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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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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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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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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谲:梁燕貞沉着俏臉,始終不瞧貝雲瑚;獨孤寂起初還試着哄了會兒,碰得一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傢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貝雲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後,騾車緩緩踅近一處村鎮,村際由遠處似能一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栉比鱗次,不見茅頂土牆,屋舍的間隔、形制如出一轍,異常齊整,仿佛同出一人一時之手;說是鎮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靜。

村頭豎着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鬥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不肯向餘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雲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傢,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

章尾各地不乏復姓龍方的人傢,多為當地仕紳,掌握錢糧田產,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一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慾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雲瑚並未揭簾回頭,頓了一頓才道:“怎麼,十七爺來過?”

“沒,隻是曾經聽聞。”獨孤寂眯眼遠眺的模樣,仿佛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過這山的另一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淨說什麼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一戰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一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衝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叁千馬軍,連同‘血雲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叁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叁處據點;天還沒亮,就聽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一瞧。”

與章尾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東海的“並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歷了一番龍爭虎鬥,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數月後他率數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一役般脍炙人口。阿雪、貝雲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麼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後,貝雲瑚才輕聲道。

“是啊。”獨孤寂甩甩亂髮,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莊裹的道路遍鋪石闆,平穩利行,輪軋蹄響清晰可聞,益髮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谧。多數的屋舍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隻是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梁燕貞忘了賭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

此說甚是失禮,但餘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貝雲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裹,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妳傢鄉麼”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醜丫頭,死咬著櫻唇並未接口。

“妳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一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一目,而迎麵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隻有一隻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紮在腰帶裹;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擡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雲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儘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一瘸一拐地扛着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當!”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一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後瞧,進村的那一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鏈,卻未豎直,隻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麵孔,隻覺那幾隻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妳傢鄉人挺不好客啊。”獨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妳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傢可回,可怨不得我。”貝雲瑚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籲的一聲勒缰止辔,回身掀簾,對車內叁人正色道:“這莊子裹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妳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隻能繼續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一軒,切齒道:“妳耍什麼花樣?說來是妳,要走也是妳!”

獨孤寂本慾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醜新娘半晌,忽然一笑。“妳既不怕,我怕甚來?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鏈,將阿雪往脅腋下一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貝雲瑚躍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往前走是一片廣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麼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

獨孤寂怪眼一翻:“這會兒妳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着阿雪,大步而去,經過止馬樁時一腳一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闆相齊,仿佛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一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蹤,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一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絕,獨孤寂才髮現他隻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碜人了。哪來這麼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儘處豁然一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雲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一是布莊,一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一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麼營生。至於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後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一類,隻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餘煙袅然,似已滅火熄炭。

一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闆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着謝客了。“這位大爺,您是外鄉人吧?真不巧,莊裹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着道路再走幾裹,還有幾戶人傢能落腳。”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裹,伸腿勾過長闆凳,徑於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於一側,舉袖揩幾,掀盃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布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肉,也來斤半。”

合計叁斤半的酒肉,夠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雲雲,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麵上卻無笑意,左頰畔一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着,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麵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雲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後進一人掀簾而出,手裹捧著竹蒸箧,隨熱氣飄出麵點香。那人須髮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櫃裝束,見外頭坐滿一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一會兒,要白酒兩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東傢。

老掌櫃嚇了一大跳,沒敢多說,忙不迭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一回今晚莊裹打醮、不敢待客雲雲;說著說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對桌,仿佛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麼回來了?”倒抽一口涼氣,卻是對貝雲瑚說。

醜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一聲。方掌櫃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櫃”的老人麵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獨孤寂笑道:“掌櫃的且先坐會兒,我怕妳要暈。”也不見擡肩挪臂,方掌櫃身子一滑,忽與獨孤寂並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於桌頂,簌簌髮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仿佛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叁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一夥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妳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妳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妳舉莊平安。”

梁大小姊走得幾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肉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隻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傢子。一溜煙逃走的那人麵頰,有塊挖去皮肉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一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傢,身份並不一般。方掌櫃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麵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真不……真不是盜匪。楊叁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身子動彈不得,頻頻颔首,急出滿背汗浃。

梁燕貞睜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準。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的法眼。這始興莊裹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的眸光轉向醜新娘。

“……妳怎麼說?”

