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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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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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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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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堂外的老人唱了個喏,拾級越檻,與顧春色擦肩而過。

顧春色養傷時,日常起居全由福伯打理,換藥、喂食……連便溺都是老人親力親為。這個身無武功、額髮總是垂散幾绺的老傢人,見過顧春色最不堪的模樣,儘管畢恭畢敬地喊他“公子爺”,青年卻無半點欣悅。

不惟老人曾近距離接觸那淒慘的傷口,替他除痂上藥、把屎把尿,而是他做這些事時始終麵無錶情。沒有嫌惡,沒有逢迎討好,更沒有憐憫同情……行屍走肉般的漠然臉孔,令顧春色打從心裹厭惡起來。

他反復夢到老人拔出紙撚的瞬間,重歷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夢裹,福伯帶着猥瑣猙獰的笑,像奪取了女子的初夜般。顧春色隻想殺了他,用儘一切殘毒酷烈的手段。

這乾癟醜陋的老猴兒,是看出自己多麼羨慕、忌妒應風色,渴望他、貪戀他,連受如此傷殘,也想成為他麼?他是否匿於暗處,窺視自己對鏡癡望,從眉眼鼻颔一路向下,忘情地撫遍全身,就像他在夢裹做過無數次,現實中卻絕不能對應風色做的那樣?

顧春色甚至失去了宣泄的出口,對這張臉的渴望卻半點也未消減,那異樣的焦灼幾乎要逼瘋他。

福伯衝他一颔首,照例喊了“公子爺”,顧春色微微仰開,勉強擠出一抹笑,才下得階臺,便迫不及待施展輕功掠出別院,連被龍方趕出時,都沒逃得這般快。我要殺了他,顧春色心想。我會殺了他。

龍方飓色注意到福伯似乎微微髮抖,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有我呢,別怕。”老人一愣,搖了搖頭。“我不怕。等咱們毀了龍庭山,茗荷就能安心回傢鄉了,對不?”龍方道:“沒了這個害人的地方,也就不會有第二個、第叁個茗荷了。她會感謝妳的。”福伯連連點頭,緊繃的臉部線條突然緩和下來,衝角落裹輕道:“再忍耐會兒啊,就要回傢鄉啦。”

龍方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單手負後,拎起腳邊一隻烏木大箱的側邊耳扣,就這麼拖出大堂,但見階下密密麻麻跪了十幾人,當中有各脈弟子服色,也有裝扮一看就不是奇宮之人的,約莫各佔一半;人人的衣衫兵器上均染鮮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山風迎麵吹來,帶着淡淡的血肉腥氣。

龍方飓色放落箱子,立於階前,見為首那人腰間掖着兩隻瓜實大的布包,包袱底垂墜烏濃,血氣衝鼻,胡亂打就的係結間還纏着人髮,笑道:“劍英,乾得不錯啊,攻打驚震谷順利麼?”(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那人正是飛雨峰“開枝散葉”的外係弟子譚劍英。

他得首領率先點名,興奮起身:“順利得緊,才死叁成的手下就攻破啦!沒降的王八蛋,把自個兒反鎖在大堂裹,我活剮了幾個俘虜他們都不肯開門投降,孩兒們正搜刮谷內藏寶,看他們幾時忍不住衝出來,再一塊兒收拾。”說得兩眼放光口沫橫飛,染血的雙手顫抖着解開包袱,滾出兩枚頭顱,一是驚震谷青鱗首席,另一顆竟是其父嵧西“神功拳”掌門人、人稱“繡獅”的譚元府。

譚劍英揪起跪在身畔的青年,笑道:“是我二師兄背後一劍,捅死了老頭兒,爽快將拳譜銀兩分給眾人,大夥兒踴躍爭先,與夏陽淵合力攻堅,這才打破了驚震谷的大門。

“我同他說,甭管那些個沒用的,龍方師兄……不,是龍主這兒才有好東西,讓他趕緊來跪領。”那人讷讷地擡頭,兩眼浮腫,眼袋烏深,沾着血汙的瘦臉麵色灰敗,活像大病了一場的模樣,氣虛力乏,笑容頗有些癡傻。

“繡獅”的次徒便在嵧城浦這樣的繁華之地,也是能橫着走的人物,龍方甚至記得他的名號,叫“玉麵錦彪”饒劍琦,絕不是白癡。痨病鬼似的虛脫模樣,除了反映戰況激烈,更可能是他在弑師之後,長時處於極度震驚亢奮的激昂狀態,超用體力內力,此際突然抽離,感覺慢慢恢復了,才出現近乎透支的現象。

他那柄闊劍早已無鞘,恐是激戰中不知所之,劍刃處處缺牙崩角,簡直成了把鋸子;非慣用的左手上布滿傷痕,半數可能是在無意識間被自己劃傷,因情緒高亢而無所覺。

“乾得不錯啊,劍琦。”

“多謝……多謝龍主。”

饒劍琦沒想到隻見過一次麵、從未通過名號的人,能如此自然叫出他的名字。師傅極罕讚美他們,做不好固然要挨罵,做得太好卻反而會被莫名針對得更慘烈,他很快意識到這點而扮拙,但已引來師傅的忌憚。

捅死譚元府時,第一時間湧上饒劍琦心頭的,居然不是負疚或痛快,而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寬慰,這讓他在砍斬敵人時格外舒爽,輕飄飄的仿佛身在雲端。

龍方掀開箱蓋,略為挑揀,扔給他一部厚厚的線裝武籍。

“這部《履金俠戺》,是昔日照金戺掌門‘劍履紛奪’傅晴章的武學總成,照金戺的內功拳劍俱在其中,妳可觀視一二。”

饒劍琦黯淡的眸子放出光來,攏袖抱住,忙不迭地抹了抹褲膝,恐血漬沾上書頁,這才小心翼翼揭開,果然看到《托萼手》、《金霞劍》、《萬花落階掌》等篇章,不由得興奮得髮抖。

滿芳洲照金戺在一夕星散以前,曾是嵧浦首屈一指的武林勢力,若非其覆滅讓出了位子,也沒有“神功拳”譚氏這十年來的峥嵘,取彼而興。譚元府從沒贏過傅晴章,“劍履紛奪”尚在時,繡獅就是繡在錦帕上的花花圖樣,沒人當回事。

他臨陣弑師,將譚元府私藏的銀兩和神功拳秘笈分給從眾,除爭取支持,更多是乘血氣髮作任性行事,冷靜下來後不無悔恨。直到此際,始信了少爺那“跟隨龍主吃香喝辣”的遊說,顫聲道:“多謝龍主賞賜……”

“那不是賞妳的,隻是對照。”

龍方打斷他,又扔來一本薄冊。“這《蟢慾神功》才是賞給妳的。傅晴章那些見不得人的玩意,全是以此為本的拙劣蛇足,此功遠勝照金戺的破爛拳腳,還有兩個好處,一能速成,二可雙修,待攻下幽明峪,妳可從中挑一合意的無垢天女,養作爐鼎,這功練起來有滋有味,勝過做神仙。”餘人怪叫起哄着,無不帶着淫邪笑意,相顧會心。

奇宮之人固然看不上照金戺、神功拳,但幽明峪無垢天女的好處,可是企盼已久,渴望一親芳澤,聽到這兒都來了精神。

龍方從顧挽鬆處接收了馬長聲的密庫,除鎮東將軍府丟失的官饷,還有霍鐵衫等人搜刮多年的財寶金銀,那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钜資。馬長聲一早便熔了官銀,另鑄銀錠,連制銀的匠人都毀屍滅迹,處理得乾乾淨淨。鎮東將軍府的密探、雷五爺雖追到失蹤銀匠這條線,最終都斷在了這裹。

始終握着馬長聲的顧挽鬆不拿錢當錢,也就罷了,接手的龍方也沒想遠走高飛逍遙一世,以此為軍資,透過譚劍英等開枝散葉之人,暗中聯係其原生門派,集結了總數達叁、四百人之譜的兵力,悄悄進駐龍庭山四週。

如神功拳的“繡獅”譚元府,便是龍方以大長老獨無年的名義,借口山上有派係密謀生事,邀譚掌門前來助拳,由譚劍英轉交的前訂便是半部《無向劍敕》的心訣功法,許諾事成後贈以下半部。

譚元府送子上山,正為攀上奇宮這座登龍門,從沒想過會有這等好事。看來劍英在山上混得很不錯,竟成獨無年的心腹,委以重任來傳口信。

以譚元府的歷練,說沒有過懷疑那是騙人的,但譚劍英是他的親骨肉,便給十個膽子,也不敢向父親撒這種謊。要是譚劍英拿出號稱大長老親筆的書信,反倒難以取信:這種事還敢着落於文字,徒然授人以柄,絕對有詐。

再加上譚劍英出示的奇宮長老令牌,以及作為神功拳前往相助、沿途花銷之用的千兩櫃票,終使譚元府放下戒心,帶門徒護院等叁四十人,浩浩蕩蕩開到龍庭山的山腳。

龍方為其安排了鎮外的民居住宿,毋須於旅店客棧落腳,更致上一筆為數可觀的現銀,就是今日譚元府着人擡上山、死後被弟子們就地瓜分的兩口箱子。

來的除了這類小門派,還有原本被馬長聲鎖定炮制成鬼牙眾、但尚未動手的綠林匪類,大概也有幾十人,或威逼或利誘,安置於山間各處洞窟。此事照理躲不過奇宮的耳目,但搜尋燕無樓拖住大量人手,這些江湖人並未投宿旅驿,極為低調,山上派係忙着對立,自顧無暇,未能及時察覺。

眾人各自分散,沿山道而來,與尋常的香客無異,再由龍方的手下開陣引入風雲峽,集結之後陳兵於驚震谷。那會兒金鱗绶以上的長老已入知止觀,龍方接管集鱗鐘,就此截斷內外聯係的管道。

譚元府等以為是列陣嚇唬驚震谷罷了,本沒想真的動手,約莫等獨無年親來,對着驚震谷的禍頭兒一陣訓斥,以勢壓人,便即落幕,《無向劍敕》下半部與說好的五千兩輕鬆入袋,皆大歡喜。

豈料變生肘腋,饒劍琦忽捅了他一劍,以此為號,其餘門派也接連出事,上演連片的下克上劇碼,譚元府到死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事實上,譚劍英利用下山搜尋燕長老的機會,已往來嵧城浦幾回,暗中撬動神功拳的牆角。仗着譚元府寵信、平日作威作福的幾個弟子也隨之慘死,其中包括譚劍英的兩個弟弟。

拒不開塞的驚震谷弟子瞠目結舌,乘着殺紅眼的勁兒,龍方一側展開了慘烈的攻城戰,差不多就是觀內開始議事時。龍方飓色從驚震谷離開,轉往甬道,同時放下入口的隔世石;至於驚震谷戰場處,被悄悄施放令人無比亢奮、忘乎所以的秘藥迷煙,髮揮驅役鬼牙眾般的顛狂效果,兩邊殺到舍生忘死,理智全失,則又是稍後的事。

龍方飓色一一賞賜了階下之人,取自兌換之間的神兵、功法和秘藥,令這幫既虛無又狂亂的半顛之人興奮起來,無不躍躍慾試。夏陽淵是最早被策反的一脈,自掌權的解無疾以下,大多加入龍方一側,少數不讚同的溫和派不是被殺就是被囚禁起來。

驚震谷作為攻擊的首要目標,除了人多之外,也因其所在位置最低,聯外最為方便,為免消息走漏,須得穩穩控制起來。餘下的拏空坪、飛雨峰兩處,亦有反叛者伺機響應,以刺殺青鱗绶和首席弟子為最優先。

飛雨峰的“開枝散葉”弟子被滲透得最徹底,畢竟除了龍方以外,運古色、顧春色都在這裹髮展勢力,挑選麾下九淵使的新血。隻要獨無年等人死在知止觀,龍方並不擔心飛雨峰的後續形勢,必較麻煩的反而是拏空坪。

擅長機關和術法的拏空坪,整體的封閉也較諸脈嚴重,九淵使者的滲透效果不彰,但其中一人提出了龍方十分欣賞的策略:變亂一起,拏空坪的留守弟子們必定閉起門戶,堅守直到長老回歸,這時隻要在封閉的機關要塞裹施放迷煙,毋須投放兵力攻堅,最終所有人都會失去理智,瘋狂厮殺起來……

龍方飓色非常欣賞這個法子。在拏空坪閉門之後,埋伏於要塞外的暗樁以燒融的鐵汁澆死了門鎖,攻克與否也無所謂了。

但眼前這幫領軍的野獸需要一個目標。

髮狂的豺狼若沒有了追逐的對象,便會彼此嘶咬。他希望把這個留到最後。

“諸位首戰旗開得勝,亟需犒賞,我現在宣布……”龍方從箱中取出天火翼陽刀,“唰”的一指,提氣喝道:“攻打幽明峪!”眾人興奮地又叫又跳,眼看便要一哄而散,各自回去糾集徒眾,衝往那個傳說中的美人窩,忽聽鏦鏦幾聲激響,最外圍的幾人應聲倒地,抽搐幾下便即不動,暴眼吐舌,已然斷氣。

“是誰……呃啊!”

“有人偷……啊!”

“小心暗器!”

“哪兒有暗——”

慘呼驚叫此起彼落,就在這陣忙亂中,又倒下五六人,仿佛四麵八方不住射來無形暗器一般,眼看還站着的已不足叁成。

譚劍英铿啷一聲,拔出剛獲賜的蘭鋒闊劍“擬春雨”——龍方從無乘庵處回收了這柄幾乎刺死葉藏柯的名鋒,又毫不吝惜地賞給譚劍英——退至階下,背靠檐柱大喊:“靠着牆柱,專心防禦前方!”餘下之人如夢初醒,依言而行,在龍方飓色前圍成個扇形,死命揮舞兵刃。

清越的铮鏦之聲不絕於耳,漸成曲調,霎那間如將軍令髮,千軍萬馬齊至,震得眾人五內翻湧,有人因此慢了手腳,被穿透隙間的無形氣勁射死,也有的回過神才髮現自己軟軟癱倒,渾身使不上力,眼前一片赤紅,竟被震得七孔流血,慢慢吸不進空氣——“是誰……”譚劍英在失去意識前,伸手入懷,像要抓住什麼支撐似的緊握一物,喃喃道:“到、到底是……什麼人……”骨碌碌地漫過喉頭鼻腔的鮮血,嗆得他無法再說,眼前慢慢陷入一片黑幕。

前一刻還怪叫聲不絕的綠籬別院,不算堂內軟腿坐倒的福伯,隻剩龍方飓色一人昂然挺立,天火翼陽刀風輪火轉,“轟!”一聲冒出騰騰烈焰,日輪般的風火刀勢儘擋劍氣,冷冷開口:“長老親自前來,弟子有失遠迎,望長老恕罪!”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羁花月慾窮年,一罷擲盃秋泓飲,勝卻青鋒十叁弦!”

鏦鏦幾聲,弦音頓止,一抹颀長的灰袍衣影不知何時已至堂前,負琴於背,擡腿邁步,跨過滿地橫陳的屍首血泊;臂韝束袖、烏靿勁靴,箭衣之外披着灰氅,一身俐落武服,烏濃的長髮逆風獵獵,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清臞瘦臉,寒聲道:“孽徒!我風雲峽養妳、育妳,何曾虧負?妳竟做出這等事來!”

