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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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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凝香

小說章節

內容簡介
第一章 碧姑娘的劍
第二章 女飛賊
第叁章 夜深人不靜
第四章 不翼而飛
第五章 白若麟
第六章 夜蘭
第七章 好朋友
第八章 不該死的人
第九章 化春泥
第十章 香茶苦口
第十一章 碧血染紅裳
第十二章 惡意
第十叁章 替天行道
第十四章 春來冰河開
第十五章 銀芙蓉
第十六章 馮破
第十七章 不告而別
第十八章 毒花
第十九章 無頭屍
第二十章 意料之外
第二十一章 白天英(上)
第二十二章 白天英(下)
第二十叁章 妻劫母難
第二十四章 淫音
第二十五章 錢莊的少東傢
第二十六章 冰花初綻
第二十七章 陸陽城外的老闆娘
第二十八章 錶姐
第二十九章 毒花的刺
第叁十章 小捕快
第叁十一章 群氓
第叁十二章 屐上足如霜
第叁十叁章 叁天叁夜與叁個孩子
第叁十四章 酒漾蓮心醉
第叁十五章 春夢無痕
第叁十六章 群雄
第叁十七章 逃
第叁十八章 煙花湖畔正梳妝
第叁十九章 他鄉遇故知
第四十章 珠淚凝
第四十一章 枝頭春意鬧
第四十二章 月夜
第四十叁章 第六星
第四十四章 單刀直入
第四十五章 鏖鬥
第四十六章 蜜裡調糖
第四十七章 同枝雙蕾次第開(上)
第四十八章 同枝雙蕾次第開(下)
第四十九章 防衛
第五十章 鐵爪鴛鴦
第五十一章 鞭
第五十二章 鳴金疑
第五十叁章 秘藥
第五十四章 將計就計
第五十五章 毒芽
第五十六章 戲
第五十七章 夜雨中宵
第五十八章 圖窮
第五十九章 急轉直下
第六十章 榻下囚
第六十一章 審
第六十二章 得成比目何辭嘆
第六十叁章 破壁
第六十四章 忙裡偷香
第六十五章 舍南舍北皆春水(上)
第六十六章 舍南舍北皆春水(下)
第六十七章 觸株兔
第六十八章 死水
第六十九章 浮華公子
第七十章 錦難書
第七十一章 月若無恨月常圓
第七十二章 驚蛇
第七十叁章 夜戦八方
第七十四章 盛宴
第七十五章 砧闆與魚肉
第七十六章 間歇
第七十七章 針鋒相對
第七十八章 刀與劍
第七十九章 戛然而止
第八十章 官府
第八十一章 羊腸隱蘭心(上)
第八十二章 羊腸隱蘭心(下)
第八十叁章 山幽林密晚春濃(上)
第八十四章 山幽林密晚春濃(中)
第八十五章 山幽林密晚春濃(下)
第八十六章 舊閣新劍
第八十七章 無李何以代桃僵
第八十八章 迷離境
第八十九章 失怙
第九十章 陡峭陰風
第九十一章 珠聯
第九十二章 毒
第九十叁章 舐犢情深
第九十四章 前夜
第九十五章 最後一絲波瀾
第九十六章 吉時
第九十七章 好事成叁(上)
第九十八章 好事成叁(中)
第九十九章 好事成叁(下)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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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凝香
第一章 碧姑娘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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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霞峰下,一條小道蜿蜒曲折。

時逢晚春,一片碧海綴着萬點花色,不論遠眺亦或閒遊,皆是醉人美景。

隻不過,白阿四卻沒什麼心思欣賞。

倒不是因為他在這山腳下開酒肆多年看得厭了,而是他實在騰不出空。

這小小的酒肆之中,幾年也難得一次的熱鬧,加了備用的木桌木凳,仍有七八個挑夫不得不坐在門外擔子上。

生意如此之好,白阿四卻高興不起來。

酒肆內這密密麻麻二叁十人,倒有一大半帶着兵器,讓他這種尋常百姓脊背發麻。若是熟客倒也罷了,偏偏這些武林中人,他沒一個認得。

平素裡擠不出半點笑容的老闆娘白嫂,此刻活動着僵硬的麵皮,挑起唇角往來招待。

到不是怕了這些客人,這胖胖的村婦,一向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叫她耐下性子輕聲慢語出麵招待,隻不過是因為,這班人都是斷霞峰上暮劍閣的客人。

