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廣告
關閉廣告
關閉廣告

《悉尼塔的約定》

成人小說

《小黃書》手機APP下載

小說搜索

悉尼塔的約定
作者:不詳
第五章
文字大小
文字大小
文字大小
文字大小

賢熙靠坐在座椅上,火車搖搖晃晃地前行,準備將她原路送回。

那個男人將大把的鈔票扔在賢熙身上,隻說了聲“滾”便上了樓。賢熙慢慢穿好衣服,一張一張地撿起鈔票。她覺得害怕,撿錢的手不停地顫抖,好像每一次彎腰的撿拾都會抽走她一點生命。

賢熙應當覺得害怕,因為今晚所有的一切,會在不久的以後徹底毀掉她。

賢熙坐在車廂裡,天色剛明,淺藍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點雲,太陽還在天際處掙紮着。路燈仍然亮着,早晨濕冷的空氣很新鮮,還無法將草葉上的露水蒸乾。車廂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男人坐在距離賢熙不遠的地方。她緊握着自己的手機,皺着額頭,眼眉痛苦地擠在一起。

手機裡有無數條未接電話和短信,語音信箱也是滿滿的。

“賢熙,安全到傢了嗎?Tony。”

“賢熙,安全到傢的話給我一個短信。Tony。”

“很擔心你,還沒到傢嗎?還是忘記檢查手機,看到後請務必回信。Tony。”……

“賢熙,”語音信箱裡傳來Tony的聲音,有些嘶啞,“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讓你討厭,或者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我隻想確認你現在是否已經安全到傢。我很擔心你。”Tony的聲音沉吟了一下,停頓了很久,又繼續說道,“I love you and I wish you know.”

“Sarah,”Paul的短信發自淩晨兩點,“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是從你交的group assignment sheet上查到這個號碼的,請你原諒我的無禮。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對,是大錯特錯的事情。但有時理智不是唯一控制我們行為的理由,有時我們也會被情感左右,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我愛你。”最後一則語音留言,來自Paul,淩晨四點。隻有叁個字,那麼清晰,那麼簡短。背景安靜無聲,隻有Paul的聲音,但仿佛又能聽到月光灑落和樹葉搖擺的聲響。黑暗之中,Paul一個人,清楚而緩慢地說出這叁個字,呼吸越來越不規律,還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接着掛斷電話,復歸平靜。

賢熙就這麼隨着火車搖擺。她渾身充滿酒味,到處是淤痕。她咬着唇,舌尖發苦。她努力不哭泣,但眼淚因為搖晃最終滴落下來。這個安靜的車廂,穿梭在黑暗的隧道之中,鐵軌有節奏地響着。同在車廂裡的男人隻是微笑,他試圖安慰一下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但微微動了一下的手指又放了下來。他看到這個女孩閉上眼,眉頭緊鎖,整張臉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而抽搐着。最終他明白,這女孩不想落淚,但臉上皺縮的溝壑之中早已布滿了淚水。

賢熙坐在Sherry麵前,隻是不斷地撥弄麵前的食物。

“我跟你講,那個tutor簡直沒人性,給分那麼低……”Sherry氣憤地抱怨。

“Sherry,我是個婊子。”賢熙突兀地打斷Sherry的話。

Sherry呆住,“嗯?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是個婊子。”賢熙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個妓女。”Sherry難以置信地輕笑一下,“怎麼……”

“去年我爸的生意出現了問題,工程停工,資金鏈斷掉,無法負擔我的費用,所以我靠援助交際來負擔生活費和學費。”賢熙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完,她在心裡排演了那麼多遍,不會有任何差錯。

Sherry嘴角的笑凍僵了,接着又舒展開來,“為什麼要這麼做?”Sherry冷笑,“對哦,你已經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了。”她垂下頭來。

賢熙早就想要傾吐,告訴一個熟識的人,她是個婊子,順暢舒坦地大聲告訴別人,自己是個婊子。隻有這樣,她才能坦然地麵對自己的行為,坦然地麵對自己所做的選擇,然後坦然地繼續下去。她覺得這是唯一能釋放壓力的方式,她不想覺得自己在欺騙別人,特別是那晚之後,她無法承受那樣的愧疚。

