的時候再打電話給你。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後去看電影怎麼樣?看Becoming Jane和Jane Austen的愛情故事。”
“我不喜歡Jane Austen,”賢熙笑着說,“不過我喜歡Anne Hathaway。”
“因為The Devil Wears Prada?”Paul笑着問。
“因為Brokeback Mountain。”
“啊,”Paul發出怪聲,“那是一部很奇怪的電影。”(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那是一部很感人的電影。”賢熙慢慢地說。
“好吧,就算是。”賢熙仿佛能夠勾畫出那個停留在他臉上的微笑。
“你生病了嗎?”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賢熙清了清喉嚨。
“你聲音聽起來很弱,而且還有鼻音。”
“那是因為我要睡覺了。”賢熙辯解道。
“不對,你肯定是生病了。有沒有吃藥?”Paul堅持着。
“我沒事,隻是有點感冒而已。已經吃了藥了。”
“真的嗎?”
“嗯。”
“明天去看醫生,一定要去看醫生。聽到沒有?”
“嗯。如果明天感覺不好一定會去的。”賢熙嘗試想側身,卻發現自己連側身的力氣都沒有。
“那你現在趕快睡覺。生病的人要多休息。掛上電話吧,好好睡一覺。”
“嗯。我會的。”
“晚安。”
“晚安。”賢熙放下電話,覺得床是傾斜的,而她的腦袋在重重地下沉。她很不舒服,卻毫無辦法,在一陣迷糊之中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她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這從她漲痛的頭就可以判斷出來。她歪歪斜斜地摸到門邊,裡好衣服,準備去圖書館念書。
她站在電梯間,整個身體靠在牆壁上,實在沒有力氣,眼皮沉重得像附着鉛。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穿過空蕩蕩的停車場和布滿鏡子的玄關走廊,然後一直走出公寓樓的。她隻記得,她看到門前停着那輛熟悉的車。她不得不微笑,就算已經沒有力氣,也不得不笑。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她那麼幸福,她能在那麼多人,那麼多車裡,那麼久的時間裡剛好看到他。
“就知道你不會去看醫生。快上車,去醫院。”Paul已經站在賢熙的眼前,她也不知道Paul為何會突然這麼敏捷。
他菈着賢熙的手臂,慢慢地走向車子。坐定,賢熙也不發問,Paul按住賢熙,怕她閃躲,將自己的手附在賢熙的額頭上。這手是冰涼的,寬厚得能將賢熙的整個額頭覆蓋。賢熙已經閉上眼睛,她連閃躲的力氣也沒有。
“你發燒了。”Paul像個醫生一樣斷言,“燒得很厲害,為什麼不早點去看醫生。你最好不要告訴我因為你要打工。”他的聲音裡有些惱怒。
賢熙沒有說話,她想爭辯,但說話會耗盡她僅存的力氣,於是決定閉嘴。
看醫生,買藥,又回到車上。世界還在賢熙麵前旋轉,她似乎忘記問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但她記不起來是什麼。
Paul憂慮地看着賢熙,“你病得很重,醫生說可能是病毒感染,消炎藥等一下要和牛奶一起喝。一次兩片,以後每天一片,別吃多了。”賢熙沒有力氣回答。
“我如果不回來,你決定就這麼下去嗎?”賢熙想起來那個重要的問題了。為什麼Paul會在這裡?他應該在墨爾本才對,難道是她還沒有睡醒嗎?她還在做夢?