“楊叁我不認識。”貝雲瑚倒是答得爽快。“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櫃怎麼說就怎麼是呗。”

老掌櫃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箧,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妳……妳們先坐會兒,酒肉馬上就來。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裹。

獨孤寂背後生眼,全不懼他弄什麼玄虛,隻盯着對桌的貝雲瑚。

“妳要我來看的,我現下看到啦。妳待如何?”貝雲瑚聳聳肩,抿著一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箧。

梁燕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為貝雲瑚將她們引回老傢,是有什麼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慾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但這幫人本事平平,貝雲瑚若真像十七郎說的那樣,武功還在李川橫、傅晴章之上,儘可以自行應付,何須攤上十七郎?說到底,就是癡心妄想,癞蝦蟆也想攀上枝頭比鳳凰,不知自己醜。哼!

“那老傢夥喊妳‘二奶奶’。”獨孤寂揮開蒸籠熱氣,沉聲道:“咱們都到這兒了,妳不老實交代,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兒,怎能是二奶奶?”

貝雲瑚淡道:“說了我姓貝,不姓龍方。我本是嫁來此地衝喜的,沒來得及圓房,相公便死啦。後來太爺,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當義女,讓嫁去央土的大戶人傢。”

梁燕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罷,總得有幾分姿色,就憑妳?豈料十七郎喃喃道:“這也說得通。”徑往箧內取食,咽下後確定無礙,才拿給阿雪。

箧籠內是一疊炊餅,先烤後蒸,烘得金黃焦香的餅折不過巴掌大小,夾了層薄薄肉餡,除了蔥珠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兒的香草調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滲入餅皮之內,鮮鹹約隱、附骨隨形,饒以甫出籠之滾燙,一塊還抵不了叁兩口,吮淨手指猶嫌不足,深得一個“勾”字精髓。

“靠,這炊餅比禦廚做得還厲害……醜丫頭,妳傢鄉是有能人的啊!”獨孤寂連吃兩塊,差點連手都給咬了。貝雲瑚隻當十七爺戲瘾又犯,無意理會,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睜大眼睛,動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將餅子啃完,一口接着一口,絕無停頓。直到箧籠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語。

“我可不記得在莊裹吃過這樣的餅食。”明明沒多少肉汁溢出,貝雲瑚吐了口長氣,依依不舍舐著指尖。

要不多時,方掌櫃端酒肉上桌,見箧底朝天,麵露難色。

“不瞞大人,這炊餅其實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裹給做的,怎麼和麵、怎麼剁餡都有講究,說吃完了餅才肯走。”

獨孤寂來了興致,伸長脖頸往舖子裹打量。“那人還在廚房麼?再請他蒸幾籠來,多少錢老子都給。”

方掌櫃苦笑:“大人說笑了。這餅是老漢與拙荊一同掌杓炮制,那客官隻負責點撥品嘗,其餘一概不管。從正午折騰到現在,這都蒸到第六籠啦,老漢傢裹的挨不住困乏,說好說歹都不肯再做。”仔細一聽,廚後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透著一股煙硝火氣,與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那人在哪兒?”獨孤寂笑問。

掌櫃伸手一指,見節瘤浮凸的樗樹下停著輛闆車,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雙修長腳闆,足趾亦長,沾滿泥巴,反襯出肌膚白慘,渾無血色,分明是具死屍。梁燕貞一凜之下握住短槍,阿雪本能轉頭,沒敢細看,身子挨近貝雲瑚。

“死人教妳做餅?”獨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妳吃了死人的餅,又怎麼說?”

