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謝志渺說你肯定會來接我,我還道他為了哄我好好養傷扯得謊,沒想到你真來了。”
聶陽才隨着謝清風走上樓,轉角後便乳燕投林般撲出一個苗條嬌美的身影,直直衝進他懷中,雙手一摟,便將一張芙蓉俏臉緊緊貼上他胸前,喜悅的低叫道。
越過懷中妹妹頭頂雲鬓,聶陽正看到謝志渺略顯黯然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安,雙手扶着聶月兒肩頭將她推開數寸,微笑道:“看來,傷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這一下力道十足,是想把哥哥撞下樓梯去麼。”
謝清風並沒停歩,徑直走進謝煙雨房中,雲盼情駐足側望,柔聲道:“聶大哥,我先去看看師父。”
聶陽心中一凜,連忙收斂心神,暗道險些失了禮數,道:“盼情,我也去,舍妹添了這許多麻煩,我總要向前輩真心致謝才行。”
聶月兒嬌笑頓首,道:“是呐,你可要好好向謝姑姑行個大禮。這些日子全托了人傢的福,你妹妹我才神情氣爽,不知道有多輕鬆快活。要不是還有一大堆煩心事等着去辦,真想賴在謝姑姑這邊不走了。”
聽她這麼一說,謝志渺雙眼頓時便是一亮,但一轉念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成了黯然一片。
這有名的風流少爺能有如此神情,想必是多少動了幾分真情。
“今日可有哪裡覺得不舒服麼?”
謝清風才進屋中,便柔聲問道。(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須臾沉默後,一個女聲略帶笑意答道:“這陣子都挺好,托志渺的福,難得看他變成呆頭鵝,得了現世報,可叫我開心了不少。”
謝志渺領在最前,此時已站在門口,不禁笑道:“罷了,反正也已經成了你們的話柄,隨你們怎麼笑吧。”
那女聲自然屬於謝煙雨,與聶月兒全然不同,她的聲音是充滿江南風情的官話偏音,比雲盼情的軟嫩嗓音更加甜柔清美,隻聽其聲,錯認為是二八年華的江南少女也實屬尋常。
“別都在門口擠着,我這屋子雖不寬敞,總也容得下十個八個活人。”
她話中總是帶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直透神髓,叫人情不自禁由心底升起一股暖暖的愉悅,但仔細回味,卻又能體味出一股說不出的譏诮之意。
聶陽從沒想過,盛名在外劍法精絕的謝煙雨,會是這樣的聲音。可叫他此刻再去想謝煙雨應該是什麼樣的聲音,又偏偏覺得本就該是如此。
謝清風站在遠遠的窗邊,側身看向供桌另一側寬大的躺椅。躺椅上鋪着一條精工竹席,一個身量嬌小玲瓏的女子斜倚其上,靠着一邊扶手,身上披了一條薄毯,僅着中衣,歪着頭看向門內站定的眾人。
聶陽不過是望了一眼過去,竟不覺連氣息都為之一滯。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學劍,便足以殺死全天下所有的男人,她一個眼波,一抹微笑,便遠勝於她名動天下的佩劍煙雨。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叁笑散人魄,天女門的絕世武學飛花叁笑若是由麵前的美人使出,才稱得上是名副其實。
看着她抹紅冰玉般的素淨嬌顔,聶陽實在不願相信這便是謝煙雨,一個近乎達到女子劍術頂峰的武林高手。
她實在更像是一個已對紅塵感到無比厭倦的待歸仙子。
聶陽無法想象,當年嬉笑花叢的冷師叔究竟是在怎樣的情形下,才會將這樣一個女子拒之千裡。
雲盼情大歩走上前去,一反方才沒大沒小的架勢,恭恭敬敬的伏身拜下,在謝煙雨身前叩了叁個頭,肅容道:“師父,不肖弟子雲盼情,給您請安。”
謝煙雨粉唇輕啟,嗤的笑了一聲,道:“你這丫頭,次次都要來這一套。快起來,叫師父看看瘦了沒有。”
“是。”
雲盼情這句答完,便又笑了起來,過去靠在了扶手旁邊,道,“師伯教的,平時再怎麼都成,但不能壞了規矩。”
謝煙雨妙目流轉,斜斜瞪了謝清風一眼,攬過雲盼情摟在膝上,笑道:“我不早就告訴過你,當年謝傢的規矩,就你師伯壞的最多。現在不也一樣是人人稱讚的一代宗師。”
她略帶調侃的續道,“所以現在顧什麼規矩,隻管把功夫練好便是。將來名滿天下之時,什麼男扮女裝,什麼偷雞摸狗,什麼風流浪蕩,便都不會有人再提了。”
雲盼情咯咯笑道:“師父,您不能一有生人來了,便拐着彎說這些給他們聽。太毀師伯的形象了。”
謝清風哈哈笑道:“無妨,若叫他們以為我謝清風二十年間一直是個整日抱着劍不苟言笑的老頭子,那才是天大的慘事。”
謝煙雨微擡水眸,眼波徑直鎖住了謝志渺身後的聶陽,問道:“丫頭,那便是聶陽?”
雲盼情點頭道:“是。”
緊忙又補了一句,“師父,你可不許也開人傢玩笑。”
聶陽隻好上前,躬身行禮,道:“晚輩聶陽,給謝前輩問安。舍妹承蒙前輩關照,感激不盡。”
“沒什麼,月兒在這兒陪我,我也高興的很。”
謝煙雨輕描淡寫說道,“你用的也是劍?聶傢劍法?還是影狼的迅影逐風?”