這幾天,她一直在躲避着Paul和Tony。她不去圖書館,上完課就回傢。總是低頭快歩地走路,她怕一擡頭就能看見他們。而無論麵對他們之中的哪一個,都會讓她徹底崩潰。

賢熙盯着Sherry,Sherry許久都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吃飯。賢熙明白此刻Sherry沉默的意義,她明白是這麼多年的友情讓Sherry選擇沉默。賢熙也知道,如果此刻她和Sherry的位置調換,自己也會選擇沉默。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勸解還是該懊惱,或者生氣、責備、辱罵、不恥,抑或是安慰、體諒、詢問,於是隻能沉默,慢慢地消化這個巨大的衝撃。

這頓飯就在沉默之中草草結束,她們沿路走回學校。

賢熙喜歡下午,特別是兩叁點左右的時光,連空氣都是慵懶的。陽光明媚得令人暈眩,那麼溫柔嫵媚,特別是秋日的午後陽光,奶茶一般甘甜和煦。不過風吹過的時候,會讓你明白已是秋天,寒冷不經意地襲撃一下,讓人發抖,接着又是溫暖的陽光。時光也變得那麼慢,那麼無精打采,讓人疑惑,這樣美好的時光,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過去。但當然,時間總是飛快地旋轉着。

賢熙向Sherry描述起她的感受,“你說是不是?臺大中文係的才女?”Sherry咳嗽,賢熙遞過一瓶水,Sherry別過臉去,仰頭喝水,賢熙看見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下。賢熙輕輕菈過Sherry,抱住。她也開始哭泣,無聲地飲泣。她輕拍着Sherry的背,Sherry也環抱着賢熙。她們之間的友情,毫無疑問,這擁抱的含義,不言而喻。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賢熙輕輕地對Sherry說,又仿佛是在對自己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Sherry充滿疑惑和憂慮。

“我知道,我都知道。”賢熙眨眨眼。

“沒有其他辦法嗎?一點辦法也沒有嗎?你爸爸難道沒有給你留下預備資金嗎?還是連你留學用的專用資金也動用了?”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從來都不告訴我,我也不想問。”

“以後怎麼辦?你爸爸的問題什麼時間能解決?打官司怎麼樣?還是重新另起項目?總得想想辦法吧?”

“打官司的成本太高了,追回來的款項還不夠打點的費用。就算贏了官司,執行起來也很麻煩,還不如不追。”

“你爸爸不是很有人脈嗎?能打點一下嗎?為什麼一到重要關頭就好像什麼人都不見了?是不是這次驚動的階位太高?不是說在省裡都沒有問題嗎?不會是鬧到上麵去了吧?”

“不知道。”賢熙搖搖頭,世態炎涼,發達的時候,人人都來投靠,落敗的時候,門可羅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落井下石才是正常的生態,她想着。她不知道為何現在自己的想法變得這麼悲涼。以前的她不恥黑暗的官場,不恥暗中的權錢交易,不恥將自己的財富建立在別人的犧牲上,總是認為自己某一天可以改變這個事實,像她父親一樣。但現在她好像認清了這個世界,她逐漸明白這就是這個社會運行的軌道,她不過是個沒有背景沒有根基的普通人,她無法撼動盤根錯節的層層黑暗。

Sherry和賢熙沒有再談論這個話題,但賢熙知道,從此以後,她和Sherry不再像以前一樣了。有了變化,不是友情的變化,而是身份的變化,是她慢慢地遠離Sherry那個世界的變化,是兩人生命軌道的分叉。賢熙明白這不是什麼值得傷心的事情,人總是改變着的,有時和這群人接近,有時和那群人接近,但這改變多少令人感傷。

“我不知該說什麼。”Sherry仿佛又低聲地說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想起臺灣的公娼運動。”Sherry的口音總是那麼軟綿綿的。

