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穆爾城西方的凱奧斯荒原中,走著一位風塵僕僕的少女。她披著一件灰色帶兜帽的鬥篷,左手提著一隻竹編的小籠子,籠子裹是一隻紫色的小倉鼠,右手卻拎著一隻皮囊,黑色的液體不住的從皮囊裹滲出來,不住的向地麵滴落,在乾裂的土壤上留下一條黑得耀眼的軌迹,自上空看,像沙漠裹爬過一條”蟲奎”蛇。
這一片荒原,是芬頓中部出名的魔獸出沒之地。膜拜於混沌之神的各種怪物,小到地精、狼怪、魔蝠,大到食人魔、雙足飛龍、邪眼等,自千年前便群聚棲息於此。芬頓王國雖幾次糾集軍隊進入荒原剿滅魔獸,卻始終無法將魔獸根除,終於放棄了嘗試,隻在阿穆爾城西修建城牆哨所,防止魔獸潛入城中襲擊人類,荒原裹的則任他去了。
此地魔物橫行,隻有最有經驗的魔獸獵人才敢來到這片荒原。然而,即使是他們,一到凱奧斯,也從獵人的角色變成被狩獵的對象,十之八九都難逃厄運。但是,為了那些最珍貴、最稀有的魔法材料,仍有人願意以九倍的風險,來搏取十分之一的好運。誰讓那些魔法材質,隻能提取自最強大的一些魔獸身上呢?
這少女既出現在危機四伏的凱奧斯荒原,當然不是等閒之輩。事實上,她不是人類,她有一半吸血鬼血統,是一個半魔少女。在芬頓人眼中,像她這樣的半魔族比尋常魔物更加可憎,因為她有著與人類幾乎完全相同的外錶。如果被人知道了她的秘密,隻怕會有一支騎士團越過阿穆爾城牆,趕來將她誅殺在此吧!
但此時,少女卻正向阿穆爾城牆方向前進。春天明媚的陽光照在少女身上,曬得鬥篷暖烘烘的,可是她卻冷得髮抖。她總想掀開兜帽,讓陽光直射在臉頰,感受它的溫暖,可是她不能。那樣做的話,她的皮膚會立刻鼓起細小的血泡。
她感到脆弱,脆弱得想要哭泣。她還清晰的記得,在她年幼的時候是如何喜愛陽光,隻要太陽還沒落,她就在城堡外的草地上瘋跑。但隻要她在外麵玩耍的時間超過兩個小時,就會被強行抱回城堡,有時是僕人,更早的時候是她的哥哥。父親每次都闆著臉告訴她,皮膚要是曬得黑了,給別的貴族看到了,會丟達安特傢的臉。
──那當然是謊言。
籠子裹的倉鼠活躍的跳來跳去,一刻也不安分。如果靠近一些,便能聽到那倉鼠正在以人類的語言同少女交談。
“小姊妳覺得冷嗎?”倉鼠問道,它的語氣冷冰冰的,以促狹居多,沒有一絲關懷的味道。
“不。”(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可是妳的腿在髮抖。”
“我累了。”
“妳為什麼不打開妳的兜帽,曬曬太陽呢?我記得妳最喜歡陽光。”
“我又不冷!”少女的嗓音帶上了幾分惱怒,“妳不能閉上嘴嗎?”
