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蘭芳驚心憐薄命
且說秋谷向幼惲道:“妳想那陸蘭芬是四大金剛中數一數二有名的人物,平時何等風頭,真有好些大人先生的客人,花了整千整萬的銀錢近不到他的身體。妳是個初到上海的人,向來又沒有什麼名氣,通共在張園見過一麵,擺了一臺酒,卻輕輕易易的留妳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到如此遷就。他是貪圖妳的什麼?為着曉得妳是有名富戶,想要弄妳一大注錢,先給妳些甜頭,不怕妳不死心塌地的報效。這是他們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利害工夫。妳是個富傢子弟,又沒有到過此間,那裹懂得這些訣竅,以為第一臺酒就留妳住了,又是個有名妓女,自然榮幸非常。殊不知既已入了他的圈套,便如飛蛾投火,高鳥驚弓,隨妳一等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傾筐倒箧。況且他既破格待妳,妳更該破格待他,非但應該私下送他些值錢的衣飾,或是多送他幾百洋錢,替他排排場麵,就是那下腳的洋錢也至少要再加一倍,難道他有名的第一個金剛,這樣的排場,那般的聲價,留妳住了一夜,隻值二十塊錢不成?他們一班名妓,身分自高,不肯輕易向人開口。他初時指望妳是個有錢的好客人,自然總肯花費,直等到過了幾天,妳仍舊一毛不拔,所以向妳開場,要妳買那一對戒指。妳若答應了他,倒也罷了,卻又土頭土腦的不肯答應。他看透了妳是個拼不得用錢的人,所以先把錢物騙到他手中,然後和妳翻麵,料想妳這樣的客人,做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才下這一着絕戶工夫。妳還癡心妄想要去拿回!
他遇着妳這種不知世故的人,他不敲妳一下竹杠,他也不用做生意了。這些情景都是我身親其境,閱歷之談,並不是說的空話。我向來性直,句句實言,妳卻不要見怪,把這一番話,認作我是有意譏诮之談,那就辜負了我的好意了。“
這一席話,如雷震耳,如石驚天,把個方幼惲聽得麵上冷一會,熱一會,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聽到後來,竟通身冰冷,滿身汗下,立起來執着秋谷的手,道:“妳這一番說話真是金石之談,髮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妳直言當作譏诮?
惟有自傢懊悔而已。“秋谷大喜道:”幼惲兄真是聰明,不消幾句話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後隻要自己留心,不去上當就是了。“幼惲點頭稱是,想了一會,忽然又氣憤起來,向秋谷道:”這陸蘭芬十分可惡,竟把我當作傀儡一般,隨他提弄。
我想上海妓女愛的是錢,有了錢財就有情義。我回去另彙幾千銀子出來,重做一個有名的妓女。料想上海地方甚大,名妓不獨是陸蘭芬一人,那時叫他在旁看着,心中難過,便算報了我的冤仇。妳道如何?“
秋谷聽了,甚是笑他癡氣,不免又要勸解他一番,便道:“這話真是公子哥兒的脾氣,一步也行不開來。依着妳的主意是賭氣跳槽,叫他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銀錢去博別人的懊惱,試問於妳有何好處?萬一重做一個,仍與蘭芬一般,或者比他更甚,可不是求榮反辱,妳又怎的落場?現在妳的心上雖然有些省悟,卻還是半明不白的,將來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上海嫖界的情形,從頭至尾演說出來,好等妳死心塌地。古來教坊之盛起於唐時,多有走馬王孫,墜鞭公子,貂裘夜走,桃葉朝迎;亦有一見傾心,終身互訂,卻又是紅顔薄命,到後來免不了月缺花殘。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類,都是女子癡情,男兒薄幸,文人才子千古傷心。至現在上海的倌人情性卻又不然,從沒有一個妓女從良得個好好的收梢結果,不是不安於室,就是席卷私逃,隻聽見妓女負心,不聽見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見,並連耳中也不曾聽見過來。這是說妓女從良的了。至於逢場作戲,原是麵上的應酬,流水行雲,本來沒有什麼深情密意。倌人的心性愛的因是銀錢,然而有了銀錢就有情義,這句話卻又未必。無論妳在他麵上花了一萬八千,就是揮金如土的客人,他們背後也不說他一個好字,反說他是土老兒、曲辮子,這種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沒有日子的了。銀錢花得越多,背後罵得更加利害,這是什麼原故呢?他做着一個好戶頭客人,銀錢撒漫,不消說心中是如意的了,卻又怕同院的姊妹本傢說他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後說他。有錢的客人尚且如此,無錢可知;肯用錢的如此,不肯用錢可知。再說到堂子中近來的規矩,更是日趨日下,無從說起。從前都是倌人巴結客人,現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揀妓女的風頭,現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功架。偶然有幾個初入勾欄的客人,不懂他們妓院中的規例,就要百般誹笑,甚至當麵批評。妳想,人傢花了錢財,原是尋歡樂,博個快意,怎禁得倒是這般拘束起來,不是去尋開心,倒是自尋煩惱了。妳道現在的嫖界還着得腳麼?所以我勸妳不要癡心。要曉得現在的上海非比從前,要想做個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資格,不是門外漢可以誤打誤撞得的。妳吃了陸蘭芬如此的虧,還不自傢猛省,倒要去再彙幾千銀子,去尋第二個陸蘭芬,豈不是一誤再誤麼?”