蜀州江湖勢力繁雜,名聲最響的叁個,峨嵋據南,唐門霸東,而暮劍閣,則領袖蜀北。(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兩日之後,便是暮劍閣閣主嫡長子白若雲大婚,將入門的新婦,又是峨嵋掌門清心道長的關門弟子孫秀怡。如此南北聯姻,自然不會僅僅驚動蜀州武林而已。

能遣人來賀的,絕不會少了禮數,無暇抽身的,也都托镖行送上賀禮吉言。足足半月之間,白阿四的酒肆之中,就未曾有半日斷了生意。

幸而暮劍閣與峨嵋派交好之輩盡是正道中人,婚禮不會邀請什麼兇神惡煞之徒。就算有許多包藏禍心與冷眼旁觀的,總不會屈尊到白阿四的酒肆裡生事。

“趙兄,你說這次婚禮,唐門究竟會不會來?”

“依在下拙見,唐門應來,如不親眼衡量,豈不是對這場聯姻一無所知?”

“哎,老哥這話說的不對,就是俺這樣的粗人,閉着眼睛也知道,白傢娶了峨嵋的婆娘,總不會就為了生幾個身強體壯的胖娃娃吧。俺要是唐門的門主,才不來白費功夫看人討老婆合謀對付俺。”

白阿四聽着這種在店中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類似對話,滿臉堆笑的放下酒菜。趁着屋中酒菜大多上齊,他連忙扭了扭腰,往門口走去準備透一口氣。

這近二十天中,他隻盼莫要有人在他的酒肆中大動乾戈,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

才到門邊,撲麵一陣香風入鼻,白阿四擡頭一望,登時便知道,那千萬遍念誦於心頭的祈願,怕是要在今天落空了。

白傢的賓客自然也不乏江湖女子,隻不過很少有女人願意擠進這臭烘烘的酒肆,大多隻在門口買一碗清水淡茶,解解渴乏,便接着上路。酒肆之中,除了白嫂,便是男人的天下。

男人好鬥,江湖中的男人更甚,為錢財、為麵子、甚至為一句話,往往便會刀劍相向,血濺五歩。一群男人中丟進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大都會如推石入湖,激起一片風浪。

而此刻在白阿四眼前走入酒肆的,正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小嘴,若是笑起來,一定十分可愛,十分動人。可她非但沒有笑,秀美的臉上竟連一點錶情也沒有,好似有一層無形的麵具,正密合在她嫩如春花的粉頰之外。

她的身量不高,但自上而下非常勻稱,顯得苗條修長,頸上戴着一串碧玉珠鏈,左腕掛着一個碧玉手镯,上身穿着件蔥綠夾褂,鵝黃束腰之下,是一條碧綠色的羅裙。

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條碧綠色的影子。

如果不是她背後背着一個長包裡,一看便是什麼兵器,怕是所有人都會當她是個走錯了路的小傢碧玉。

“客、客官,裡麵沒……”白阿四結巴了一下,正要說話,就被旁邊一人打斷。

“哎,有位置,兄弟們讓一讓,總能給姑娘騰出個座來。”一個勁裝漢子嘿嘿笑道,向着桌上他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站起讓出一個木凳,端着酒碗走了出去。

“喂喂,明明是兩個座位好不好?”隨着清亮悅耳的一聲提醒,一個看樣貌不過十叁、四歲但身量頗高的少年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我得貼身伺候着,勞駕哪位行行好也給讓個座呗。”

這小厮看起來比那姑娘小上一些,模樣頗為討喜,一張娃娃臉上掛着親切的微笑,烏溜溜的眼珠靈活的左顧右盼,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神情。

屋裡都不是什麼惡人,這小厮又笑的叫人心喜,加上是這美貌姑娘的伴兒,馬上旁邊那人便端着茶盃起身笑道:“娃娃來坐,我去透透風。”

“老闆,要壺清水,不要裝過茶水的壺,多謝。”那小厮頗為伶俐,一邊把行李包袱放在地上,一邊摸出一塊碎銀,遞到白阿四手上,“方才讓座那二位的帳,也一並算了,餘下的,算是打賞。”說罷,掏出一塊白巾,仔仔細細鋪在凳上。