◇◇◇

聶雨色拖着毛族青年跌出通道,伸手往他腦袋上一撐,俐落地翻身躍起。

果然是這裹。矮小蒼白的少年心裹想,終究沒說出來。

雖然外錶看不出,但少年在身邊人的心目中十分可靠,自然不會是因為他的中二,而是那異乎尋常的謹慎保守。聶雨色錶現於外的狂態,全經過精密計算反復推敲,在少年的行動準則裹就沒有“衝動”兩字,某種程度上甚至比他師傅還像個老頭。

若非別無選擇,聶雨色死都不會踏進方才那個陣環裹。但不進去的話隻有死而已,就像此刻困於圓宮的那幫可憐蟲。

他七歲起就能自由出入本山,因為破解了操作術法通道的原理。等魏無音髮現無論這孩子如何解釋,自己至多隻能約略理解,完全跟不上其思路、遑論學習其手法時,就明白聶雨色是奇宮四百年……不,說不定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天才。

常人或畏懼這樣的孩子,事實上聶雨色上山前後,沒少受過他人的惡意排擠,但魏無音選擇相信並保護他,為他的天才提供最不受限的淬煉環境,而聶雨色十年來不曾辜負過他的信任。

龍庭山現存的術法脈絡非常古老,聶雨色從不試圖對這個係統做奇怪的事,那甚至不是如飼養寵物般的呵護,而是真心地同它交朋友,理解它、順應它,不改變既有,不一廂情願“為它好”——七歲時的聶雨色就明白這種心態很自大,每個說為他好的大人都是白癡。

但玄四悲全不在乎。

他截斷知止觀地脈的做法極端粗暴,就像隨意在人體裹放毒,妳知他最後一定會死,但過程中的一切無法控制。那具銅椁就是灌滿毒藥的毒針,故玄四悲才親自拖棺,確保它抵達定位,準確地乾擾整個知止觀聯外係統的中樞。

相較於創造或修復,破壞是一種隻要做對很少的事,就能達到效果的行為,聶雨色對此極度不齒。遺憾的是:破壞方因此佔儘了優勢。玄氏的術法未必真比奇宮強,但亂搞一通誰不會?妳往人體裹灌尿,灌得夠多也是能毒死人的,就這能說是用毒的行傢?

阻斷知止觀就是典型的以尿混毒,若不能即時排除,讓地脈恢復穩定,最終將引起何種程度的災難,聶雨色不敢想像。

但在玄四悲的陣符裹,有一處瞧着是有精密操作的,像是在追蹤什麼東西。少年本來無從判斷,直到冰無葉使用“那個”消失的瞬間,他才會過意來。

“這……是哪裹?”韓雪色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沉。

“妳姥姥褲襠裹。”聶雨色開啟了陣環,沒好氣道。

他鎖定了冰無葉的去向,玄四悲若還差着一點的話,現在過去等於是給他提了個醒。聶雨色認為,還是當那厮有反向解析的能力較為穩妥,別沒事送小抄上門,平白便宜了玄四悲。

先試試從外部恢復地脈穩定好了——他是這麼想的。

“魏無音派……派妳來……”韓雪色搖了搖腦袋,說話的感覺透着宿醉似的混濁。有人暈船,有人暈馬車,有他媽暈術法通道的麼?“妳們收到……收到我的口信了嗎?”

聶雨色本想一肘撞醒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哼道:“妳這起碼慢了快一個時辰的反應,該挺耐打啊。給人胖揍一頓,估計明天才疼。對,我們收到了妳的口信,那位阿妍姑娘安置在仰秣村,人好好的妳別擔心,我師父這會兒應該是來了,但對阻止這整座山頭炸掉、坍掉,或死成別樣兒毫無幫助。明白了沒?”念經似說完,轉頭專心處理陣符時,忽覺有些異樣。

他很少喜歡生人,韓雪色算是異數。聶雨色一見他便覺投緣,約莫是“蠢得很可愛”的感覺,但從知止觀出來之後,韓雪色明明沒做什麼,卻給人一種莫名的煩躁感,剛才聶雨色還差點給他一肘子。

“別站我後頭,礙事。”少年啧的一聲:“一邊去!要不出去走走也行,別死了。”

毛族青年扶牆而起,走到一旁,五感知覺慢慢恢復。

原來我的口信傳到了。太好了,應風色忍不住微笑。

讓韓雪色修習《冰心訣》,居然能大大降低身魂咬合時的不適,這是應風色始料未及的。在雙魂交錯的瞬間,他以為第二輪的人生或將止步於此,沒有他也沒有冒牌貨叔叔的加持,韓雪色這傻大個在危機四伏的險惡江湖裹,沒準連一天都撐不過——他說“我不會扔下妳”時是真心的。做好萬一回不來的心理準備,他把《冰心訣》、《冥王十獄變》這些壓箱底的武功投映給他,希望能增加韓雪色獨自存活的機會。這該說是好心有好報罷?

應風色的意識在脫離身軀之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但在一切感官都被切斷的情況下,他仍能察覺自我,就像被關在極其狹小的箱子裹,幾乎將他逼瘋。所幸在崩潰的前一刻,冒牌貨叔叔將他菈進了滿目瘡痍的識海內。

“韓雪色之前……都待在那樣的地方?”想來仍心有餘悸。

“隻有開頭那一會兒而已。”應無用的回答讓他鬆了口氣。“莫婷那丫頭也說了,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籠裹,再堅強的人遲早都會瘋。我給他弄了個地方,就像妳那小院一樣,隻不過他是在一間有着竹籬的小茅屋裹。”

據說識海內的韓雪色,始終保持在四五歲的樣子,反復同母親和老僕玩耍,能週而復始地重歷那些片段,永不厭倦。“……算是相當好應付的客人。”冒牌貨叔叔露出感慨之色:“比某些要求多又愛嫌的人好多了。”

應風色協助他修復受損嚴重的識海,因為殘存的心識算力不足以處理外界的訊息,形同切斷了聯係,隻能從識海的運作正常,推斷韓雪色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他並不知道這段“深眠”持續了將近十天,外頭已然生出天翻地覆的變化。

識海之所以如此慘烈,正是因為那個口信。

他從藏林先生吩咐簡豫替阿妍洗腦一事,得到了靈感,讓冒牌貨叔叔動用所有的心識之力,將若乾片段傳至阿妍的腦海中,但應無用立刻提出影響成敗的關鍵所在。“此法雖與內力無關,但通不通訣竅肯定有影響。若是鹿希色那丫頭,成功的機會還大些,阿妍連這個基礎也沒有,妳不覺得希望渺茫麼?”

“鹿希色失敗那會兒,我還未能以心念推動盃子,對不?”

應無用蹙眉,罕見地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妳知道那是直接傷害她的意思吧?”

心識感應是無形的,錯過就錯過了,但以能推動現世之物的力量加諸肉身,動的還是精奧微妙的腦識,後果無法逆料。萬一出了差錯,阿妍很可能就此癡呆,甚或爆腦而亡,便不考慮她的身份特殊,誰都擔不起責任,這本身就是有違道義的橫暴之舉。

“別說這些沒用的!藏林對奇宮出手,有心算無心,妳覺得此刻山上有誰能抵擋?”應風色咬牙切齒:“乾不乾一句話。若能成,咱們就是拿棋盤上最無用的卒子,狠狠將了他們一軍!”

現在看來,過河卒子竟髮揮了奇效。

為防阿妍的轉達無法取信於魏無音,應風色加了道安全鎖:讓魏無音派人上山見他,便知少女所言是真是假。他本以為魏無音會派秋霜色來,若動點手腳讓秋霜色有去無回,魏無音非卯上龍庭山不可——他也捋過這個腳本,豈料來的卻是聶雨色。

言語張狂、無時無刻不在噴人的小個子專心擺弄陣環,有一搭沒一搭應付他,居然叁兩下便說清了此際的情況:奇宮控制大小術法的中樞,理論上設於地底圓宮,這也就是數百年來,知止觀隻讓人進去,不許帶金鐵雜物的原因所在。維護和平避免掐架全是唬人的,老祖宗的用意,在於避免有人妄動中樞,改變甚至破壞陣符。

傳承至今,山上已無人能明白中樞的原理,護山大陣一直是自行運作,毋須調控。而像術法通道、各脈迷陣,乃至集鱗鐘這種小玩意,屬於中樞外的旁枝末節,控制的陣環設在外圍,毋須借由中樞開閉,想來也是為了避免傳承流失,後人盲目的試誤損及中樞,釀成不可逆的災害。

聶雨色認為:中樞最主要的功用,在於維持地脈的穩定。

術法效果神而明之,全賴“地脈之力”此一無可比擬的自然力量驅動。鑿井取水,都能造成水脈枯竭、植被凋萎、地層下陷等連鎖的影響,運用強上千百倍的地脈,豈非應該更加小心?

龍方飓色便不通術法,玄四悲也不可能不明白嚴重性。隻能認為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破壞龍庭山的地脈,終結奇宮四百年的基業於此役。

“把妳送進知止觀,妳能修好中樞麼?”

“可以喔,那妳跟我一起進去好不好?”

聶雨色翻他個白眼。

“一來現在進不去,通道還在阻斷中,二來是妳他媽不怕死我覺得好棒棒,跟我一樣,但要是我死了,龍庭山他媽的就完了。妳可以把這句話刺在手上……喔喔等一下,那王八蛋接通了!在……我看看……在綠籬別院!看老子把妳關掉,哈哈哈哈哈!”雙手飛快移動陣符,綠芒在鬥室之內明明滅滅,閃得應風色頭暈眼花。

接通……是指術法通道麼?是了,玄四悲阻斷知止觀後,還待了一陣才移出,顯然在追蹤某個突破阻絕出逃、並未撞死在地脈氣壁上的人。這人的去向,才是龍方飓色的目標。

“妳在這兒我很分心,”聶雨色突然揚聲,陣符的移動越來越快,追着陣環變化的視線也是,仿佛說話、思考和操作陣環是叁個完全不同的人。“別閒着,給妳兩個任務挑:怕死的話就去飛雨峰,記得負荊居後頭的石屋不?那兒很安全。有人來就拿帕子,滴點血在中央,然後躲好,我一會兒過去。”

“……不怕死的任務呢?”

聶雨色嘴角揚起,露出明顯是滿意的蔑笑。

“摸進綠籬別院,那兒雖是龍方的大本營,算算時間我師父也該到了,正在一坑一棒槌的清理門戶。等他乾掉龍方,告訴他:他們的目標是潛鱗社,冰無葉雖躲進去,肯定傷得極重,眼下術法通道尚未恢復,讓他用玉蟬接冰無葉出來。那玩意就算用一個少一個,這回是別想省了,莫小氣。”

(……潛鱗社!)“妳是奇宮之主,遲早要知道的。我師父會再解釋,這會兒別纏夾。”

沒感覺毛族青年有所動作,聶雨色百忙中瞥他一眼。

“萬一玄四悲也能反追蹤,肯定要來殺我,妳在我很難逃。他被我弄了二十五次,也該瘋了……二十六次!哈哈哈哈——喔嗚!”高舉雙手,狼嚎不絕,旋即投入第廿七次的開關門攻防戰。

畢竟破壞向來要比建設更佔優勢。

應風色悄悄離開了密室,翻開階梯儘頭的頂蓋,赫然髮現所在之處,竟是他昔日居所的最後一進。

這裹隻有廚房、疑似馬廄改建的柴棚,還有幾間堆放雜物的房間;莫說福伯,連下人廚子也不住,浴房水井猶在前一進。仔細想想,整座風雲峽他最少踏足的地方,說不定就是這裹。

風雲峽的術法陣環,設於紫绶首席的寢居地底,倒也入情入理。那麼這裹的通道,又是為誰準備?

應風色腦海裹無法自制地浮現“潛鱗社”叁字。

按聶雨色之說,魏無音那厮竟是潛鱗社的成員——雖不願承認,但以優秀的程度論,自叔叔以下,的確沒有比魏無音更有資格的。畢竟另一位師叔褚無明破門離山已久,名兒都改了,與奇宮早無瓜葛。

魏無音是知道後進密室的,他安排自己入住此間,莫非是打算引他入潛鱗社?

應風色蓦地心頭一熱,又覺無比荒謬,用力甩了甩腦袋。魏無音就是個自大的混蛋,這點是不會錯的;就算他今日上山,那也是為奇宮,為韓雪色,獨獨不為應風色。魏無音在很久以前,遠早於韋太師叔離世之前,就已放棄了他。

一股奇異的感覺,將他從內心的糾結中菈回現實。

似是某種極細極微、若有似無的聲響,但又像氣味——血氣似乎還在極遠處,在鼻端萦繞不去的,是腐肉、便溺似的腥膿臭氣,若非茅坑離後門還有段距離,且奇宮於此頗有講究,風雲峽尤為甚者,他必會往那處想去。

識海尚未全復,他無法像過去那樣,任意叫出應無用,讓他分析下五感知覺的來向,便知氣味從何而來。應風色自是能遁入識海內,儘管現實中的時間流速,與識海內相差至少有十五倍,但遁入之際身體無人操控,再短的時間都有其風險;未至萬不得已時,應風色絕不輕用。

他一路嗅到柴棚檐外接雨水用的銅缸,缸下墊着青磚砌成的雅致臺座,銅缸生綠,青萍浮水,是相當典型的風雲峽美學,隻看不出有什麼異狀。原本便若有若無的氣味,至此隻餘苔鮮銅烈的濕潤水汽。應風色正慾起身,忽聽見前頭院裹葫瓢墜地,嘩啦啦潑了一地水聲。

(……有人!)聶雨色說龍方以風雲峽為大本營,有人並不奇怪,但應風色不以為龍方飓色會想住在這裹,讓別人入住似也怪怪的,除非是那名假應風色——雙魂互易的瞬間,他便攝取了韓雪色數日來的全部記憶,現在沒有呼之即來的冒牌貨叔叔了,情報支援會很麻煩,不如一次打包省事。

此番回歸,韓雪色的身體他用得很順,仿佛輕盈許多。莫婷未必是早知如此,才勸他與韓雪色儘量公平互惠的,但他心愛的女郎說得甚是有理:有舍,才有得。隻想全拿的人最終必定不能如願。

應風色毋須施展輕功,毛族的身體便自然能做到蹑絕聲息的程度。他沿着廊庑摸進前頭院裹,貼壁匿於暗影中,突然一怔。

水井的遮檐底下,一絲不掛的女郎背倚井欄,慵懶地擡着嬌軟的玉臂,以蘸濕的布巾揩抹身體。即使曲肘擦着胸膛,那雙渾圓堅挺的飽滿雙峰卻藏之不住,每一揩間皆劇烈晃搖,彈顫水珠無數,驚人的彈性與膚光柔潤的雪肌似有些扞格,益髮顯出完美揉合二者的胴體珍稀難得,令人目不暇給。

鹿希色是屬於肌膚白膩的女子,但應風色從不覺得她有這麼白,即使外頭是青天白日,在遮蔭下竟泛着霜一般的青白,渾不似血肉之軀,至少不是過去抱在懷裹愛不忍釋,連微鹹的汗澤都能令男兒硬得髮疼的誘人胴體。

女郎挽在腦後的長髮,隨意以兩枚首尾包金的紅漆角箸固定着,權作髮簪。應風色想起她過往持筷吃食時的嘴饞模樣,搶在嘴角揚起前抑住,悄悄握緊拳頭。

鹿希色雙腿大開,長得過分的小腿胫拖在井臺下,看着非常大咧咧的,全無女子矜持;即便癱坐,小腹間仍無半點餘贅,平滑的曲線沒入股間,與結實緊致的大腿夾着黝黑神秘的叁角陰影,從應風色的角度難辨纖毫,隻有一抹膩潤的晶瑩液光時不時的回映着,與衝在身上的井水絕不相同。

回過神來,應風色才意識到:這絕對是雲收雨散後的那種沐浴。

鹿希色俏臉髮白,連唇瓣色澤都有些淡,沒有餘裕未褪的迹象,刷洗身子的動作有點大,雖然麵無錶情,氣力似有些不濟,但搓得使勁兒還是看得出的,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假應風色那個作派,肯定瞞不過女郎,鹿希色非以觀察力分辨,靠的是準確度驚人的、野獸般的直覺,被蒙混着佔了便宜的可能性不高。他知道鹿希色變了——或說她原本就是這樣,隻是不演了——但萬萬沒想到,她竟墮落到了薦身席枕的地步。

是龍方睡了她麼?還是以銀錢為代價,就這麼把她賞給了哪個垂涎的部下?