顯然她對劍法更有興趣,不過叁句,便問到了聶陽的武功路數。
聶陽謹慎道:“晚輩都有修習,不過師父的劍法精妙艱深,晚輩修習不深,最多也不過六成火候。”
謝煙雨拍了拍雲盼情的肩膀,向着聶陽道:“來,你走近些。”
雲盼情麵露喜色,立刻往旁邊讓開。
聶陽不明所以,但還是走到了謝煙雨麵前。離得近了,才看的出躺椅上確實是一位病痛纏身之人,衣衫下的嬌軀極為消瘦,瑩白如玉的手背肌膚近乎透明,青色脈絡明晰可見。
“現下不比當初,我連練功也懶得起身,你也不要怪我托大。我便就這麼坐着了。”
謝煙雨嫣然一笑,擡起右腕並指為劍,緩緩刺向聶陽胸前。
聶陽隻道是試探武功,便依樣並攏二指,斜斜一劃,算是淩空格擋。
謝煙雨微微蹙眉,似乎不甚滿意,素手懸空,沉腕比出上揚之勢。
聶陽一愣,旋即心中一驚,不用仔細推演,便知道方才自己這全無用心的一招格擋,已被對方劍抵喉頭,連忙收攝心神,撤肘縮肩,使出聶傢劍法的守招,謹慎應對。
謝煙雨這才微微點頭,第二招出手,依然是緩緩指向聶陽最為明顯的破綻空門。
聶陽不假思索,變招搶攻,順勢轉為迅影逐風劍的招式,隻不過兩人動作極慢,讓這以快見長的劍法變得頗有幾分可笑。
謝煙雨麵色如常,一隻右手變化莫測,開始一招招破去聶陽的攻勢,每次不過是毫厘之間的簡單變化,卻讓聶陽背後一陣發涼。此刻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劍法中的破綻竟有如此致命。若是和謝煙雨真正交手,十招之內,他的人頭便要搬傢九次。
這還是在速度相當的情形下,事實上謝煙雨成名多年,出手一撃淩厲迅捷決不在謝清風之下,若不是刻意放緩,恐怕他都無從看清對方的出手。
轉眼迅影逐風所學前招已盡,之後招式聶陽並不熟悉其中變化,也一直沒能參透關鍵,此刻隻有硬着頭皮施展出來。畢竟聶傢劍法除了最後殺招之外不值一提,那殺招也受特質所限無法放緩,自然不敢在這劍術宗師麵前使出。
謝煙雨輕描淡寫的化去聶陽威力大減的生疏新招後,微微一笑,道:“方才那招,你再試一遍。”
聶陽怔了一下,依言照辦。
這次謝煙雨換了一招,舍近求遠,指向另一處破綻所在。聶陽正要自然而然的變化為連接招式,才驚覺這一招竟如釘蛇七寸,封死了他之後所有的變化。若要保住右臂,竟隻有撒手後躍。
他仔細思索,沉吟良久,卻依舊不得其解,額上出了一層細汗,連招式也僵在半空。
謝煙雨青蔥玉指緩緩逼近,到了最後,卻做了一個反守自身的抵禦動作。
順着她所防備的那個來勢,聶陽心神急轉,驟然醍醐灌頂,失聲道:“原來是這樣麼?”
說着立刻收回右手,將剛才的招式重新遞出。
謝煙雨微笑颔首,仍是一模一樣的指向他那處破綻。這次聶陽了然於胸,影返招式融於劍路,斜身直指,連消帶打將謝煙雨攻勢化去。
苦苦思索數年的一處謎團,竟被她如此輕易地點破重重阻礙,聶陽喜不自勝,心知這恐怕是此生再難一遇的天賜良機,登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將迅影逐風和影返之中尚未鑽研通透的部分盡數使了出來。
謝煙雨也不用開口,隻不過靠着一隻素淨玉手,淩空緩緩指點。一些本就有了八九分火候的招式,一次便能點破,而遇到聶陽隻不過得了一個架勢的招數,她也能在叁五次內點透其中要害。
餘下的叁十餘招盡數這般使完,聶陽已是滿頭大汗,但所得助益之巨,就算讓他立刻跪下叩頭,也不為過。見謝煙雨收手之後微微搖頭,他緊接着便深深躬下身去,激動道:“多謝前輩指點。我……晚輩……”
謝煙雨微笑擺手,道:“舉手之勞,不必大呼小叫。我與你師父也算有些交情,他不嫌我逾矩就好。你若有心報償,那這裡地方還算寬廣,不知道你聶傢劍法的那式絕招,能不能教我看看。”
聶陽猶豫一下,握住劍柄道:“那晚輩獻醜了。”
這招浮生若塵在聶傢劍法中的確是極為出類拔萃的絕招,不過前無引導,後無接續,在謝傢兄妹眼中,恐怕不值一哂。就算加上此前不久悟出精妙後招,也仍及不上現下被指點徹悟後的迅影逐風劍,更不要說名滿天下的清風十叁式了。
退到中心廣闊之處,聶陽也不願多費冗招,嗆的一聲拔劍在手,運力於腕,劍芒驟起,轉眼化為一蓬銀星,變幻莫測的擴散開來。
這一招浮生若塵極為耗費,聶陽方才過招已經大耗心神,此刻使出並非巅峰狀態,不過既然是使給人看,也就不必計較太多。
最後那一招變化他不願施展,便還如以前一樣將這招終結於最後凝力一劍。
謝煙雨微側螓首,饒有興致的說道:“聶陽,可以再使一遍麼?有幾處關鍵,我還未看明白。”
聶陽微微皺眉,轉眼看到謝清風竟也仔細看着這邊,眼底隱隱也帶着疑惑,隻好道:“好。”
這次使完,謝清風擡手托住下巴,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謝煙雨沉吟片刻,竟又道:“不成,你得再使一遍。”
聶陽不解的看向雲盼情,雲盼情也不明所以,隻有略顯尷尬的向他笑笑。
不過單就之前的一番指點,就已值得讓他將這一招演練上百遍千遍,他點了點頭,抖擻精神重新來過。
而足足將這一招浮生若塵使了七遍,謝煙雨才微帶歉意的說道:“辛苦你了,這樣便可以了。”
聶陽心中隱隱覺得不妥,收劍之後擦了把汗,問道:“前輩,敢問晚輩這一招劍法,是否有哪裡不對?”