那姑娘也不開口,徑自坐下,將背後布包解下放在膝上,黑亮雙眸便隻是盯着桌上放着的左手。

旁人已經忍不住在猜測她的身份,有幾個想到了什麼,驚疑不定的偷偷瞄她,有幾個全無頭緒,隻是間或看來一眼,剩下的到都在仔細打量她,一來秀色可餐,誰不愛看,二來也都好奇這到底是哪傢的女俠,行走江湖穿得如此不便不算,還帶着一個幫忙打點的小厮。

一時間想到好幾個出身名門的女子,卻大多和眼前這人對不上號。有人忍不住向見識較廣的人低聲詢問,得了答復,目光卻是一驚,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似乎不太相信。

那姑娘也不理會這些目光,似是早已見得慣了,清水上來之後,便靜靜地倒了一盃,湊到唇邊,淺淺抿了一口,潤濕紅唇。

那小厮抹了把汗,咕咚咕咚仰頭喝了叁盃,哈的一聲出了口氣,笑道:“果然走的久了,清水都變得好喝起來。”

出聲叫人讓座的勁裝漢子也聽了旁人耳語,雙目狐疑的在對桌主僕身上一掃,放下酒碗,抱拳道:“萍水相逢也是緣分,在下劉振川,江湖兄弟擡愛,送了個別號叫做斷水神錘,大傢同來參加白大公子喜宴,可否交個朋友?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江湖人不拘小節,自然也不忌憚是否該問女子閨名。倒是旁人聽了他的名頭,忍不住瞄了一眼放在一邊的八角紫金錘,心中暗暗道一句,原來是他。

那姑娘眉心微微動了一動,垂首喝了口水,並不答話。

反倒是那小厮嘻嘻笑道:“劉大哥,我傢姑娘不愛說話,也不愛交朋友,您做您的斷水神錘,莫要打斷我們喝水就好。”

這回話頗為無禮,劉振川麵上不禁一紅,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若是稱呼,我傢姑娘姓崔,大傢叫聲崔姑娘,在這地方,總不會叫岔了人。”那小厮看了一圈,接着說道。

這崔姑娘果真不愛說話,隻是靜靜坐着。但她越是如此,屋內幾人的眼中狐疑之色越是濃重,仿佛這特征更符合他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隻不過他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姓崔。

白阿四察覺氣氛不對,拎着銅壺出了門口,摸了摸胸,長出口氣,心裡盼着這班人千萬別動起手來。

謹言慎行雖是大多數江湖人應該牢記的原則之一,但若是人人都能如此,江湖又怎會有這許多事端?

劉振川左手位上恰是完全猜不到這女子來路的人之一,他與劉振川頗談得來,見新交的朋友撞了這麼一遭尷尬,登時麵帶怒色,哼了一聲譏刺道:“崔姑娘好大的架子,行走江湖還要帶個累贅,萬一遇上事端,豈不是平白搭條性命。還是說,姑娘功夫俊的很,碰上什麼對手,也保得住這半大娃娃?”

言下之意,你若是承認自己功夫不錯,那他當下就要討教討教。

劉振川連忙伸手拽了一下,笑道:“馮兄弟,坐下喝酒,喝酒。”明裡勸他,暗中卻警告似的捏了他一下。

那姓馮的漢子卻是個直楞性子,一翻雙目道:“你捏我作甚?這姑娘進來連句話也不肯說,隻叫個小厮答話,難不成咱們一屋子江湖好漢,隻配和她手下的龜兒子叨叨嗎?”

崔姑娘雙目微擡,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她仍不說話,隻是緩緩將膝上包袱放在了桌麵上。

馮姓漢子酒性上頭,譏笑道:“呵,這麼標致的姑娘,莫非是個啞巴?”

那崔姓少女輕輕嘆了口氣,似是非常不願的擡起右手,青蔥嫩指鈎住包袱布結,輕輕一扯,緩緩將包袱皮向一邊扯開。

屋內眾人,頓時伸長了脖子看了過來,緊接着,又紛紛響亮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露出來的,是一把長劍。

淺碧色的劍鞘,綴着數顆翡翠,劍柄拖着兩條天青劍穗。一眼望去,便知道價值不菲,單是護手上那一顆拇指大小的碧玉珠,怕是就會引來賊人無數,難怪要用包袱裡好。

眾人抽氣吃驚,自然不是因為這劍的價錢,那馮姓漢子麵上酒意瞬間去了大半,麵頰幾乎沒了血色,連聲音也有些發顫,“這……這劍上……莫非、莫非有一道碧綠印子,擦……也擦不掉?”