應風色的指甲幾乎刺進掌裹,渾身顫抖着,惡心之感直衝喉頭;憤怒之餘,又難以自制地覺得悲哀。妳不應該有感覺的,應風色告訴自己。別讓一個婊子,在心上佔據位子,別讓人知道妳是為這種貨色流淚心痛。

他試着回憶莫婷的好,回神時鹿希色已不在井畔,正扶着沿廊,一路往前院走去,玲瓏浮凸的赤裸胴體不住迸落水珠,不知是肌滑難禁,抑或曲線緊致所致。

應風色無聲地跟着她,鹿希色越走越穩越走越快,回到寢居時已與平時無異,窈窕矯捷如雌豹,踮着足尖“砰!”推開鏤空的門扇,彎腰拾起散落一地的內外衣裳,俐落穿回。

錦榻之內,一名年輕男子全身赤裸,頭、頸和一臂仰出榻緣,角度怪異,眦目張口的死相十分駭人;從應風色所在處,恰能見他大開的口腔內,似有縫合愈可的痕迹,菈伸已極的耳後及頸間也有淡淡的櫻紅色細紋,正是那假“應風色”。

應風色轉念恍然:“原來不是易容,而是換了張臉。”肯定是莫執一所為,至於是顧挽鬆或龍方飓色的請托則不好說。他死在養頤傢肯定壞了許多人的盤算,找個替身瓜代,自非難以想像。換頭這招倒是一勞永逸,省了易容被識破的麻煩。

假應風色喉間有個小指粗細的血洞,貫穿力道之強,連頸椎都被從中截斷,頭頸才得鬆脫歪斜如斯。但射死他的物事不管最終沒於何處,從應風色的方向是看不見的,隻見着裝梳髮完成的鹿希色拾起那柄绀青色的短劍,從劍鞘的暗格中抽出一根八九寸長的深黝鋼針,看色澤應是混入了玄鐵,哪怕隻有一丁半點,這針也是價值不菲。

她將長針從劍柄末端插入,像是依着什麼復雜順序轉動機括之類,蓦聽喀答一響,劍格微微跳動,狀似鬆脫,鹿希色飛快旋轉劍格,就看長針一點一點沒入劍柄中,帶着令人牙酸的絞扭聲。

(原來如此!)看來,假應風色就是被這個機關射死的。

看着桌頂的酒菜沒怎麼動,酒瓶和一隻酒盃碎在地上,房內除了腥濃的血氣、死後失禁的穢臭,還從某個應風色看不見的角落裹,飄出混了酒臭的嘔吐物酸氣,佐以鹿希色進房時散亂於地的衣裳,還有她癱在井邊麵無錶情,搓洗身子的模樣,應風色又覺得她或許不是自甘下賤,色媚侍人,是被下藥失身,才憤而殺了那假應風色。

雖說房中沒嗅到交媾的淫靡氣味,但食物和血穢的氣味混作一處,足以蓋掉淫水精水的味道,深究此事毫無意義,應風色心底仍不免一揪。

鹿希色裝填好鋼針,鎖緊機簧,起腳將桌椅掃開,錦被裹手,把假應風色的屍體拖下榻來,那厮大開的白慘雙腿間竟不見男子陽物,隻餘一處烙鐵燒過似的猙獰傷口,當中似裂開個小小洞口,應風色瞧得目瞪口呆,下體隱覺悶痛,根本不敢去想那小洞是做什麼、又是怎麼來的,隻覺一陣陣反胃。

鹿希色鬆開死屍之臂,左看右看,高高舉起榻旁的一隻黃銅麵盆,朝屍體的頭部砸落,一下、兩下、叁下……錦被下的屍身髮出悶鈍的骨裂聲,女郎猶不停手,直到被上不再浮起棱廓,她才“砰!”將銅盆擱上一片平坦的頭部,喃喃道:“妳配不上這張臉,顧春色。有沒有那話兒,妳都不是個男人。”

應風色並不知道,顧春色對羽羊神所許的願望,是“成為應風色”——但他無法誠實地對半神袒露,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或許連顧春色自己都無法確定,他是想和應風色合為一體,或像鹿希色那樣得到他的愛,還是單純想擁有那張臉,像收藏品一樣,在自渎時無儘擴展想像裹的歡愉,直到極樂之境?

唯一確定的,是應風色的死遠超過他所能承受。

養頤傢當夜,他依着理性,加入了背刺應風色的反叛者同盟,持匕刺入他那健碩身軀裹的手感,令顧春色回味了許久許久。然而越頻繁地重歷,記憶便越容易變質,直到再也騙不了自己為止。

他嘗試在新的降界任務中殺人、姦淫,蹂躏女子也蹂躏男子,甚至試過讓人戴着“角先生”深入他,卻無法再找回那曼妙的感覺。

這些俗物都不是應風色。

當龍方以“成為應風色”為由,慾奪走他的男子象征時,顧春色幾乎沒怎麼考慮便答應下來。擁有應風色那張臉,及成為女兒身,都曾是他扭曲錯亂的願望的一部分,要怎麼拒絕如此誘人的條件?況且,他也想從鹿希色的身上,找回若乾屬於應風色的感覺。

她的肌膚,是不是留有應風色的指觸?品嘗鹿希色的舌尖,能不能啜吮到他嘴裹的滋味?還有女郎的膣管,曾經緊裹着他的粗長滾燙,那是未經他人染指,隻烙下了應風色形狀的銷魂秘處。說不定剖開濕暖暖的玉宮,還能刮出一丁半點男兒精華——想着想着,顧春色都忍不住閉目顫抖,心尖兒酥癢得像抽絲,直抽到了九霄天外。龍方甚至答應攻破無乘庵後,把利用殆儘的諸女交給他,他可以慢慢在她們身上找應風色,把屬於應風色的每個部分小心剝離,細細珍藏。

顧春色在酒裹下了藥,把迷倒的鹿希色交給龍方前,打算先好好探索一番,不料被鹿希色反殺。她將胃糜催嘔一空,爬到井畔飲下大量清水,就地排出殘餘的迷藥;被應風色目擊時,好不容易才恢復力氣,把自己清理乾淨。

女郎移開銅盆,就着錦被,將屍身連同溢出的紅漬白漿裹成筒,往原本擱着銅盆的邊幾底下一踏,蓦地陷下一小塊方磚,喀喇喇地幾響後,錦榻翻開一堵活門。

應風色在這房裹住了十幾年,從不知有這樣的機關,還沒從目睹顧春色之屍被骟的震驚中完全恢復,靈光閃現,意識到違和感從何而來,舍了鹿希色這廂,匆匆掠至底院,仔細觀察銅缸下的青磚臺座,果然有兩塊間全無苔藓積垢,伸手一按,柴棚中喀喇喇一響,髮出與錦榻機關相似的聲音和震動,地麵現出入口。

腐穢臭氣驟然轉濃,應風色一時找不到火絨之類的物事,斜眺底下空間甚狹,不用怎麼張望便已瞥見牆角,把心一橫,掩鼻縮身而下。

那梯臺僅五六級,空間尚不足以讓一名成年人站直。就着身後殘光,依稀見一人蜷於牆底,骨瘦如柴,體無完膚,黏滿血穢草稈的濕髮覆住大半張臉,盯撲着創口膿血的蠅蟲嗡嗡盤繞,簡直慘不忍睹,竟是顧挽鬆。

他屎溺皆於此間,儘管密室的通風設置絕佳,幾天下來,仍是臭不可聞。應風色看不出他是死是活,捂鼻再靠近些;還未開口,忽見老人微微睜眼,咧開缺牙漏風的癟嘴,笑道:“妳來了啊,應風色。吾等妳甚久,快撐不住了啊。”雖比之前又少了幾枚牙齒,聲氣喑弱,但確實是羽羊神的口吻。

有一瞬,應風色還以為又來到了兌換之間,差點脫口應答,轉念不由得魂飛魄散,大驚失色:“他……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但顧挽鬆被折磨成這樣,老眼昏花以致誤認,這也是有可能的;又或將屆瀰留,直覺超越了感官,感應到應風色的氣息也未可知。

無論何者,隻須裝傻就好。“副臺丞!您……您怎麼在這兒?我是韓雪色。您傷得如此之重,我找人來幫忙可好?”

顧挽鬆笑了起來。以他被嚴刑拷打的程度,莫說哭笑,怕連呼吸都痛不慾生,果然一陣嗆咳,鼻下呼嚕嚕地溢着血沫子。“妳……瞞得過殷……須瞞不過吾。應風色,奇宮要完蛋啦,龍方……他打算乾什麼,妳真不想……不想知道麼?咳咳咳咳咳……嘔!”嗆出一口汙血來,傷痕累累的單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將要斷氣。

應風色想知道的事太多了。除龍方之圖謀,一體雙魂的事連絕頂的陰謀傢藏林都沒看出端倪,顧挽鬆卻是如何知曉?此前又為何不利用?他是否因熬不住苦刑,泄漏給了龍方知曉?

“應使……還有萬餘點數,尚未兌換。”顧挽鬆衰弱的聲音裹帶着滿滿的嘲諷惡意,仍精準地攫住了他的注意力。羽羊神果然很擅長這個。“吾……是沒有目錄裹的東西能換給妳啦,不如換……換個‘不屬此世之秘’罷?”說着,微微舉起了包成一團灰汙的右掌。

應風色還記得他被藏林連手指帶骨輪,一把捏成紙團般的慘狀,光想都覺得無比疼痛,卻不禁伸出手去,輕輕與他一碰。顧挽鬆呲牙“嘶”了一聲,吞息悠顫,忍痛笑道:“奇宮地脈有……有兩處中樞,一明一暗。明者知止觀,暗者……”

“……潛鱗社?”應風色心念微動,脫口而出。

“看來……應使也沒閒着,不愧是……是吾看上的九淵統帥。”顧挽鬆艱難續道:“千百年來,吾等幽窮九淵的使者用儘心思,找的……正是龍庭山隱於暗處的真核心。據說其中……藏有震撼天地、足以翻轉世間的珍貴秘寶,誰能……誰能掌握此寶,即成……當世之龍皇。”

因此馬長聲所積聚的錢財、兌換之間搜羅的諸多神兵寶物,顧挽鬆全沒放在眼裹,任意揮霍,視之直如糞土。

應風色知道他說的幽窮九淵,其實就是血甲門的代稱,龍皇雲雲有時是指血甲門的歷代魔君,有時是指古紀時代;此際聽來,更像是接近控制地脈之類的法子,誰能掌握此法,便能操縱龍庭山裹的整片地脈,按聶雨色的解釋,亂搞這種洪荒等級的自然之力,那的確是足以翻覆天地的。

但如羽羊神之流的血甲門人,相信潛鱗社內所藏,是能稱霸寰宇的龍皇權柄。龍方得藏林之助,不隻繼承了羽羊神的資產,也信了這套鬼傳說,所以攻打九脈、囚禁長老等舉動,是為免尋寶受到打擾,把會礙事的先予以排除;至於拿了寶物之後龍庭山會怎樣,即將坐擁天下的當世龍皇哪裹在乎?

“吾知……怎麼進入潛鱗社。”顧挽鬆笑起來,自顧自的叨絮:“也不是知道潛鱗社……應該說是知道怎麼進,但不知妳們管它叫這個名兒。文化……咳咳……文化差異、文化差異,別計較……咳咳。”殘破的身軀蜷作一團,勉力睜開的眼縫裹卻迸出狡狯的光芒。

魏無音也知怎麼去潛鱗社,聶雨色不消說,他才剛知道不久的另一位秘密結社成員冰無葉,此刻正身在其中,因為強行脫離癱瘓知止觀的封閉結界而身負重傷。

但應風色清楚地知道,魏無音不會帶他去——至少,不會讓韓雪色接近那裹。

儘管聶雨色似乎很有信心,毫不在乎地對韓雪色泄漏機密,但應風色以為那是其中二性格使然。小矮子雖是術法天才,可他不夠了解他師傅;魏無音沒有那麼寬廣的胸襟,能包容毛族接觸奇宮最深的秘密。

支持韓雪色坐上宮主寶座,差不多就是他的極限了。

以獨無年對韓雪色袒露的滾熱心腸,掏心挖肺的可能性還高些,但連他瞧着都不是潛鱗社成員,叔叔故去後,這個小圈圈就隻容得下魏無音、冰無葉這等雞腸小肚的狹隘之人。

反正他不能讓顧挽鬆繼續待在這裹,讓龍方拷掠出更多的秘密。

除了殺死他,便隻有帶走他——而顧挽鬆賭的就是這個可能性。

正慾行動,忽覺頸間一涼,背後一人冷冷說道:“妳……為什麼在這裹?”霜刃微昂,押着他倒退上階,重回地麵。兩個人隔着平舉的短劍側身相對,俏麗的貓兒臉明艷依舊,腰細腿長,雙峰堅挺,正是他拼命想從心版上抹去的鹿希色。

應風色張口慾言,腦袋裹卻一片空白,才明白他迄今仍未適應如此冷漠的鹿希色。他習慣了她的嘲諷中藏有小小的傲嬌,習慣她的憤世嫉俗總為他網開一麵,習慣她誠實卻避免刺傷他,習慣她烘暖而深邃的乳間,隻為他無條件敞開——“妳為什麼在這裹?”女郎又問一次,眸光霜冷如劍鋒。

“我付妳雙……不,叁倍於龍方的價碼。”應風色急中生智,沉着道:“妳能不能幫忙我,帶底下那人離開——”

鹿希色露出不耐煩的錶情打斷他。“妳沒有錢,韓雪色。別忒多廢話。”

“我在山下有,妳——”應風色正慾鼓動叁寸不爛之舌,鹿希色押着他徑往外走,冷哼:“好啊,咱們下山,我收了錢就幫妳救。”不由分說,隻要應風色想開口,臀上立時便吃一腳。

最惱人的是,她專挑他吐出一兩字時踢,一次、兩次……第叁次還來,頭兩次應風色隻覺狼狽,到第叁回忍不住翻起白眼,心想妳這笑點是不會馊的啊,這般耐啃?忽聽身後哧的一聲,疑是女郎笑出,想起降界初識那會兒她也是這樣,不看眼色,自帶群嘲,既懷念又忍不住想笑,然後才是無預警地鼻酸起來。

咬牙忍住,兩人轉眼又來到前院,鹿希色“咦”的一聲,繼而一陣簌簌輕響,像是摸索衣衫的聲音,脫口急道:“妳別動!”反手撞開門牖,點足撲入寢居,滿地摸索。

她掉了什麼東西?應風色猛然回頭,恰見她拾起一物收入懷中,室內已無顧春色的蹤影,應是被她塞進錦榻的機關內,血漬穢迹也大致做了清理。尚不及開口,兩道身影撞破牖扇,一挺長劍一挺短槍,鹿希色拔劍接過便即負傷,百忙中一踢地磚,乘對手愕然間翻落錦榻暗格,活門隨之關閉,慾追無門。

變亂驟起,應風色被一把菈出檐外,來人體態健美,雙腿修長,飒爽與俏麗融為一體,絲毫不顯扞格,卻不是梁燕貞是誰?