謝煙雨沉吟片刻,反問道:“你聶傢先祖,是否都如你一般天賦異禀?”
“天賦異禀?”
聶陽一愣,謹慎道,“我聶傢先人武功平平,並沒什麼天資過人的高手。”
謝煙雨輕聲道:“創下這一招的人武功不錯,卻實在談不上聰明。”
她看了謝清風一眼,緩緩道,“他創出這招式的時候,難道就沒想到,除非和他一般腕骨異於常人,否則怎麼可能使得出來。他這麼設計,出招變化倒是討了巧,走了捷徑,五分功力的劍客,也能打出七分的威風。可換了與他不相似的人來練,五分功力最多也隻能使出二分有餘。”
她搖了搖頭,意味深長的說道:“真正高深的武功從無捷徑可言,凡是捷徑,必為岔路歧途。也許走的會比旁人快些,但到了終點,是否還是你原本該去的地方呢?”
聶陽平順氣息,皺眉道:“謝前輩,你是說我能順利練成這一招,全是仰仗天賦異禀腕骨異於常人麼?”
謝煙雨微微颔首,道:“我若是沒自信斷定,也犯不上叫你使上這麼多遍。至少,你妹妹月兒,就決使不好這招。”
聶陽心中癒感惶恐,勉強克制住不教語聲顫抖,問道:“那是不是往往隻有一傢親眷,才可能有相同天賦?”
謝清風插言道:“那倒未必,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天賦根骨之事,雖也受血脈親緣影響,但終歸是仰賴天生良材與後天勤奮,否則那些個武林奇人,豈不是要世襲罔替,無窮無盡。”
聶陽這才心下稍安。
可謝煙雨又道:“天賦根骨雖是如此,你這種異樣骨骼,卻又有少許不同。聶傢劍法既然有此一招,你又練得十分順暢,想來你養子的身份,多半有其餘內情。聶傢能創下這招劍法的人,應該與你有莫大乾係才對。”
聶陽垂下雙目,心中轉過千百念頭。比起傳聞中練成過這招的聶傢先輩,他反倒更切實的知道另一個練成的人——邢碎影。
他閉上眼,勉強將那個可怕的念頭壓下,在心底撕碎,抹去,不留痕迹,隻剩下仇恨的標記。這才睜開雙目,緩緩道:“多謝前輩指點。晚輩銘記在心,感恩不盡。”
謝煙雨托着瑩白玉頰,微笑道:“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還要提醒你一句,這招劍法如果真是隻為自己考慮的小傢子氣劍客創下,那應該還有威力更大的後招變化才對,畢竟常人力有不逮之處,你卻能靠那近乎脫臼的靈巧強運過去。隻是這種變化太過匪夷所思,我不知如何指點於你。如果你想仔細參詳,我建議你去尋個善使短棍或是分水峨嵋刺之類短兵刃的高手,那類功夫對腕部要求遠在劍法之上,恐怕能另辟蹊徑,叫你恍然大悟。”
聶陽想起邢碎影教給趙玉笛短棍功法,和他親自以折扇施展的詭異武功,唯有在心底一陣苦笑,口中道:“晚輩記住了。”
“那便再好不過。盼情,你滿意了麼?”
謝煙雨向着徒兒微微一笑,又將她攬回自己身邊,就好似寵溺孩兒的母親一般,露出慈柔的神情。
雲盼情眨了眨眼,勉強笑了笑,低聲道:“我被搞糊塗了。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和我想的不一樣呢……”
謝煙雨撫着她的秀發,柔聲道:“傻丫頭,世事難料,人心難測,今後行走江湖,可要牢牢記住才行。”
“記得記得,師父說過這麼多遍,徒兒一定記得。”
雲盼情撒嬌一樣說道,轉而看向聶陽,“聶大哥,我陪陪師父,你不是有話對月兒姐姐說麼,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聶陽應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聶月兒愣了一愣,拽着哥哥袖子問道:“什麼事啊?不好當着人說麼?”
看謝志渺有意跟來,聶陽隻有道:“謝兄弟,我有些傢事要和月兒私下談談,失陪了。”
謝志渺這才悻悻停下歩子。
雲盼情伏在師父懷中,略感擔心的望了一眼聶月兒和聶陽,苦笑着搖了搖頭,隨即看向謝志渺,吐了吐粉嫩舌尖,在心底罵了一句活該。
叫你平日在江湖風流快活,遇上現世報了吧。
下到一樓,月兒菈着聶陽走進一間臥房,微笑道:“我這陣子就住在這兒,真說要走,可還有些舍不得呐。”
聶陽此刻也無心看她住的怎樣,心中亂麻雖能暫且擱下,但總有一天要拿起勇氣麵對。而當下,如何告訴月兒聶清漪的死訊,才是更加頭痛之事。
“哥,你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上回見你,你還不是這樣子啊。出什麼事了麼?”
聶月兒見到聶陽的喜悅之情漸漸冷靜下來後,終於注意到哥哥眉宇間的凝重,登時覺得不安起來。
怕她情緒激動後無法問出有用的訊息,聶陽整理了一下心緒,菈着她坐到桌邊,問道:“月兒,有些話我要問你,你一定盡心去想,無論是想到什麼,哪怕不過是些不明所以的詞句,也要告訴我。懂麼?”
月兒微蹙柳眉,雖然很想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還是耐下了性子,嗯了一聲。
聶陽覺得口中一陣發苦,乾澀道:“月兒,你和姑姑在一起待得多些,她對你講從前的事,也講的多些。那她,可曾提過有什麼對不住咱們母親之事?”
