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惱記重仿玉臺文
且說章秋谷聽了王佩蘭的說話,不覺對他笑道:“妳的說話雖是不差,也看倌人的脾氣。碰着個會吃醋的倌人,就要把客人吃住,不放他到別處去再做別人;也有性氣好些的,做了客人,卻也並不是這個樣兒。就如陳文仙,我做他將及兩年,雖不見得十分要好,卻是大傢客客氣氣的,從沒有看見他和人吃醋。不像妳這般脾氣,就和山西老錶一般,一身兒都是酸氣。”王佩蘭聽了,不好意思起來,洋洋的走了開去,道:“耐格兩聲閒話倒詫異笃啘。倪啥辰光搭陳文仙吃醋?耐倒說撥倪聽聽看。耐歡喜陳文仙末,隻顧到俚搭去末哉,倪阿好叫耐勿去?為啥要牽牽連連,拿倪一淘說?倪末搭俚吃啥格醋?耐自傢想想看,勿要纏錯仔人。”秋谷曉得堂子裹倌人最犯忌的是說他吃醋,況秋谷和王佩蘭沒有落過相好,自然更加避諱的了,因此笑了一笑,便也不提。
兩人談了一會,秋谷叫娘姨取過長衫要着,王佩蘭一把攔住道:“耐着仔長衫,要緊到啥場化去?”秋谷佯笑道:“我不到別處去,要回棧去睡了。”王佩蘭鼻子裹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道:“耐末要緊到陳文仙搭去,阿怕倪勿曉得,今朝倪定規勿許耐去,看妳有啥格法子?”秋谷卻故意笑道:“妳不許我去,把我留在此間做甚?”佩蘭麵上一紅,假作沒有聽見,口中說道:“勿然是倪也勿來叫耐勿去,故歇耐再要瞞倪末,倪定規勿成功。”說着,半真半假的趁勢往秋谷身上一坐,撒嬌道:“倪勿來,耐下轉阿要實梗?”秋谷也隨隨便便的和佩蘭鬼混一回。看看鐘上已經兩點多鐘,秋谷故意立起身來像個要走的樣子,佩蘭嗔道:“耐阿是咦要去哉?”秋谷低聲笑着學他的話道:“勿去末無啥事體啘,倪兩傢頭來碰對對和阿好?”佩蘭呸的啐了秋谷一口,羞得別轉頭去,麵上髮起燒來。秋谷兀自假意要起,佩蘭一手菈着秋谷的衣袖,道:“勿要來浪假癡假呆哉,搭我去坐來浪。”秋谷問他可有什麼話說?佩蘭說不出來,隻把秋谷瞪了半日,不聲不響。娘姨在旁說道:“二少爺勿要去哉,倪先生從來朆自傢留過歇客人,挨着耐格二少爺還是頭一轉來啘。”秋谷方才一笑無言。
娘姨開上稀飯來吃了,伏侍佩蘭卸過頭麵,掩上房門,大傢退出。這裹章秋谷和王佩蘭,一個是敷粉欺朱,平叔蓮花之麵。一個是飄煙抱雨,小蠻楊柳之腰。自然是人麵田田,脂香滿滿,不消說是一雙兩好的了。
隻說秋谷一連在王佩蘭傢住了幾天,陳文仙院中竟絕迹不去。王佩蘭又說陳文仙的品行如何不好,娘姨門的應酬更不講究,叫秋谷不要再去做他。秋谷口中含糊答應,心上雖然不信,卻就此陳文仙傢的蹤迹疏了好些。
忽一日,王佩蘭竟敲起章秋谷的竹杠來,要他打一支十五兩重的金水煙袋。秋谷大為詫異。慾待不答應他,恐怕當麵受他的奚落;若要當真去和他打造,不但對不住陳文仙,連自己也對不住。回想自傢在花城香界之內整整混了五年,也頗頗的有些名氣,就是一等再時髦的倌人從沒有這樣的大敲竹杠,所以揮霍的都是麵子上的銀錢,自傢其實所費不多。旁人看了他的豪華氣概,差不多就像個有名的闊客一般。每每見那一班曲辮子的客人和倌人去買這樣辦那樣,鞠躬儘瘁的一種光景,笑他是個大大的瘟生。不料如今輪到自傢身上,也被王佩蘭當作瘟生看待,敲起大注的竹杠來。懊悔當初不該鑽頭覓縫的去做他,如今卻弄得這般結局,覺得王佩蘭這個人勢利異常,全沒有一些情義。便又想着陳文仙,做了多時,從沒有敲過他的竹杠,可見如今世上都是王佩蘭一路的人;要如陳文仙這個樣兒,已經難得的了。