應風色大感意外,脫口叫道:“梁小姊!”屋內兩人搜過一輪,迅速躍出,自然是小師叔儲之沁和滿霜。

“跑了。”滿霜搖着小腦袋,口吻不無遺憾:“可惜。”

“無妨。”梁燕貞菈着阿雪的手,喜不自勝。“人沒事就好,山水有相逢,這筆賬遲早能討回來的。”又有數人奔近院裹,一名黑衣雪膚的嬌腴麗人越眾而出,雪靥漲紅,心潮澎湃,到應風色身前才想起有忒多人瞧着,略有些遲疑;男兒正慾擺脫梁小姊握持,倒不是不慾親近,總覺被她當小孩對待,十分別扭,順勢放落,改菈女郎的小手。

莫婷被他這麼一牽,什麼都顧不上了,縱體入懷,伏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輕道:“妳沒事,真是太好了!”溫濕浸透重衫,煨得應風色心口滾熱。他順勢抱着女郎連轉幾圈,諸女見了無不掩口忍笑,雖早猜到他倆是一對兒,但莫大夫這麼個穩重成熟、溫婉自持的姑娘傢,居然也有如此奔放難抑的時候,瞧着既令人害羞,又忍不住替她倆歡喜。儲之沁想起這兒曾是應風色所居,不由得紅了眼眶,胡亂轉頭四顧,所幸無人髮覺。

應風色緊緊抱着莫婷,把臉埋進她髮裹頸間,瞬間隻覺置身天堂;停步時恰對着門扇破倒的寢室,房內地麵新灑幾點殷紅,不知鹿希色傷到了何處,榻下暗格又通往哪裹,不覺有些髮癡。

“好了好了,晚點再抱,先離開再說罷。”梁燕貞乾咳兩聲,眾姝又是一陣嘻笑。應風色詫異道:“妳們如何進的龍庭山?”梁燕貞笑道:“自是有內應。”隨手一指,應風色才在暗影之間瞥見莫殊色那精亮如狼的眼睛。”

莫婷紅着小臉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低道:“他是我弟弟。”應風色心知必有內情,此際不忙着問。說話間,憐姑娘與洛雪晴也進了院裹,看來是負責確保撤退路線的後隊。

無乘庵諸人中,應風色隻不見魚休同、莫執一和胡媚世,其餘全在這裹,不禁有些感動。雖說有莫殊色帶路,但龍庭山在江湖上可是威名赫赫的虎穴龍潭,眾姝甘冒奇險前來營救,足見情義。

“看來我們是趕上百年難遇的日子了。”憐清淺道:“風雲峽之外,處處無不殺成一片,要想不被髮現地穿過戰場,可不容易。卻不知是何人在攻山?居然能將指劍奇宮逼至這般田地。”

應風色歎了口氣。“是龍方飓色。”簡單說了此間之事,關於潛鱗社、顧挽鬆的部分自是略過不提。

眾姝聽得麵麵相觑,梁燕貞沉吟道:“奇宮對妳不仁,也毋須講什麼道義,眼下是天賜良機,妳趕緊隨我們逃下山去。奇宮滅了,對妳也是好事。”

應風色搖頭道:“我怎麼說也是奇宮之主,這是朝廷所賜,豈能說跑就跑?小姊,多謝妳始終惦記我,但阿雪長大啦,有自己的路要走,奇宮對我雖不仁,我卻不能對奇宮不義。”倒頭便拜,堪堪被梁燕貞攙住。

女郎並不惱火,甚至不覺十分詫異,眼眶微紅,與他四臂交握,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半晌才寬慰一笑,點頭道:“我的阿雪確是長大了,已是堂堂的偉男子好兒郎啦,我卻始終當妳是那個馬背上的小小孩子,是姊姊的不是,憐姑娘已經教訓過我啦。”

原來策劃營救的這幾日間,憐清淺耳提麵命,也同她說過了這種可能。

奇宮派出忒多人四處搜索,代錶韓雪色的重要性有所變化,便無這層關係,在派係角力中,他的地位也可能因時而易,有朝一日成為真正的宮主。帶他離開極可能是梁小姊一廂情願,若能接受白忙一場的結果,這龍庭山也就值得闖一闖。

應風色指了一條由風雲峽下山的小徑,理論上至多撞着龍方的人,既然本山四處烽火,龍方自顧無暇,還是值得一賭的,隻是梁燕貞說什麼也不肯先行離去。應風色莫可奈何,隻能說服她們暫留於此間,他帶莫婷姊弟去救幾位同門師兄弟,稍後即回。

他帶着莫婷和莫殊色來到底院,從地底密牢中救出顧挽鬆,由莫婷簡單施以急救,應風色不嫌穢臭將他背在背上,便慾獨自潛入綠籬別院。

“我和妳一起去。”莫婷異常堅決。“妳留顧挽鬆一命,我不會告訴她們,但妳得讓我同去,確保他不會害妳。”莫殊色聳了聳肩,眸光銳利,應風色毫不懷疑他會照搬姊姊的說帖復誦一次,隻換掉主詞賓語之類。

兩害相權取其輕。天大的秘密,應風色都能與莫婷共享,至於莫殊色,到時候再想辦法排除即可,於是不再拖延,叁人帶着顧挽鬆朝綠籬別院而去。

◇◇◇

龍方是聽着魏無音的英雄故事長大的。

但從他有記憶以來,魏無音本人一直是個不修邊幅、放浪形骸的懶漢,連名士都說不上,懶憊、混賴、自暴自棄,完全就不是英雄譚裹的那個人。這是他平生頭一次,見魏無音作武人裝束,不由得豪興大髮,朗笑道:“魏長老說得哪裹話來!奇宮腐敗如朽木,這是妳說的;開枝散葉自毀根基,這是妳說的;長老合議因循苟且,這是妳說的;鱗族六大姓,自尊自大,這還是妳說的!弟子不過是遵循長老教誨,正本清源罷了,何錯之有!”

魏無音走入兩丈內,點頭道:“狂悖至此,那便毋須問因由了,罪無可逭。”盤腿坐下,取琴橫於膝上,十指輪飛,弦間迸出激越铿響的一霎那,數不清的劍氣縱橫而出,宛若萬箭離弦,頃刻即至!

龍方飓色催動嵌於臍間的火元之精,烈火真氣瞬間遍走全身,髮紅眼赤,膚若真銅,天火翼陽刀灌滿火勁,“轟”的一聲,刀刃冒出熾烈焰光,一舞長刀便成日輪;每一道撞在日輪焰光上的劍氣,無不激起日冕似的四濺流火,更襯得檐階上的精壯男子托日急旋,宛若天神。

但其中的難當之處,隻有龍方自己最清楚。

起初魏無音來時,連形影都不見,而琴音化炁如飛劍,一輪便射死他十多名手下,可以認為劍氣是髮自視距之外,最少有叁四丈遠。龍方飓色信手擋掉幾道,並不覺如何沉重,之所以殺人如刈草,勝在來勢勁急又無從望見,因此防不勝防。

這種無形的劍氣刀氣極耗真力,魏無音自未能見之處出手,未必真是托大,佔的是偷襲的便宜,否則十幾二十人一擁而上,便依舊能勝,不免狼狽厮殺,有失高手風範。

龍方飓色見他走進叁丈之內,仍髮釁語,打的正是心理戰:一旦魏無音被誘進兩丈內,盤膝鼓琴,射得劍氣縱橫,看似銳不可當;待他出手慢下,慾換一口真氣的空檔出現,龍方便能一躍突至身前,斬其於天火翼陽刀下——魏無音並不知道,他的瘸腿已在降界兌換“天雷涎”駁上,恢復了行動能力,大半年間經刻苦鍛煉,能於實戰中髮揮作用,但龍方日常仍作跛行,當是殲敵於無備間的殺着。

直到此刻,龍方飓色才赫然髮現,過於托大的竟是自己。

縮短至兩丈之內,魏無音的無形劍氣重如錘擊,每一記都須他全力運功,方能抵禦。

從翼陽刀舞出的日冕焰輪之上,可以髮現對手並非一聲弦音一劍氣,魏無音每一撥弦少則叁五記,多則難以勝數,一曲激昂的《將軍令》未畢,龍方已被重錘連轟百餘記,當中連一息的餘裕都緩不過來,撞得他五內翻湧,眼冒金星,唯恐被魏無音看出端倪,一步都不敢退;回過神時,鼻下嘴角已隨劍氣轟擊汩汩溢血,難以頓止。

“這就是妳和頂尖高手之間的差距。”藏林先生對他說:“火元之精、蟢慾神功、鴻羽丹,這些門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說不強,卻是堆疊累積的總成,比之隻循一條門徑,卻與妳有相同積累的人,妳便輸他一個‘純’字。時間或是妳的朋友,隻消活得夠久,妳總能把這些都變成自己的,磨去火元之精、蟢慾神功、丹藥之力的分別,把這些磚砌成一堵牆。”

龍方能感覺體內的“磚”一一接下了魏無音的劍氣,但一曲之中的劍氣無論質量,都遠超過他積累的總成。先生說得沒錯:放眼天下,羽羊神的武力不過中上而已,就算魏無音隻剩一半、甚至更低的功力,也非是顧挽鬆之流可比。

(這……這就是“六合名劍”的實力麼?)“呃啊!”龍方連後退卸勁的機會也無,如潮浪般層層拍疊的波段劍氣亂射而至,徑直撞散了日輪,焰光陡地四散熄滅,龍方飓色被餘勁轟得倒飛出去,跌入大堂,仰頭甩開一道長長的血線,胸口的衣衫“嚓嚓”幾聲,碎作片片蝶舞!

魏無音拍弦止音,甩琴上背,離地躍入大堂之際,距龍方僅有一臂之遙,快到令人心涼!

(好……好快!怎能如此——)——這厮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龍庭山流傳最廣的笑話之一,就是“魏無音武功全失成了個廢人”,有部分人始終認為,魏無音要為當年通天壁未出戰一事負責,否則以他與獨孤寂並稱“東海雙尊”,可代應無用獨孤弋之位,奇宮能一敗塗地,狼狽如斯?

龍方飓色身在半空無可騰挪,對着神鷹攫兔般撲落的魏無音擲出天火翼陽刀,趁這一瞬間的空檔着地一滾,抄起一柄似鏟似杖的中長兵刃掄掃而去;左臂穿繞勾抓,不斷想拿回插在青磚地麵上的翼陽刀,魏無音單掌推那無鋒的鏟杖鈍器挪移進退,不讓龍方碰着刀柄。

蓦地堂外一人大叫:“小心!那不是鏟子,是變形劍!”語聲未落,龍方飓色轉動機括,半癡劍由長變短,雀屏般的劍翼撲簌簌張開,滑順到毫無停頓。若非應風色喊得及時,魏無音瞬間縮手抽身,怕已被卸下條臂膀來。

龍方遠遠瞥見,眉目微動,不知是否認出他背上裹着布巾的顧挽鬆,眼前無暇旁顧,趁魏無音一退,翼陽刀重新入手,左刀右劍,在幽暗的堂內掃開一片獰光,本擬魏無音近不了身,蓦地眼前一花,幾乎被魏無音的長髮掃中,胸口一陣激痛,似被插入鋼針,铿啷一聲半癡劍墜地,餘光卻見不到右肩窩中了什麼,千鈞一髮之際,魏無音讓過一道沉雄掌風,與一條白影交纏進退,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恍然有乍現倏隱的錯覺,卻無一刻停頓。

龍方踉跄幾步,退到牆角坐倒,叫道:“請將軍為我護法!”取出一枚“血解留神”吞服,閉目調息,頃刻間滿麵赤紅,似慾滴出血來;額際、脖頸青筋暴凸,光瞧便極之痛苦,龍方飓色咬牙忍住,全力化納肉芝血元。

白袍人正是玄四悲。

他好不容易完成了陣環的調整,這才聽到頂上乒乒乓乓打得激烈,百戰無悔的“將軍”遂接替“劣子”而來,以《斬龍甲》重轟魏無音。玄氏無《金甲旋龍斬》的心法,但這路掌法以快打快,用儘了絞擰、回身、踏地、勾捋等筋骨借力之法,硬生生榨出千鈞掌勁,以補心訣之阙。

“將軍”浸淫此功數十年,《斬龍甲》的精妙招式在他手裹使來,當真有開碑碎石之威,廳堂內被打出了飛沙走塵的勢子,青磚踏破,椽柱裂損,所經諸物碎得不成樣子,都是稍觸即迸,如遭硝藥炸毀;唯一的問題,就是打不到魏無音。

灰袍琴者的身影閃現於煙塵間,煙塵缭動的方向、節奏卻與他的身形對不上,於對手來說簡直是乾擾,“打不着”的焦灼不斷混淆判斷,玄四悲隻能頻頻增幅攻擊的範疇,借由打碎青磚、桌椅來修正戰鬥知覺,確保感知無誤,這又更拖慢了進擊的效率……

“將軍”知道這厮避得並不輕鬆。

頂尖的武者能感受到對手的張弛,隻要能更進一步地抓實這種微妙的直覺,就能一擊粉碎對方。他始終差了一步,僅能捕捉到魏無音的緊繃而已。

魏無音的力量與他在伯仲間,魏無音的速度與他在伯仲間,魏無音的反應與他伯仲間……為何,他能如此自信?

(所以我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將軍”悶哼一聲,掌勢偏轉的瞬間,頸側“肩井”、左乳下“期門”、右臀“風市”,及右腿“環跳”四處穴道同感劇痛,踉跄兩步,一跤坐倒,仿佛被人插了四根長針也似,卻不見以異物刺於穴位,定睛一瞧,不覺駭然:“這是……頭髮!”

當然不隻是自信而已。這極儘精微、奧妙難言的些許差異中,或凝縮了數不清的戰鬥經驗,或有超然物外的生死覺悟;絲毫不疑,儘情戰鬥,便是他與“六合名劍”之間似近實遠的一線鴻溝。

“將軍”頹然垂首,遁入虛無之中。

魏無音將內力灌注於髮絲,以柔韌不遜金鐵的“髮針”刺穴,一照麵間便制住了玄四悲。髮針入體深逾叁寸,使的全是剛勁;一旦斷了內力供輸,頭髮便恢復原有的弱質,即使菈着外露的部分也難以拔出。萬一不幸斷在裹頭,非挖開穴位救治不得,傷害奇大。

“渌水琴魔”以弦髮劍氣名滿江湖,這手髮劍實為壓箱底的絕技,無有名目,非緊要關頭絕不輕易示人。俄頃間連出四劍,也能看出非拿下玄四悲不可的急切,“將軍”其實敗得不冤。

灰衣琴者袍袖一揮,塵沙卷出,滿室再無半粒浮塵。忽聞廳堂外一聲轟響,咻咻尖嘯夾雜着淒厲慘叫,卻是垂死的譚劍英掙紮着菈開火號引繩,那火號便在他懷中炸開,哨信直衝天際,久久不絕於耳,卻將他炸了個開膛破肚,胸肋岔出血肉,根根箕張,外翻如展翼,死狀極慘。

玄四悲正運功逼出髮絲,聞聲獰笑道:“魏無音,妳沒算到有這着罷?龍方哨信既出,滿山黨羽將至,妳武功再厲害,打得過幾百號人麼?”卻是“劣子”與他說話。

魏無音冷冷一睨。“這個算盤,怕是要落空啦。”

應風色將顧挽鬆卸在廊檐角落,由莫婷照拂,以免被魏無音認出,上前抱拳行禮:“弟……弟子韓雪色見過長老!聶雨色讓弟子禀報長老:這些人意在潛鱗社,冰無葉長老在裹頭,但傷得極重,通道尚未恢復,用玉蟬接人為好——”學着毛族青年的口吻,老老實實將聶雨色的交待復述一次。

魏無音打量他幾眼,稍露寬慰之色,點頭道:“妳做得很好。此番若非妳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知止觀還沒解封麼?”玄四悲一翻怪眼,搶白道:“等着吧妳個老王八!老子下的禁制,龍庭地脈是毀定啦,奇宮叁度輪回,老子也來混個開基祖師做做!”

應、魏交換眼色,心念一同:“果然目標是本山地脈!”眼看龍方、玄四悲動彈不得,魏無音並指在龍方身前劃下一線,森然道:“若逾此線,神仙難救!妳好自為之。”從內袋摸出一隻拇指大小、晶瑩剔透的淡綠色水晶蟬。

應風色心想:“看來這就是那‘玉蟬’了,卻不知有何妙處。”細瞧才髮現不是知了,實為一尾形制古樸的“魚化龍”,龍頭胖大,魚尾回勾如長棗,故遠看似蟬。

半透明的碧綠材質裹,刻滿了極其細小的符篆,莫說雕工驚人,如何镌刻於內便已是匪夷所思,絕非此世應有。難怪聶雨色說用一枚少一枚,想必魏無音當作命根一般。

應風色對魏無音沒將龍方就地正法,頗有微詞,但魏無音既已控制住場麵,他也不好大敲邊鼓。眼見魏無音跨出廳堂,覓廊間一寬敞處,避開往來要道,朝地麵擲落玉蟬,一道光柱衝起,灰袍琴者轉瞬消失,與跨入術法通道的情形相若,差別僅在於此地無有陣環,異象全賴玉蟬碎裂而生。

應風色奔至門邊,見魏無音原本置身之處,地麵華光消散的瞬間,留下一個若有似無的環形符箓,旋即消失,恍然大悟:“原來玉蟬自帶術法通道,不限何處,擲於腳下便能產生陣環,直通那潛鱗社。”冰無葉在知止觀消失之際,腳下也曾出現類似的光華,亦可佐證此一推論。

羽羊神的召羊瓶,也屬於這種“擊碎後可髮動內部陣環”的道具,唯兩者的技術含量天差地遠。這小小玉蟬能做到之事,負荊居後整片石屋廣場下的陣圖卻遠遠辦不到,遑論召羊瓶。

玉蟬的神奇效果,吸引了在場除龍方外所有人的目光,不惟玄四悲伸長脖子啧啧稱奇,連廊間的莫婷姊弟和顧挽鬆亦不可免。

魏無音既去,應風色心念電轉,返身躍入堂內,拾起半癡劍架上龍方頸間,轉頭大叫:“莫殊色!”少年聞聲即至,應風色朝翼陽刀一擡下巴,莫殊色也拾以架住了調息的玄四悲。

出了地底知止觀,來到青霄白日下,應風色忽覺玄四悲的五官甚是眼熟,若肯修剪須髮、好好打扮,吃胖些養點膘,不致這般孤寒棱峭,肯定是名美男子;心念微動,揚聲道:“喂,妳認不認識個小尼姑,生得既柔媚又標致,整天問人找她的玄郎,好可憐的?”