那小厮笑嘻嘻的說道:“咦,馮大哥難道偷偷看過我傢姑娘的寶劍?”

馮姓漢子臉上的肌肉都變得有些扭曲,似乎想努力做出一個微笑,卻不得其法。他緩緩坐下,擡手擦了擦額上冷汗,語氣驟然變得十分恭敬,“在下……在下有眼無珠,沒想到、沒想到碧姑娘也會來參加白傢婚禮,多有得罪……還、還請碧姑娘海涵。”

旁邊已有人忍不住在竊竊私語。

“真的是她,沒想到竟這麼年輕。”

“白傢怎麼會向她下帖?”

“你怎知道她有請帖?誰知道是不是前來生事尋釁的?”

“兄弟說的是,萬一贏了暮劍閣白傢,她的名頭又要響亮幾分了。”

劉振川比身邊那人倒是鎮定許多,他舉起酒碗,朗聲道:“久仰碧姑娘大名,今日得見,實感榮幸。方才如有冒犯,還請恕罪,劉某自乾一碗,權作賠禮。”

旁邊那馮姓漢子低聲喃喃道:“血玉钗搖足踏雲,一劍奪命碧羅裙,碧姑娘既然到了,莫……莫非血钗雍素錦也要來不成?”

江湖上的女人,名頭響亮的,不是絕色傾國,就是武功超凡。貌若天仙卻甘願行走江湖的,多半會仰仗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新評判流傳的江湖四絕色的稱號揚名天下,而武功過人的,則往往不屑於艷名,更願單靠一身功夫闖出名號。

血钗、碧姑娘這兩個名號,對見聞廣博的人來說,可是響亮的很。

血钗雍素錦,鬓上一根血玉銀钗便是兵器,繡鞋之中從不穿襪,喜好赤着一雙雪嫩秀足,傳言其殺人後好以對手鮮血塗就足趾丹蔻,為人喜怒無常,隻為被輕薄一笑,追魂索命四十七天,逐越七州,將雪山八傑之一宗恒當着其七位結拜兄弟麵前斃於鬧市街頭,一戦成名。

碧姑娘與這樣一個女子齊名並稱,自然不是什麼泛泛之輩。不僅那一身極有特點的穿戴在江湖口耳相傳,她手上一劍穿喉的寶劍碧痕,近叁年更是名震東南。傳言其寡言少語,性格冷漠,極少與尋常江湖人士動手,卻不知為何曾在東南叁州遍殺七十一傢青樓主人,背下一身血案,後被公門高手圍捕,憑一把碧痕在手,逃出生天,留下腕脈被斷的十餘個廢人,名動八方。

這兩女俱非大姦大惡之徒,但行事乖張狠辣,也稱不上正道中人,更何況碧姑娘一向在東南叁州活動,按常理,暮劍閣的喜事,應該不會有帖子千裡迢迢送去給這樣一個行蹤不定的詭秘女子。

看來八成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偷偷瞄了碧姑娘幾眼,已有與白傢交情不錯的人開始擔憂這場喜宴會多生事端。

他們擔憂的的確有些多餘。

事端,根本不必等到喜宴上。

這樣一個秀美可人的女子,又是頗有名氣的劍客,本身就足以帶來沒完沒了的麻煩。

這邊馮、劉二人才剛消停,另一角卻有兩個青年劍客齊齊站了起來,視線隻在這位崔姑娘麵上一掃,便盯住了橫在桌上的那柄碧痕。

那兩人穿着打扮極為相似,都是黃衫褐褲,軟底布靴,腰間長劍也是一模一樣,除了一個闊口方麵,一個下巴頗尖之外,其餘都如照鏡子一樣相似。

一看他們起來,酒肆內的諸人便想到了蜀州武林小有名氣的一對兄弟。

果然,那二人馬上便開口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在下陳德。”

“在下陳榮。”

“我兄弟二人苦練劍法。”

“蒙江湖兄弟擡愛。”

“賜了個西川雙劍的名號。”

“我們兄弟生平最喜劍法。”

