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春樹開筵宴良友
且說章秋谷和楚芳蘭邂逅相逢,良緣偶會,這一夜的恩情美滿,魚水和諧,海誓山盟,纏綿缱绻,也就可想而知的了。這些故事在下做書的也不必去提他,隻講章秋谷過了一宵,早是紅日東升,雞人報曉。秋谷恐怕遲了不能出去。便急急的起身,芳蘭也不留他,隻握着秋谷的手說一聲:“後會有期,前途保重。”說到這裹,那聲音早有些哽咽起來,咽住了喉嚨,說不下去。秋谷見了,不覺牽動了自傢的萬斛愁腸,半生心事,也陪着他淒楚起來,便安慰他道:“我們以後還可以想着法兒大傢見麵,妳不必這個樣兒。”芳蘭也不開口,隻對着秋谷搖一搖頭。秋谷摸不着頭腦,便在身上取出一張仁和的莊票,剛剛五十塊錢,放在芳蘭手內,口中說道:“這一點兒算不得什麼,妳留着賞人用罷。”芳蘭一見了秋谷手內的一張銀票,不知又是怎樣的平空淒楚起來,眼圈兒紅了一紅,止不住淚珠滾滾,就如斷線珍珠一般往下亂滴,嗚嗚咽咽的對着秋谷說道:“妳若把我還當個人,請妳不要把我這般糟蹋,我這般命苦,難道妳還忍心糟蹋我麼?”說着,幾乎要放聲哭將出來,這一下把個章秋谷也說得十分難過起來,想着:天壤茫茫,置身無地;青衫落拓,紅粉飄零。揚意不逢,知音難得;才名畫餅,憂患如山。就也不知不覺的灑了幾點英雄眼淚。
停了一回,芳蘭含着一汪珠淚,把那一張莊票仍舊塞在章秋谷衣袋裹頭,對着秋谷說道:“妳還是走罷,在這裹挨一會兒也不中用,倒弄得兩下心中難過。”秋谷聽了,覺得還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兒,又懇懇切切的對着芳蘭說道:“妳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為什麼我昨夜這般問妳,妳咬定牙齒不肯露出一個字兒的風來?我們兩個人一番相遇,也算是個意外的姻緣,妳有什麼心事什麼話兒,何不講出來?
我們兩個人商量商量,或者我有什麼可以出力的地方也未可知。不是我自傢誇口,我章秋谷一身俠骨,萬斛奇才,無論妳身上再有什麼天大的事兒,也要和妳想一個萬全的方法。“芳蘭聽了歎一口氣道:”多謝妳的盛情肯和我這般的出力,但是我的事兒是苦在我自己的心裹,叫做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就是和妳說了,也沒有什麼法兒。我隻恨着我自傢命苦,兩年以前沒有遇着妳這樣的一個人,到了如今也是無從說起的了。“說着隻見他把牙關一咬,毅然決然的對着秋谷說道:”妳去罷,我不留妳了。“
秋谷聽了芳蘭的一番說話,覺得一字一句裹頭都含着無限的辛酸,迸着許多的血淚,心上已經明白了幾分,知道他自傢心上,一定有天大的冤苦說不出來。想着他不肯要錢,又不便勉強他,要想送他一個戒指罷,秋谷向來又是不帶戒指的。想了一想,便從身旁取出一個金錶來,錶上還帶着一條黃澄澄的金鏈,遞在芳蘭手內道:“妳好好的收着,算個我們的紀念罷!”芳蘭看也不看,口中說道:“妳方才送我五十塊錢我尚且不收,如今又送起金錶來,妳把我當作什麼樣人?難道我也是那班堂子裹頭的倌人,隻曉得問妳要錢不成?”這幾句話倒把章秋谷說得閉口無言,隻得轉口說道:“這是我錯了,這是我錯了,如今依妳的意思便怎麼樣呢?”芳蘭聽了,便把秋谷手內用的一方全白絲巾拿了過來,放在自傢袖裹,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方湖色絲巾換給了秋谷,又在自己手上脫下一個赤金嵌寶的戒指,也替秋谷帶在左手小指上,叮囑他不要送給別人。秋谷見了,隻得在錶鏈上解下一個全綠的翡翠猴兒來,放在芳蘭手內,芳蘭方才收了。又催着秋谷快走,秋谷看看錶上已經將近八點鐘,沒奈何隻得一步懶一步的要走。
芳蘭握着秋谷的手送到扶梯旁道:“但願上天保佑我們兩個人後來再得相逢。
我們兩個人要好一場,我隻有一句話兒相勸,妳是個讀書人,傢裹頭隻要有一碗粥吃,千萬不要出去做官;就是連粥都沒得吃,情願在傢裹頭餓死,也千萬不要出去做官。妳若是記得我這個人,務必把我這幾句話兒到處勸人,叫人知道這個官是萬萬做不得的,我也不白白的糟蹋了……“說到這個地方,說了半句,再也說不下去,眼中又流下淚來。秋谷看了實在代他淒慘,卻又找不出什麼話兒勸他,見那丫鬟立在旁邊,眼圈兒也揉得紅紅的,秋谷便從袋內取出十塊錢給他,口中說道:”昨天辛苦了妳,妳拿去買些花戴罷。“一麵說着,一麵把手內的絲巾和芳蘭揩拭淚痕,芳蘭珠淚縱橫,玉容慘淡,停了一回方才長歎一聲道:”咳,苦呀!“這一聲好似那巫峽哀猿,衡陽孤雁。章秋谷聽得十分酸鼻,不由的又落下淚來。芳蘭一言不髮,放開了秋谷的手,把手指着扶梯叫他下去。章秋谷一步一回頭的走下樓來,那丫鬟在前引路,喜得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章秋谷悄悄的走出後門,那丫鬟便自掩門進去。
章秋谷走到街上,回過頭來看時,樓閣依然,玉容深掩,傾城何處,夢境都非。
心上覺得十分怅惘,低着頭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擡起頭來看時,隻見六扇黑漆大門和那昨夜的後門也隔得不多幾步,大門上貼着一張朱箋,寫着“楚公館”的幾個字兒,上麵還寫着許多官銜,秋谷見了把舌頭一吐,心上已經明白了五六分,便急急的走回貢春樹寓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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