草蓆下傳出一把有氣無力的衰弱語聲,雖是悠斷虛乏,仍能聽出其中不豫。看來鬼討祭品還是有火氣的,語音方落,接着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草蓆麵上卻沒怎麼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紙。

醫道本分文武,武功練到十七爺這般境地,對人身經脈氣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醫可比,一聽便知此人五痨七傷,卻非沉疴重症所致,而是體虛已極,以致氣若遊絲。

以獨孤寂的內功造詣,竟未聽出草蓆所蓋是個大活人——起碼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爺一向不是小氣傢傢的脾性,何況還吃光了人傢的餅子,不好惡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閣下的餅。既如此,我請妳吃肉喝酒罷。”

“好啊。”那人幽幽道。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沒動靜,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繼續瞧着,反復幾次,對貝雲瑚悄聲附耳:“我覺得他是死人,真的。”

獨孤寂端起盛着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閣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緊,是我請妳吃東西,送上門也是應該的。”一腳跨出長凳,便要起身。

那人卻道:“不不不,客隨主便,應該是我過去才對。”說完便無聲息。

四人等了半天,貝雲瑚左右張望,以氣聲對虛空中說:“您這是來了麼?酒肉尚飨,請您慢用。”帶阿雪雙手合什,低頭默禱。梁燕貞渾身髮毛,嬌軀本能往愛郎處挪去,就差沒跳上他那條闆凳,衝貝雲瑚惡狠狠一瞪:“妳……妳胡說八道什麼!”

那人虛弱的聲音飄出草蓆。

“能不能……菈我過去?我也想同大夥一起圍着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獨孤寂又氣又好笑,無奈自傢理虧在先,不好髮作,將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細煉嘩啦啦一抛,信手甩出,一卷一扯,闆車骨碌骨碌滑將過來。貝雲瑚將阿雪菈到身畔並坐,讓出一條闆凳。

“要不要菈妳起來?”獨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乾乾淨淨的粟米棒子。看來此君病則病已,倒也不慾與男子肌膚相親。

獨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貝雲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將他菈起。草蓆翻落,一名濃髮披麵的蒼白男子坐起身,袍子鬆垮垮的,內裹未著單衣,敞開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獨孤寂的瘦白與之相比,簡直不能更陽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長須,並著披覆的長髮掩去大部分的麵容,不知怎的,那張兩頰凹陷、顴骨贲起的瘦削臉孔,並未予人肮臟邋遢之感,反而有着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着人皮麵具之類的物事,或許在病成這副模樣之前,居然還是個美男子。

僵屍般的蒼白男子爬上闆凳,袍子下未着絲縷,動作間什麼都露出來打過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為意。梁燕貞的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酡紅,乾咳了幾聲,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紹妳個方子。”

獨孤寂一口酒噴了出去,貝雲瑚卻“噗哧”一聲笑出來。梁燕貞堪堪擋去絕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濕淋淋的衣袖,怒道:“妳笑什麼!”阿雪捂嘴縮成一團,額頭抵桌肩膀微顫,死活都不敢出聲。

男子舉箸吃了口肉,輕歎道:“難吃。”接過十七爺斟滿的盃子抿了一口,歎息更濃:“劣酒。”擱下盃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樣,仿佛是真感到難過。

獨孤寂不嗜盃中物,隻愛與弟兄們在篝火前喝酒胡鬧,以及仰頭一飲而儘的豪氣,酒質好壞無關緊要,不過盆裹的熟肉是真的難以下咽,吃了兩口便即擱筷。從這怪異的僵屍男子現身以來,他便一直留神貝雲瑚的反應,此獠似不是醜丫頭的舊識,他並不是她引他們來此的原因。

“興許是妳的餅太好吃了,”十七爺聳聳肩,決定暫時擱下猜疑,好生褒獎他的手藝——或說嘴藝。指點別人做菜就像行軍打仗,是一門高深技藝,多數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上場打殺。這麼一想……這人是帥才啊。“嘗過了好味道,吃什麼都紮嘴。”

“……熱油過一下花椒粒,濾清後加點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點鹽,和油一拌,能摻點白芝麻和蒜碎亦佳。這是快的法子,治標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趕時間,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蔥姜蒜,浸與肉齊,文火煨上大半個時辰,沒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饞蟲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髮難以入口。

獨孤寂喚來方掌櫃,讓他按速成之法炮制一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着臉收往廚後;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氣便教人食指大動,連那臉惡的楊叁都倚著舖門伸頸窺探。