“久仰碧姑娘大名。”

“還望能不吝賜教,隨手指點一二。”

“選隨便我們哪個都可以,另一個絕不幫忙。”

“隻是切磋技藝,不傷和氣,點到為止,還請諸位做個見證。”

這兄弟兩個一人一句,說的卻既有默契,若不是方臉陳德看起來略微年長,形貌與陳榮也頗有幾分差異,還真容易被當作一胎孿生。

這種惱人的切磋討教,在諾大的江湖中每日不知要發生多少,偏偏若不出手,往往便會被當作自愧不如,認了下風。尤其這些急着闖出名號的青年男女,更是將挑戦視作揚名立萬的捷徑。

剛才馮姓漢子還能算是氣話,崔姑娘忽略也就罷了,這種正經八百的邀戦,才真叫難辦。

二十多顆腦袋一起轉了過來,都想看看她要如何應付。

崔姑娘淺淺抿了口水,那水有些太熱,她稍稍撤後一些,攏起櫻唇輕輕吹起氣來,竟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陳傢兄弟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陳榮將麵帶怒色的大哥輕輕一扯,朗聲道:“崔姑娘,我兄弟二人堂堂正正向你討教,你就算不敢應戦,也總要有個回話吧?”

邀戦不成,便是挑釁,如果崔姑娘仍不出手,至少在這班江湖漢子眼中,就已和露怯無異。偏偏崔姑娘仍是八風不動,隻是將吹溫了得開水送入唇畔,緩緩喝了起來。

那小厮在一旁也不慌張,仍是笑嘻嘻的來回打量週遭各色人等,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麵,早就不以為意。

“既然如此,那在下得罪了!”陳德性子更燥,擡手將陳榮撥開,側手一抄,已將劍柄緊握掌中。

崔姑娘此時卻才將手中水盃放回桌上,瓷底木麵一碰,發出噠的輕輕一聲。

這一聲中,陳德的手已揚起。

可所有人都沒聽到本該出現的那一聲龍吟,也沒看到本該出現的那一道寒光。

隨着他的手一道擡起的,竟隻是一個劍柄而已。

那寒光閃閃的叁尺青鋒,竟齊根斷在了劍鞘之中。

崔姑娘放穩水盃,回手搭上劍鞘,水眸一側,淡淡瞥了小厮一眼,似是在責怪他為何不快喝水,方便快些上路。

那小厮嘿嘿一笑,端起水盃咕咚咕咚吞了兩口,一抹嘴巴,道:“成成,小的馬上就好。”

這主僕二人,竟好似誰也沒把那兩兄弟放在眼裡。

屋內這二十多人,此刻倒已都知道,這看似嬌怯怯弱不禁風的秀美少女,確實有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的資格。

陳德捏着手中劍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手背青筋暴起,卻不敢移動分毫。

這四十多隻眼睛,沒有一隻看到這位崔姑娘是如何出手,更不要說那足以無聲無息撃斷精鋼長劍的淩空虛勁是多麼驚世駭俗。

即便先前還有幾人存有挑戦之心,此刻也隨着冷汗流得乾乾淨淨,陳榮僵在兄長背後,更是連顫動不已的手掌都偷偷從劍柄上拿開,握出緊纏的白絹,露出一片濕痕。

崔姑娘輕輕呼了口氣,提起桌上包袱緩緩包好,跟着緩緩站起,向門外走去。

眾人望着她苗條倩影,裙下蓮足堪堪一握,纖腰如柳盈盈慾折,挺背削肩,楚楚可憐,哪裡像個轉瞬之間便能斷人兵刃的一流高手?

隨之而來的,便是混雜着濃厚好奇的擔憂。

這樣一個女子,趕來參加暮劍閣的喜宴,所為何事?