賢熙轉過頭,這動作讓她的脊骨扭痛,她疑惑地看着Paul,手不受控制地朝他伸過去。她想證實眼前的人是真實的Paul。
Paul抓住賢熙的手,緊緊地握着,手很真實,那種力量也很熟悉。賢熙放下心來,她沒有在做夢。
等她更清醒一些的時候,她麵前的海灣已不再是橘紅色。橘紅色是秋天的海灣,冬天是玫瑰色的。這個世界上,有種顔色叫做Rose Dust,薔薇泥,玫瑰塵,或者花泥,賢熙想着怎麼翻譯這個詞。這種顔色像東亞女人的皮膚一樣,那種粉紅的膚色,像嬰兒臉上的粉紅。賢熙想着這個顔色,她麵前的世界就好像被這種顔色的薄紗所籠罩。
她無法明白為什麼突然想起這個詞語。Paul就坐在她身邊,她躺在沙發上,身上蓋着毛毯。她能看到Paul腦袋後方短小的發根,他的脖子,他衣服的衣領,他很真實。此時此地,他沒有在墨爾本,而是在她麵前。
“你醒了?你剛剛迷迷糊糊的,我叫了外賣,要不要吃一點?”賢熙覺得自己的頭還很沉,但她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吃飯,Paul笑着,不停說着話,說一些他小時候的可笑“事迹”和大學時候的經歷。直到吃完飯,他才剛剛說到大學畢業的時期。
天色一點一點地變暗,越來越晚,賢熙又迷糊起來。Paul幫她蓋好毛毯,還輕輕地說着什麼,直到整個天空都變成黑色的。這樣的夜晚很適合說秘密,因為黑暗的包圍可以讓人覺得安全。賢熙昏昏沉沉地睡着,她沒有力氣。
Paul看了看賢熙,斜倚在她身邊開始慢慢地翻閱公司的資料。賢熙急促的呼吸聲吹着他的耳後。他合上文件夾,坐起來。
他想起另外一個人。他結過婚,一個月前他才正式籤了離婚協議書。一個和他生活了六年的人就這樣輕易地離開了他的生活,或許其實早已離開,從她和他的朋友開始約會時起就已經離開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賢熙的臉頰,在她身邊躺下,緊緊地抱住她。他可以感到賢熙均勻急促的鼻息,而她的心臟卻跳動得太快。他把她摟得更緊些,用毛毯裡住她的身體,也將自己的身體覆蓋。他們的身體靠得那麼近,就好像是一個人。如果賢熙還醒着,她肯定不會這麼緊緊地擁抱着他,Paul這麼想着。
他叁十多歲了嗎?他在心裡問自己他能感到賢熙呼出的熱氣撩撥着自己的脖子。他用自己的臉摩挲着賢熙的臉頰和脖子。他又抱緊一點,他問自己,自己為什麼已經叁十多歲了?六年的婚姻好像一眨眼就已結束,然後又“轟”的一聲突然出現了這樣的一個人。賢熙稍微動了一下,他緊張地鬆開了一點,但賢熙隻是在睡夢之中稍微動了動而已。他復又抱緊她,更緊些,好像要把賢熙嵌入自己的身體。他怕鬆開懷抱,賢熙就會離開。他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她的臉上,週圍一片黑暗,隻有窗外還有城市的燈光,他的吻慢慢地落在賢熙的眼皮上,鼻尖上,接着是快速地印在唇上。他又擡起頭,回復到原來的位置。
昨晚在墨爾本的時候,他睡不着,整夜都無法入睡。他很擔心,他怕她一個人住沒有人照顧,發燒會導致其他的炎症。他越想越怕,開燈,爬起來,坐到天亮,直等到有人上班,就訂了最早的航班回到悉尼。他埋怨為什麼飛機那麼慢,為什麼路上車流那麼多,為什麼他還沒有到。
直到現在,這種恐懼和煩躁似乎還未銷聲匿迹。他很擔心她的病,她看上去比平時憔悴了許多。她不再說話,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隻能一個人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填滿寂靜。他怕一旦沉默,他就能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好像總是保持着距離,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去靠近別人,別人也無法靠近她。她看上去迷茫又堅定,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卻信誓旦旦地告訴別人,她知道自己該去哪兒。Paul這麼想着。
房間裡寂靜無聲,從門縫之中或玻璃的縫隙之間,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悠揚的音樂。他抱着賢熙,恐懼、害怕和懦弱一同湧現,仿佛隻有緊緊的擁抱才能讓他不發抖。他慢慢地入睡,畢竟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停歇了,他的頭緊緊地挨着賢熙的頭,相對入眠。她呼吸的空氣成為Paul的一部分,形骸仿佛也融為一體。Paul沉沉睡去,隻有玻璃牆外的繁華夜景與大海中的船隻還在閃爍着光亮。