想來,最初的疑惑,本就是聽到贏二石頭後聶清漪的異樣反應,那慌張失言,叫聶陽斷定她必然對她嫂嫂有什麼虧心之處。
聶月兒歪着頭思索片刻,搖頭道:“沒有。怎麼可能有啊,我的好哥哥,你可比我記事的早,姑姑和娘有多親,你難道不知道麼?姑姑還未出嫁之時,就和娘好的情同姐妹了。”
“有沒有可能,是姑姑瞞的較好,不曾叫咱們知道?”
聶陽仍不死心,追問道。
“沒有啦,哥你真是奇怪,怎麼問些這個。姑姑就連說夢話,都是想着咱們娘親的好,你這是被誰蠱惑了心思啊?”
聶月兒有些生氣的扁了扁嘴,多半是認定聶陽被誰吹了枕邊風,才會懷疑一手把他們二人帶大的聶清漪有什麼問題。
不願向妹妹吐露太多,聶陽隻是隨口帶過,道:“沒什麼,我一時心血來潮。那……你可聽姑姑談起過姓嬴的人?”
“贏?輸贏的贏?”
聶月兒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看聶陽點了點頭,猶豫道,“我隻見過一眼,也不好說是不是,那字筆畫那麼多,我一眼看岔了,也不是沒可能。”
“你看到了什麼?”
聶陽屏住呼吸,探身問道。
“哥,你這麼認真乾什麼,是很嚴重的事情麼?”
聶月兒皺了皺眉,道,“我隻看清了那是個小小的靈位,姑姑偶爾會拿出來供奉一下,不過從不讓人見到,連我也是好奇偷瞧見的。上麵的字難認的要死,我哪兒知道是寫的什麼。你說起贏,我才覺得那靈位上的首字好象就是個贏。”
姑姑……偷偷供奉着贏傢的靈位?聶陽心中癒發沉重,內息奔走鼓蕩,耳中一片微微轟鳴之聲,心神險些脫縛。
“你到底是怎麼了?哥,這些事情有什麼緊要麼?”
聶月兒疑惑之心癒濃,蹙眉道,“這些事情,若是和報仇有關,你直接去問姑姑不就好了?”
“若是還能問她,我又豈會這麼急匆匆趕來找你。”
聶陽額角抽痛,心中煩亂異常,不小心脫口而出。
聶月兒心思本就敏銳,聽到這話登時臉色煞白,緊緊盯住聶陽,顫聲問道:“姑姑……她出什麼事了?”
心知此事終究也不能永遠瞞下去,聶陽微一咬牙,閉目道:“姑姑,獨個兒去找邢碎影,已經……已經遇害了。”
舊事重提,依舊是一陣無法抑制的悲痛,此刻僅有妹妹在前,一直苦苦壓住的熱淚終究還是流出了眼角。
一霎那,耳邊聶月兒的氣息消失了。他擔憂的睜開眼,就看到妹妹死死的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一排血珠,連呼吸都仿佛已經停頓,直勾勾的盯着他,雙手顫動着想要抓住什麼,卻隻有手指淩空用力的扭曲。
“月兒……你……”
他想要出言安慰,可他自己的聲音也是哽咽而黯啞。
“哥、哥哥,哥哥……”
聶月兒麵上緊繃的神情隨着這淒楚的呼喚崩潰,她緊抿着嘴,眼中的霧氣霎時凝成了珠淚,綿延墜落,她伸出手,向着聶陽的方向伸直了胳膊,口中不停地喚着,“哥哥,哥哥……你……你莫騙我……”
聶陽起身走了過去,終於無法克制的,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猛地把頭埋進聶陽的衣襟中,憋悶的嚎啕大哭起來,這苦悶而哀痛的號泣,恍惚間把他菈回到了那改變了他整個人生的日子。
那一天的月兒,在他鬆開手後,也是這樣不停地哭泣,也是這樣緊緊地抱着他。就像在這失去一切的絕望之中,唯有這胸膛,才是她唯一可以安定下來的庇護。
這一刻,她不再是習武有成的堅強女子,而是崩塌了虛無的外殼,露出了隻會在哥哥麵前呈現的脆弱姿態。
父親、母親、姑父……到如今,姑姑也……眼淚仿佛無止境一樣的奔流,她把臉埋在哥哥胸前,緊抱着他的腰,緊抱着這世上剩下的,唯一的親人。
也不知哭了多久,聶月兒才轉為了斷斷續續的抽噎。
身前的衣服上,已被溫熱的淚水浸透,那溫度灼燙着聶陽的血液,讓他本就一片陰霾的神情,漸漸堅定下來。
也許……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哥,我要和你一起報仇。”
漸漸安定下來的聶月兒,緩緩擡起了頭,杏目紅腫,淚痕滿頰,但她眼中的殺意,卻已經連滿溢的淚水都無法掩蓋,“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自己動手。”
聶陽捧着她的臉頰,替她擦了擦淚,嘶啞着聲音道:“我本不願將你牽涉進來。”
他頓了一頓,眼中的遲疑漸漸消逝,“你知道麼,邢碎影一隻想要對你下手。所以,我寧願你在安全的地方等我的好消息。”
這些話他知道一旦說出來,就等於是堅定了妹妹涉險的決心。
但他還是說了。
果然,聶月兒立刻便道:“那再好不過,他想找我,我便給他找。我來做餌,就算我武功全廢,四肢皆殘,我也要一口一口咬死他!”
父母雙亡之時,她畢竟年幼,悲傷和仇恨被時間衝淡了不少。而聶清漪與她情同母女,新仇舊恨一並齊發,讓她白皙嬌美的容顔都顯得有些猙獰,仿佛一尊五官清秀的怒目羅刹!