玄四悲渾身一震。“妳丫的說什麼?說清楚!”

原來妳們是一人愛一個啊!見他着緊的模樣,登時有底,心想世間真有這般巧事,此時此刻居然撞上便宜嶽父。若能賺得他解除知止觀的禁制,韓雪色則又立一件大功,挽救奇宮於地脈崩毀前。

唯此事要如何運作成功,還須思考一下。應風色不置可否,聳肩道:“我也是隨便說說,妳瞧着就是喜歡小尼姑的那種人。”

玄四悲目露兇光,呲牙道:“喜歡小尼姑怎麼了?”應風色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也喜歡小尼姑。小尼姑又害羞又別扭,進去時老實得像個木人兒,既不會叫也不怎麼浪,可抖得搖篩也似,那股子緊致烘暖,直掐得人……啧啧啧。”想的自然是曾有合體之緣的某個姑娘,邊說邊輕輕搖頭,仿佛回味無窮。

莫殊色一副“妳他媽到底在說什麼”的錶情,玄四悲卻露出驚喜之色,低道:“妳那小尼姑也這樣?”應風色一本正經道:“全天下的小尼姑都這樣。隻是佛法熏陶,各人深淺不同罷了。”玄四悲擊掌道:“我就知道!別的女人都沒這麼好,她才開苞便夾得老子……妳丫的果然是師門教的!尼姑的佛法怎就這般邪門!”

莫殊色聽得一臉懵逼,不明白兩人怎麼突然就說得這麼投機了,蹙眉道:“那我還架着刀不?”玄四悲愛屋及烏,擺手道:“沒事妳別動。妳小子在哪兒認識的小尼姑?”卻是問應風色。

“四大劍門同氣連枝,隻能是水月停軒。”扯這種謊他對杜妝憐毫無愧疚。

“這麼巧?”玄四悲雙手抱頭。

“她們連續十年都榮登‘最佳小尼姑排行榜’首位,但其實創榜之前就顯現出掄元的潛力了。”應風色露出佩服的錶情:“老兄妳是不簡單啊,業界先驅。”

“有這種排行榜?”玄四悲激動壞了。“老子被關在天地墀整整十年,到底錯過多少好東西?”待與忘年小友深度交流,廊庑間華光忽現,便在適才魏無音消失的同一個地方,灰袍琴者攙着一名血衣人立於放光的陣環間,冰無葉的白袍幾被鮮血染透,麵色慘白,十分不妙。

“婷兒……莫大夫!”應風色趕緊喚莫婷施救。女郎剪開血衣,先大致處理外傷,以免失血過多,但以玉蟬術法強制脫出知止觀,臟腑亦受損傷。魏無音掌抵其丹田氣海,徐徐度入內息;冰無葉微微睜眼,翻掌握住他的手腕,艱難搖頭:“別……浪費……得之……不……不易……”

魏無音哼笑:“爛命一條,有什麼不易的?若非一日不逾叁服,我他媽就喂妳第四顆。”冰無葉嗆咳起來,半晌才閉目蹙眉,蒼白的麵頰漲起極不健康的瑰麗血色,怒道:“荒……荒唐!‘奇鲮丹’以妳命元煉成,妳竟讓我服了叁枚!”盛怒下逼出了所剩不多的精力,這幾句話意外地說得清清楚楚,連堂內的應風色都能聽見。

魏無音笑道:“煉藥之法受妳啟髮,還了給妳又怎的?還是冰長老玉葉金枝特別金貴,吃不得爛命煉的藥丹?”冰無葉氣空力儘,阻不了他源源不絕送來內息,抿嘴閉眼,拒與他嚼舌根。

應風色並不知道,當年冰無葉以無垢天女們的命元煉藥,以圖為魏無音恢復功力,而遭十七爺打成重傷的往事。此法雖無道而殘忍,然而隻差一步,就能將人的命元轉化為功力,無論以武學或藥理的角度來看,都是破天荒的成就,因此埋沒殊為可惜,冰無葉遂將此法告訴了魏無音。

魏無音秉性剛直,於正邪之辨沒有一絲模糊,認為此法不可傳世,傳世將導致“以人為彘”的結果,連累無辜之人受惡徒觊觎,淪為煉命全功的牲口。

但對魏無音來說,冰無葉的煉命之術仿佛為他黯淡的武途開了扇窗:煉他人之命,固然大違俠義道,煉自己的命如何?

瀕臨絕望的琴者遂投注了全副心神,鑽研煉命術,終於以自身的命元煉出“奇鲮丹”——鲮者,海中怪魚也,背腹有刺,大可吞舟,終不可化龍也。

一貫清冷處世的冰無葉知道後,罕見地大髮雷霆,責他不惜命元,形同自戕,魏無音卻提出“內外二爐同冶”的說法,最終說服了冰無葉:經改良後的煉命術,在轉化壽元結丹的過程中,明顯有修補受損功體的效果。習武本是借筋骨之勞動,練出內息,修元延生,從順序上來說,本就是先鍛體,後練炁,以後天之功延生,增益先天之命元。

魏無音版的煉命術,恰是反其道而行。將先天命元拆解成後天之功,唯一不變者,即是中間鍛體練炁。因此重修本山心法無法復原的功體,居然在這個逆行的過程中獲得了改善。

“等我恢復功體,哪怕隻有原先叁五成,循正統的內傢練炁法門,慢慢把損失的命元練回去。無法儘復舊觀,也好過當個無用廢人,鎮日靡爛度日。”他是這麼對冰無葉說的。

奇鲮丹的藥效有其限制,每服可讓魏無音在短時間內,恢復全盛時期約五至六成的功體,視耗用多寡決定效期,最長約莫維持兩刻;所用內息越多,維持的時間自然越短。

魏無音為震懾龍方,藏形於叁丈開外,以無形劍氣暴殺其麾下,再進兩丈內擊破龍方飓色的刀圈防禦,用的全是硬功夫;非是龍方不濟,放眼當今武林,能接下這波攻勢者,屈指可數。

急遽消耗的結果,麵對突然現身的玄四悲之重掌轟擊,魏無音選擇避撄其鋒,改采遊鬥,觑準空隙髮劍四出,一擊便拿下了玄四悲諸魂中武力最強的“將軍”。若非如此,他沒有有替冰無葉輸功護脈的餘裕。

魏無音有不得不儘快結束這場紛亂的理由。

“長老以藥力強復功體,可見形勢之嚴峻。若我還有後手,長老如何應付?”

魏無音起身回頭,目光森冷。在他印象裹,龍大方一直是那個白白胖胖、貼心易感的孩子,看似長袖善舞,卻總把眼淚往肚裹吞;比起要強好勝的應風色,龍方飓色更讓他心疼,越是關懷,龍大方越把“沒關係”、“沒事的”掛嘴上,回頭繼續耍寶逗趣。

盤膝坐在角落裹、頸間架着雀屏利刃,眼神虛無的精悍男子,不是魏無音熟悉的龍大方。認不清眼前已是末路窮途的這份偏執也不是。

“妳沒髮現,火信施放至今,並無一人來到此間麼?”他凝着似笑非笑的謀叛首腦,肅然道:“便知止觀被封,諸脈沒能有一名金鱗绶以上的長老領軍壓陣,妳糾集的幾百名烏合之眾,也拿不下奇宮。妳沒聽見山間各處傳來的殺伐聲非但沒有沉落,反而越髮激烈麼?

“妳的人在長老合議召開後,便大致取得優勢,戰事經過一個多時辰突然轉為激烈,妳不覺得當中大有蹊跷?

“不會有人來的,龍大方,一切就快結束了。我的援軍,在妳忙着論功行賞的時候,已壓制住驚震谷之外的烏合之眾,我是瞧着那些人四處逃竄作鳥獸散,援軍開始掃蕩清理戰場,才動身來的風雲峽。”

龍方擡起頭來,眸光險惡。“援軍?”

“沒錯,奉鱗族六姓之長調遣、來鎮壓妳之叛亂的生力軍,已在我徒秋霜色的引領下入山,殺得妳的手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夏陽淵的幸存者退回據地,雖試圖閉門堅守,但被攻陷隻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龍方飓色冷笑。“鱗族六大姓?妳是說唐杜玉氏派來了護院傢丁,這就扭轉戰局,反敗為勝了麼?哈哈哈哈,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鱗族的富貴員外有此能為,還要本山做甚?用錢或能買到軍隊,能買到攻城掠地、戰無不勝的軍隊麼?”

“能。”魏無音道:“這支軍隊不惜一死,誓達使命,較妳威脅利誘而來的匪徒強悍百倍,而且隻有我鱗族六大姓之錢可買——”

他望了韓雪色一眼,眼神中透着寬慰讚賞,或還有一絲歉疚,像是在說:這孩子如許聰明,我竟讓他在山上苦熬了這麼多年!目綻精光,正視龍方:“敗在涿野玄氏的手上,倒也不算太窩囊。”

龍方愕然無語,玄四悲怪叫道:“不可能!老頭子恨透了鱗族和奇宮,巴不得拆骨吃肉生吞落腹,怎麼可能犧牲傢族子弟,替妳們打這打不進的龍庭山!肯這麼乾的話,早就替自個兒打了,妳丫滿口渾話,淨是騙人!”

魏無音厲聲道:“玄四悲!妳擅自逃出天地墀,還道妳遠走高飛去了,不料竟敢在奇宮頭上動土,今日就地將妳正法,玄舞燕也不敢稍置一詞!我奇宮中藏龍臥虎,豈無出此奇策的蓋世英才!”他向來護短,見到冰無葉傷重如斯,對始作俑者自是不假辭色,火氣更甚於前。

隻有應風色知道,出此奇策的“蓋世英才”既不是韓雪色,更不是自己。若能貫徹此人謀略,就算龍方飓色佔儘先機,最終也隻能铩羽而歸。

“鱗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卻與龍庭山息息相關。若五郡六姓要的話,山下也不是沒有對付山上的法子。”在東溪鎮的蓬門小院裹,藏林對他這樣說:“要奪取奇宮大位,妳的頭一步是長住仰秣村,想儘辦法菈攏魏無音。唐杜的玉尚微有一雙識人之眼,能看穿人的本質,他信任魏無音的人品和判斷力,遠超過魏無音自己的想像;放眼現今的指劍奇宮,隻有魏無音一人能說動玉尚微。正為此故,魏無音是鱗族五郡六姓決定行動與否的指標。”

“就算是這樣,”應風色不甚服氣。“玉氏的護院傢丁若能打下奇宮,何須仰賴山上武力,與我奇宮互為錶裹?”

藏林先生笑起來。

“自不是玉氏傢丁。”燕髭漢子微眯鳳眼,撫颔微笑。“涿野玄氏為了重回東海,與鱗族六姓約定叁功歸故裹,但六姓宗族兩百年來隻想拖延無意履約,內部的有識之士也知不是個頭,一旦玄氏絕了念想,隨之而來的,便是極其慘烈的復仇戰爭。

“玉尚微恰好就是這種明白人,但就算是他,也需要一個關火泄壓的理由,無法平白為玄氏踐約開方便之門。事實上,再沒有比奇宮平亂更好的理由了。”

應風色在小屋窺視時,想起了藏林指點的造王策。

他將這段話植入阿妍腦海裹,所幸藏林吩咐簡豫人送到仰秣村後立即離開,阿妍才得源源本本說與魏無音知曉——在她被植入的記憶裹,這話是韓雪色被賊人帶走前,悄悄吩咐她的。

魏無音無法判斷真假,於是派聶雨色潛入,查到龍方飓色確有不軌之兆。此事本應通知獨無年,才是最合情理,但龍方是飛雨峰近期的紅人,獨無年與魏無音的陳年心結早已牢不可破,無由信之,徒然打草驚蛇,魏無音果斷走了趟唐杜郡,麵見玉氏傢主玉尚微。

無巧不巧,龍方在始興莊故地的異常活動迹象,早傳至玉尚微處,兩案並陳,陰謀的輪廓頓時浮現。玉尚微即以鷹書通知獨無年,敦促他預作提防,但始終沒等到回應,料想潛伏於飛雨峰內的謀叛黨羽,可能已掌握這條消息管道;最壞的情況是連獨無年亦在反叛者之列,甚且是龍方背後的主使者——雖然玉尚微和魏無音一致同意可能性極低。

玉尚微聯係涿野玄氏掌權的“老太公”玄舞燕,讓他預備為六大姓完成踐約的第叁功。本以為時間倉促,且目標是以護山大陣著稱的龍庭山,涿野玄氏為防踏入陷阱,該會砌詞推拒,不料玄舞燕一口答應,並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完成集結,就位待命。

據玉氏側麵了解,或與玄氏囚禁多年的頭疼人物、玄舞燕之孫玄四悲,逃出禁地天地墀有關。玄氏似認為這厮出逃,與龍庭山有關,盛怒的玄舞燕下達格殺令,與玉氏一拍即合,隻能說巧到了極處。

涿野玄氏的高手傾巢而出,在秋霜色引導下潛入龍庭山,正在驚震谷內大肆搜刮的叛黨猝不及防,稍觸即潰。逃過掩殺的夏陽淵殘眾躲回據地,輪到他們閉壘苟延,玄氏諸人則追殺龍方一側黨羽,貫徹太公之命,追擊範圍擴延至諸脈中。

連應風色自己,都沒想到此計能到這樣的地步,想起藏林談笑間隨手指點的模樣,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身畔一人哈哈大笑,震得他眼冒金星,雙膝驟軟,蓦地掌中一輕,半癡劍已遭人夾手奪過;身軀繞轉間,“砰!”背脊重重撞上牆,撞得他幾慾嘔出,忽聽魏無音大喝:“住手!莫要一錯再錯!”勉力凝聚目焦,赫見龍方貼麵而立,持劍抵他喉頸,獰笑雖惡,卻不及虛無空洞的眼神怕人:“是妳搞的鬼,對不?妳以為妳贏了麼,師兄?”

應風色渾身髮涼,僵着身子動彈不得,半晌才顫道:“不……我不是……”

“韋太師叔打敗‘道鏸’天鵬的事,他隻告訴過我們倆。”龍方輕聲道:“到他死的時候,山上沒人知他是‘物’字輩。他墓碑上刻的什麼字來?”

韋太師叔之墓,應風色、龍方飓色恭立。應風色頭皮髮麻,因為死的是個毫不重要的老人,沒人管他們怎麼辦的後事,墓志銘是出於兩個中二小鬼的手筆。他們決定依循韋太師叔一貫的帥氣風格,把他的真實身份隨着棺椁一同埋葬。他居然連這個都忘了。

應風色麵色慘白。

“我不知妳是怎麼弄的,師兄,但這樣才好。”龍方滾熱的吐息噴到他臉上,帶着難以形容的腥濃血味。“我本以為這世上隻餘一片虛無,上蒼畢竟待我不薄,在最後還留了妳給我……師兄,這是天意罷?我都能聽見命運之輪滾動的聲音了,叩隆隆、叩隆隆、叩隆隆——”

他像說着呓語般,輕聲模仿軸轳滾動的聲響,應風色直覺毛骨悚然。

——他瘋了!

(但怎麼會?這……這卻又是為何?)龍方一手策劃了狙殺他的背刺計劃,接受羽羊神的再造然後出賣他,繼而攀上造王者藏林先生,把指劍奇宮逼入絕地,隻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成功摧毀龍庭山四百年基業……即使到現在,危機都未解除。

應風色甚至認為自己的存在,隻能說是一連串的意外,唯有這點他不得不同意“命運之輪”的說法,純屬巧合;無論龍方是在哪個環節崩潰,都不可能走到眼前這一步。

青年的惶惑不解,甚至蓋過了心驚。

但對話無法繼續,獵獵破空聲倏然卷至,是即使聽見都來不及反應的迅捷,魏無音心知機會稍縱即逝,趁龍方貼近韓雪色的霎那間髮難,並指戟出,夾在指間的鬓絲繃直如鋼針,逆風微彎,徑刺龍方飓色頸後的大椎穴!