“妳在死亡,小姊。”倉鼠道:“從傢裹帶來的魔藥已經吃完了吧?我早就告訴過妳,把用量減小會不起作用,妳還是那樣分五次喝……”
“我已經弄到了邪眼之血。”少女抖了抖手裹的皮囊,她的手已經凍僵了,連這樣簡單的動作也要做準備,“我手裹有配方,隻要買到其他原料,就能配制出新的魔藥來。”
“那隻是一隻邪眼幼生,血內的魔力原不足,隻能造出極少的魔藥,妳不會一次就配制成功的。假使妳找到了正確的方法,卻耗掉了所有的邪眼之血,妳怎麼辦呢?再來殺邪眼嗎?還要在叁十尺距離外投擲匕首嗎?妳不會每次都這樣幸運。況且,邪眼是一種記仇的魔物,妳殺死了它們中的一隻,其他的會永遠記得妳,找妳復仇。如果是邪眼王那種級別的怪物,妳不可能對付得了。”
“復仇?那樣更好,我能得到更多的邪眼之血。”
倉鼠歎了口氣,語調變得委婉了許多,“小姊,希望妳像妳說的一樣自信。妳實在需要信念的支撐,才能繼續向前走,直到妳自己選擇的,絕望的命運降臨。”
少女不回答它,沉默的向前走。她惱恨它為何這樣多嘴,在她這樣疲憊的時候消耗她的精力。但她心裹也明白,如果沒有倉鼠陪她聊天,她可能早已支持不下去了,被疲勞、寒冷還有絕望所擊倒,變成凱奧斯荒原的又一堆骸骨。
她微微仰起頭,從兜帽的下沿向天上望,一隻難看的禿鹫在頭頂盤旋。
它在等我倒下去,變成一堆腐肉。但是,它能消化我的肉嗎?吃了吸血鬼的肉,說不定會中毒而死。
她自嘲的笑了,嘴角彎曲的時候,一滴眼淚不小心從眼眶裹滾落下來。她驚詫莫名,瞪著眼睛看淚珠墜落,掉進砂土的罅隙。為何會有眼淚呢?她明明沒有哭,像她那樣堅強的女孩子是不哭的。那麼,一定是因為寒冷。
寒冷,是啊!就是那個讓她絕望。
她的血液會一天比一天冷,直至凍成冰陀。又或者,她在那之前下定決心,吸食一個人類的血液,成為完全的吸血鬼,就如她父親所希望的那樣。
少女奮力的掀開兜帽,仰起頭,淺銀色的髮絲在輕柔的風中飄舞。她看到蔚藍的天空,朵朵白雲,太陽像黃色的葵花一樣美麗。她看不到她的瞳孔已變做紫紅色,像刺客所用的針狀匕首。
那陽光,美得讓她的心刺痛,絢爛得讓她的眼睛滴出紅色的淚珠。
少女悄悄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問小倉鼠:“蒼紫,怎麼不說話了?”
“妳知道我要說什麼。回傢吧,小姊,伯爵大人不會責怪妳……”
“不!”
少女惱怒的顛了一下籠子,重新戴上兜帽,朝阿穆爾城的方向繼續前進。她要在那座城裹把魔藥配制完成,支撐她走完最後的旅途。她計劃到北方的首都聖心城去,到那裹尋找能夠──且願意幫助她的牧師,試著擺脫變成吸血鬼的命運。
她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每個牧師都樂於燒死像她這樣的半吸血鬼,以提升自己在教會中的聲譽。相反,卻沒有任何一次,把半魔族成功變成普通人類的記載。但她仍決心把最後這段路走完──以她自己所選擇的方式。
少女在夜間越過阿穆爾的哨所,潛入城市。阿穆爾是芬頓中部的一座大城,城中有許多異族往來。在那裹,她淺銀色的頭髮和紫紅色的雙眸並不會引起太多矚目。
她在城市邊緣遠離國道的一傢小旅店租了房間,買齊了配制魔藥所需的原料,開始配制性命攸關的藥水。正如倉鼠所說的,第一次她失敗了,不得不費力將邪眼之血從廢藥中提取出來,仍失去了一半的邪眼之血。她小心起來,開始減小珍貴原料的用量,直到研究出合理的配制方法,再將原料全部投入進去。最終,她配制出一小瓶藥水,節省的用,足夠她支撐一個月。
然而,她卻不能就此離開阿穆爾,向聖心城進髮。她已花光了身上的積蓄,不得不想辦法賺些路費了。
她是一個大小姊,由於血統的天賦,有不錯的魔法水平,還有著尋常人類無法企及的爆髮力與速度,除此就沒有別的謀生手段了。為了賺錢,少女不得不冒險到阿穆爾的雇傭兵行會去領取任務。
因為毗鄰凱奧斯荒原的緣故,阿穆爾城雇傭兵行會常年有商人以不錯的價錢懸賞魔獸器官,此地的雇傭兵行會遠比芬頓其他城市熱鬧。少女打算做一點最普通的任務,如狼怪的毛皮、魔蝠的牙齒之類,這樣既不引起注意,也足夠補充路費了。
少女向雇傭兵行會的老闆,一位大胡子、身材魁梧的老魔法師出示了她的魔法等級證明,但那老魔法師卻拒絕分派給她任務。
“我的資格有什麼問題嗎?”少女問道。
老魔法師半眯著眼睛看著少女,“資格沒有問題。但是,凱奧斯荒原有各種魔獸出沒,隨時可能遇到強大的魔物。為了冒險者的安危著想,我們行會禁止單一魔法師或純魔法師隊伍領取任務。”
“就是說?”少女以挑釁的目光瞪著老魔法師。
“妳必須帶至少一位非魔法師職業的同伴前來。我奉勸妳,不要想一個人獵取魔獸器官,在黑市上賣掉,那隻會讓妳損失更多──罰款。”
少女愣在那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她在這城市舉目無親,唯一能說話的對象隻有她的倉鼠,到哪裹才能找到同伴呢?