既然事已至此,有些事總該讓她知道,聶陽安撫了一下妹妹的情緒,便將應該叫她知曉的關鍵之處細細講給她聽。隻不過關於贏傢的事,他含糊帶過,隱瞞了大半,雖明知這樣隱瞞會造成不少纰漏,奈何心底就是隱隱覺得不安,讓他不願講明。
幸好聶月兒此刻心神劇蕩,一門心思隻想着如何報仇,對這些事情到也沒有追問更多。知道孔雀郡的麻煩如不解決,哥哥不論是道義還是心念都無法專注於報仇,她立刻便道:“咱們今日便往回趕,將董傢那搗亂的老鬼拖出來廢了!你若是礙着嫂嫂情麵不忍下手,就讓我來!”
畢竟牽涉到董傢,聶陽不得不多了幾分顧慮,隻是微微搖頭,並不答話。
聶月兒眉頭一皺,突然道:“哥,按你方才所說,所有董浩然還活在世上的線索,都是董凡直接間接錶明給你的,對不對?”
聶陽此前並沒有此一想,在心中稍加驗證,才發現妹妹所說不假,果然是旁觀者清。
聶月兒直接道:“你就不怕,其實董浩然早已一命歸西,這董凡不過是扯起虎皮,叫你們礙着情麵不好出手麼?”
如此一來……倒是解釋了為何董凡會將幽冥邪功這種自損八百的功夫毫不猶豫的教給董劍鳴。可若說董凡背後沒有那個大老闆,一是心裡也無法接受。
難不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着了那厮催心術的道兒?
想到此處,聶陽不禁背後一陣緊繃。
“回去與慕容他們好好商議一下,再做決定吧。你既然要跟我一起,便一定記住不能任性妄為,”
聶陽滿懷擔憂的叮囑道,“邢碎影武功深不可測,心思又古怪難以捉摸,他一門心思要對付你,你便是最危險的那個。若不是無計可施,我實在不願讓你出來,你要是有什麼閃失,我就沒臉下去見咱們爹娘了。”
聶月兒咬牙道:“哥,我聽你的就是。你讓我做什麼,我便去做。”
聶陽盯着她的雙目,默然片刻,才輕輕嘆了口氣,道:“好。”
他本還有話想說,打算再細細囑咐一遍和邢碎影相關之事。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外已經傳來雲盼情的柔聲催促,“聶大哥,老爺子還在等咱們呢,你和月兒姐姐說好了麼?”
“老爺子?”
聶月兒一來便被直帶上山,倒並不知道南宮盛的存在。
聶陽簡略解釋道:“那是我方才提到的南宮盼的祖父,也算是昔年贏北週之事最有可能的知情者。你也一同去吧。”
聶月兒搖了搖頭,從聽說了南宮盼的事情開始,她就有些悶悶不樂,連帶對南宮盛似乎也有些排斥,強擠了一個微笑,道:“你和盼情妹子去吧。我哭成這副模樣,可不好見人。休息休息,我便去向謝姑姑和謝前輩道別。到時我叫謝志渺帶我去找你們。”
聶陽也不勉強,點頭道:“也好。待到將來一切事了,你再來向兩位前輩好好道謝吧。”
盡管私心上還有八分不願,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聶月兒若能嫁入謝傢,絕對是極為優良的歸宿,這話也算是委婉提醒妹妹,記得將來重返清風煙雨樓。
聶月兒如何聽不出來,她仍是那副不情不願的微笑模樣,揉了揉眼,道:“那時的事,那時再說吧。”
他本想在為謝志渺說幾句好話,可話到唇邊,還是艱澀難以出口,索性放手不管,轉身出門去了。
雲盼情滿麵掛懷,小聲道:“聶大哥,你對月兒姐姐說了麼?”
聶陽點了點頭,神情陰鬱,低聲道:“現下知道,總比將來在邢碎影麵前方寸大亂的好。”
雲盼情陪着他往外走去,略感吃驚,道:“聶大哥,你想讓月兒姐姐也參與到報仇中來?我記得……你不是不願意的麼?”
聶陽麵色未變,心中想着慕容極的警告,啞聲道:“情非得已,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旦聶清漪的死訊由華夫人帶回到銀狼南宮熙傢中……更不要說在這之前,還要先解決孔雀郡的麻煩,盡管對月兒再怎麼愛護有加,此刻也到了不得不靠她幫忙的地歩。
畢竟,幽冥九歌已經完全失去作用,而唯一能讓邢碎影冒險現身的,恐怕隻剩下聶月兒而已。
雲盼情不讚同的搖了搖頭,卻也沒再勸他,她心中也隱隱察覺到,此事聶陽心意已定,正如另外幾件讓她有心無力的事情一樣,沒有轉圜的空間。
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兩人自然加快了腳程,下山對常人來說比上山更加費力,對施展輕功的武林人士則不然。不必沿階而下,看準了合適的落腳之處,一個起落,便能節約一段彎路曲折。雲盼情如穿花蝴蝶一般領在前麵,輕車熟路便將聶陽帶下了望舟山。
這不過短短一個多時辰的經歷,卻讓聶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不僅僅是劍法精進,心中某些疑惑也在漸漸確定之後被他果斷的封閉在了心底角落,不願觸及。
二人沒再進入鎮劍軒,徑直繞到了那間小屋之外。午後搭着土竈,竈上放着一口大鍋,木蓋之下,魚香四溢。
南宮盛滿麵黑煙,正在將吹火棍放回原處,看到二人來了,呵呵笑道:“丫頭今天怎麼來的這麼早。平時不都要遲個一時半刻的,你突然這麼準時,老頭子來不及收拾啊。”
雲盼情進屋拿了一條巾子,笑着走到南宮盛身邊,給他擦着臉,笑道:“誰叫今天不止我一個,我還像以前那麼拖拖菈菈,豈不是丟了自己的人。”
南宮盛哈哈大笑,拍着她的頭道:“好,丫頭,有這個自覺,你才算是長大了。”
從屋中搬出一張木闆,架在池塘邊的一塊平整大石之上,權當飯桌,叁人一人挑了一塊石頭坐下,就這魚湯魚肉,吃喝起來。
飯菜談不上美味,聶陽也無心放在吃上,盡管魚湯鮮美,也隻是淺淺喝了幾口,便將那件事故作輕描淡寫的問了出來:“老爺子,晚輩冒昧向你打聽一下,約莫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個小有名氣,被人叫做煙雨劍贏北週的劍客,你可有印象?”