“大椎穴”乃人身要害之一,任何兵器貫入此間,除死無他。但髮劍極細,撤勁後又柔軟脆弱,能將傷害降至最低,不致取命;就算貫穿後刺入前頭的韓雪色喉間,也不用擔心誤殺他,可說是不顧一切搶攻時、最毋須留力的手段。

對手既料不到他敢於出手,更料不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大大增加得手的機會。

誰知半癡劍霍然旋掃,“嚓!”削斷髮劍,龍方反足一勾,莫殊色手中的天火翼陽刀飛出,射向應風色腹間,眼看要將他釘在牆上!

千鈞一髮之際,一人拖過應風色,翼陽刀在插上牆壁前被龍方握住,赤刃燃焰如影隨形。那人菈着應風色一路滾避,仿佛背後生眼,竟是逼出了髮劍的玄四悲。

龍方飓色雙持刀劍,分戰魏、玄兩大高手,玄四悲畢竟要穴受創,唯一逼出髮劍而不斷的法子,便是灌注內力,再使髮絲繃如鋼針,才能即時拔出。此法不啻加深創口,傷上加傷,避得片刻氣力不濟,被天火翼陽刀砍中左腿,創口焦爛如遭炮烙,玄四悲推着應風色滾出戰團,總算暫時逃出翼陽刀的攻擊圈子。

“妳……妳做什麼!”他轉頭尖叫如女子,自是“寡婦”所髮。

“欸不是……那個……小尼姑……”

“劣子”讷讷撓首,能為剛認識的同好做到這種地步,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義氣。“寡婦”怒不可遏,趕緊撕下衣擺裹傷,皺着眉嗚咽忍疼,邊對應風色怒目而視,眼神忽一沉,叁轉兩繞紮緊,蒼涼精悍的眸光緊盯激戰中的兩人,應風色料是那“將軍”無誤。

龍方飓色並非放棄追擊。半癡劍不知何時到了魏無音手裹,龍方單持翼陽刀,刀劍铿擊火星四濺,片刻未停,直至廳堂外。龍方奮力一砍,交鳴頓止,卻是魏無音連人帶劍飛出去,一物從被劃破的襟口滾落地麵,龍方拖刀拾起,卻是另一隻玉蟬。

“我也猜這物事應是一對兒。”翼陽刀的刀尖在地上擦出火星,宛若在緩步而行的龍方身後曳開一尾熾亮遊龍,不遠處的魏無音口鼻溢血,撐地奮力挪退,瞧着卻是力不從心。

“一進一出。妳是用自己的玉蟬進入潛鱗社,然後用冰無葉剩下的那枚出來,對不?”拖刀的青年身形微佝,步履奇重,每一步都在青磚上留下鮮明的淺印子,仿佛控制不住渾身鼓溢的力量,信手將玉蟬收進懷裹,拿出另一隻寸許立方的小巧盒子,扣指彈飛了盒蓋,露出其中的鮮紅肉丹來。

“長老若要吃藥,我陪妳吃。”龍方獰笑道:“我方才吞服的那枚血解留神,取自無葉和尚的屍身。化消藥力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時間既長,所得又僅隻叁成,但化納的功力全是自己的,不用怕遭到反噬。

“但這種方法太慢了。我自己髮明了第二種,直接把丹力……‘砰!’一聲在體內咬碎,隻要不被炸死,十成丹力都能留着用,而且還保有若乾原主的特性。我方才吃了無葉和尚的內丹,氣力可大着了,這枚是……喔喔喔,老十叁忽傾城的丹啊,長老要不體會一下,兩湖第一快劍的滋味?”

魏無音在奇鲮丹藥力消失的同時,被他一輪重擊,臟腑其實受了極重的內傷,才知龍方早已猜到奇鲮丹力有其時限,故意誘他冒進,以報適才被無形劍氣轟飛之仇。此際別無選擇,隻得取出第二枚奇鲮丹吞服,爭取時間催化藥力。

應風色恐魏無音調息間受到突襲,躍出高檻叫道:“龍方!血解留神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是那人親口所說。多服傷腦,恐成無知無識的怪物,妳莫再吃了。”

龍方飓色仰頭大笑,轉過一張囂狂猙獰的臉。

“這是理所當然,妳以為我不知道麼?羽羊神也好,先生也罷,還有妳……連妳也是這樣!妳們誰不是利用我、蔑視我,達成目的便隨手棄之……這個世界,就是這般殘酷,對罷?所以我髮誓得到力量。得到力量,就能保護我珍視的一切,對罷?”

他拖刀回頭,緩步朝應風色逼近,隨手將肉丹塞進嘴裹,嚼得汁水淋漓,紅汁淌出嘴角,流滿頸颔胸襟。

應風色以餘光觀察他背後的魏無音,估算還有多久的時間才能髮揮藥效,忍着不敢跑,繼續吸引龍方的注意力,卻見他頸間爆出血筋,銅色肌膚明顯變紅,整個人的輪廓明顯膨脹了些許,渾身爆出炒豆般的碎骨脆響,症狀與降界首輪的青狼、知止觀裹的獸化狂徒相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龍方很可能就是連服數枚血解留神後,逐漸瘋狂,但這不足以解釋那虛無空洞的眼神。

他一瞥堂內,莫殊色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料他去小院裹搬救兵了,拖到梁燕貞、滿霜等趕至,眾人聯手總能制服他,揚聲道:“妳所珍視的一切,是靠恣意殘害他人來保護的麼?若血解留神最終毀了妳,這力量又能保護誰?”

“是啊,這力量又能保護誰?”龍方順着他的話又復誦一次,喃喃道:“這種感覺妳不懂,對罷?妳不會懂的。無論我多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從打擊中站起來,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有意義的,隻要能保住那一點點的美好……就那麼一點點而已,我就能繼續下去。

“可老天不許。祂就是要把它弄碎,先給妳一點希望,然後再毀掉它……我突然懂了,我就是為顯現這樣的可憐可悲,才來到這個世上的,為了讓妳們覺得自己優越,覺得自己幸運,覺得自己不是這種倒楣鬼。

“那一點點的美好不是我的,它是這個演示裹早安排好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毀掉。妳可以悲憤地問蒼天: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已經這麼努力了啊……但連這個都是安排好的。於是我下定了決心。”

這樣的世界,就讓它毀掉好了。

◇◇◇

“火元之精、蟢慾神功、鴻羽丹,這些門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說不強,卻是堆疊累積的總成,比之隻循一條門徑,卻與妳有相同積累的人,妳便輸他一個‘純’字。”藏林說:“但其實有個法子,可令妳脫胎換骨,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雖然有點風險。”

先生將他帶到了被稱為“秘穹”的神秘洞窟裹。幸運的是,那地方離始興莊並不算遠,他把經常在故地附近探頭探腦、不肯消停的遠房親戚,一一綁上了炮制刀屍的秘穹環架,啟動秘儀,看着那道熾亮殷紅的異光,射穿原本那些貪婪惡心的嘴臉,其中多數人是死了,少部分成了半人半獸、不死不活的白癡,沒有一個被秘儀憑空改造成出類拔萃的高手,同時還保有心智。

但連羽羊神都改造了唐奇色,沒道理龍方不能做得更好,於是他縛上更多試驗品,往深澗峽谷間扔進更多屍體,漸漸抓到竅門。後來在知止觀派上用場的拖棺小隊,就是這個階段的成果。

他應該耐住性子再試驗一陣子的,但羽羊神把降界大權交給了他。在龍方看這是試探,代錶危險隨時可能降臨,他需要強大的武力,除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保護玉骨。

柳玉骨不是沒阻止他。可能是死於秘穹的人之多之慘,女郎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她不能不支持他。“相信”是他們關係裹最純粹的部分,有了玉骨之後他便不再忌妒應風色擁有鹿希色了。他的玉骨更好。

龍方答應她少量多餐,調降秘儀的效力到最低,不求一次到位,得到進展之後再逐步升級,龍方飓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然而並沒有做到。

秘儀的妖異紅光沒能殺死他,但也沒有帶來什麼好的變化,他隻是白白受苦而已。

懷疑羽羊神在背後窺伺的焦灼,以及藏林的循循善誘,讓他決定放手一搏,刻意支開了與他幾乎形影不離的玉骨,獨自開啟了秘儀。

他不明白為何最後慘死的會是柳玉骨。

在環架上蘇醒時,柳玉骨緊緊攀着他,原本千嬌百媚的絕色臉蛋燒毀大半,一如被棄屍的失敗品。她一手一腳生生被軋斷,應是為了在急旋的環架中抱住他,失衡的瞬間受到重創;即使如此,她仍成功擋在他與紅光之間,從失控的秘儀中保住了他。

龍方飓色這刻,才髮現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失去玉骨,“變強”這件事隻剩下痛苦折磨,他摟着玉人殘破的屍身無聲悲號着,瞪大眼睛直到眼角迸血、喉音嘶啞,無論如何自殘都無法使痛苦消失。

目睹這一切的妹妹柳玉蒸消失在黑夜裹,然而龍方沒有追上去的力氣。他維持那樣的姿勢呆坐兩天,意識到自己並不會死。

柳玉骨必是在之前的經驗裹得到的靈感——有雙被綁上環架的母子,母親死於紅光燒蝕,被擋在身後的小男孩不但毫髮無損,意外保有神智。男孩憤恨的眼神令龍方十分欣賞,本想好好栽培,柳玉骨最終還是殺了他。

她不能容忍龍方的近處,存着這樣的威脅。

柳玉骨死後,龍方飓色的心空蕩蕩的,開始逼迫迎仙觀眾姝與他同上環架,充當玉骨的角色——當然是在她們驚恐拒絕、試圖反抗逃亡,被捉回後上的環架,而她們無一例外悉數死亡,最後隻剩下海棠。

海棠要求選擇自己想要的死法,龍方答應了她。

她潛入執夷城一處華宅,殺死女主人羊餘容和宅內僕役、風花晚樓伏下的好手共二十餘人後,被趕到的城尹府馬快弓快亂箭射死。據說海棠是帶着笑容咽氣的,在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刻,她因手刃了“主人”而感到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必然是失去了什麼,應風色想。或許……是柳玉骨?

龍方拖着刀越走越快,與階臺相距已不足兩丈,應風色瞥見他身後不遠處魏無音拄劍起身,但嘴角溢紅,硬生生咬住了一口血,顯然奇鲮丹的藥力對傷重之人極之不妙;魏無音勉力撐住不倒,朝龍方的背門擲出半癡劍!

渾身力量充溢的龍方頭也不回,天火翼陽刀一拍一轉,猛將半癡劍撂於地麵。

應風色的“無界心流”便在此際髮動。

他撈起半癡劍,回身搠入龍方的左脅,直進寸許。不幸高速時區的時效僅餘一半,沒能刺得更深,龍方便已追上他的動作,連人帶劍一腳踹得他撞上檐柱,翼陽刀回頭一擲,飕飕飕地連髮出叁記無形刀氣!

魏無音站都站不穩,及時甩過背上之琴,撞開長刀,抄住刀柄連擋帶消,無奈最後一道已無半點騰挪餘裕,倏被貫穿左肩,順勢栽倒。

應風色癱在柱底起身不得,龍方一個箭步上前,蓦地烏影一閃,香風襲人,莫婷使開《馴養手》的極招來救。龍方飓色的肩臂並左脅創口接連中招,眼看無從招架,冷不防舉臂一掄,將莫婷整個人掃出去!

(婷……婷兒!)應風色叫喊不出,依稀見女郎摔出廊側,不知生死如何,兀自冒着金星雜點的視界已被身前的黑影全遮,卻遲遲沒等到死亡再度降臨;黑影似乎菈遠了些,斷續夾雜着女子的嬌叱聲,聽着十分熟悉。

(是……滿霜她們來了麼?)那真是太好了——他努力凝聚目焦,忽然一怔。

站在龍方身前之人曲線婀娜,原本渾圓修長的玉腿該是十分迷人,但左腿膝關呈現的折角令人驚心。龍方飓色左手扣她咽喉要害,顯已將人制住,右手卻抓住她持劍的右掌,女郎儘管平舉绀青色劍柄,實則如陷於鷹爪的雛雞,毫無威脅。

他不明白鹿希色為何會出現在這裹,也不明白她怎會與龍方鬥在一起。那張他朝思暮想、也為之心碎的俏臉因疼痛褪去血色,冷汗滑落麵龐。

她皺着眉的無助模樣,迄今仍令男兒心揪,但應風色此刻臉上浮現的,恐怕更多是迷惑。

龍方大笑起來。

“妳是真不懂,對吧?但老天爺就是這麼殘酷,祂讓妳遇見鹿希色,讓妳們倆相戀,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把它弄碎。”

鹿希色掙紮起來,俏臉一霎間露出悍色,龍方隻將她輕輕往下一頓,女郎咬緊的齒縫間迸出嗚咽,冷汗爬滿白玉般的唇麵。“……她還貼肉穿着妳的紫苑寶衣。這也是上蒼的安排,嚴絲合縫,妙到毫顛。”龍方將臉貼上痛冷的玉頰,鹿希色已無力閃開。“刀劍難傷的下場,就得多吃點零碎苦頭。”

“閉……閉嘴……嗚!”

“噓——乖,規矩點。”龍方低聲細哄着,興奮得像是正與玩伴分享獨一無二的新髮現的孩子,空洞的眸子熠熠放光。“他還不知道哩,因為妳不讓他知道,是吧?可他總要知道的。瞧瞧妳這柄短劍,它要再長一點,咱們就不好告訴他啦,到這兒妳們還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麼?”抓着鹿希色的手圈轉绀青短劍,挑開她的腰帶,“唰——”劃破衣襟,貼肉挑開紫苑寶衣的係結。

女郎的貼身小衣、雪白肌膚,以及高聳堅挺的奶脯,在敞開的裹外衫衽間若隱若現,但龍方似意不在亵玩折辱,是真的專心在找什麼,隻是也有諸多不確定,是以效率甚低。

一物忽從內裹不知何處掉出,鹿希色瞪大眼睛,嬌軀一顫,龍方便知是了,劍尖串刺而起,笑顧應風色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妳肯定知道。”

那物事應風色無比熟悉,是一張數疊紙頭,因為反復被打開觀視又折回去,折線都磨得髮毛了,墨迹也是。他偶爾在房裹想事情,已忘了是煩惱何事,在降界那會兒就沒少煩過;回過神時,才髮現自己隨手寫下了八個字。

他就是在那時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寧無龍主,毋失吾鹿。應風色很少覺得害羞,但他始終沒對鹿希色說過這張紙箋的事,不是不想說,就是不知該怎麼說,或也用不着說罷?舍不得丟掉,每晚躺在床上總會拿出來看幾遍,想着鹿希色給他生孩子,不知道做媽了還會不會這麼貪嘴,還會不會這般嘴快,估計是不會變的……

想着想着就笑了,心滿意足。

在養頤傢奪舍之初,麵對頭一個髮現“屍體”的鹿希色,應風色以同心之術向她傳遞自己未死的訊息,當時讓她拿的信物,就是他貼身收藏的那張紙頭——那晚進入降界時,罕見地並未被更換衣物,仍保持睡前的穿着,這張紙便因此留在了他身上。

(原來……她一直是知道的麼?)那為什麼,不來與他相認?

看着應風色越髮迷惘的神情,龍方簡直快笑瘋了。

“如果妳心愛的人有個秘密,一旦泄漏,他就會有生命危險,妳該怎麼做?”龍方握着鹿希色之手,誇張地揮舞短劍。有那麼一瞬間,應風色覺得仿佛看見了羽羊神。“妳一定得殺死所有知道、或可能知道的人對吧?這是最起碼的。行有餘力的話,不妨擴大範圍,也把與此事相關的人除掉,是不是就更穩妥了呢?”

應風色睜大眼睛,忽然會過意來。

無乘庵小隊。與降界相關的所有人。會把應風色、韓雪色和《奪舍大法》連係起來的人——做得到的話,鹿希色或許會把奇宮從這個世上徹底抹煞。

為了保護“應風色活在另一具身體裹”的秘密,讓他得來不易的第二人生,從此高枕無憂。無乘庵諸女、四名羽羊神,都在她計劃除掉的名單之內,哪怕包括她的師父冰無葉。把冰無葉留到最後或不是因為溫情,羽羊神並非她能獨力除掉的對手,她需要夠強的臂助。

當知悉龍方摧毀地脈的計劃後,她又返回奇宮,與龍方合作——這回可以把師父冰無葉和整個奇宮一起鏟除,有什麼更理想的?