這番議論,比前一席話更加切當精微,儘情抉髮,說得方幼惲連連歎服,又問道:“男女之情,無人不有,為什麼上海這班妓女竟是太上忘情,難道他果然是個野獸山精,不知情愛的麼?”秋谷哈哈笑道:“妳的學問竟長進了一層了,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樓妓女,朝張暮李,送舊迎新,他做的就是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麼情義來?古人慾於青樓中覓情種,已是大謬不然;妳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內尋起情種來,豈非更是謬中之謬?那古來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載一時、可遇而不可求的。妳道現在上海倌人之內,千千萬萬可尋得出這樣一個麼?”
幼惲聽了,雖然佩服他的議論,然而心上畢竟還有些疑惑,又向秋谷道:“如此說來,上海的堂子倌人沒有一個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樓的好。但是我前天在張園,看見妳同陳文仙坐在一張桌上,喁喁私語,情意纏綿,就是那陸蘭芬待妳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結。為什麼他們待妳又甚是見好,這是個什麼原故呢?我就不懂得了。”秋谷狂笑道:“我好心相勸,妳倒盤駁起我來。我原對妳說,上海地方要做一個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資格,我就把嫖界的資格與妳講個明白。大凡古來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銀錢,第二是相貌,第叁是才情。如今卻又改了一番局,換了一派情形。近來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歡功架,第二才算着銀錢,那相貌倒要算在第叁。
至於‘才情’兩字,不消說起是掛在瓢底的了。什麼叫做功架呢?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總要行為豪爽,舉止大方,談吐從容,衫裳倜傥,這是功架的外揚。倌人做了這種客人,就是不甚用錢,場麵上也十分光彩。再要說到功架的內場來,這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的,隻好說個大概給妳聽聽。比如初做一個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傢氣相,動腳動手,不顧交情的深淺,一味歪纏,這是他們堂子裹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他們的奚落。至於碰和吃酒,也要看個時候,不可一味聽着他們的說話;或者那倌人生意鬧忙,和酒不斷,便不必去湊他們的熱鬧,隻要不即不離的,每月總有幾場和酒,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並不見好,和酒稀疏,這卻就要不等他們開口,自傢請客碰和,繃繃他的場麵。若是做了多時,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卻萬不可一留便住,總要多方推托,直至無可再推,方才下水。倌人們擒縱客人隻靠一個色事。妳越是轉他的念頭,他越是敲妳的竹杠。客人們有了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無可如何。(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總之,以我之假,應彼之假;我利彼鈍,我逸彼勞,這方是老於嫖界的資格。若用了一點真情,一絲真意,就要上他們的當了。這幾句話,便是功架的捷徑、嫖界的指南。我從前曾經仿着“四書”做這‘功架’二字道:“功也者,功夫之謂也;架也者,架子之謂也。有工夫而無架子者,蓋有之矣,未有無功夫而有架子者也。‘妳把這幾句揣摩純熟,便有了一半工程。但是功架出於閱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絕大的經濟學問,所以歌場酒陣,整整混了叁年,從不曾吃虧落後。幼惲兄以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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