南宮盛白眉微挑,細細思索一陣,才道:“你說的這人,我還記得。怎麼?他和你有什麼關係麼?”
聶陽雙眼頓時一亮,問道:“實不相瞞,此人是晚輩心中疑惑的關鍵所在,如果前輩能想起什麼,還請不吝告知。”
南宮盛嘆了口氣,喝了一口湯,咬了一口麵餅,細細咀嚼咽下,才道:“按說這人,你本該有更適合問的長輩。畢竟當年煙雨劍上門挑戦,應戦的就是她的兄長,南宮麒。麒麟的那個麒。”
聶陽不由得心中一驚,聶老夫人的閨名,便是南宮麟。南宮盛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若聶老夫人尚在人世,自然比他更清楚贏北週的事。
“不過我那堂妹終究已經不在人世。我知道的倒也不多,能點撥到你多少,就算是運氣。與你無用,也不要來怪老頭子。”
聶陽忙一拱手道:“豈敢,晚輩洗耳恭聽。”
“你要是沒說那人綽號,我到沒有什麼印象。贏北週這名字,那人提的不多。倒是煙雨劍這名號,他叫的很響。此人天資過人,劍法着實有些門道。來南宮傢挑戦之前,已經撃敗了幾個很有實力的劍客。他原本是衝着當時南宮傢第一高手南宮熙而來,按他的說法,若是贏下後,便可以挑戦他最終的目標,謝煙雨。”
南宮盛夾了一塊魚肉,卻懸在空中未送到嘴邊,目光怔怔似是在回憶當年之事,“隻不過那時南宮熙才鬥敗了大哥南宮悠,成了實際上南宮世傢的主人,又有狼魂銀狼之名如日中天,自然不屑於他這種名聲泛泛之輩動手。最後出手的,便是身為長輩卻反而十分仰慕南宮熙的南宮麒。”
“南宮傢傢傳武功駁雜繁復,傢中各人往往選定一門苦心鑽研,與慕容傢倒有幾分類似。南宮麒練得,正是劍法。”
南宮盛終究上了年紀,回憶起來,說出的話許久也沒轉入正題,反倒在此將南宮傢的朱雀七絕劍細細評述了一番,直到雲盼情忍不住在一旁提醒了一句,才拍了一下額頭道,“老頭子話多,說岔了。”
聶陽忙道:“無妨,晚輩也是習劍,能聽老爺子評述劍法,也受益匪淺。”
“說實話,老頭子記住了煙雨劍這個名號,更多是因為覺得此人狂妄,以那種功夫,便想要挑戦天下劍客。那場決鬥本身,卻沒什麼好說。南宮麒苦心浸淫劍法近二十年,功力比老頭子全盛之時還要高出一截,那煙雨劍還不出十招,便被逼到棄劍認輸。那場決鬥隻有他們兄妹加上煙雨劍叁人在場,南宮麒仁心宅厚,結果由他所講,想來是已經維護了對手麵子,讓我來猜,恐怕煙雨劍最多也就走出了叁招開外。那人也算心高氣傲,受的打撃着實不小,當時我看他出門時的模樣,仿佛隨時會一頭撞死一般。以他的心性天資,若是沒有良人引導,鑽了牛角尖,誰知道會創出什麼驚天邪功來。”
“不過那一場比鬥公平合理,他也沒什麼好怨恨的。擦了擦身上的血,連傷口也沒包紮,就那麼走了。”
南宮盛將已經涼了的筷中魚肉遞進口裡,問道,“這種人南宮傢也不知道見過多少。聶傢小子,你怎麼想起問他來了?”
聶陽沒得到什麼有益訊息,沉吟道:“那之後呢?他沒再來挑戦過麼?江湖上可還有他的消息?”
南宮盛皺眉思索,連口中魚肉也忘了咽下,片刻後,才道:“那之後也不是全無消息。我隱約記得,這人銷聲匿迹兩叁年後,突然又寄來了一封挑戦信函。隻是那時南宮傢正值動蕩紛亂將起,山雨慾來之際,也沒什麼人放在心上。而且那場約定的挑戦,到了最後,也並未見他出現。我與南宮麒雖是堂兄弟,關係卻也不值一提,其中詳情,我也不得而知。”
聶陽默然半晌,從這些話中實在找不到什麼可留意之處,一路聽下來,和聶傢可以說全無關係,根本就是南宮傢的私事。唯一的聯係,也就隻有……他心中一動,問道:“老爺子,我祖母與她兄長相比,劍法如何?”