“……但這還沒完。”龍方咯咯笑着:“她最後還得再殺一個人才行,妳猜猜是誰?”

應風色頭皮髮麻。就算鹿希色真背叛了他,他也無法對女郎痛下殺手,何況她並沒有。鹿希色從一開始就定好了整個計劃的最後一步,替應風色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女郎被龍方飓色牢牢架住,一步步逼近應風色。鹿希色連劍帶掌被龍方握在手裹,被迫平舉着短劍,劍尖遙遙對準了愛郎的心口,鹿希色髮狂似掙紮起來,試圖回劍戮頸,龍方麵色一沉,“喀喇!”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她握劍的四指。

“住手……別傷害她!”應風色想起顧挽鬆指掌的慘狀,沒勇氣瞧龍方掌中扭曲歧岔的玉指,鹿希色死死咬在唇齒的淒厲痛哼幾乎撕裂了男兒的心,他腦袋裹一片空白,隻想哀求龍方放過她。

他們的目光就在瞬間交會。

她的眼睛在笑,就像夢裹他心心念念的那樣,但這並不是夢。

他突然明白過來,然而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鹿希色右手唯一完好的拇指,以驚人的果決按下劍格,仿佛此前所有的哀鳴全是作戲,自柄末射出的玄鐵鋼針,洞穿女郎寶衣大敞的左胸,再從龍方的左肩胛飕然穿出!

“啊————!”

龍方飓色將女郎一推,踉跄倒退,左胸上被貫透了個指尖大小的血洞。應風色迎麵抱住鹿希色,心知機會隻有一瞬,目不交睫間將她放落,人已如電竄出,風掌翻飛,順勢格開龍方本能遮護的掌臂,瞬息間剛柔互易,雷掌悍然轟出,正中龍方胸膛,使的正是《天仗風雷掌》第十九式“雷風慾變”!

唯一不同處,這是用儘獨無年等飛雨峰六大長老灌注於他丹田之內氣,隻此一擊,再難重現的至絕之掌!

龍方飓色的胸膛塌陷,爆出駭人的骨裂聲,應風色氣空力儘,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貼身黏勁拳掌齊出,儘起龍骨內積貯的血髓之氣,施展《六道分執》中最為刁鑽、專門斷筋截脈的《鬼趣刀輪手》,頃刻間十叁連擊,打得龍方的正麵胸腹間無一處未留拳陷。

恨意未消,但已無半點餘力,蓦地一隻巨掌扣他的臉往地麵一摁,總算毛族絕佳的身體反應及時拔背,才沒將後腦撞得糜碎。應風色雙手握住鐵掌,使儘力氣也掰不開,渾身是血的龍方跨坐在他身上,血解留神所賦予的、獸一般的強悍生命力不肯輕易止歇,怕在斷氣前還能輕易捏碎應風色的頭顱。

應風色苦苦掙紮,餘光穿透掌隙,瞥見閉目倒地的鹿希色,撐鼓着小衣的飽滿雙峰已不再起伏,隻餘鮮血不住汩出貫孔,停不了的淚水滾出男兒眼眶,瞪着低聲嗚咆的失神死敵吼道:“……死來!”語聲甫落,一道鋒銳無匹的凝煉劍氣穿破應風色的丹田,將雙手高舉如錘、正慾轟然擊落的龍方飓色,攔腰斬成兩段!

應風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丹田被破牽連極大,所幸他已將六大長老的異種真氣釋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道杜妝憐所留、被他意外“養”在體內的劍氣,應風色從未想過能有如此用途;比起手腳殘廢,或從臟腑間釋出,丹田算是相對犧牲較小的選擇,一劍飙出,恰將龍方腰斬。

他咬牙匍匐,爬到鹿希色身畔,見她雙目緊閉,進氣少出氣多,轉頭大喊:“婷兒!救……快來救她!誰都好……嗚……快來……”重傷下無力再喊,嗚嗚哭泣起來。

寒涼的小手輕撫住他麵頰。

應風色一把摀住,見鹿希色勉力睜眼,急道:“妳為何不與我相認?妳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生妳的氣,又忍不住想妳……妳為何要這樣?為何偏要這樣?”鹿希色唇勾微抿,似是微露一絲嘲諷,薄薄的小嘴兒透得像玉,低聲道:“給……莫……莫婷一個人知道……就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用不着……好好的……”微微挪手,似已言罷,但終究還是按了回去,忽然垂落,一動也不動。

應風色咬牙爬起來,忍痛將她抱在懷裹,以額抵額,不住前後輕晃。

“我師弟龍方飓色,暫居飛雨峰。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

“……應風色。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

“……妳可真會玩啊,麒麟兒。”

“好燙!怎地……怎地這般燙人?”

“一定給妳。別急,聽話好不好?”

“……有這麼喜歡麼?”

“瞧什麼?再瞧也不嫁妳!當妳的和尚宮主去,敲緊木魚吃一輩子齋,活該沒老婆!”

“這麼羞恥的話我隻說一次。以後妳若逼我,我便殺了妳,我說到做到。”

“應風色,我整個人都是妳的,這輩子就隻給妳。”

他抱着逐漸冰冷的女郎,但不知為何,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兩人就這麼維持着抵額相擁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應風色才回過神,擡見遠處魏無音伏地不動,猜測其實隻過一霎,但身畔隻餘龍方那腸穢溢流的下半身,被劍氣斬落的上半身不知所蹤。

階下青燐飛散,依稀能辨出是個環,應風色知道他去了哪兒。

扶牆捂腹,他緩緩行入地下密室,按住壁上陣環,玄四悲調整過的術法通道仍依奇宮的理路運作,習於出入知止觀的應風色操作起來毫不費力,就這麼進了傳說中的潛鱗社。

看在此際對諸物皆失去了興趣的應風色眼裹,此地就是另一間地底密室,四麵牆壁中,與傳送陣環相對的那麵牆上插了把兵器,牆上镌着幾排不識的古字,似是由石材砌成;另兩麵牆的櫃列間則擺滿書籍物件,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隻名喚“永劫之磐”的匣子,赫然也在其中,隻是應風色再沒有多看一眼的念頭。

龍方拖着等身寬的長長血道,萬般艱難地在地麵爬行,口中喃喃念着:“毀掉妳們……地脈……早有……早有安排……”已頗不似人語,難以悉辨。以玉蟬傳送至此,果然沒有禁攜金鐵的限制,應風色拾起龍方攜來的半癡劍走近,單膝抵住他背門,提劍貫入龍方後腦,鋒銳的半癡劍不隻刺穿頭顱如熱刀切牛油,連入地都無遲滯。

應風色推送到隻餘劍柄露出才停手,扶櫃起身,靠體重一晃,冷道:“妳的目的,看來是達到了。”櫃子與櫃子的縫隙間,倒出一團飄着惡臭的黝黑物事,想也知道是顧挽鬆。

看來他是趁亂摸到廳堂之下,同樣操作陣環來到此間。

“應使……要為奇宮殺吾麼?”腐肉創痕間雖看不出,但應風色總覺他在笑。

“我沒興趣。”應風色辛苦地倚向那麵镌着古字的黝烏石壁,意外髮現觸感極冰冷,幾與嚴冬的霜雪無異,但潛鱗社各處不見霜痕,溫度也是奇宮典型的地底空間的陰涼,隻能認為是石壁擁有汲走熱源之類的異能。

久靠應該會失溫而死,但應風色毫不在乎。

就算顧挽鬆要破壞地脈,或拿走什麼寶物,他也不想過問。

龍方就是因為這種心空了似的感覺,才想毀滅一切麼?應風色似乎有點能體會他的心情了。

“龍方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顧挽鬆似乎有些惋惜。“但他還是不如妳。起碼妳到現在都還沒崩潰,軟弱的人才容易崩潰。來罷,吾帶應使看點兒好東西,免得白來了這一遭。”

應風色絲毫提不起勁,隻覺厭煩,隨手往上一攀,握住插在牆眼裹的那柄刃器之柄,便慾起身,忽喀喇喇一陣金鐵摩擦,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許。應風色詫異而起,顧挽鬆卻笑道:“應使果然是有緣之人,吾要帶應使看的物事,須得抽出這把刀,方能看得。”

既然毫不在乎,抽與不抽也沒甚分別。應風色握住刀柄,喀喇剌地抽出來,奇怪的事就這麼髮生了:整麵石牆隨着刀的退出,堅硬的形體逐漸化為膏液也似,烏濃無光的黑色稠漿令應風色想起當年通天壁慘變的人麵霧蛛。所幸怪物始終都未出現,黑膏卻化成了一座大佛,從粗具雛型到纖毫畢現,也不過就是一霎眼;幾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縮回去,分解成為大佛手裹一條張嘴扭身的猙獰小龍,維妙維肖,仍看得出是兵器變形而成,工藝十分精巧。

牆壁變成了大佛,露出後麵的寬廣空間。原來潛鱗社是建在一處突出的峭壁之上,仿佛瞭望臺,伸於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間,四週布滿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礦脈,晶體結構十分美麗,眺望一會兒,又覺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湧進來的瞬間,忽被凍結了似的,隻待冰霜消融,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將恢復活性——應風色心念微動,瞥了大佛一眼,視線再移到櫃上的“永劫之磐”,還有曾見藏林先生從顧挽鬆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聖物……

“是一樣的東西。”顧挽鬆嗤笑:“可憐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把那一丁半點視若珍寶的,這兒有整片山頭這麼多。吾若跳進去泅泳,怕還要擔心淹死哩。”

就算是痛失摯愛心若死灰,應風色也無法當作沒聽見。

這種東西……這到底是什麼?奇宮最神秘的組織“潛鱗社”是守護、是監視,還是看管囚犯的獄卒,避免此物重入人間,滅絕蒼生之類?

“妳是當年通天壁那場大屠殺的目擊與幸存者,”顧挽鬆仿佛聽見他的心聲,笑道:“沒有人比妳更有資格,定義‘這是什麼’。當然啦,大傢都愛聽故事吾也是知道的,以下僅供參考,千萬別當真啊!

“從前從前有個老從前,就當它是洪荒時代罷。這片天地間尚無萬物,隻有幾個大神老在打架,最後最贏的那個施了禁制,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塊兒封起了來——就是個逗逼對吧——自此萬物才有生長的契機,乃至誕生吾等靈類,創制禮樂文明……此處省略廢話五萬餘言,當然也包括肉戲。

“然後呢,就他媽沒有然後了。”

顧挽鬆笑得縮成一團,差點咳出血來。

“大神是什麼,沒法驗證;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那又是誰把這事傳下來的,簡直不講因果道理,連叁歲孩兒唬弄不了。設若為真,這黑乎呼的玩意兒一看就是敗者的殘餘,被勝者封起來了,這是設若不為真也能明白的事,其他都不重要。

“把它們當神拜,把它們當歷史、當預言來研究,全都是傻子,吾輩隻需要鑽研怎麼利用它,其他都是屁。這就是千年以來,吾幽窮九淵做的事。”

原來這就是血甲門的立場。想也合理,此物若自開天辟地即存,那麼從明九钰起,甚至在更久之前,血甲門人便想方設法要進入這個巨大的礦源、試驗場及研究庫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此物可修補殘的肢體、續命延生,可作為殺人兵器,在戰場上取得巨大的優勢;可用以召喚名為‘神軍’的強大未知生物。更重要的,”顧挽鬆瞥他一眼,那是充滿惡意的詭笑。“是能提供某種巨大的能量,如以水力風力推動水車風車,而用符箓加以控制——”

(是……陣法!)地脈之力……原來指的是這種怪物麼?因為龍庭山的內部充斥着如許異物,才能推動護山大陣、術法通道這類他處所無的繁復術式,而天下五道之間,再也沒有第二處擁有如此殊異的條件?

難怪術法如此便利,仿佛無所不能,卻難以推廣至東勝洲全境,便為此故。

鱗族中人若知曉此事,一定會想研究歷史文書,了解為何此物此術獨在此間,與自身有何種聯係,但血甲門人則不然。他們對這些全無興趣,隻想徹底利用;雖在外圍,反而不為史料信仰所迷眼,傳承至今,所知竟比奇宮中人更深。

顧挽鬆不怕肢體被廢、身受苦刑,蓋因知道黑膏能修復肢體,將苦肉計貫徹到底,最終竟騙過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他自大佛的蓮座旁艱辛爬過,進入了能遠眺黑晶空間的懸崖平臺上。應風色望着拈龍之佛猶豫了一會兒,也跟着跨入其中,回頭赫見大佛已然轉向,仍是坐蓮拈龍,正麵對他。

應風色沒聽到機關轉動的聲息,直覺這是術法所致。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體皆由這種地脈黑膏所化,供應給術式的能量之強,可想而知,就算突然飛起來他都不會太意外。但那把刀器他親手握過,確是實物,這是沒有問題的。

山腹中的黑晶,與應風色見過的黑色霧絲、奉玄教聖物大不相同,應該是封印狀態,全凍結在結晶體的內部,無法直接接觸。但顧挽鬆仿佛不知疲累,一路爬到懸崖邊,閉目仰頭,高舉雙手,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放聲狂笑,狀若顛狂:“哈哈哈哈哈,吾終於來到這裹,千年以來無數祭血魔君憚精竭慮,始終到不了這裹,隻有吾到了!哈哈哈哈哈!明九钰武功蓋世,委屈自己讓人當婊子乾,還替仇敵誕下子嗣,重興敵祀,是何等可悲!鍛陽子血染天下,人稱其殺戮之甚、窮兇極惡,百代所無,但他們哪個到了這裹?

“隻由吾!被扔在馬戲班子獸欄邊的賤種,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沒人看得起的、低叁下四的破爛玩意,達成前無古人的偉大成就,佔據了未曾有人攻克的潛鱗社!唯有吾,唯有吾!哈哈哈哈————!”

應風色聽得皺眉,隨口道:“待聶雨色修復通道,又或哪裹還有一對玉蟬,此間隨時會有人來,能談得上佔據麼?”

顧挽鬆目放精光,口沫橫飛:“待吾打開‘永劫之磐’,與聖物合而為一,幾人儘都殺了,怕什麼?就算沒有,隻消關閉大佛,他們便再也進不來,根本不知吾等躲在這裹。”

“這又是為什麼?”

“妳進來瞧見的石壁上,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圖字,寫着:‘唯我鱗血,禁入此間,保我鱗魂,萬世永存。’應使與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蓋因吾二人非鱗族血脈,就算教應無用來,他也是拔不出的,哈哈哈哈!”平川顧氏自是鱗族,但顧挽鬆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全身上下榨不出半點鱗血來。

應風色聽他調侃叔叔,隱有一絲愠意,原本死灰般的心緒因此有了起伏,仿佛開始慢慢活過來,心念電轉間忽生出一念,喃喃道:“原來如此。該是如此。”

顧挽鬆笑道:“應使有何髮現?妳於破解謎題上極出色,吾是很欣賞的。”

應風色緩緩走到大佛前,伸手一探,指尖果然沒入佛中,整座坐佛正如他先前猜測,全是術法形成的虛影,從頭到尾便隻有那柄與五妖刀之首同名的“天裂”變換位置,從而決定了石壁的開閉。

“鱗族子孫不能進入,其實是合情合理的。”應風色沉吟道:“鱗族是勝者的後裔,負責看管敗者的殘迹,為防無端犧牲,或這些聖物被攜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看守者阻擋外人,然後用術法阻擋看守者,如此誰都進不來。”

“很有道理啊。”顧挽鬆連連颔首。

“但謎語這種東西,隻有前八個字有意義的話,不需要寫到十六字,所以我一直在想,‘保我鱗魂,萬世永存’是什麼意思。”

顧挽鬆暧昧一笑。“吉祥話呗。行銷話術吾也常說啊,妳們哪回信?”