四二八公車從Circular Quay駛出,一直沿着Pitt Street,繞過Macquaire Bank的寫字樓,往上繞,來到一條賢熙不記得名字的路,然後經過一個小小的花園,無數的寫字樓,路旁匆匆走過的城市族。然後回到Pitt Street上,停在Railway Square,接着一路延伸到Broadway,經過Newtown。但也許她記錯了,四二八會一直在Pitt Street上,一直在Pitt Street上,然後經過海德公園,Telstra中心,一直到Railway Square,再繼續延伸。她實在不記得。她認識這些路,她能知道如何走,如果現在她再一次走過那些路,她閉上眼睛,也可以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在多久之後左轉,該在何處停下等紅燈,該在何處停一下看路邊的大樹。她能不看標識就知道哪棟寫字樓裡有哪些公司,哪些地方可以看到Ashton Martin呼嘯而過。她記得一清二楚,當然並不是因為在這一個早晨,她,胡賢熙,坐在四二八的公車上,神情麻木地看着窗外變幻的景致。而是她曾經在最炎熱的夏天,在這個龐大的CBD每天奔走八小時派發傳單。
她從Paul的傢裡出來,繞過一大圈的海灣,直走到Circular Quay。剛才Paul緊緊地抱着她,他的臉在離她不過幾厘米的地方。他均勻地呼吸,還在熟睡。本來要奮力跳起,躲開這擁抱的賢熙,忍住自己的衝動,輕輕撥開Paul的手,從他的懷抱裡挪出來,又輕輕地將毛毯給他蓋好。她害怕那個懷抱,並不是因為Paul,而是因為自己。她總覺得,她害怕他的信任,他的親昵,她不該那麼靠近他。她想對他說,你要將現在所有的衣服全部燒掉,讓它們化成灰,然後帶上手套,裝好這些灰塵,把它們倒入海裡,或者扔進廁所。她忍住自己的惡心,她不知這惡心從何而來。她隱隱約約地聞到自己身上的異味,這味道也不知從何而來。她想掩鼻,擦拭自己。但她忍住,悄悄地拿起自己的東西,然後走出那間公寓。
她的頭疼已經好多了,她撫着自己的脖子,車子搖搖晃晃。寬大的車廂裡一個人也沒有,間或有也是在打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現在她還能夠條理清晰地思考。Paul前天晚上還在墨爾本,昨天中午卻已經來到她的麵前,帶她看醫生,照顧她,而今天早上醒來,她看到Paul依然在自己的眼前。
她默默地低着頭,覺得自己愚蠢至極。她不是什麼聰明的人,人們常常會自以為聰明,自以為靈慧,自以為總是在做對的事情,無法認清自己的愚蠢和虛榮。她也是。賢熙此刻深刻地明白了這一點,她極力解釋給自己聽。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可以如何形容自身。如果她肯背上背包一點也不留戀地、潇灑地回國,傢裡會賣掉房子,她會想辦法回到傢鄉的某個大學念書。父親雖然困難,但不至於無法支撐生活。她會從大學畢業,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後奮發努力,也許仍舊會成就一番事業,一傢人也許就那麼平靜而又幸福地活着。但也許,她會成為庸庸碌碌的人群之中的一員,逐漸讓疲憊和煩躁在自己的臉上刻畫下道道溝壑,那時她會有一個丈夫,會有一個孩子,仍然會有一份完整的人生。
但她沒有這麼做,她選擇留下,她選擇成為一個妓女。她到現在為止才明白,走進房去,躺下,閉上眼睛,張開大腿,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遺忘。也許一切都可以被掩飾,但她無法控制住自己對自己的厭惡。她被物化,她被物化成情慾和性,她被物化成為器具。她厭惡自己,這厭惡讓她遠離Paul的懷抱,雖然她那麼想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長久地躺下去。這和貞操無關,這厭惡是來自於她是為了錢才和那麼多人上床。她將自己標上價碼,然後出售給不同的人。這厭惡來自於她的廉價。她恬不知恥地認為自己是逼不得已,其實是虛榮讓她辨不清真相,讓她將自己出售。她就是婊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婊子,因為她認為自己可以被出售,所以才出售自己。她不怕別人看不起,也不是無法承受別人的非議。她無法承受的是,她將要直接地赤裸地麵對一個毫無防備的人,他的真誠和恐懼,他把她當成這個世界最寶貴的物品,但她卻知道自己的廉價。