“公娼?不是挺好嗎?保障妓女的權利。”賢熙的舌尖又開始發苦,這苦像小時候喝的黃連水,苦得連胃都糾結起來。

“嗯。”Sherry嚴肅起來,“你知不知道你會付出很大的代價,未來的代價。你將來還想做什麼?你告訴過我你的夢想,但你知道如果這些事情被曝光會怎麼樣?你未來的男友、老公怎麼想?你父母怎麼想?你能解釋得了嗎?你可以給自己理由,但他們會接受你的理由嗎?”賢熙覺得Sherry有一種能力,她能將自己心中最不願意去考慮的問題準確無誤地說出來。

“我現在不想去考慮這些問題,我隻想繼續自己的人生,不希望它被打亂。”

“它已經被打亂了。”Sherry想說,但又把話咽了下去,不管說什麼,她都覺得令人發笑,“一切都會結束的,會變成秘密,你什麼也不會失去。”Sherry淡淡地說。

賢熙沒有說話,她懷疑這個結論,但又希望這是個美好的期許。

兩人分手後,Sherry一直都魂不守舍,賢熙突如其來的坦白讓她不知所措。回到傢,洗完澡,賢熙的話還在她腦子裡回蕩。

“姐,”Sherry躺在床上,她姐姐的床就在另一邊。整個房間布置得像酒店的標準雙人間。隻是一看便知是女孩子的閨房,小沙發、桌子、床頭櫃,粉紅色的房間裡到處都是小玩偶、小掛件。

“怎麼啦?”她姐姐抱着一隻玩具熊在臺燈下看漫畫。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們傢破產了怎麼辦?”Sherry望着天花闆問道。

“乾嗎問這種問題啊?沒頭沒腦的。”她姐姐還是沒有擡頭,仍舊盯着麵前的漫畫。

Sherry索性將腿架在牆上,撥弄牆上的小掛件。

“假設嘛。假設我們傢現在破產了怎麼辦?”

“你又在寫亂七八糟的小說是不是?”她姐姐被磨得沒辦法,沒好氣地問道。

“沒有啦,就問一下啊。來嘛,假如我們傢真的破產了怎麼辦?”

“這種無聊的問題要我怎麼回答啊?好好的為什麼會破產?就算破產了,大不了就出去打工呗。還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阿姨舅舅姑姑等大人頂着,怕什麼?”

“那如果沒有傢人了咧?”Sherry不死心。

“你鬧夠了沒啊?還說你不是在寫什麼小說。”她姐姐順勢將手中的書扔向Sherry,“好好睡啦,一個女生怎麼這麼豪放啊。”

“姐,如果你朋友在做援助交際,你會怎麼辦?”Sherry小聲地問,幾乎是在嘟囔着。

“啊?你剛在說什麼?”她姐姐轉過頭來。

“沒啊,就是問你,如果你朋友在做援助交際怎麼辦?”Sherry壯着膽子又問了一遍。

“你日劇看多了哦?還援助交際咧。”

“算了,就當我沒問。”Sherry閉上眼。

隔了幾分鐘,她姐姐輕聲問道:“你有朋友在做那個嗎?”

“嗯?嗯,沒有。”Sherry睜開眼。

“那就是為了小說啰?”

“就算是啦。乾嗎?你會怎樣?”她姐姐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兒:“不曉得耶,我不知道會怎麼樣,也不知道要怎麼講。大概會替她感到可惜吧。而且如果關係不是很近的話,大概會和她保持距離吧。”

“這樣啊。那如果她是迫不得已的呢?比如傢裡破產。”

“不曉得耶。沒遇見過這種人。傢裡破產也有很多種解決方法好不好?有必要一定要出賣自己這麼狠嗎?”

“沒辦法啊,那你說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賺那麼多?”

“不知道啦,總之就是不可以做。不過我應該不會歧視她吧,隻是覺得心裡怪怪的。”她姐姐下了結案陳詞,又轉過頭去看漫畫了。

Sherry沒有再說話,她隻是望着天花闆,腦袋裡空空的,她也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

Sherry慢慢地睡過去,她看到賢熙朝她微笑,也對着她難過地皺眉,抱着頭蹲在地上。Sherry覺得很痛苦,想要大聲尖叫揮舞。她突然大吼一聲,猛地坐起來,她姐姐回過頭驚訝地看着她。

“Sherry,你沒事吧?做噩夢了?”Sherry重重地喘氣,不回答,夢裡的痛苦還在她身體裡萦繞。

“你沒事吧?”她姐姐走過來摸摸她。

“姐,我怕。”

“怕什麼?”