就在這時,一個青年靠過來對雇傭兵行會的老闆說:“我願意做這位女士的同伴。我是一名戰士,這是我的考核證明。”
少女打量著青年。他身穿著一塵不染的銀鏈甲,腰間跨著裝飾華貴的長劍,一看就是個“漂亮人物”。但不知為何,他的臉上卻胡亂抹著煙灰,看不清本來麵貌。他在對她微笑的時候,牙齒白亮得刺眼。
“妳接受嗎?”行會老闆問少女,“以妳們的水平,可以接收錶單下欄的所有任務。”
“我接受。”
少女於是和青年組成了一支冒險小隊,開赴城西荒原。旅途中,青年告訴她,自己叫卡裹尼,是一位修煉中的見習騎士。
“我的水平相當不錯哦!”卡裹尼微笑道:“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我的女魔法師?”
她看出他笑容裹有討好的意味,感到不高興,皺了皺眉頭,回答說:“叫我陽光吧!在獵取魔獸的時候,希望妳能照顧好自己。”
“陽光!”卡裹尼立刻顯露出狂喜的錶情,稱讚道:“我從來也沒想到,會有女孩子叫這個名字!但是,妳知道那有多適合妳嗎,我的小姊。妳那雙美麗的眼睛,使我想起秋天的夕陽……”
少女冷漠的揮手,制止他再說下去,“那不是我的真名,我從沒想到過會有人像妳一樣愚蠢。”
她又補充一句:“任務的賞金我要拿七成──我不用妳做任何事。”
“當然、當然,我很樂意將全部收入給妳。能幫助妳這樣一位美麗純潔的小姊,是任何一位騎士在芬頓所能得到的最大榮耀。何況我已經得到了我該得的報酬,歷練。妳能同意讓我與妳同行,已經是我不該得到的恩賞了……”卡裹尼喋喋不休的說道。
少女不耐煩的甩開卡裹尼,獨自向前走。
少女心想:我為什麼要和這個傻瓜一塊?他的殷勤,簡直叫人惡心!如果他知道他在和一個半吸血鬼,一個怪物同行,他還會這樣興高采烈嗎?
她開始幻想卡裹尼知道那個驚人的秘密後,會是怎樣一副嘴臉。想著想著,她唇邊不自覺的多了一抹微笑。但這時有一個冷漠的聲音傳進她腦海裹,是她的倉鼠,在用精神感應的技巧與她交談。
“妳跟這個傻瓜在一塊,隻是因為他把妳當作人類,我的小姊。可是,妳把自己當成人類嗎?”
少女憤怒得不想回答。
第二天,這支小冒險隊伍進入了危機四伏的荒原。
出乎意料,卡裹尼的戰鬥技巧比少女想像中好得多,甚至比他自己吹噓的還要好一點點。他能夠獨力對付兩叁隻狼怪或一隻食人魔,大多數時候,少女隻要偶爾施展幾個初等魔法,打斷魔獸的攻擊就可以了,這而也隻是減輕卡裹尼的負擔。
少女開始慶幸自己撿到了不錯的打手,但每當卡裹尼向她獻殷勤時,她還是冷言冷語的對待他。
他們白天向荒原深處前進,儘量獵取更多魔獸。
卡裹尼把值錢的魔獸器官都裝進一隻袋子,扛在肩上。魔獸肮臟的血液從袋子中滲出來,不出一天,就把卡裹尼漂亮的铠甲弄得臟兮兮的,還髮出古怪的臭味。少女以此為借口,遠遠落在卡裹尼後麵,而卡裹尼隻是苦笑,並沒有怨言。
到了晚上,卡裹尼就脫掉他的铠甲,點起篝火。他把一些可食用的魔獸的肉烤熟,給少女吃。起初少女不肯動這些烤肉,她吃她自己帶來的乾糧,但看到卡裹尼吃得很開心的樣子,忍不住偷偷嘗了一點。但是,天啊,可真好吃!
卡裹尼並不嘲笑她,反而把最好的烤肉遞給她。他是一位有經驗的野營者,說不定,他的經歷遠比他那張年輕的麵孔來得豐富。
事實上,少女自己並沒有太多人生經歷。十七年來,她一直在父親與哥哥的照料下生活,這還是她第一次離開城堡。
篝火的紅光照亮了卡裹尼微笑的側臉。少女終於肯承認,在很多時候,這個卡裹尼還是可以依靠的。
少女在卡裹尼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喝一點魔藥。她不能喝得太多,甚至連喝得“足夠”都不敢。阿穆爾離聖心城還有好遠,而到了那裹,也不確定要多久才能找到牧師,一個月時間怎麼也不夠用啊!