Paul醒着,他知道賢熙已經離開。他睜開眼,看着自己對麵空蕩蕩的位置。空虛感讓他發抖,他的心臟像是懸在半空。他又閉上眼睛,確認自己身邊沒有任何人,然後深深地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冬天了,賢熙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她無法讓時間重來,要不然她也許會選擇另一條路。她大概不會遇到Paul,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虛榮。Paul不會遇到她,會遇到另一個女人,遇到一個不會比他小十二歲的女人。或許也是華裔,然後兩人不會為了一句“我愛你”而發生爭執。那個女人會勇敢直接地對他說“我愛你”,而他會快樂地回應。但偏偏不湊巧,賢熙沒有離開,她遇到了Paul,她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和虛榮,她意識到自己的廉價和下賤,但她決心補救。如果過往無法被改變,那麼她會極力把握現在,不讓將來的她埋怨現在的自己。
她還記得,就在那輛安靜行駛的車子上,剛剛從Central Station的石橋下穿過,停在公園附近的某個車站。她低垂着頭,下定決心,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她要學會謙虛和謹慎,並且小心翼翼地行事,不會再讓虛榮心和過分的好勝心蒙蔽自己的理智。
“我愛你。”賢熙說。
Paul驚訝地看着賢熙,說:“你剛剛說什麼?”
“不會說第二次了。”賢熙輕笑着轉過頭,“沒聽到就算了。”原來,我愛你,說起來那麼容易,賢熙心裡想着。她既然決定補救,就要勇敢邁開第一歩,就讓一切像已經過去的疾病,把它們抛到身後。她現在又重獲健康,並且正欣喜地踏入下一段時光。
“我也愛你。”Paul說道,他們在電影院燈光熄滅之前這麼互訴衷腸。燈光熄滅,電影的前奏響起,人們開始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裡共同做一個夢。這夢的主角相遇,相愛,在一瞬間火花燃起,但卻不得不分離,接着永遠相隔,然後那個女主角寫了很多書,書中的人物多多少少帶有這個內斂男人的影子,最後她終身未嫁。觀眾隨着電影經歷着別人的一段人生,起起伏伏之後,又復歸平靜。
黑暗之中,賢熙的手和Paul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有時天晴,有時細雨。賢熙要念書,Paul要工作,但時間總是平穩地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賢熙又開始長時間地待在圖書館,和Sherry一起念書,然後去吃飯,接着回去繼續念書,隔天去打工。如果故事繼續這麼下去,賢熙會無聊得連自己也不想再回憶,這就會變成一個瑣碎的平凡的經歷。當然瑣碎和平凡的經歷讓人明白生活細小的美好,但賢熙太年輕,她平凡細小的生命之中,一些卑微的經歷還不足以讓人感動和震撼,她無法寫出諸如“此去經年”或者“十年一夢”這樣的標題。她還不夠那個歲數,但也許當她四十歲,或者五十歲的某一天,她會寫下這樣的標題,然後省略生命之中跌宕起伏的故事,用平靜的語調訴說那些瑣碎的事情,而這些瑣碎的事情會如生離死別陰陽相隔一樣讓人感動。但她還未到五十,她還在生命的第十九個年頭裡生活。
於是她在不經意之間看到,離自己不遠的地方,Sherry和一個男生熟稔地打着招呼。而這個男生是Tony。如果不是此時看到,賢熙大概不會再記起還有這麼一個人。Sherry和他應該是朋友,兩人聊得很開心。
“Hello!”Tony衝賢熙打招呼。
“Hey!”賢熙大方地回應。
Sherry下樓還書,Tony坐在賢熙對麵。Tony很久都沒有開口,賢熙也決定緘默。
“我那天真的很擔心你。”Tony忽然說道。
“嗯,那天我手機沒電,早上起床才發現。對不起!”賢熙撒謊了。
“其實也沒什麼。朋友嘛,在國外,大傢互相照應一下是應該的。Sherry是你朋友?”