“我不知道。”Sherry心裡仍然有些忐忑,“姐,幾點了?”

“不知道耶,淩晨叁四點左右吧。”她姐姐回頭看了一眼掛鐘。

姐姐扶她躺下,Sherry閉上眼,又見到皺着眉頭的賢熙,心裡一緊,始終無法入睡。

這幾天乾燥無雨,悉尼的天氣不是一連幾天狂風暴雨,就是一連幾個月的乾旱,在乾與濕之間,不會有綿綿細雨,也不會陰霾沉沉。秋天已經過了大半,早晚開始變得寒冷,而白日青天之下卻總是燥熱,除了那一個星期的暴雨,最近再沒有雨滴落下。空氣之中的水分似乎被南半球炙熱的陽光蒸乾了。

Tutorial教室裡麵人不少,卻很安靜,大傢隻是輕輕地說着話。賢熙內心的焦躁誰也沒有察覺。她如坐針氈,好幾次想拾包離開,但轉而又告訴自己,不可能永遠不來上課,不可能永遠躲避Paul,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決的。

Laura小聲地說着話,賢熙沒有在聽,她隻是看着Laura,裝作很用心。

“啪”的一聲,門被大力地推開,賢熙嚇了一跳,幾乎從座位上躍起。

走進來的不是Paul,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女人,手舞足蹈地說着話,開着玩笑。賢熙暗暗地長舒一口氣,心中的焦慮煙消雲散,但淡淡地,她又覺得失望。這情緒很讓人費解,人們卻似乎總是這樣。而人的有些情緒就像賢熙傢鄉的氣候,細雨綿綿,陰霾連月抑或大霧重重,總是不清不楚,扯不斷理還亂。但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情是能像悉尼的天氣一樣乾脆分明的呢?

中年女人用心地講着課,賢熙用心地聽着。一個高個男生追問Paul的去向,中年女人隻是說,因為個人原因,Paul的工作時間調整了,隻能教其他時間的tutorial group。賢熙裝作不在意地翻着書,但心中卻不由得震驚。

Paul一個星期都沒有再打過電話,那天賢熙隻是回了Tony的短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安全到傢,手機沒電所以沒有回復,其他的沒有再說,沒有去回應他的錶白。她沒有回Paul電話,也沒回他的短信,回答“我是個婊子”嗎?她不知道,她寧願不去想這個問題。

課後,賢熙收拾東西回傢。從學校到傢裡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公園,有池塘和大樹的公園,Victoria Park。這裡是忙碌的城市之中的孤島,人煙稀少,間或有成雙的人兒躺在草坪上,樹影婆娑搖曳,土地散發出青草清新的芳香,混雜着泥土的氣味。微風徐徐,池塘之中的青萍被吹散,水草氣味也翻滾起來。海鳥、野鴨和天鵝在池水上浮遊,動作緩慢。岸邊不知名的樹,垂下的細碎枝條隨風掠過,在池麵上劃出一條條纖細的波痕。賢熙很想停下來,坐在池邊的藤長椅上休息一下,什麼也不想,或者拿本喜歡的書,看時光滑過水麵的模樣,看海鳥呼嘯越過教堂的模樣,看野花輕盈開放的模樣。但她停不下來,她隻能盡力朝前走,這美好的一切,在她心裡顯得那麼急促。她有時候會想,人總是奮力向前追趕,奮力奔向自己的目標,於是沿途的一切都太冗長,但是目標又在哪裡呢?那麼努力地追趕,罔顧自己身邊的一切,目標真的那麼重要嗎?達到目標之後呢?停下來,回顧過去的美好?或者奔向下一個目標?那最終的目標也完成了,又該怎麼做呢?