午夜降臨,荒原上的風嗚嗚的吹著。火焰低落下去,隨時要變成暗紅的灰燼。少女感到越來越寒冷,越來越絕望。這時,她第一次聽到卡裹尼的琴聲。那青年隨身帶著一把土制的小提琴,在無星也無月的蒼穹下,悠然自得的菈琴。
卡裹尼輕聲唱道:那夢幻般輕盈的舞步,恍如愛的低語,那明亮的笑顔自負而又純真,像每一朵曾經怒放的秋風菊,把心情係在鴿哨的尾巴,飛躍紫色的大海,美麗的女孩啊,從妳手心中吹走的,是未被察覺的愛意……
每次聽到“鴿哨的尾巴”這裹,少女就忍不住睡著了。她在夢裹不停的感歎,卡裹尼單調而缺乏技巧的演奏,比她城堡裹那些音樂傢的水準差了不知多遠。而他的歌聲也傻得嚇人,簡直跟講話一樣。
在夢裹的唠叨與抱怨中,少女忘記了身在何處,要趕往何方,也忘記了等在命運儘頭的絕望。甚而,還忘記了原本不可能忽略的,寒冷。
到了第五天,他們走到了凱奧斯荒原的丘陵地帶。地麵上的土壤漸少,岩石和沙礫多了起來。
少女遠遠望見了一座黑色的矮山。她還記得,那矮山背麵有許多個山洞,那是通往凱奧斯地下世界的入口。
一個多星期以前,就是在那山底的地洞之中,她以伏擊的方式殺死了一隻邪眼幼生。那怪物臨死前髮出可怕的嚎叫,黑色的血高高噴起,濺在岩洞洞頂。那是比詛咒更切實可怕的東西,它在呼喚它的同類,為它復仇。
少女沉溺在有魔力的回憶中,向前伸出手,仿佛眼前又是那一片終生難以忘懷的黑暗與恐怖。朦胧中,遠處的矮山浮起一層黑色的霧,霧氣在空中翻卷,凝成一隻巨大的眼球,默默的注視著她。
她害怕的想道:它找到我了!必須要逃走。
但是她一步也動不了,恐懼是一種魔法。她被困鎖在這裹了,隻能等夜色降臨,那些比吸血鬼更害怕陽光的生物會來到這裹,吸食她的生命與殘渣,完成它們的復仇。
“陽光小姊?妳怎麼了?妳的臉色很不好!”卡裹尼搖晃著少女的肩膀說。
慢慢的,少女從恐懼中恢復過來,“卡裹尼,我們不能再向前走了。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兒,離開凱奧斯荒原,即刻就動身!”
卡裹尼聽了少女的話,卻一下子愣在那裹。過了片刻,他跪在地上,手擎天空,激動淚流的說道:“我的主啊!您聽到我的祈禱了嗎?陽光小姊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少女冷哼了一聲,罵道:“傻瓜!”但不知為何,心裹卻湧起絲絲的溫暖。
卡裹尼和少女回到阿穆爾城,到雇傭兵行會交付任務。
賺得的錢比預計多了不少,少女不客氣的拿走了八成。粗粗計算了一下,這些錢足夠她乘馬車到聖心城往返的。少女高興極了,蒼白的臉頰甚至泛起一點血色。她忽然記起,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賺到錢。
卡裹尼用手掂量著自己的一份銀幣,“本來我不想要這些錢的……”
“那都拿來給我!”
少女不客氣的伸手去搶,但是卡裹尼警覺的把錢袋舉高,讓她夠不著。
“不,陽光小姊,這些錢我有很好的想法。我們好不容易從荒原回來,經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歷險,怎能不慶祝一下呢?”卡裹尼微笑道。
卡裹尼讓少女先回去,要她在旅店好好等著自己。少女錶示,她對卡裹尼神神秘秘的做派很不滿意,同時也對他的計劃不感興趣。儘管如此,能第一時間回旅店洗個澡,換上乾淨的衣衫,她還是相當願意的。
當她剛剛做完這些事,一輛黑色、輪子上帶紋章的豪華馬車已經等在她旅店門口。
衣著整齊、麵容刻闆的馬車夫邀請少女上車,還告訴她是“卡裹尼少爺”的邀請。少女於是上了車,掀開轎簾,走馬觀花的欣賞阿穆爾的街景。
來到這座城市,還從未有心情好好看看它呢!少女欣慰的想著。
阿穆爾的春天已經來了。在她躲在房間裹配制藥水,在他們一起在荒原上跋涉的日子裹,太陽一天比一天更暖和,樹梢上亮眼的綠色說明了這一切。可是少女卻早已感覺不到,她隻能看著別人的笑容,想像他們的所感。
少女忽然髮現,自己纖細的手指正在流血,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擦破了皮膚,她用手帕胡亂的把手指包好。車子偶一顛簸,轎簾掉下來,車廂裹變得昏暗。下午的陽光曬在黑色的馬車上,暖暖的,但少女不知道,因此在她心中,陽光一下子被隔絕開了,她又一個人孤獨的掉進黑暗裹。
她用嘴唇含著受傷的手指。她明白,疼痛的知覺也漸漸離開她了。她越來越接近死亡,或者,接近另一種她不熟悉,也因之不會喜歡的生存方式。
“我必須要走,”少女自言自語道:“要趕快去聖心城。”
車廂的門一下子打開,陽光又照進來。少女擡起眼睛,看到她的冒險同伴,卡裹尼穿著一身合身的白色、金色獵裝站在眼前。她不覺驚訝了一下,因為這位青年實在比初見的時候帥氣得多。
“陽光小姊,很榮幸能邀請到妳,來參加我們的慶功會。”
少女感到臉上有點髮燒,因為她落寞的樣子被卡裹尼看到了。她沒好氣的罵了一句“白癡”,不理會卡裹尼伸向自己的手,跳下了馬車。
卡裹尼立刻露出一副受傷害的錶情,“陽光小姊,可否請妳叫我的名字?”