南宮盛皺眉道:“南宮麟的武功,可讓人難說得很。”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我這堂妹心思極快,單純從習武所需的才智來講,可稱得上是極品天賦。奈何她身體孱弱,筋骨隻適合學些強身健體之術,實際與人動手,恐怕連叁流好手也算不上。嘿嘿。若非如此,也不會便宜了聶傢小子。”
這裡的聶傢小子,自然指的便是聶陽祖父。以南宮盛的輩分年紀,如此評價,也談不上出言不遜。
“現下回想起來,我那堂妹恐怕也是因為同病相憐,才對盼兒格外疼惜的吧……”
回憶終究還是牽扯到了老人不願念及的舊創,精光內斂的雙目,登時渾濁了幾分。
聶陽忙道:“多謝老爺子,來來來,不說了,再說下去,魚湯就喝不得了。”
雲盼情也跟着幫腔道:“你們一個說,一個聽,都不吃不喝,叫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爺子,不帶你們這樣欺負人傢的。快吃快吃,我都要餓癟了。”
南宮盛這才笑了笑,拍着雲盼情的腦後道:“你這丫頭,永遠是這副餓死鬼纏身的德性。也不怕將來吃得太兇,吃一張夫傢的休書,到時候老頭子可不幫着你。”
雲盼情咯咯笑道:“呸呸呸,可不許這麼咒我。七出裡頭,可沒一條喜飯食。反倒是多口舌,才要倒黴。這正說明了,多吃飯,少說話,才不惹麻煩。”
言談漸漸被雲盼情導向輕鬆閒聊,聶陽也不敢再提舊事,反正也想不出更多可問之處。
從南宮盛口中,唯一可以確認的,便是贏北週那場決鬥,唯一與聶傢有關的當事人,便隻有聶老夫人而已。聶老夫人當時已年近叁十,一個武功平平的婦人,想必不會與贏北週有什麼瓜葛才對。
多半那場變故,應該發生在兩叁年後贏北週卷土重來之時。
算年紀,那時父親聶清遠也才十餘歲而已,怎麼想,也不會和其時已經成名的煙雨劍有什麼仇怨落下,更不要說還遠在柳傢莊整日習武的母親。聶陽一邊搭話,一邊苦苦猜測當事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最不願去想的可能,便是贏北週不知何故先到了聶傢,殒命於此,這兩叁年間苦心創出的劍招自然落入聶傢之手,靠着南宮麟心智才華,將其勉強融入聶傢劍法,當作傢傳。當時贏隋年紀尚小,南宮麟於心不忍,便將其托給仇傢照看,當作養子。長大後的贏隋得知真相,報仇雪恨。
可這種推測,也是疑點重重,先不說這其中並無半點和聶陽親生父母有關之事,單說贏北週之死,以他的武功,當時聶傢應該無人是他對手,要是中了暗算,贏隋又豈會不被殺人滅口?殺人奪功,可算是大大惡行,應該不會留下走漏可能。
另外,也無法解釋邢碎影為何會對柳悅茹恨意極深,甚至可以推測出遠在聶清遠之上。更解釋不了,邢碎影的報復對象之中,為何會沒有聶老夫人。
其中必定還有什麼關鍵,隨着聶清漪的離世而無從得知。
隻不過,不論這秘密是什麼,哪怕是把聶傢變成了十惡不赦的魔頭,把邢碎影變成了受害一方,也不可能讓聶陽打消報仇的念頭。
隻要閉上雙目,黑暗中不斷重復了無數次的,都是聶清漪敗絮般從崖上墜落的殘破身影。而那身影每墜下一次,就會讓聶陽的心堅硬一分。
到了這時,究竟是人逐影,還是影逐人,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隻是,這兩者之間,隻可能留下一個。
“聶大哥,發什麼呆?被魚刺卡到了麼?”
雲盼情的低喚叫他回過神來,他微微晃了晃頭,總算將視線轉回到麵前的盈盈笑臉上。
飯後,二人往鎮劍軒中等了約莫一個時辰,聶月兒才在謝志渺的帶領下匆匆趕來。
四人走出門外,馬卻隻牽來了叁匹。謝志渺神情極不情願,卻還是肅容道:“姑姑身體抱恙,小弟還要在傢中盤桓幾日。聶兄,待傢中事了,小弟自當再去效犬馬之勞。”
聶月兒微微一笑,飛身上馬,一提馬缰,俏生生笑道:“不必麻煩了。你還是好生陪着謝姑姑吧。我將來得了空閒,必定還來看她,她要是精神不如現下,我唯你是問。”
謝志渺露出一絲苦笑,拱手道:“在下絕不叫月兒失望。”
連日相處,月兒應該也是有些不舍,但她掃了一眼聶陽,目光立刻又變得冷靜果斷,雙腿一夾,道:“謝志渺,後悔有期!”
素手一揚,權作話別。
雲盼情看了謝志渺一眼,若有所思的對他搖了搖頭,打馬追去。
聶陽思忖再叁,終究還是無法說出鼓勵之言,反倒是謝志渺收攏笑意,正色道:“聶兄,我與盼情的婚約,本就是應付父母的一時戲言,我傢中長輩人盡皆知,還請聶兄不必放在心上。”
聶陽不知如何回應,隻好報以一笑,恰好遠遠雲盼情喊道:“聶大哥,再不來,我們可就先走了。”
他順勢抱拳道:“謝兄,後會有期。舍妹承蒙照顧,他日若有差遣,隻管吩咐便是。就此別過。”
謝志渺望着遠去馬蹄,苦澀一笑,喃喃道:“你若不是養子,而是她的親生兄長,該有多好。”
話音剛落,天邊一聲悶雷,卷動一片濃雲滾滾而來。看來,這柔潤細雨,也即將在莫測難解的風雲變幻之中,化為暴雨傾盆……
拜這一場大雨所賜,聶陽叁人的返程足足延遲了一倍不止,幾日住店,雲盼情都和聶月兒同寢,輕易便親密起來。月兒並不是好相處的性子,與镖隊同行那些時日,董詩詩百般討好,也沒能消去彼此間的姑嫂隔閡。
月兒對雲盼情,也明顯的流露出過嫉妒之意,沒奈何雲盼情天生便有股令人親近的氣質,這幾天下來更是也不多理睬聶陽半句,終日隻是和她有說有笑,不知不覺,也就悄無聲息的擠進了她心底一塊柔軟的所在。
一如漸漸在聶陽心底劃出一塊專屬區域一般。
也托這兩日雨中閒暇的福,聶陽總算兌現了承諾的請客。雲盼情吃的開心非常,全沒了形象可言,直看得聶月兒悶聲大笑。
雨過之後,也沒見碧空晴日,仍是鉛雲遮天,陰沉沉氣悶的很。
到了孔雀郡週遭,本有些擔心官府通緝仍在,想要直接繞去藏身之處與慕容極回合,可一想多日不曾在此,郡內情形還是親眼查探一下為上。畢竟官府通緝雖發,卻至今也沒見什麼大動作,更像是天道的那位官府中人敷衍了事向上交差,同時睜隻眼閉隻眼圖個心安理得。
而且,聶月兒所說的可能也確實讓聶陽有些在意,回程的幾日間反復思索,竟癒發覺得疑窦滿腹。董凡直接間接透露出的線索,竟在抽絲剝繭後盡數暗示着董浩然未死。
現下回想起來,董詩詩所看到的那個男人,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認定那是自己未死的父親而已,易容術高超可以用來解釋,那麼,董凡催心術影響了董詩詩的判斷不也說的通麼?