當下籠籠統統的答應了他一聲。王佩蘭便正色道:“耐答應仔是要去拿得來格捏,勿要故歇末答應,歇仔兩日綽倪格爛汙,是倪勿來格嗫。”秋谷見王佩蘭惟利是圖,含着一腔怒意,麵上卻不露出來,故意笑道:“我既然答應了,停兩日自然拿來,難道我是哄妳的麼?”王佩蘭聽了,見秋谷說得斬釘截鐵,料想不是假的,方才滿心歡喜,喜孜孜的放出滿麵春風。又問他幾時打好。秋谷道:“這卻我也不知,要去問那銀樓裹頭方得明白。大約一禮拜,隻怕也差不多了。”佩蘭屈着指頭算道:“今朝是禮拜一,耐禮拜日仔拿得來阿好?”秋谷勉強點一點頭。坐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意思,起身要走。佩蘭送到樓門,又千叮萬囑的叫秋谷不要忘了。
秋谷出了王佩蘭傢,心想王佩蘭這般可惡,想要把他處置一番,一時又想不出什麼主意,隻好到了禮拜日慢慢的耽擱他,叫他自傢曉得,不來開這口兒,也就罷了。一麵想着,腳下隨便亂走,低着頭隻往前撞,不知不覺早出兆貴裹的弄堂。隻聽得迎麵有人叫了他一聲,秋谷擡起頭來一看,卻是貢春樹,手中拿着一卷不知是什麼東西,正要舉步進弄,恰見秋谷低頭急走出來,故而叫了一聲。秋谷立住了腳,含笑問道:“妳到兆貴裹,可是去尋我的麼?”春樹笑着點頭。秋谷又問他手內是什麼東西?春樹道:“就是要給妳看的那個手卷。我一連幾天不得工夫看妳,今天特地帶着手卷前來看妳一趟,一來要請教妳的珠玉,二來請妳看看這個手卷的筆意畫得如何?”秋谷道:“我剛在王佩蘭傢出來,要想回去,此間立談不便,還是回棧去坐一回兒罷。”春樹應允,兩人同到吉升棧來。
到了棧內,走進房坐下,秋谷就把貢春樹手內的手卷取了過來打開細看。隻見那一幅紙兒約有二尺餘長,绫錦裝潢,十分華麗。上麵畫着一座工細樓臺,紗窗半掩,青瑣橫斜,高高的吊起一掛湘簾,欄杆屈曲,映襯着樓外邊幾樹垂楊,隨風飄拂。重楊之下便是一灣流水,停泊着幾隻畫船。那樓窗內倚着一個美人,露着半身,憑欄凝睇,春山斂恨,秋水含颦,微微的帶着病容,豐神酸楚,那一雙眼光緊緊的注在樓下一隻船上。船頭上也立着一個少年,玉立亭亭,豐儀整潔,和春樹甚是相像,呆呆的仰望高樓,四目相視,神氣之間畫得甚是活潑,髮紋衣褐,工細異常,大有趙子昂的筆意。
秋谷看了一回,讚道:“這一個手卷居然畫得不差,卻像個近時名傢的手筆,可是吳友如畫的麼?”春樹道:“不是,吳友如聽說已經死了幾年,這個手卷是我們常州一個畫傢名叫黃鬆壽畫的。”秋谷不語,隻點點頭。春樹便接過手卷,把後麵放開,見後麵空着丈餘長的素紙,攤在臺上,道:“就請妳的大筆一揮何如?”秋谷搖頭道:“這些事兒我素來沒有弄過,我還是和妳做一篇四六序文,這題的一層,妳趕緊去請教別人,我卻不能破例。”春樹見他不肯,也隻得罷了。把手卷收起,向秋谷笑道:“妳既然一定不肯,我也不能勉強,隻把那一篇序文快快做來,好待我開開眼界。”秋谷笑道:“妳還是這般性急,待我慢慢的想起來,妳卻不要在旁打岔。”說着,便立起來在房內走了幾步,不到一刻鐘,腹稿已經打好,卻笑向春樹道:“我想做一篇短短的四六,題目就叫《懊惱記》;妳那一個手卷,索性也叫他做《懊惱圖》,何如?”春樹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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