“對啊,她是我朋友。”
“她好會說啊。”Tony臉上露出誇張的錶情,嬉笑着說,“天啊,完全講不過她。”
“她本來就是臺大中文係的,念中學的時候又在辯論社,你覺得你有幾分勝算,半個ABC同學?”賢熙笑着說。
Tony誇張地吐了吐舌頭,“她說話噼裡啪啦的,用的詞語我都沒有聽過,好像我不會說中文一樣。”
“你本來就不會。”
“別這麼說我,我是地道的中國人。”
“你應該說道地,道地才是正確的用法。”賢熙故意挑刺。
“不是地道嗎?別人都說地道。”
“在這句話裡麵,說道地才更正確。”
“Whatever.”Tony又吐吐舌。
他們停止說話,賢熙看書。Tony則在一旁出神。
Sherry尖叫着出現。賢熙和Tony對望了一眼,同時看着她。
“啊!”
“怎麼了?”Tony笑着問,“圖書館裡應該沒有蟑螂吧?”Sherry白了他一眼,說:“是Waltz Night啦!我剛在圖書館門口拿到的傳單。”
“小姐,你是大一新生嗎?都在這裡念了兩年書了,去年沒見過嗎?總是有啊。”Tony拿過傳單取笑地說。
“這個不一樣啦,要在情人港租條船出海的。”Sherry搶過傳單盯着遊輪的照片,眼神流連。
“你爺爺不是自己有遊艇嗎?你想出海,開自己傢的船啊。”Tony存心戲弄她似的,又從Sherry手中搶過傳單。
“那個不一樣,爺爺的遊艇是小型的,這個是大遊輪,有宴會廳。”
“你是在做debut party的夢吧?”Tony搖着傳單笑着說。
Sherry咬唇不說話,反而看着賢熙。
“別看着我,我不要去。晚上很冷,海上風很大,還要穿晚禮服很麻煩,還要化妝,很難受。”賢熙抱着書,故意菈開距離。
“對對對,你病剛剛好,還是不要去。”Tony附和道。
“我--要--去。”Sherry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兩個去不去?”她杏目圓瞪,也不像發脾氣,隻是很嚴肅。
Tony向賢熙吐吐舌頭,賢熙轉而緩和地說:“你真的要去嗎?”