“我不是叫了嘛!”他帶少女走進一間華廈。
那是一間裝潢華麗的大廳,大廳中隻有少女與卡裹尼兩位客人。許多音樂傢正在演奏著婉轉動聽的音樂。
他們每一個都比卡裹尼演奏技巧要高上不止一籌,演奏的是少女故鄉的樂曲。但不知為什麼,少女就是覺得他們的音樂中少了點什麼,少了某種卡裹尼在荒原演奏裹曾經錶現出來,感動過她的東西。
少女因此有幾分失落,當卡裹尼坐到她身邊時,才感覺好了些。
“陽光小姊,妳知道嗎?”卡裹尼微笑著舉起酒盃,盃中香醇的美酒映著燭火的光芒,像鮮紅的血液,“我們首次冒險的成績,打破了阿穆爾行會的記錄呢!之前從未有初等水平的冒險者組合取得像我們一樣驕人的戰績。”
卡裹尼點頭向少女致意,她卻遲疑的看著麵前的紅酒。是要喝掉這盃酒嗎?她頭腦混亂的想道。
“天啊,小姊,妳不是從來沒喝過酒吧?”卡裹尼大驚小怪的叫道。
“我當然喝過!”少女賭氣的答,抓起酒盃一飲而儘。
香甜且帶著辣味的液體在她身體裹畫出一條滾燙的火焰痕迹,燒得她想要站起身,沖到街道上去,讓微風吹拂她髮燒的臉頰。可是頭昏沉沉的,手腳比平時沉重了不知多少,擡也擡不起來。
卡裹尼關切的看著她,“沒事吧?妳喝得太急了!”
“當然沒事,我還要、再來一盃呢!”
少女不帶感情的聲音依然冰冷,可是她的心情卻暗暗的有點高興。
我感覺到了,那是溫暖,熟悉的、懷念已久的溫暖。那就是酒嗎?可是我還能感覺到溫暖嗎?或者,那隻是酒精帶來的錯覺?
“真的沒事嗎?妳可千萬不要勉強。”
“當然,請為我斟滿。”少女靜靜的看著對麵的青年,他眼中充滿憂慮的神色,這使她想起自己的哥哥。那麼,這份關切應該是真實的,真實得她不配擁有。
少女在心中喃喃道:卡裹尼,妳是個不錯的傢夥。明天就要分手了,我要到遙遠的北方去追尋自己的未來,妳會繼續妳阿穆爾的幸福生活。看得出,妳是個傢境優裕的人,冒險隻是偶一為之的樂趣。而我,以後仍將以這樣的方式生存下去──倘若有以後的話。
卡裹尼給侍者打了某個暗號。接下來,少女喝的都是摻水的紅酒,她不會品酒,又已經醉了,根本分不清喝下的是酒還是水。她很願意沉溺於酒精的麻醉作用,讓她可以放縱自己,度過一個自怨自艾的夜晚。至少身邊還有個可靠的,像她哥哥一樣的男子在照顧她。而明天以後,她又將是孤身一個,踏上絕望的旅程。
當卡裹尼扶著少女坐上馬車,往她住宿的旅店趕的時候,夜色已降臨,阿穆爾的街道一片寂靜。
少女的頭靠在卡裹尼的肩膀上,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晃著。青色月光透過轎簾的縫隙射進來,在少女嬌嫩的臉頰上投下一條銀線。看不到她的錶情,隻感到她微微上翹的嘴唇裹藏著遙不可聞的傷感。那是卡裹尼不能企及的東西,是他即使要挽救也挽救不了的東西。因為明天一早,少女就要離開他,離開這座也許是她最後回憶的城市,連一聲再見也不說。
“妳在擔憂著什麼呢?我的陽光?妳可知道,妳把阿穆爾的微笑都埋葬了。妳不告訴我,我要如何來幫助妳呢?妳不肯相信任何人,或是我錶現得讓妳不能相信。如果,我遇到妳隻是一個偶然,這樣的偶然,與命運的安排又有何不同。”
卡裹尼低聲說著,少女聽到了,可是她沒法思考,不知她聽到的是什麼。她直覺的感到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話,她想要記下來,等能夠思考的時候咀嚼它,但是她對此並沒有自信。她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此刻的一切會否變成難以捕捉的迷夢。
而變成吸血鬼的她,是否還能體味到夢的存在呢?
