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嫖界痛罵官場
且說秋谷聽了春樹問他的說話,嗤的笑了一聲,道:“虧妳平時還自命通人,怎麼迷信起稗官野史傢的話來,連這點道理都分解不出?妳想月下老人有什麼憑據,又有誰人見過?世界上的男女千千萬萬,婚姻配合那裹捉摸得住?都要一個個注起冊來,這月下老人如何有這許多手腳?再說起眾人的公論來,同是一雙眼睛,又同是一付麵貌,怎麼妍媸好惡截然不同,這究竟是個什麼緣故呢?也不是什麼偏見,也不是什麼前緣,是男女身體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電氣。大凡人的性情麵目各有不同,那禀賦的電氣也就不同。合着電氣的,看他就是西子南威;合不着電氣的,看他便是東施嫫母。那電氣又怎的會合呢?將男女二人的電氣比較起來,差不多的性質,所以那電氣熱度高的,便喜歡麵有春氣、溫和柔媚的人;電氣熱度低的,便喜歡清潔俏俐、一團秋氣的人:這是男女電氣的大概了。還有那一種男女,初時兩情相愛,電氣原是相合的,後來忽然兩下變心起來,這是各人的電氣慢慢的改了性質。
就如人的氣血一般,也有少年時本來強壯,到中年忽然無故衰疲;也有少年時本是衰頹,到中年忽地變成強壯。氣血既然改變,電氣也自然慢慢的不同。無論什麼醜陋的人,他的身體之中自有他本來的電氣,天下之大,總有同他合着電氣的人,所以齊國無鹽人人唾棄,齊宣王倒反將他立作正宮,這就是合着電氣的證據。齊景公寵幸瀰子瑕,初時十分相愛,後來瀰子將近中年,景公見之,如有芒刺在背,這就是電氣先後不同的證據。總之,電氣相同,便一颦一笑俱覺生妍;電氣不同,便一舉一動也覺生厭。這是說各人眼界之中,另有一番境界,有時可以為憑,卻又不能一定。在妳看這個人是國色天香,笑着別人沒有眼力,焉知別人看他不是個蛇神牛鬼,也在那裹笑妳的眼界不高。這又從何說起呢?至於上海的倌人聲價,名妓品評,卻不是這般講究,另有一番可笑的情形。大約現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場,第一要講究資格,第二就是講究應酬,那‘色藝’兩字竟可以不講的了。資格熬煉得年深月久,聲價一定會高;應酬習學得圓到隨和,生意自然會好。就有一兩個色藝俱佳的人,到了這種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得不學些應酬,熬些資格,忍着一肚子的氣,去同那豬狗一般的客人、夜叉一般的同輩勉強週旋,真正屈殺了許多女子。這才是佳人名士,同一傷心。“
秋谷說到此處,早不覺引起他的牢騷來,春樹也默然相對,覺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回頭看金小寶,呆坐在旁,聽着秋谷說的,一字一句都打入自傢心裹,想起當年的情景,竟是流下淚來。再聽秋谷說道:“最可恨的是這班瞎眼聾耳的客人,他也不曉得‘色藝’兩字是個什麼東西,隻看見這個倌人聲價高擡,他便道他一定是才貌雙全的名妓,花了大把的銀子去巴結他。那真正有些才貌沒有名氣的倌人,他正眼也不去看他一看。妳想,還有什麼公論麼??小寶拭淚,向秋谷說道:”二少格閒話一點勿錯,倪剛剛出來格辰光,勿懂啥格應酬,生意末呒撥,節浪向總歸極煞快。看看別傢格倌人麵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和吃酒鬧忙得來,格當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說勿出。直到過仔幾年,生意也慢慢裹好哉,名氣也慢慢裹出哉,到仔故歇辰光大傢才曉得上海灘浪有倪格金小寶格名宇。倪人末還是從前格人,勿見得換仔一隻麵孔,想起倪歸格辰光真真作孽。二少耐想上海灘浪格事體,阿有啥淘成?倪也不過是得過且過,混混哉罷。“秋谷點頭稱是,歎息不已。
春樹道:“妳這一番議論,真是絕後空前,未經人道,實在佩服得很。但是倌人的難處,妳也說得切當不移。妳又沒有做過倌人,怎麼這般明白?還是有人同妳說過的呢?”秋谷微笑道:“我這般的苦口提撕,開妳的見解,妳反取笑起我來。
我章秋谷歌場酒陣,整整混了五年,難道這點閱歷工夫都沒有,定要像着妳們遇事絕不經心、出口便談市語的酒囊飯袋麼?“春樹笑道:”罵得結實。但是如今世上,像我一般的人在在皆是,而且未必如我一般,妳何不一個個去尋着他們痛罵,卻單在這裹罵我一人?這就是妳的不公之處。“秋谷道:”我原是借妳一個罵着眾人,也不是一定罵妳。至於那些更不如妳的人,是天生的沒有意識、不生氣血的畜生,那就無從罵起了。“春樹道:”妳一概罵在裹頭也是情願,但是竟把他們比做畜生,未免過於挖苦。“秋谷道:”我把他們比做禽獸,還把他們的程度看得高了,覺得有些擬不於倫。妳想羔羊跪乳、鼹鼠成群,雖是禽獸,也還都有孝義之心。他們這班混帳東西那裹趕得上禽獸,妳還嫌我過於挖苦麼?“一席話說得貢春樹咨嗟不已。
秋谷因辛修甫請春樹在西安坊龍蟾珠傢吃酒,要他作陪,略歇了一會,便辭了小寶,同春樹到西安坊來。到了院中,辛修甫同了章秋谷等走進房間,龍蟾珠也來應酬了兩聲。春樹看蟾珠淡掃雙眉,輕施朱粉,穿一件素緞夾襖,麵目之間頗有清氣,便稱讚了幾句。到得寫起局條,秋谷自然是陳文仙了;要叫春樹去叫書玉,春樹不肯,叫了金小寶。秋谷道:“妳這個人,真是得隴望蜀。妳還沒有曉得他的脾氣,將來若是被他曉得,必定要鬧出笑話來。”春樹看着秋谷,似信不信的搖頭不語。正值相幫遞上手巾,秋谷也沒工夫再說閒話。
局條去了不多一刻,叫局的相幫未曾回轉,金小寶早已姗姗而來。走進房門,香風已到,那幾步路兒放出全付的身段來,走得十分圓穩。走到春樹背後剛剛立住,覺得有些微微嬌喘的樣兒,一手掠着鬓髮,一手扶着椅背,擡起一對秋波將座上的客人四圍飛了一轉。眾人覺得金小寶這雙俊眼如秋月光明,如寶珠閃爍,一顧一盼華彩非常。當下小寶笑容滿麵,一一招呼,又向秋谷應酬了幾句方才坐下,回頭向着春樹低鬟微笑。春樹大喜,待要和他說話時,小寶卻又扭過頭去裝作不知,隻低頭斂手的弄手帕子,卻時時飛出眼風暗中關照。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他的身上,暗讚小寶的場麵工夫真個是八麵張羅,滿場飛舞。秋谷更是擊節歎賞,忽向小寶道:“我同妳雖然認識多年,局卻不曾叫過,今天我竟要借光轉一個局,不知妳賞光不賞光?”小寶笑道:“二少笑話哉!隻怕耐勿肯照應倪啘,阿有啥倪倒勿肯格?”
隨叫跟局的大姊把豆蔻盒子放在秋谷麵前,隨向春樹說了一聲:“對勿住!”便坐到秋谷背後來。秋谷同他談談說說,甚是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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