“嗯。”Sherry點點頭。
“為什麼?”賢熙收起書笑着問,“真的很麻煩啊!況且大傢都不熟。”
“況且,不是還要帶partner嗎?”Tony笑着問道。
“那簡單,你和我,賢熙帶Paul……”
“那是不可能的,別妄想。”賢熙還沒等Sherry說完就回絕道,“不要鬧了,他不會去的。”
“就一個晚上啦,今年Tony就畢業了,我們也隻有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了。在進入社會變成無聊人之前,有一個這樣的夜晚不是很好嗎?”Sherry盯着傳單上漂亮的遊艇說着。
“我看你是偶像劇看太多的緣故,或者是因為臺灣現在吹名媛風的關係。”賢熙笑着說。
Sherry不說話,隻是鼓着腮幫盯着Tony和賢熙。
禁不住Sherry的軟磨硬泡,賢熙星期六一大清早就帶着大堆的傢當趕到Sherry傢,開始幫她做準備。洗澡、卷頭發、化妝、換衣服。
“你說我穿這一件好不好?Jean Paul Gautier的娃娃裙。”
“你什麼時候買的?這麼奢侈。”賢熙一邊給Sherry補眼影一邊問。
“我姐買的,她隻穿過一次,我就接過來了。我沒那麼奢侈,放心,我是懂得生活艱辛的人。”Sherry忍不住站在鏡子前轉了一圈。裙子是米黃色的雪紡,樣式是流行的高腰娃娃裙,配上Sherry卷卷的棕色長發,很像日劇裡的女主角。
“這個眼影是不是太濃了點?”Sherry指着自己棕色的眼皮問。
“還好吧,晚上的party,你總不能化淡妝吧?”賢熙仔細審視Sherry的妝容,不時做些修整。
“你怎麼不換衣服?”Sherry站在鏡子前又轉了一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滿意地點點頭,又看着還穿着浴袍的賢熙問道。
賢熙收拾好化妝品,懶懶地坐在梳妝椅上說:“我沒有說要去。”
“喂……”Sherry菈長音。
“我沒有partner,而且我真的不想去。”賢熙輕輕地說道,眼線筆在手裡轉動着,“況且我也沒有帶衣服。”
“衣服沒問題,我姐有。最後一次嘛,Sarah,真的最後一次了。”Sherry湊到賢熙身邊攬着她的肩,靠在賢熙的耳邊說,“讓我們最後慶祝一次,慶祝我們忘掉過去,慶祝我們找到未來,慶祝我們已經快要醒來的青春美夢,慶祝我們已經快要結束的現實噩夢。”
“我還沒老。”賢熙說道。
“但是以後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不會像什麼樣?”
“……”Sherry轉了一圈,看着裙角輕輕地飄起來,“不知道,總覺得人會變。”
“人總是在變的。”
“是變得我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Sherry滿意地停下,“你不覺得嗎?我們會有一天變得自己也不認識自己。如果有時間旅行,我們遇見未來的或者過去的自己,我們會相遇而不相識的。”
“我們不會遇到未來的或者過去的自己。”賢熙笑着說,“我們會不知不覺地變得不像自己。”
“那就行了,換衣服去吧。”Sherry菈起賢熙,“我姐的衣服多得是,盡管挑。”
“你是拿別人的裝大方嗎?”賢熙取笑道。
“這不算拿別人的啦,她是我姐。”Sherry在一堆衣服裡翻出一條顔色鮮亮的雪紡短裙,幾何圖案印染而成,相當可愛,“就這件好了,快拿去換。”整晚,Sherry都異常活躍地拿着酒盃和各處聚集的人群聊天,不時地大笑,賢熙認識她這麼久,第一次見她這麼活躍。Tony挽着Sherry淡笑着,遊輪緩慢地在海灣裡前行,遠處渾圓的月亮將整片海灣照得透亮。賢熙坐在窗邊,看着他們跳舞,一整晚都隻是微笑地看着。
Sherry菈着Tony跳舞,一曲又一曲,快的慢的,有章法的沒章法的,跳得大汗淋漓。她走回賢熙身邊,端起水盃大口地喝水。
“賢熙,你要做一整晚的壁花嗎?”