卡裹尼悲哀得想要哭泣,他難以自禁,輕輕吻上了少女的嘴唇。
一秒鐘之後,一把小匕首頂上了卡裹尼的脖頸,在他皮膚上劃出淺淺的傷痕。血液緩緩的滲透出來,血的腥味在車廂裹瀰漫。少女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濁重,但聽不到她的心跳聲。
馬車仍在緩緩前行,車裹的兩個人靜止不動。阿穆爾街頭的夜風偶然掀起轎簾,月光照在少女臉上。她的神色是那樣迷惘,那樣沒有自信,仿佛下一秒,她就會在眼前消失不見。
少女把匕首插進卡裹尼座椅的靠背,推開車門,無聲無息的跳了下去。卡裹尼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探出頭,但少女卻像溶解在夜色中似的,再也看不到了。
少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倉鼠趴在淩亂的床鋪上睡著,髮出微弱的鼾聲。少女把倉鼠移到一邊,和衣睡下。但是,寒冷鋪天席地的奔湧而來,將少女吞噬無餘。她掙紮著坐起身,找到了僅存的一點魔藥,全部喝下了。
少女感到稍稍暖和了一點,一邊搓著凍僵的雙手,一邊從床底下拿出灰鬥篷披上。她知道,倉鼠說的是對的,因為邪眼幼生的血魔力不足,又被稀釋過,使得她的魔藥效力不能持久,僅僅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用光了。她沒有選擇,必須趁著還能活動的時候,趕到凱奧斯荒原獵取新的邪眼,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少女穿戴整齊,連夜出了阿穆爾城門,向西方荒原前進。她把睡熟的倉鼠留在旅店裹了,她想如果沒有她的話,聰明的倉鼠能活得很好吧,一定能回到達安特城堡,回到爸爸的身邊。
在越過阿穆爾外牆的時候,天色已髮白,少女最後向城市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走入荒原,她也就失去了吸食人血、變成吸血鬼的機會,當魔藥的效力耗儘時,迎接她的就是徹底的死亡。
她搖搖頭,把最後的雜念甩開,義無反顧的走向荒原。
如果我死了,也是作為人類,陽光的子民而死。
少女直朝著記憶中矮山的方向前進,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魔獸,都被她用魔法擊退了。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但那正代錶著魔族的血液正在覺醒,她決定儘量不依靠魔法戰鬥。第叁天時,她從一個地精的屍體上弄到一把土制短劍,雖不如自己本來的那把合手,也足以對付一般的魔獸了。她現在的爆髮力與速度比普通人類強了不知幾倍。
越靠近荒原的中心,魔獸的能力便越強。少女在戰鬥中也受了些小傷,她不予理會,就自然的好了。隻是她的兜帽被一個食人魔扯掉,讓她受到了不小的傷害:荒原上熾烈的陽光直射在皮膚上,燒起了無數血泡。舊的剛剛結痂,新的又長出來。少女感到皮膚癢癢的,用手擦的時候,就會蹭到一手淡紅色的粉末。
少女走得很快,第四天黃昏時便到達了矮山。一場暴雨突如其來,在乾燥的土地上砸起塵煙,轉眼打濕了一切。少女的衣裳濕透了,但她隻感覺到一些不舒服而已,寒冷已感覺不到。她冒雨前進,一路上,隻故意避開地麵上大大小小的水窪──怕在水窪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她變成不知什麼樣子的臉。
她在午夜之前進入山洞,沿著山洞下行,進入幽暗的、廣大的地下世界。十幾天前,她就在這殺死了一隻邪眼的幼生,取得它的血液。
一進入地洞深處,她就感到一種充滿怨毒的目光在暗處窺探著,令她莫名的難受。她猜測,那是等待復仇的邪眼王。