賢熙心中這麼想着,一刻不停地快速向前走去。公寓就在不遠處一個轉角的背後,她轉過路口,繁忙的車流被抛在幾米之外,週圍迅速安靜下來,隻有客人稀疏的咖啡館和麵包房。她擡起頭,一道閃電直撃她的胸口,不知是狂喜還是恐懼,不知是憂慮還是興奮。

那輛黑色的車正停在那裡,靜靜地,停在安靜小道邊上。樹影將車覆蓋,陽光從樹葉之間的空隙灑落,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Paul正坐在車裡,還是穿着西裝、襯衣,領帶一絲不苟,銀色袖扣漂亮地襯托出黑色西裝的質地。他錶情嚴肅,眉頭緊鎖,似乎有無數的疑惑。

風把賢熙的頭發吹散,她撥了撥額前的頭發,將鬓發攏向耳後,裡緊外套。Paul示意賢熙上車,她皺着眉頭,看着Paul,微微歪着頭,不知所措。

“上車。”賢熙還是沒有動,她想繞過車子,走回自己的公寓。接着,她發現那很難,Paul正好將車停在了公寓門前。她不想走近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她認為距離是一種安全。她不至於逃跑,但距離至少可以給她一個思考的空間。

Paul走下車,慢慢地向她走來。賢熙挪了挪腳,想要後退,但隨即又打定主意要立在那裡,好像這可以錶明她的勇氣。她內心的復雜情緒最後都變得無關緊要,該與不該都無法讓她知道接下來那個人要怎麼做,那麼還不如不去費神思考,就這麼站着,等待將要到來的一切。

Paul走到她麵前,沒有說話,卻垂下頭,賢熙仍然看着他。他的眼睛看着賢熙的腳尖,鼻翼一張一縮均勻地呼吸着,她看不到他的眼神,看不到他的臉。

“上車吧。”沒有了安靜的黑屋子,沒有潮濕的雙手,沒有背景之中的月光和樹葉的搖曳聲。仍然是清晰緩慢的詞,換上了乾燥的陽光,光影交替的背景,遠處發動機的聲音充當着背景音樂。依然是Paul溫柔的話語,低沉的嗓音,和賢熙在語音留言中聽到的一模一樣。這聲音極好地描繪了Paul的外形,這讓賢熙不用看着Paul都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樣。簡短的黑發,乾淨的臉,一副黑框的眼鏡,筆挺的西裝,抿起嘴唇的笑容。她很詫異自己能在此時迅速地勾畫出Paul麵容的每一個細節。她記得他耳朵上小小的痣的位置,他嘴角酒窩的位置,他笑起來嘴角彎曲的弧度。她很想伸手摸摸這張臉,讓這畫麵變成觸覺然後永久地駐留在自己的腦海之中。但她皺起眉頭,她是個婊子,她不能忘記。他也是已婚的男人,她更不能忘記。

Paul在前走着,他輕輕地菈着賢熙的手臂,溫暖隔着衣料傳遞過來,就像那天在雨中,他胸口的溫暖一樣。賢熙覺得如果此刻自己正在黑色的深淵裡,那麼這溫暖便像遠處的光芒一樣充滿誘惑。

她上了車,Paul幫她係好安全帶,她沒有說話。Paul發動車子,向一條未知的路駛去。

車子駛離賢熙慣常走的路途,遠離人聲鼎沸的China Town,遠離和香港東京都很像的CBD,遠離繁華錦萃的Pitt Street,越過巨大的Hyde Park,一直向北走。他們駛過橋,在橋上,賢熙看到Opera House,看到Circular Quay巨大的船塢,藍色海灣裡白色的小帆船,看到巨大的鋼鐵鉚釘菈條在眼前劃過,看到遠處海天交接之處成隊飛行的海鳥,看到市中心矗立的高樓大廈,看到像畫卷裡一樣美的雲朵,看到前方鬱鬱蔥蔥的樹林和身後的Royal Botany Garden。賢熙想看看Botany Garden裡的玫瑰園,但她知道這是徒勞,因為車子已經越過Harbour Bridge在北岸了,而且還在往北開,一直往北,繞過復雜的隧道和高速公路,眼前的景象變成大片荒漠般的黃色草地,間或有池塘或海灣的引水灣,還有不多的幾棟商業樓,除此之外,就隻是路和車。接着進入叢林,準確地說是像叢林般的地方,路逐漸變窄,兩旁都是高大的樹木,車子在樹影之間穿梭。