酒肆內的諸人紛紛沒了胃口興致,崔姑娘才走出去,便一個個結賬起身,跟在後麵,也再沒有人多看一眼陳氏兄弟。

一場轉眼分出勝負的甚至稱不上切磋的交手,仿佛已將西川雙劍這個名號從酒肆中就此抹去。

不出數月,也許便是整個江湖。

白阿四擡起手抹了把汗,扭頭望了一眼屋內,僅剩下的兩個身影,已有一個沮喪萬分的跪在了地上。

他輕輕嘆了口氣,掩上了木門,決定晚些再進去收拾。

回轉身子,那一主一僕走的着實不快,一眼望去仍未到山道彎折之處,頗難為一眾江湖豪傑慢着性子亦歩亦趨。

想來今日不會再有什麼波折,白阿四抽了一張闆凳坐下,可還沒歇口氣,搭手一望,遠遠低處一頂紅花小轎,由兩個壯士漢子扛在肩上,大歩流星走了過來。

轎子左右,跟着四名妙齡少女,四個雖都背着寶劍,其中一個卻穿着水紅裙褲,合歡小褂,挽着雙心環髻,手裡還提着一隻紮口母雞,眉心點了一粒朱砂,粉黛覆麵,精心妝點,竟像是臨時充作了伴嫁傧相。

另外叁名女子則是一般的黃衫青裙,素麵朝天,形貌雖略有高低,但也都稱得上秀美可人,比起方才驚起一番波瀾的碧綠姑娘,也不遜色太多,隻是倒有兩個開麵束發,一望便知已然名花有主。

傧相伴嫁在旁,轎中自然便是大禮之前不可見人的新嫁娘了。

白阿四登時跳起,招呼來白嫂準備茶水,迎賓多日,唯有這一撥,決計不可怠慢半分。

峨嵋此代俗傢女弟子中,年紀最輕的五人素來交好,情同手足,人稱靈秀五娥,此次白若雲大婚的對象,便是其中五妹。

另外四人,大姐鐘靈音,叁姐齊秀清都已婚配,田靈筠與宋秀漣這一大一小則待字閨中,反落到了小師妹的後頭。

白阿四連日裡聽那些江湖豪客信口閒聊,早已知道這次送親,峨嵋掌門清心道長並未隨行,而是另有要務提前出發,護着孫秀怡北上成親的,自然便是靈秀五娥中的其餘四個。

兩相印證,這紅花小轎中載的是誰簡直一目了然。

嫁妝行李都隨着清心道長先行一歩,這小轎一路跋涉,倒也安穩低調,不致多生事端,至於今日掛了紅花上了妝容,也是因為已經進到暮劍閣的地頭,不需再額外謹慎。

“幾位女俠,在小的這兒歇歇腿腳,喝口熱茶再趕路吧。前麵就是山路,還是養養精神的好。”白阿四一邊招呼,一邊將一張較為平整的木桌從屋內搬了出來,挑了最乾淨的盃子擺放整齊,“白傢老爺特地打過招呼,可不能叫新娘子受了屈。”

“既然是親傢的款待,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體態較為豐腴的那個年輕少婦溫婉一笑,擺手讓轎夫將小轎穩穩落下,綿聲道,“來,大傢喝口茶水,坐上會兒吧。”

另一個少婦打扮的女子點了點頭,從腰間摸出幾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道:“店傢,五盃清水,兩碗熱茶。勞駕。”

白嫂連忙將銅錢拿起塞回,連聲道:“不能不能,我們這小鋪全仗着白傢庇佑,怎麼能收新少奶奶的錢。大傢隻管喝,我再去弄兩個小菜,之後才有力氣爬山嘛。”

那伴嫁打扮的少女抿了抿唇,先端了盃水,撩開轎簾鑽了進去。此地習俗,直至花轎擡過門檻之前,新婦都不可叫伴嫁傧相之外的人看見,江湖女子雖大多不拘小節,但暮劍閣畢竟是由一方豪門大戶轉入武林,總比尋常門派計較多些。

剩下那圓臉少女咯咯嬌笑兩聲,扭腰便坐在桌邊長凳上,脆聲道:“托小妹的福,從昨個進了陽梁鎮,吃住就都不要銀子咯。也不知道回去時沒了新娘子跟着,他們還給不給咱白吃白住。”

崔姑娘主僕走的頗慢,跟在後麵的眾人回頭發現了酒肆前的峨嵋一行,交頭接耳一番後,倒有十幾人折返回來。

比起一個來路不明的碧姑娘,新娘子才是大婚的主角。縱使見不到人,與隨行的峨嵋女俠搭搭話聊聊天也是好的。畢竟此番聯姻之後,峨嵋與暮劍閣保不準便會稱雄蜀州,多探些風聲,攀攀關係,百益無害。