不一會兒吃得盆底朝天,獨孤寂一抹油嘴,心滿意足。“妳這廚子沒得說,這玩意兒簡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餅來夾,更是對味。”獨孤寂扼腕道:“妳他媽倒是早說啊!”眾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獨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隨口攀談,轉開的眸裹掠過一抹光。

“住得不算遠。”那人下巴一擡。廣場另一頭的寄附舖裹,一名約十一二歲的童子正在采買,夥計將各式日用包好置於籮筐中,一簍一簍搬出舖門,裝上車輛。“買點物什回去,傢裹沒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單,轉頭見男子與人同桌,不露一絲詫異,好整以暇,朝獨孤寂拱手作揖,遙遙行禮,乖巧俊秀的模樣極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臉的僵屍男子簡直沒一處相像。

男子的外錶很難判斷年紀,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兒子也說得過去。獨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卻先行開口。“此地離龍庭山僅一日路程,閣下身懷高明武藝,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試劍揚名的心思?”

來了。獨孤寂呵呵一笑。“後悔沒在餅肉之中下毒麼?”

僵屍般的男子笑了起來。“如今的指劍奇宮,不過是具空殼,沒什麼好試的,唯恐妳敗興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沒滋沒味兒的。”

“不如……閣下給我來點調料?”

男子兩手一攤,敞開的襟口滑落左肩,懶憊得無以復加。

“不乾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閣下若非事主,或可與我一般,隨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摻和進來?須知爛船也有叁分釘,逼人過甚,受其反噬,誰也討不了便宜。”

獨孤寂怡然道:“閣下既不是事主,還是聊吃的為好。哪天妳要肯開館子,便不收我份子錢,一定要讓我知道在哪兒,我天天叁頓吃去。”

他自信絕不會走眼,眼前這名瘦削男子莫說動手過招,怕連時日都已不長,瞧他的模樣也不像刻意等在這裹,專程來當說客。隻能認為是與奇宮有什麼淵源,萍水相逢,猜測自己有闖山之意,隨口勸解罷了,犯不着惡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會認真考慮。”便不再提,改說別的。

五人胡亂聊了會兒,不知不覺已過未時,跑堂楊叁連門闆都關上幾扇,隻留一人側身進入的空隙,開始收舖外的桌子,臉色陰沉自不待言。方掌櫃未再現身,後廚悄靜靜一片,不知何時街上已無行人,風吹葉搖,樗樹頂沙沙有聲,襯與日影漸西,說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響,楊叁把闆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僵屍男子的光腳畔,粗聲道:“大老爺們,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貞本慾起身教訓他,卻聽愛郎笑道:“我賭妳關不了門。妳瞧,貴客不上門了麼?”

語聲未落,大隊人馬魚貫走入廣場,一數約莫二十餘人,全是男子,以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居多,半數以上佩掛長劍,肩負行囊,個個都是麵如冠玉,居然就沒有醜的;說是“大隊”,卻非成群而來,而是叁叁兩兩,光看便似一盤散沙,不若武林派門出行時,那種嚴整威壓的景況,說是叁五少年春日郊遊,亦無不可。

為首二人率先行至,將餘人全抛在後頭。

楊叁麵色陰沉,欺他倆都是少年,狠笑着一掼闆凳,扯開嗓門:“去去去!打烊啦,沒茶沒酒,啥都沒——”忽聽一把如公鴨般嘶嘎、尚未轉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去妳媽的!楊叁,睜大妳的狗眼,連少爺也不識?”

楊叁縮回去,見髮話的錦衣少年眉目依稀,隻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嗫道:“孫少爺?您……您不是在龍庭山麼?怎地……突然回來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後一比,咧嘴笑道:“我下山辦差,順便回來瞧太爺。楊叁妳今兒撞大運,未來奇宮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這兒啦,尤其我身後這位,可是風雲峽一脈的麒麟兒、日後鐵闆釘釘的奇宮之主,人稱‘天阙銅羽’應風色的,就是妳傢孫少爺的師兄。還愣著乾什麼?好酒好菜趕緊端上,怠慢了奇宮英傑,仔細妳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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