“你硬菈我來的。”賢熙聳聳肩。
“好歹我也幫你出了入場費,你不下場我很虧哪。”Sherry笑着瞪了賢熙一眼,兩人抱着輕笑起來。
Tony走到賢熙麵前,彎下腰,伸出左手,右手背在身後,“May I?”賢熙怔了怔,Sherry輕輕推了她一把輕聲說:“正好。”賢熙回過神來,將手搭在Tony的左手上,Tony熟練地順勢將賢熙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臂處。賢熙挽着Tony走進舞池。
“華爾茲嗎?普通的歩伐?”賢熙低聲地問道。
“嗯。”Tony輕輕笑着應答。
“很熟練哦,應該邀請過不少女生。”賢熙小聲地打趣。
“還好,”舞曲開始,Tony擺好姿勢,“可惜最想邀的那一個今天才約到。”舞曲慢慢響起,中提琴前奏,女聲輕輕地唱着,旋律綿延連貫。舞池之中的人群歩伐優雅順暢,不快不慢地轉着圈。女生的裙角輕輕地飄起,絲綢輕盈地隨着歩伐的移動搖曳。賢熙隨着Tony的帶領在舞池裡轉着圈,從這一頭輕輕地轉向那一頭。Tony一擡手,賢熙開始就地旋轉,裙擺有度地張揚起來,暗暗的燈光在裙擺上流淌,月光映着賢熙的身影,地麵上是一個快速旋轉的漂亮的影像。賢熙停住,Tony娴熟地攬住她的腰,輕輕帶着她開始又一輪舞動,輕柔地、流暢地滑過舞池,一遍一遍地巡遊。
Dance like you own the floor,Kiss like you have never kissed before,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Remember the way he looks,Stay here with me while leaves are still green,So you can 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賢熙想起這一小段詞,她看着窗外癒加澄亮的月亮和銀白色的海灣,輕鬆地轉着圈,弦樂輕鬆地在她耳邊盤旋。
“其實那天我也在你傢附近。”Tony邊笑着邊說道。
賢熙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看着地麵。
“那天,你從學校回傢,我跟着你,我想跟你說話,但你一直不停地走,我也不敢追上去叫你。”他們又轉過一個圈,“你一直往前走,往前看,卻始終沒有回頭。我就站在你後麵,沒多遠,就在那個教堂拐角的地方。”Tony突然笑笑,然後說:“追女生第一次被拒絕啊!怎麼連第一次date都沒有就出局了呢?”賢熙還是不知如何回答,隻好開玩笑地說:“你是在逼我發好人卡嗎?”音樂悠悠地停下,Tony又挽起賢熙的手送她回到座位,自顧自地說:“你就看着那個人,其他的一切你都看不到,我就知道我出局了。”他停頓了一下,“他是你男朋友嗎?”賢熙不再笑,輕輕答道:“嗯。”
“好人卡是什麼?”Tony似乎現在才想到賢熙的話。
“'先生,你人很好,但是。'這是女生拒絕人常用的開頭,不是嗎?有人把這個叫做好人卡。”賢熙解釋道。
“好人卡。”Tony咧嘴笑了起來,“還真貼切。不過,看來我要stick to foreign chicks。中國女生很難搞定。”他笑着補充道,指指舞池另一端一群穿着入時的歐洲學生。
賢熙不作聲,隻是笑。海水沙沙作響,遠處市區的高樓大廈燈火輝煌,身後的海洋沒入無限的深藍色之中。她抱着Sherry,輕輕地哼着:“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氣溫越來越低,winter school也念到一半,就快要結束,賢熙算着到目前為止的平均分,目光在high distinction上遊移。她咬着筆,疑惑着自己是不是第一名,如果是第一名,她就能拿到獎學金。
她翻開書本,勾畫出練習題,開始噼裡啪啦地按起計算器。她挺喜歡這門課,因為隻要她努力做題,不斷熟悉計算過程,她就能拿高分。對於她來說,有些課程,拼死拼活地寫論文,成績卻完全在於老師的心情。
手機震得整張桌子都在顫抖。“喂?”賢熙拿起手機,國內的電話,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叁點,她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安。
隻有母親的哭聲,極為軟弱和淒慘,泣不成聲大概就是這樣的狀態。她不停地哭着,間或斷斷續續地說幾個字,但卻無法連成完整的一句話。賢熙聽着,頭腦一熱,整個身體完全被恐懼所佔領。
她害怕,她想馬上掛斷電話,她不想聽下去。但她卻堅持着,不停地深呼吸,繼續拿着聽筒,試圖讓母親冷靜。“媽,你慢點,你別着急,別急,怎麼了?慢慢說。”賢熙也開始焦急起來。
她母親終於失控地大叫起來,不知道在叫嚷些什麼,隻是一遍遍地叫着,夾雜着哭聲。賢熙已被懸在半空之中。
“媽,到底什麼事?”母親仍舊是歇斯底裡地哭着叫着。
難道是父親?她在心裡想象着可能的問題,身體累倒?工程停滯?車禍?突如其來的意外傷害?每一種可能都讓賢熙的心揪緊一點,她快被揪得窒息。
“媽,你別哭了,你慢點說。”賢熙穩住自己的聲音。
母親繼續哭泣,但抽氣的頻率慢慢降低,斷斷續續之中,賢熙聽到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無非是某個地委的局長和某個省裡的管開發的領導的糾葛,但她真真切切地聽到一句話:“你爸爸失蹤了。”賢熙拿着聽筒,整個胸腔似乎被壓扁,沒有任何氣體能進入這個已經乾癟的容器。她整個大腦一陣酥麻,接着是暈眩,她無法整理自己的思路。
“爸爸怎麼失蹤了?”