他們不說話,但那靜谧讓人享受,讓人懷念。然而此刻的陽光之下,這靜谧還有着令人尷尬的成分。Paul無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左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已經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個因為長期佩戴而形成的痕迹。賢熙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心中充滿各種復雜的情緒。她已經想好怎麼說了,她會告訴Paul,自己是個妓女,靠援助交際支付生活費和學費。但是Paul什麼也沒說,隻是沉默着發出一段空白的信息,賢熙便不許自己過多地思考和期望。

“賢熙。”Paul低沉的聲音緩緩地傳來,發音標準無誤,連聲調也毫無差錯,“賢熙。”Paul又輕輕地說了一遍,又一次完美的發音。他仿佛是在念給自己聽,又仿佛是咒語。

“我愛你。”像是語音留言的空白之中應該填入的詞語,字正腔圓,循規蹈矩卻抑揚頓挫,依然溫柔的音調,Paul輕輕地說着。

賢熙看着車窗外,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指,試圖讓眼淚默默地在胸中發酵。原本可以噙住的淚水,卻不住地落下。為什麼淚水那麼廉價?她不想成為叁流愛情故事之中的女主角,但此刻她找不出更好的錶達方式。哭泣使她大力喘氣抽吸,不住地聳着肩,Paul攬過賢熙,讓她的頭埋入自己的胸口。

那溫暖,那種熟悉的令人舒服的溫暖將賢熙包圍,她大聲痛哭起來,雖然她明白這是愧疚的哭聲,但她實在無法從那個溫暖的懷抱之中掙脫,她隻想乞求片刻的寧靜與舒適。

接下來,是記憶中最舒適最美好的時光,也是最殘酷的時光。他們在仿佛沒有盡頭的樹林裡行進,不說話,但都帶着微笑。未來、現實、身份、年齡、財富、國籍,好像都不是問題。他們在一個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異世界,於是一切都可以被忘記,他們互相依靠,不需要猜疑和揣度。感情有時候是那麼難以琢磨,有時卻又那麼顯而易見。

人總是會被自己的貪婪所懲罰,奢求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是一種罪,而這種罪需要人付出沉痛的代價才能洗清。這是賢熙很久之後才真正領悟到的。

Paul要送賢熙回傢,賢熙堅持要獨自坐火車回去,她想一個人待一待。她走入火車站,走上天橋,她知道那輛黑色的車還在身後。直到她進入檢票口,走到站臺,進入等候的火車,火車慢慢駛離,那輛車還在那裡。賢熙看着它,慢慢地變小,直到被樹林遮蓋,直到連樹林也逐漸消失,變成海灣。

火車裡有很多人在聊天,但賢熙卻覺得很安靜。她臉上浮起微笑,但眉頭卻又微微地縮起。這現實的一切,讓她記起她的處境,Paul的處境。剛剛那甜蜜的一切現在卻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我是個妓女,我是個妓女,我是個妓女。”賢熙在心中惶恐地重復着,她害怕起來,極度害怕,剛剛還能感受到的溫暖現在變成劇烈的灼燒。

“你看上去很開心但又很憂慮。”一個中學女生和賢熙說話,手裡拿着一整疊傳單。

賢熙瞥到傳單上印滿伊斯蘭教的宗教圖案,皺了皺眉頭,不想答理她,但卻又自言自語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主會告訴我們一切該怎麼辦。”女生遞給賢熙一張傳單,微笑地看着她。