此時到訪暮劍閣的人,九成九都是為了這場婚禮,可崔姑娘卻對身後諸事置若罔聞,隻有那小厮扭頭遠遠看了花轎兩眼,微微低頭在主子耳邊說了兩句什麼,便又繼續趕路。

山道曲折陡峭,雖離半山腰暮劍閣的別莊並不太遠,走起來卻十分費力。崔姑娘腳下頗慢,也看不出輕身功夫如何,倒是那小厮腳下初時極為輕快,走出叁五裡便拖沓沉重起來,惹來身後跟隨那幾人一番暗自譏诮,心道這碧姑娘果然藝高人膽大,竟帶了這麼個楞頭小子行走江湖。

一路相安無事,隻是走的着實不快,看到別莊門庭之時,天色已漸漸轉暗,回頭下望,那頂花轎也在眾人簇擁中趕了上來。

這別莊本是暮劍閣外姓門徒食宿學藝之處,為了此次大婚,特地騰出作為宴客場所,也叫遠道而來的貴客得以下榻,不致在陽梁鎮中尋找地方落腳。

暮劍閣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大都已下到別莊迎客,峰頂居所並不招待外人。而此等江湖大事,不請自來的客人絕不會少,為了以防萬一,單是門牆外迎客之處,就有十餘名佩劍弟子彼此呼應散開護在管傢白祥週遭。

跟在崔姑娘身後的那些人到了這裡不好再磨磨蹭蹭,便快歩搶到前頭,按彼此大致江湖地位,默默分出了先後。

白祥雖年過五旬,但畢竟是習武之人,手腳依舊十分利索,他打理白傢多年,眼力自然不差,一邊恭恭敬敬的迎接着這些江湖豪客,一邊橫目掃去,盯住了那正款款走來,猶如碧綠影子一樣的少女。

如此不便行動的衣裙,背後的狹長包袱,身邊的半大小厮,這種場合任誰看上一眼,也會不覺留意。

“姑娘不辭勞苦趕來賀喜,白府上下感激不盡。敢問姑娘如何稱呼?是單單道賀還是留下觀禮?”白祥不敢怠慢,將餘人托於手下僕傭,親自迎上幾歩,恭敬問道。

崔姑娘依舊不言不語,隻是向着那小厮輕輕瞥了瞥頭,那小厮頗為伶俐,立刻便滿麵堆笑,從懷中摸出一個扁方錦盒,躬身颔首雙掌托起,道:“我傢姑娘姓崔,遠道而來隻為觀禮,還望行個方便,這是區區薄禮,敬請笑納。”

白祥微微一怔,心裡轉了幾個名字,卻唯有一人與麵前這姑娘形貌舉止相似,他不敢斷定,躬身接過錦盒,陪笑道:“你傢主人背後的包袱,包的可是一柄華貴寶劍?劍上是否有道青綠痕迹?”

那小厮立刻笑道:“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呢。我傢姑娘寡言少語,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白祥極力克制,仍忍不住皺了皺眉,喚過持着禮簿的下僕,輕輕揭開盒蓋。

盒中裝着的,竟是一串翠綠色的隨珠手鏈,顆顆都是一般大小,即便這幾日已見多了賀禮中的珠寶玉器,白祥仍禁不住眼前一亮,忙將錦盒關好小心收入懷中,側頭道:“小心記下,崔碧春姑娘,上品夜明珠一串。”

名門大派消息來源自然要比江湖上的閒散豪客廣博的多,酒肆中的眾人隻是知道外號,白祥卻知道碧姑娘的名字。

遠來是客,即使心中忐忑,他也不敢怠慢,忙一伸手,道:“崔姑娘,裡麵請。”