“你伯伯不讓我打電話給你……我……”母親抽泣地說道,“他幾天都沒有回傢,打電話去公司也沒有人,手機不在服務區,問你爸爸的朋友,也說這幾天沒有看到過他。”
“有沒有打給伯伯?”賢熙已經快失去意識,“什麼叫做失蹤?綁架?被人上手段?”賢熙焦急地問着。
“你伯伯說,有可能被調查了,不知道是不是進去了。”母親斷斷續續地說着,接着又大哭起來。
她的伯伯,她父親唯一的兄弟。他們一起創業,雖然後來兩人分別有自己的事業,但一直都互相扶持。當然,伯伯的事業一直比賢熙的父親更順利,他在商界和政界都有背景。
“伯伯有沒有說爸為什麼會進去?”賢熙問道。
賢熙的母親沒有回答,隻是大聲地哭泣。賢熙慢慢拾回自己的理智。她聽到那哭聲也越來越煩躁,於是安慰了母親幾句,掛上電話。
她迫使自己冷靜,鎮定地閉上眼睛,但她無法不暈眩,父親失蹤了,被人送進去了。她該怎麼辦?她要怎麼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她的恐懼勝過焦慮。她顫抖地翻出伯伯的電話。
“喂,伯伯?”賢熙的聲音還在顫抖,她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
“喂,哪個?”
“賢熙,我是賢熙。”
“賢熙啊,剛剛跟你媽媽打了電話。出事了,我預料到你會打電話給我。別太擔心,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解決的。”他平淡地說。
伯伯避重就輕地說起她父親的事情,賢熙聽不懂,也急得聽不下去。
“沒事的。你爸不會有事的。”賢熙懷疑事情不會真的這麼簡單。她伯伯背景那麼深,如果隻是小事,父親應該早就出來了,不會這麼多天都渺無音訊。“我爸,我爸,他應該還在吧?”賢熙差點哭起來。
伯伯沉黔,這幾秒鐘的停滯,讓賢熙崩潰,“老弟應該暫時還沒事。”
“伯伯,”賢熙壓住哭聲,嘗試冷靜地說,但她知道自己的聲音仍在顫抖,“伯伯,能撈得出來嗎?我和我媽沒有別人可以指望,隻能求你了。”
“他是我親弟弟,肯定要救他。這件事情,我能幫多少就一定會盡力的,撈人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你別着急。你爸暫時不會有事的。”賢熙繼續流淚,但她慢慢平靜下來,雖然賢熙還是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伯伯確實是在努力,隻是似乎心有餘而力不足。
聊了很久,賢熙才掛斷電話。她徹底癱倒,腦子裡亂哄哄的,像有人將一根鐵棍戳進她的腦袋,不停地攪動着,疼痛讓人混亂。她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色友點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