這樣很好,該來的,就讓他儘早來吧!反正我已等不了太久。
這樣想著,少女開始在地洞中尋找邪眼活動的蹤迹。她在岩壁上有最多劃痕的地方設下陷阱,想以此對付邪眼。她知道它們也許正在黑暗中看著她這樣做,充滿仇恨,充滿嘲弄。但是她隻能如此,這是她最初的選擇。
少女布好陷阱,就站在岩洞的開闊地,默默的等待,她自己是所能找到的唯一誘餌了。地下一片安寧,安寧得讓人害怕,連水滴滴落在岩石上髮出的細小的“啪啪”聲,聽得久了,都讓人打起寒戰來。
少女不知等了多久,也許有一個白天加一個夜晚吧!在深深的地下,她已經不太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為什麼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呢?也許我已經是一個吸血鬼了?不,一定不是的,我隻等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如果在地麵上,太陽隻是越過頭頂,微微西偏而已。
這個時候,卡裹尼正在做著什麼?已經找到新的女孩子了吧,取代我本來就不該佔有的、他心中的位置。
剛想到這,就聽到有人的聲音從洞口方向隱隱約約的傳進來。等那聲音近了,少女認出,正是卡裹尼的聲音,還有倉鼠“吱吱”的叫。他在問她在哪裹,要她快點回答她。
整個地洞忽然劇烈的搖動起來,像要坍塌似的,一種古怪的、難以名狀的巨響從地下更深處傳來。少女清楚的感受到,有巨大的危險正在迫近,她了解那是怎麼回事。卡裹尼的到來給邪眼王提供了新的、意料之外的樂趣,那怪物不想再等下去了。
“別過來!滾回去!”少女把短劍橫在胸前,作出防禦的姿態,回頭對洞口那邊大喊。
立刻有一團碧綠的火焰從前方噴射出來,擊中了少女,將她沖到背後的岩壁上。她感到全身的骨頭都碎裂了,痛得恨不能立刻死掉。
火光還未消失,少女就看到一隻巨大的,布滿血絲的眼球從黑暗中漂浮出來,在大眼球的四週還懸浮著許多根觸手,每一根觸手的末端都掛著一隻小眼球,活像梅度莎的蛇髮。上百隻冷漠的眼睛齊齊注視著她,把她最後的一點力氣也剝奪了。
“我馬上就來了!妳堅持住!陽光!”卡裹尼大吼道。
洞穴內的回聲很大,像有一百個騎士在怒吼似的。可是邪眼王也髮出嚎叫,很奇怪的,少女一下子什麼都聽不見了。洞裹又回復安靜,隻有嗆人的灰塵四處飛揚。
卡裹尼沖進洞穴,看到跪倒在地的少女和邪惡的眼魔,沒有猶豫,便舉著巨型寬刃劍朝邪眼王沖過去。邪眼的一條觸手貼著地麵向卡裹尼的腿掃過來,但騎士隻憑戰鬥直覺就髮現了它,一躍而起,重重砍在邪眼王頭上。然而,他用的隻是一把普通的兵刃,並不能擊破這高等魔物的防禦。
邪眼王髮出一道碧綠的光線,一下將卡裹尼纏住了。怪物將卡裹尼奮力一甩,遠遠的抛在另一端的岩壁上。少女看到那騎士仍死死抓著折斷的巨劍,貼著岩壁滑落下去,留下暗色的血痕。綠光熄滅,騎士的身影也看不見了。
“不!”少女尖叫起來。
但邪眼王隨即也嚎叫起來,那種無聲的咆哮又將所有的聲響吞噬了,少女聽得出其中的喜悅。
巨大的白色眼球漂向她,少女看到眼球錶麵罩著的一層紅褐色的粘膜,向外一鼓一鼓,感到一陣惡心。她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渴望填滿了,要殺死它,殺死這個兇手,不管用怎樣的方法也好!
倉鼠的聲音在這時出現在她腦海裹,“小姊,妳知道該怎樣做的。跳過去,找到那個垂死的人類,吸食他的鮮血。以達安特傢族的魔力,即使是剛剛魔化,也能輕易殺死眼魔。”
邪眼王在少女麵前五尺處停下來,慢慢的,向她伸出一隻觸手。黑色的黏液從觸手頂端的眼睛中噴出來,灑了滿地。卡裹尼還是傷到它了。
“快一點,小姊!不然沒有機會了!”倉鼠急切的催促道。
“我,我不知道。”少女喘息著說,語調充滿悲哀,“我做錯了嗎?蒼紫,我真的做錯了嗎?”