賢熙接過來,沒有看,直接放進包裡,她茫然地問:“真主有沒有說,如果他的子民愛上一個妓女,他會怎麼辦?”停頓了片刻,賢熙又着急地解釋,“這個,這個妓女是被迫的,她需要錢來生活,她不得不這麼做。”女生連片刻的思考也沒有,像背書一樣回答:“真主會祝福他們。真主會要求他的子民好好善待這個可憐的姐妹,將她救出深淵,給予她不曾擁有的一切。真主說,給予那些比我們擁有得少的兄弟姐妹是一種美德,是他的每一個子民都應該做的。這個女人並沒有犯罪,她隻是誤入歧途,而真主的子民要引導她走出困境。”女生說完燦爛地一笑,又遞給賢熙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是《古蘭經》的精選本。賢熙接過經書,塞進包裡,她還想問什麼,女生卻已經轉身離開了。

救贖,這一切都很遙遠。賢熙冷笑着想,男人更多是將已在深淵的女人推向更黑暗的地獄,在一個已經遍體鱗傷的女人身上撒鹽。無法被施予寬恕,也沒有被拯救的機會,隻有被羞辱和抛棄的未來。為什麼?當一個人已經被剝奪一切,為什麼連同情都不能獲取?

她低下頭,舌尖充滿苦澀。她又細細地回想剛剛那個女生的話,又忽然覺得勇氣倍增,她舒展開眉頭,嘴角的微笑變得更加燦然。那個女生回頭看看賢熙,報以理解的笑容。

她是個婊子,但她愛Paul,這點毫無疑問。堅定了這一點,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幾天來,Sherry一直沒有見賢熙,她和姐姐之間關於朋友援助交際的討論也沒有任何結果。她也沒有再做噩夢。她似乎在故意躲着賢熙,因為不知道麵對她時該擺出什麼錶情,該說什麼話,該做些什麼,又能幫到她什麼。她甚至會想象賢熙出門接客的場景,穿什麼衣服,化什麼妝,包括擡腿走進房間的樣子,但那之後她不想也不敢想象了。她好像能觸碰到賢熙的痛苦,但好像怕這痛苦會傳染一般,想要躲得越遠越好。她緊張兮兮地抱着書,在教室、圖書館和傢之間穿梭,埋頭前行,以減少與賢熙碰見的機會。她知道這樣做不對,但這是唯一能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辦法。

她最近時常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麵對這樣的事情,會怎麼辦,會希望賢熙怎麼辦。她大概會想找賢熙,讓她抱抱,然後大聲地哭,大聲地咒罵,讓她的痛苦得到宣泄。也許賢熙無法幫到她什麼,但是至少能有個肩膀和懷抱。也許,她用不着賢熙,她傢人那麼多,姐姐、妹妹、弟弟,一傢人都在這裡,可以一起渡過難關。但是賢熙,卻是一個人在這裡,她大概連個哭泣的地方都沒有。Sherry抹抹頭發,仿佛又見到眉頭緊鎖的賢熙。Sherry掙紮了一下,擡起頭,環顧四週。她是賢熙的朋友,至少還可以讓她靠着哭一哭。

天氣已經放晴,Sherry抱着一堆書在圖書館的桌椅間艱難跋涉。“對不起,請讓讓。”剛一落座,就看見前麵卡位的正是賢熙。她放下書,不知所措地扶了扶眼鏡,總算鼓起勇氣,輕輕拍了拍賢熙的肩膀。

“賢熙。最近好嗎?”賢熙回過頭來。Sherry覺得她變了,她的眼眉之間似乎多了些復雜的東西。

“好,我很好。你呢?”賢熙微笑着回答,雖然笑得那麼費勁。

“嗯,蠻好的。”Sherry說完,不知該怎麼繼續,“念書呢?”

“對啊,要交project了。”

“這樣啊,我也是耶。”

“那我不跟你說了,繼續做project了。”賢熙笑着轉過頭去,埋首寫東西。

Sherry籲了一口氣,賢熙好像看破她的不知所措,這個結束對Sherry來說實在太及時。

賢熙做完自己的project後,Sherry開始問她有關自己課題的問題。Sherry覺得賢熙又沒什麼不同,和以前一樣,還是那個人,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為了讓對話繼續下去,援助交際這個禁地,誰都不去觸及。Sherry想問賢熙,下學期學費怎麼辦?她爸爸的生意怎麼樣了?她的生活費賺到了嗎?她以後想怎麼做?她有沒有遇到變態的客人?有沒有什麼遭遇?她父母有沒有知道?但Sherry不敢問,怕聽到可怕的答案,怕知道可怕的事實。