畢竟這少女聲名較為特殊,白祥本想自己親自安置,可沒想到遠遠擡來的那頂轎子,卻恰是新嫁娘所乘。他隻得將崔姑娘主僕交給一個信得過的下屬,自己迎向峨嵋一行。

暮劍閣的別莊原是白府富甲一方時的別業,庭院樓臺依順山勢,山間溪泉穿行其中,佔地極廣,容納百餘人食宿仍綽綽有餘。

來訪的女客並不太多,且有大半是武林群豪的傢眷,所安排的便是極靠內裡的院落,足足上了數列石階,折繞多時,才算到達。

這院子本就不是弟子寢室,而是招待貴客的客房,分着內外雙園,環境清幽雅致。除了留給孫秀怡隨行姐妹的叁間,還空着七間待住,其餘六間倒是早早便住上了人。

崔姑娘一路無言,那僕人猜測應是喜靜之人,便將她送到內園最角落的房間安置。

園中既然都是女客,那小厮身高體壯,除了麵貌稚嫩,其餘都已頗具男子氣概,不能留下伺候,自然安置到了下僕通鋪大房。不過這園中本就有叁名丫鬟專供使喚,怎麼也不會怠慢。

崔姑娘依着窗邊,靜靜坐下,背後包袱隨手擱在窗臺,黑幽幽的眸子一路凝視着那小厮被帶出園門,才轉到園中走來走去忙活的叁名丫鬟身上。

行大禮之前,自然不會擺下流水大席,晚上的餐飯,喜好熱鬧的可以去練武場拼酒吃菜,不願如此的,自有丫鬟僕役送上傢常小菜。白府畢竟曾是大戶人傢,這一套規矩繁而不亂,入夜燈懸,便已將眾多來客招待的心滿意足。

隻是那新娘子,依舊不得一見。

花轎擡入峰頂暮劍閣本傢,過了門檻才可見人,除了伴嫁傧相田靈筠外,其餘人等就算在那小築院門外擠破了頭,也隻能看到窗內搖曳的紅燭之光而已。

崔姑娘本不算什麼貴客,但那樣一串手鏈送上,任什麼客也都成了貴客,光是一頓晚餐,就有兩個被白祥派來的丫鬟前後照應,伺候的如同中京官傢的千金小姐,反倒讓這滿麵波瀾不驚的少女略略顯出幾分尷尬神色。

月上梢頭,崔姑娘依舊靜靜坐在窗邊,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園外的豪客仍在高談闊論,園內的女眷女客卻都早早休息,熄了燈火。

那叁個丫鬟看夜色漸深,檢查了一遍園中情形,離去閉了園門。

園門閉上的那一刻,崔姑娘長身而起,一把抓起窗臺上的裡劍包袱,匆匆背在背上,也不開房門,揮掌一拂滅了燈燭,擡起窗棂輕身一躍,無聲無息的落在了房外回廊。

她蹲在暗處左顧右盼,靜靜觀望了片刻,才略顯緊張的貓腰沿牆而行。

園門緊閉,她從內輕輕一扯,外頭傳來鎖頭晃蕩之聲,想來是怕有粗人酒後失德驚擾了這班女子。

略顯失望的輕嘆口氣,崔姑娘摸到另一邊屋角,縱身一躍扒穩屋檐,身子往上一探看往隔壁院子,確認無人走動之後,靈貓般一竄,擦着院牆鑽了過去。

似乎來路上特意留意了莊內格局,崔姑娘仰仗園景遮蔽,不多時便到了護院起居之處,庫房便在這間院中。

看着兩名護院小心翼翼的把幾件賀禮放入庫中鎖好,她臉上竟浮現起一絲得意的微笑,跟着撒手落下,仍藏身在院牆這邊,靜靜等着。

哪知道她才縮進一蓬長草中蹲好,正要側耳傾聽隔壁護院們的動靜,一聲略帶笑意的呼喚,就從她身後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了過來。

“崔姑娘,大半夜不去睡覺,來這裡看風景麼?”

聲音不大,卻不啻晴天霹雳,轟的她細膩無暇的光潔額頭,登時便滲出一片細密汗珠。

她懊惱的皺了皺眉,跟着氣呼呼的鼓了鼓臉頰,站起身來扁了扁嘴,這轉眼之間的神態變換,竟比她一路上來的錶情多了不知多少倍。

秀目一揚,這崔姑娘扭身便道:“明明是你毀約在先,說好了給我的那串珠子,怎麼就成了賀禮?整天憋的像個泥雕菩薩,連句話都不敢說,你當容易麼?笑笑笑,你還好意思笑!”

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在她身後站定,此刻正笑嘻嘻望着她的,正是那模樣頗為討喜的小厮。

“你偷我的劍,被我捉住,莫非還有理了麼?”他慢條斯理的說道,手往懷中一探,竟又拿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錦盒,“再說了,我幾時告訴過你,那珠子隻有一串了?你這飛賊,怎麼就不偷點腦子補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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