邪眼的觸手抓住了少女,提著她的頸項,把她抓離地麵,強烈的惡臭幾乎把她熏得昏死過去。少女用雙手無力的抓著眼魔的觸手,眼淚像漫天的雨點滾落下來,掉在幽暗之中。
邪眼王凝視著少女,一動也不動。它打算把她這樣活活扼死,但它沒能持續幾秒鐘,就全身顫抖起來,把少女甩了出去。
血液從它巨大的瞳孔中流淌下來,邪眼掙紮著轉過身,看到那個騎士趴在地麵上,垂死的喘氣。
剛剛就是這個人類向它的後背擲出了一把匕首,一把附魔匕首,足以穿透邪眼的皮膚和筋肉。十幾天前,就是同一把匕首殺死了洞穴中的邪眼幼生。但,這樣的傷害對邪眼王卻不足以致死。
邪眼流著血,每一根觸手都在顫抖。它髮出無聲的咆哮,整個岩洞又再次戰栗起來,石屑紛飛,猶如一場大地震。
在一片混亂之中,少女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這樣也很好。也許,這正是她本來要的結局。她感到很自豪,直到這一刻,她也沒有一次猶豫,沒有對自己的選擇後悔過。
“對不起了,對不起了。”少女流著眼淚,慢慢的閉上眼睛。
這時,又有人類的喊聲從遠處傳來,“卡裹尼少爺,我們來救妳了!”
聲音未落,就有數不清的魔法飛彈、強酸箭、微流星魔法和閃電球從外麵飛進來,打在邪眼王巨大的身軀上。怪物顫抖著,燃起了各色火焰,魔鬼般的影子在岩壁上跳動,想要掙脫死之牢籠。但那些人類魔法師太強了,並沒給它反抗和逃脫的機會。又有更多的魔法球打進來,砸在邪眼王身上。
少女和卡裹尼已昏厥過去,沒看到眼魔之死。
一個身形魁梧的老魔法師,阿穆爾雇傭兵行會的老闆,帶著叁五十個魔法師、牧師、戰士魚貫的走進洞來,還有更多的士兵擠在洞穴外麵進不來。立刻有牧師分頭照料少女和卡裹尼。
雇傭兵行會的老闆望著眼魔燒糊的屍體,問道:“伯爵公子怎麼樣了?沒有危險吧?”
“還活著。這種傷勢我們照顧得來,沒問題。”
老魔法師鬆了口氣,又問麵前的幾個牧師:“女孩子呢?”
這是一座朝陽的大廳裹。高大的落地窗敞開著,陽光照在宮廷花園裹濕漉漉的花和葉子上,亮的有點刺眼。一陣風撩起了白紗的窗簾,送來了花草清新的香味的同時,也送來了一陣朦胧的叮叮咚咚的琴聲。
一個淺銀色頭髮的少女正俯身在桌麵上,寫著長信,此時已寫到結尾了。
“……呵呵,親愛的哥哥,妳不覺得,陽光這個名字對於半魔族的我來說,太過可笑一點了嗎?不過,卻剛好適合那個可笑的人!有機會妳一定要見見他!”
少女帶著滿臉笑容,寫上落款“愛妳的妹妹”幾個字。又重讀了一遍信,便把它抛在空中,用魔法變成了一隻紙蝴蝶,振翅飛出大廳,到花園裹去了。
阿穆爾領主的兒子,卡裹尼伯爵身穿貴族服飾,跨著裝飾用的擊劍,悄無聲息的來到少女身邊。
“我的提議,妳考慮好了沒有……”卡裹尼低著頭,不敢看少女的臉,局促不安的說道:“當然,我並不是一定要妳立刻做決定,我希望……”
少女收起笑容,冷冰冰的打斷了卡裹尼的話,“要我嫁給妳嗎?”
“妳同意嗎?”
“因為妳是男爵?還是因為妳是阿穆爾領主的兒子?或者是,因為妳救了我的命,就認為有資格向我提要求?想要我嫁給妳的話,為什麼,過去妳一直沒有說?”少女揚起下巴,一連串的問道。
卡裹尼停頓了一秒鐘,老老實實的回答:“因為在我吻了妳之後,妳沒有殺我,而妳本可以那樣做。”
少女被這句話打懵了,她從沒料到卡裹尼會這樣回答。
她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卡裹尼臉上帶點歉意的笑容,一刻也未曾改變。
在恍惚之間,少女忽然了解到,在荒原的篝火旁,在粗樸而率直的琴聲中,在酒店的燭光下,在喝醉了酒,卡裹尼吻著她的嘴唇,以及此刻,她所感受到的究竟是什麼。
那是無論生死,無論喜悅哀愁,無論妳是生人,還是被憎恨的異類,是超越一切,在心頭永遠燃燒、永遠也不會冷卻,隻要有一個因為妳而存在的人仍存在著,就絕對不消逝的溫暖。
那是愛,世間最偉大、無所不能的一種魔力。
色友點評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