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慈萱北堂棄養
且說章秋谷自從老太爺故後,雖然有些宦囊,卻也不多。歷年以來,章秋谷在外麵揮金結客,慷慨非常,已經花費了許多。更兼這幾年之內,輕裘肥馬,訪柳評花,名妓傾心,良朋聚首,閱歷了無數的歌場酒陣,經過了許多的蕩葉狂花,真個是鹿錦纏頭,貂裘換酒,買笑則珍珠一斛,留歡則黃金百斤。雖然章秋谷是個慣傢,不至於受了倌人的迷惑,但這個嫖的一個字兒,憑妳怎麼精明剝削的人,也是有出無人、有绌無盈的。秋谷在上海堂子裹頭混了幾年,卻也着實花掉了幾個錢,不知不覺的把這些有限的銀錢,漸漸的用得乾涸起來。
幸而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性情豁達,不是那愛錢如命的人物,見傢裹頭的錢給章秋谷用掉了一大半,心上也不狠着急,隻說:“憑着自己這樣的一個兒子,將來一定不是池中之物,這幾個錢不過是身外的東西,何足掛齒?”章秋谷聽了太夫人這番說話,越髮的把銀錢看得真個就如傥來的對象一般,隨意揮霍。到了這個時候,剛剛隻剩得其盛典鋪一萬五千銀子的股本、彙豐銀行的一萬叁千銀子存款,統統合起來,不到叁萬銀子。
這個其盛典鋪的管理人叫做徐齊甫,本來是個當鋪裹頭的小夥計,卻是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爺一手提拔出來的,先合了幾個股東,開設這個其盛典鋪,叫他在裹頭管帳。又在外麵和他各處的揄揚,一時間傳說開去,就在別個典鋪的東傢來請他去當經理。不上幾年,竟大大的得意起來。章秋谷的那位老太爺故後,他便不知怎樣移花接木的先吞沒了一筆存項。那個時候,章秋谷正在哀痛忙亂的時候,況且年紀還狠輕,一時間那裹查察得出?隻說這個徐齊甫古闆誠實,是個靠得住的好人。那裹知道他外假忠誠,內懷鬼蜮,故意的放火把典鋪燒了,把別人傢典的東西,揀貴重些的金玉珠寶,一古腦兒都暗暗的搬回傢去。等到火息之後,查起帳目來,典鋪裹頭的六萬銀子,本錢一卷而光不算外,外麵還欠一萬幾千銀子的虧空,這是要幾傢股東拿出來的。那其餘的叁傢股東,都還當着徐齊甫是個好人。隻有章秋谷心上早已明白,但是查不出他的什麼憑據,一時也無可如何,隻暗暗的把自己疑惑的意思和那叁個股東說了一遍。那叁個股東聽了,大傢甚是相信,便和秋谷商議,要禀了上海縣把他看押,追他的錢。秋谷道:“禀官提押的事情,雖然可以做得,但要想他把我們的錢拿出來,是沒有這件事情的了。隻要這樣的一來,我們不至於再拿出錢去,也就罷了。”
章秋谷為着這件事情,倒一連鬧了半個月,方才弄得清楚。雖然沒有倒轉拿出錢來,這一萬五千銀子卻是丟到水裹頭去了,連響聲也沒有聽得一點。章秋谷回到自己傢裹頭,卻不敢和太夫人說,隻把幾句假話搪塞過去。隻說已經收了一萬銀子回來,還有五千銀子立了一張期票,明年歸還。太夫人聽了,起先還不相信。章秋谷恐怕太夫人病中髮急,隻得假造了一張彙票和一張期票,給太夫人看了一看,方才放下心來,那病體就輕了好些。章秋谷的那位夫人卻悄悄的埋怨他道:“妳這個人怎麼這般的好說話!白白的一萬五千銀子送了別人,這是什麼緣故?妳常說天下的事情,不論什麼人、什麼事,總有法兒好想,隻有窮人沒有銀錢和病人沉重要死的這兩件事情,卻是沒有法兒。如今這樣一個小小的徐齊甫,怎麼平空被他吞沒了一萬五千銀子,想不出一個處治他的法兒?難道就是這樣的罷了麼?”
秋谷道:“妳們沒有見過這個人,那裹知道他的可惡?他憑妳怎樣的和他生氣,要打他要告他,他隻是和妳軟纏,笑嘻嘻的滿口自認不是,抱怨自己不小心。妳若是打他一頓,他隻是一個不開口、不動手。妳若是把他送到當官,他拼着看押起來,暫時不要出去。妳若是要他賠錢,他又滿口說是應該賠的,可惜拿不出錢來。妳想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法兒處治他?最可恨的是那叁個股東,都情願自認晦氣,這筆錢是不要的了,難道我一個人去追他的錢麼?況且就追也追不到的,又訪查不出他放火吞財的證據,還是落得裝個大方的好。”他夫人聽了章秋谷這番說話,嘿然半晌道:“如此說來,這一萬多銀子竟是白送給他的了?”秋谷道:“他雖然這樣瞞心昧己的弄了幾個錢,但是他那個後娶的老婆成天的在那裹和人吊膀子,拚命的倒貼;更兼他那幾個公郎,雖然一個個都目不識丁,卻倒是吃、着、嫖、賭件件俱全的。他這幾個錢,悖人的一定悖出,那裹會保守得住?真叫做人有千算,天有一算,我們何必再去和他計較?”他夫人聽了,也就不說什麼。
過了幾天,章秋谷見太夫人的病一天好似一天,心上好生歡喜。不想事機不巧,晦運忽臨。這一天,太夫人正坐在房中看了一回小說,覺得有些悶倦,便慢慢的起來試走。章秋谷和陳文仙一邊一個扶着。走得不多幾步,突然見個小丫鬟名叫采菱的,手中拿着一封電報走進房來交給章秋谷。秋谷一眼看去,見封麵上寫的“常熟電報”,心上先是一驚,遮掩不及。太夫人也早已看見,便吃驚道:“常熟電報是什麼事兒,快拆開來我看!”秋谷雖然心中着急,卻又沒奈何,隻得把電報拆了開來,把一張電碼遞在太夫人手內。暗想:“隻要是沒有翻好的,我便好在裹頭做個手腳了。”一麵想着,側着頭去看時,卻偏偏又是翻好的。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般時候,早聽得太夫人叫了一聲“阿呀”道:“不好了,我的小萱死了!”說着,便把手中的電報掼在地下,放聲大哭。
看官,妳道這個小萱是什麼人?原來章秋谷在常熟城內本來還有一處住宅,如今太夫人為着秋谷在上海就館,心上十分惦記,所以帶着他夫人一同到上海來住。
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叁女。長男就是秋谷的胞兄,也是文行俱優的人物,到了二十一歲上,便得病死了。寡嫂史氏,是過門守節抱着木主成親的。第二個就是秋谷。第叁個女兒就是秋谷的胞妹,乳名叫做小萱,已經出閣,嫁給無錫文氏。第四第五個女兒名叫小芙、小蕙,都已經字人,尚未出閣。太夫人自到上海之後,便把這位文姑奶奶接回傢中,同着那位大少奶奶和四、五兩位小姊,一同看守住宅。起先,原說在上海住上半年叁個月也就要回來的,誰知一住就住了差不多兩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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