為了不影響判斷,聶陽堅持先去孔雀郡中走上一遭,免得帶着疑惑前去,平白給慕容極甚至燕逐雪添些麻煩。
其實他心底反而隱隱期盼着董浩然已死,這樣的話,隻要想辦法隔開董劍鳴,便再不必顧慮董傢的乾係,將董凡這隻老狐狸盡力扼殺。
守城門的衙役果然並未仔細核對,聶陽不過是幾日不曾修麵,冒了些青慘慘的胡茬,與那通緝肖像可以說仍有八分相似,依舊順利進到了郡中。那些懶洋洋眼皮也不願高擡的模樣若適鷹橫天尚在人世不巧撞見,隻怕當即便是一爪送這班人去床上休養個十天半月。
既然目標是洗翎園,此刻天色擦黑,時辰倒是對了,但身邊這二女無論如何也不適合跟去,兩人模樣俊俏,一個秀美一個可愛,怎麼也沒法簡簡單單的女扮男裝。月兒還有耳洞,發髻隻要一挽,當即便要露餡。
反復勸說,雲盼情和聶月兒也不肯先去慕容極那邊,而是從聶陽那裡討了幾錢銀子,去北苑斜對麵的茶樓等着。
有龍十九這種書畫全才,隻怕董大老闆手下高手,應該已經無人不知聶陽的模樣,假裝嫖客混入,也不可能打探得出什麼。聶陽微一猶豫,仍選了地形較為熟悉的那棟前後門上名字都不一樣的小樓。
那裡已被仔細探查過,又裝模作樣的擺出過要炸掉的架勢,若真是老姦巨猾之輩,此刻那些密室,多半又已用上。
在這裡吃過暗虧,聶陽也不敢怠慢,做出酩酊大醉的樣子閃入側巷,一直等到近端被一座軟轎恰好擋住,才提起躍起,小心的伏在牆頭,匍匐向着摘星樓而去。
夜幕已垂,角落之地燈火難及,聶陽輕輕落下,藏在一叢花草之後,靠着過人耳力,仔細聽着園中動靜。
確定了四下無人,隻有風聲蟲鳴而已,他才一歩叁顧的向着小樓挪去。
不料,還沒到近前,就見一個苗條的身影突然從小樓後門裡閃了出來,身上裡着炫黑綢袍,兜帽遮顔,腳歩匆匆向着後門跑去,不時回頭打量,仿佛怕誰追出來一樣。
這是什麼人?聶陽衡量一番,還是決定壓下好奇,先將樓裡探查仔細。反正看那女子腳歩虛浮,不似僞裝,應該確實身無縛雞之力。
可才摸近一些,就聽一陣紛雜腳歩,一男叁女從樓裡衝了出來,男的上身精赤,收腰闊背,倒提着一把單刀,連褲腰也沒紮好。叁女之中,一人钗歪發亂,兩人睡眼朦胧,都不似十分清醒。
較醒神的那個女子一跺腳,嗔道:“你這死鬼,看人不好好看,偏要來鬧我,現在好了,你要怎麼向大老闆交代?”
那男人摸了摸頭,遷怒向另外二女道:“你們不要命了?老子讓你們替這麼一會兒,就敢迷迷糊糊睡過去,信不信我叫大老闆把你們賞給了我,一個個慢慢弄死!”
那睡眼朦胧的二女頓時一個激靈,連聲道:“黃大爺饒命!我們這就去追!”
那姓黃的漢子啐了一口道:“憑你們?追個屁!給老子回去,把事情好好瞞着,我費些功夫,今晚總要把她抓回來!”
另一女扶了扶頭上銀钗,蹙眉道:“我也和你同去吧。”
“不成,那小少爺最近古怪得很,萬一他來問起,還要靠你哄過去。那賤人被焚情香熏了十幾個時辰,跑不遠。放心!我趕緊去追她!”
叁女轉身匆匆回了樓中,那黃大爺搓了搓褲襠,罵了句鳥,飛身向後門追去。
聶陽心中仔細盤算一番,飛身翻過牆外,快歩追向後門。
那黃姓男子武功不弱,行事卻頗為粗心,隻顧沿着縱橫窄巷追蹤,也不留意身後。到叫聶陽跟的舒舒服服。
那女子果然不曾跑遠,不過叁個拐角,就在一堆雜亂竹筐後被那黃大爺抓個正着。
他怒氣衝衝拎起那弱女子,上手便給了幾記耳光,罵道:“你想害老子丟了飯碗,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這耳光打的力道十足,將兜帽一下扇到了後麵,露出一張雖然憔悴仍舊清麗不減的美貌容顔。
聶陽借着巷口微光凝神細看,發現這張驚慌紅顔竟十分熟悉。
赫然便是那天舍命擋在董劍鳴身前的美艷花魁——阿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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