賢熙看着眉頭輕輕皺起的Sherry,她知道Sherry正在回避一些問題。她緩了緩氣,告訴了Sherry一個消息。

“你剛剛說什麼?”Sherry瞪大了眼睛,誇張地伏在桌上,身子向前傾。

“我說,我的tutor跟我錶白。”賢熙裝作輕鬆地說,“你最近的中文變得很差,為什麼我說的話都要重復兩遍?”

“因為你最近說的話一次比一次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並不是我的中文有問題。”Sherry將眼鏡推回鼻峰,“是不是那個tax lawyer,亞洲人?總是穿西裝的?他結婚了啊!”Sherry小聲驚叫,心裡一震。

“分居了。”賢熙淡淡地說,她看到了Sherry身體輕微的顫動,“在遇到我之前就分居了。”

“那戒指?”

“隻是習慣。”賢熙有些心虛。

Sherry沉默不語,頓了下又繼續說:“聽你的口氣,你決定接受?你不會是?”Sherry馬上想到“包養”,她突然驚訝自己什麼時候開始以這麼龌龊的想法來揣測賢熙。

“想被包養,對不對?”賢熙冷笑,“沒有,並不是,我決定不做了。”

“我不是……”Sherry懊悔自己的失言。

“沒關係,我自己開始也這麼懷疑。我問自己,如果Paul不是個有錢的tax lawyer,隻是個普通老師,隻是個很普通的男人,我會不會喜歡他。我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喜歡現在有錢的Paul,我喜歡看他穿着西裝自信滿滿的樣子。”賢熙誠懇地說,“我不知道。但也許,愛一個人的全部比較現實。”Sherry一時語塞,繼爾啞然失笑,又繼續問道:“那你爸爸呢?”她總算把心裡憋了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最近情況好像穩定下來了,他又在繼續努力,暫時問題不大。”賢熙緩緩舒一口氣。半年來,她在聽筒裡聽到的都是父親含蓄的抱怨和苦惱,第一次聽到他的努力和希望,她總算可以稍稍放心了。她算過自己賬戶裡的錢,已經足夠剩下的兩年學費,她碩士期間的費用隻能靠獎學金,她一定要拿獎學金才行。至於接下來的生活費,她需要拼命打工。但這一切好像都不再困難,就如人們常常設想的一樣,隻要有愛和勇氣,這一切都不是困難。

Sherry不出聲,隻是擺弄着自己手中的筆,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她盯着眼前的賢熙,也舒了一口氣。她們認識叁年了,從路過say hi變成摯友,而此時此刻,她能做的也隻是替賢熙長舒一口氣。但她總隱隱地覺得不安,賢熙的未來好像還是烏雲密布,她還是能看到痛苦蜷縮在賢熙的身上,她沒有說出口,暗暗將雙手交叉,暗暗祈禱。

Sherry突然又皺眉,她想問賢熙有沒有告訴Paul她之前所做的事,但又突然刹住口,何必多此一舉?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不會有人記得。坦白不過是無謂的傷害,況且賢熙隻是迫不得已。Sherry在心中替賢熙開脫。

兩人不說話,卻想着同樣的事情。她們知道,如果不去提及,這些往事便將成為秘密,漸漸消失。

色友點評 (1)

  • 任何人都可以發錶評論,注冊用戶會顯示昵稱,未注冊用戶會顯示所在國傢;
  • 本站崇尚言論自由,我們不設審查,但對以下情況零容忍,違反者會受到封號乃至封禁 IP 的處罰:
    • 發廣告(任何出現他站網址或引導進入他站的都會被視為廣告);
    • 暴力、仇恨或歧視言論;
    • 無意義的灌水;
    • 同一主題請以回復方式發錶在一篇評論中,禁止發錶多個評論影響其他色友閱讀;
    • 收起戾氣,文明討論;
快速導航

當前網址二維碼

復制當前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