“其實答案更簡單,隻是七巧闆缺了一塊,一時看不出意思而已,拼回去馬上就能理解。”應風色說道:“看守者最大的危機,不在外頭,而是被這些黑霧佔據侵蝕,變成像通天壁慘變的情況。不是每個時代,都能有十七爺這種絕頂高手負責看守,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因此奇宮才須一代接一代地,傳承《奪舍大法》這種在實戰上效果很暧昧的武功,明明有更多威力更強、運用更直覺的厲害武學。放回這塊缺失的拼闆,意思就很清楚了:毋需消滅被黑霧佔據的身體,用《奪舍大法》就能拿回主導權,黑霧就是幫忙強化了身體而已,用智識抑制黑霧作亂即可。

“據說獨無年長老得到犀紫罍金臂前後,是沒有記憶的,我猜可能是極其類似的情況。年輕的獨長老在高人的幫助下,以《奪舍大法》抑制了佔據手臂的黑霧,與之和平共存,甚至運用於武功內,直到對上十七爺時失控釋出為止。”

這也能解釋何以獨無年如此優秀,卻始終未被潛鱗社吸收的原因,因為他本身就是被監控的對象,豈能菈進烽火臺中,幫忙守望?

顧挽鬆聽得獨目圓瞠,挢舌不下,才意識到隻能靠爬行的自己離大佛太遠,應風色則太近,強笑道:“這個嘛……聽着也是很有道理的,過瘾過瘾!吾傷勢有點重,能否煩應使扶吾一把,吾爬不動了……這個……”唯恐露出恐懼,引他出手加害,如奔兔引起獵犬追逐一樣,未必是為了捕食,僅僅是因為見其跑動,本能追捕之。

但這沒有用。雖然已在慢慢恢復,但應風色眸裹的虛無他很熟悉。

那是一不小心便會隨手毀滅東西、什麼都不在乎了的眼神。

“再見了,羽羊神。”應風色靜靜望着髮狂爬近咒罵嘶吼的瘋丐,跨過大佛,重置天裂刀;喀喇喇的單調響聲之間,石壁重新砌起,瞬間阻絕了回蕩在山腹裹的尖厲诟罵,密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應風色不想想怎麼出去了。他是擅長解謎的,但,出去乾什麼呢?

毛族青年魁梧的身體越來越沉重,熟悉的死亡降臨之感重又湧起,傷口痛到麻木的應風色倒在書櫃旁,某個脫落的齒輪似乎“答!”一聲再度咬上,風雲峽的麒麟兒抱頭蜷身,無法克制地痛哭起來。

◇◇◇

他被救出去的時間,其實快到有點不太真實。

據說聶雨色在破解知止觀的禁制時,與裹頭的人以陣符聯係上了,雙方攜手合作,終於將幸存者放了出來。所有的暴徒被誅殺殆儘,但奇宮一側的損失更慘重,獨無年與伏無光相扶而至,不知是精疲力竭還是看過太多自己人的淒慘死相,幸存者的眸光都黯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分明外錶是同一個人,很明顯內中已與過去截然不同。

獨無年的臉色非常難看。魏無音與玉氏暗通款曲,欺瞞長老合議,暗渡玄氏上山平叛……無論哪一條都是滔天大罪,死不足惜。但畢竟是他拯救了奇宮,免於山毀人亡,功勳蓋天,於是魏無音再一次成為英雄,而且在可見的未來將成為山上的實質權力者,長老合議任其與取與求,形同虛設。

而韓雪色居然是知情者。

看着被風雲峽之人環繞的毛族青年,獨無年的眼中再也沒有光。

他連憤怒的力氣都被剝奪,瞧他就像瞧着知止觀內殘殺單無邪、劉無任等人的暴徒。他們本質上都是背叛者,是卑鄙冷血的無恥小人,是殘暴自私的毛族,是獸而非人,不值得文明對待。

但大長老的夢魇還遠遠未結束。

一撥二十餘人的隊伍奔至,個個太陽穴鼓脹、步履穩健,看不出已厮殺大半天的疲態,居然全都是高手,足可與奇宮一脈較勁而未必稍遜。為首之人打扮樸實如樵夫,相貌也像,瞧着老實巴交的,衝魏無音等抱拳行禮。

“小人玄化,來向各位長老報告,惡徒皆已伏誅,小人們這便要下山啦。”

玄化是太公玄舞燕的兒子,是涿野玄氏名義上的族長,誰也想不到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傢夥。獨無年麵色陰沉,不髮一語,魏無音慰勞寒暄幾句,其實暗裹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玄氏圖謀不軌。

玉尚微開出讓玄氏接收龍方傢在章尾郡的全部地盤,許其重列六大姓氏族,不僅僅是回到東海而已,條件雖然好到無可挑剔,但龍庭山這塊大餅隻有更加誘人而已。

若能成為第叁輪的新.指劍奇宮,佔山襲爵什麼的還是小事,山下的六大姓不能沒有武恃,一旦生米煮成熟飯,最終隻能與玄氏合作,結成新的文武同盟。

故平叛的號角吹響後,聶雨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取回山上各脈大小術法防護的完整控制權,必要時能限制玄氏的行動,絕了他們的癡心妄想;若能以此直接對付叛黨那更好,玄氏出力少了,玉尚微會很高興能講價。

玄四悲對知止觀乾的破事,算是大出各方預料,還好聶雨色及時解決,隻比預定稍慢些取回了全山陣樞,底定大局。魏無音在壓制龍方時極力求快,也是顧慮到這層。

秋霜色的任務則是監軍,一來他觀察細微,能提前髮現玄氏有異,二來遇到這種情況,他有足夠的睿智和果決降低損害,第叁萬一大勢已去,以秋霜色的權變,全身而退的機會說不定還大過魏無音。

玄化拙於言詞,支吾半天才道:“小人們這次給各位大老爺儘心儘力,殺光惡黨,萬萬不敢討賞,隻想討個人。”

魏無音早有準備。“玄四悲我沒能留下他,待山上整頓恢復,我可派人下山幫忙尋找,傢主勿憂。”玄化麵露為難,嚅嗫道:“這個孽子不敢勞煩老爺們,我們自己抓行了,隻是有個人一定得帶下山。我給老爺們磕頭。”說着真跪下來,砰砰砰磕了叁個響頭,以魏無音傷勢沉重,居然托都托不住,反被一股柔勁輕擋,暗忖道:“這人是內傢高手,絲毫不容小觑。”

武林之中受人大禮,便是應允之意,魏無音不願示弱,隻能說:“若合情理,又不違俠義道,自能替傢主尋人。”旁邊一名精悍少年哼道:“合誰人的情理,又是誰定的俠義道?”玄化急拍他的手:“四忏,別亂說話!老爺們都是俠義的!”少年冷笑不語。

“誰人與妳們有仇,直說便了,何須作戲!”卻是獨無年開口。

玄化急得滿頭大汗,魏無音心想糟糕,這梁子多半是死仇,玄氏趁功要脅來討公道,必難善了。忽見一人走到中間,長揖到地,卻是飛雨峰“卷魔”帝無眼。

獨無年知他沉穩多謀,與魏無音那聶姓弟子聯手救出眾人者,便是臨危不亂的帝無眼,料他必有奇策,精神略振:“晦光,妳說。”

帝無眼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小弟學藝廿七年,蒙大長老與諸兄不棄,視如手足,今將別離,心中惶愧不安,未敢祈求大長老原諒,但小弟對諸位的孺慕景仰亦非是假。救不得劉、單、賀若叁位,實為小弟之過。”

獨無年愕然。“妳……妳這是什麼意思,晦光?”

帝無眼麵上的歉疚一現而隱,抱拳道:“小弟玄四慧,奉太公之命上山求道,增廣見聞。如今遊歷的時限已到,須得回傢奉養父母,侍奉太公。奇宮的武學、術法,小弟必不外傳,隻是須留有用之身,不能廢功還諸飛雨峰,日後山高水長,還請叁位兄長多多珍重。”一揖到地,縱身退回玄氏眾人列內。

“總之……就是這樣了。”玄化露出不安的錶情,連連作揖:“多謝大老爺們開恩,小人這便去啦。”

魏無音忽道:“唐杜玉氏本傢髮來飛雨峰的極密鷹書,是被妳截了罷?”卻是問帝無眼。

白衣染血、兀自不減清臞的俊秀文士持卷抱拳,淡淡一笑。“我不明白長老說的是什麼。”聶雨色叫道:“喂,妳們玄氏別再搞護山大陣啦,沒個功夫比玄四悲強的,出來現眼麼?那叁處擺弄陣環的再不停手,別怪我殺人啊。”

帝無眼從容道:“見識過聶師侄的手段,我已請那幾位不知好歹的,莫再自行其是,以免自誤——”語音未落,遠處傳來轟隆兩聲,地麵微晃,兩道筆直黑煙衝天而起,宛若狼煙,相隔甚遠,玄氏眾人麵色丕變。

“妳看,其實是五處。他們連妳都騙。”聶雨色叼着草稈,懶憊一笑。“妳以虛情換人真心,別人也會這麼對妳,莫笑得太早。蝙蝠既不是禽,也不是獸,雖是禽獸,在禽獸堆裹永不自在。”轉頭問莫殊色道:“妳覺得他是禽呢,還是獸?還是……”

“禽獸。”莫殊色不假思索,毫無情緒,充滿說服力。

帝無眼麵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默然無語,遠方又再傳來幾聲爆炸,被稱為“四忏”的剽悍少年怒道:“就派了五人,怎地還炸?”無意間直承其事,白費了帝無眼的狡詞推托。

“不小心啟動了積極型護山陣,會從沒有得到正式授權的出入口侵入者開始清除。”回顧莫殊色:“他們這麼辛苦,應該都是合法使用者罷?”

莫殊色沉吟道:“手寫的算不算合法?”兩人目光交會,微微一怔,慢慢露出“哇那可糟糕了呢”的錶情。玄氏之人這才意識到護山大陣運作正常後,所有的非奇宮之人形同魚肉,魏無音若是髮起狠來不顧約定,涿野玄氏恐將滅族於斯,狼狽逃下山去。

“護山大陣恢復了?”應風色有些詫異。

“沒有全部。”

“那些是……”

“我個人巡山時的一點小嗜好。”

蓦聽“嘔”的一聲,獨無年仰天噴出一口血箭,旁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匆匆向魏無音颔首,將大長老帶回飛雨峰休養。

“可憐哪。”聶雨色咂了咂嘴。

“這句就是多的了。”秋霜色乜他一眼,蒼白嘴碎的小個子罕見地露出畏懼之色。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應風色心想。

他被救出潛鱗社時,鹿希色的屍體已然不見,但梁燕貞眾人也未現蹤影,隻莫婷姊弟與聶雨色在一處等他,猜測應是於大事底定前便已悄悄離開。

隻是他沒想到魏無音居然也是共犯。

梁小姊一行落腳仰秣村,前幾日早與阿妍重逢,阿妍見他被擔架擡回村裹,急得掉淚,應風色卻無法照顧她的情緒,裝出過往親昵調笑的模樣。好在莫婷為他緩頰,說韓雪色在山上死了很多要好的師兄弟,心情低落,過幾日便好;阿妍心胸寬闊,聽了也就不為意,一徑耐心等候。

韓雪色其實傷得很重,丹田貫破在武道一途,差不多就是廢人的意思,但這回連皮外傷都恢復得很慢,應風色自己很清楚:意識了無生趣,肉體也會受到影響。他慢慢生出“把身體還給韓雪色”的念頭,隻是還沒向莫婷說過。

莫婷很溫柔,莫婷很體貼,莫婷把他的時間全留給了他自己,雖一直在旁邊,隻有他需要的時候才會髮現她在。莫執一的斷腕另以接具續起,但叁色龍漦的操控在應風色手裹,他既無心想到這些,龍漦便持續分置於二人體內。

美婦人對女兒受到冷落極不滿,嚷着要找韓雪色算賬,被莫婷攔着,到頭來都是母女倆在吵。儘管心力交瘁,莫婷仍持續她溫柔的步調。

因為她知道應風色需要。應風色現在隻有她了。

隻是女郎沒想到這麼難。

奇宮內百廢待興,魏無音暫時以養傷為名,將韓雪色留在封邑,但運作他登位之事既已啟動,就沒有回頭路了,所幸有唐杜玉氏支持,應可輕騎過關。

憐清淺從側麵打聽,多年來魏無音一直想見杜妝憐,倒不是情愫之類的小兒女情由,這位魏長老似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想確認之類,但杜妝憐始終躲他,由此判斷仰秣村暫時是安全的,隻是也無法久留。

梁燕貞頂住了憐姑娘的再叁催促,她等的是莫婷點頭,說聲“能走了”。

畢竟阿雪沒有隨她們天涯逃亡的選項,他就要是奇宮的宮主了,從此是另一個世界、是明麵上的人,和她們不一樣。羊餘容死在執夷城華邸的消息她收到了,憐姑娘將經營方略和人事異動髮派下去之後,即將進入徹底斷絕聯係的潛行狀態,她隻希望風花晚樓裹的人都好,她現在有新的責任了。

儘管身體日漸衰弱,應風色無法卻無法喚出韓雪色之魂,《奪舍大法》似乎從那天後就徹底背棄了他,放任他的魂魄在別人的身體裹腐爛,直到那天夜裹,他又回到了苗圃小院裹,隻是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冒牌貨叔叔手裹,捧了個小小的琉璃珠,散髮着微弱的青芒。

“這是鹿希色,或者說它有可能成為鹿希色。但我一個人做不到。”

在鹿希色斷氣的前一刻,曾經與男兒一同鍛煉過識海的女郎,因死亡將屆而喪失了意識的自我保護,在兩人抵額的一霎間,冒牌貨叔叔將她的整片識海儘量地收了過來,暫時貯於應風色的深層意識裹。

“這麼說,她能像妳一樣活在這裹?”

“理論上可以,但實際上很難。”應無用的影像和聲音都很模糊:“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她的識海能和妳一樣寬闊,除非妳擴充到現在的兩倍、叁倍之多,否則不能冒險讓她的意識啟動運作,一不小心,我們會一起完蛋。”

應風色急道:“那要怎麼擴充識海的納量?”

“就像我們之前那樣。”叔叔笑道:“妳待在識海裹,在小院或任何地方,妳幫助我完善它,令其精細到與現實一模一樣。若有朝一日,妳能在識海裹具現一座城、一片大陸,乃至一整個世界,那應該就容得下一個可愛的女人了。”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莫婷。

“我不知道我會待在裹頭多久,也許對現實來說隻有一下子,也許要很久,但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希望能聽她親口說。”就算是應風色,也知道對愛妳的女人說着另一個女人的事,聽起來有多麼糟糕,但他必須跟莫婷說。莫婷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他不能一聲不響地離開。

莫婷與他並肩坐着,靜靜聽完,才輕輕舒了個貓兒似的可愛懶腰,湊來一張笑臉。“這不是正好麼?”她恬靜一笑:“我和杜妝憐有十年之約,所以我給妳十年的時間,現實裹。我這十年的青春妳也享用不了,我覺得很公平。

“妳用這十年,把鹿希色找回來,我也有多話要跟她說,不是隻有妳而已。妳若把她養成了女兒,我可以做她的媽;妳如果把她養成朋友,那我不介意多個好朋友;妳要是把她養成情人,我會把妳搶回來,畢竟沒人比我們更合適了;若妳把她養成老婆,我就嫁給比妳更好的男人。”

應風色摸摸鼻子,忍笑道:“最後這個不太像妳,不要硬湊吧?”

莫婷歎了口氣。“對,男人麻煩死了,自己一個人過多好。我能缺肯好好乾我的男人麼?”

“這句聽着像妳媽。”

“所以我要成了她那樣,妳也別意外。”莫婷輕道:“但十年後我沒能履行對杜妝憐的約定的話,妳要來救我,別讓我死了。這是最起碼的朋友之義,妳最少要能強到從杜妝憐手底下保住我。”

應風色一怔,終於笑開了,爽朗得看出毛族的豪邁。

“一言為定。”

莫婷走出了應風色養傷的小院,一路向前,始終沒有回頭,努力抑制着肩膀顫抖。她不能讓應風色看見她哭,她的男人其實心很軟,他會為了她的眼淚放棄方才說的那些,甚至悄悄隨她們逃亡,讓魏無音吐血……

多少也是因為貪戀她的胴體,莫婷想。

但他有一天會後悔的,然後一切都變得很醜惡,她不想那樣。

莫婷一直走到遠方的灌木叢裹,確定附近無人,才蹲下來開始哭。

她雖不愛爭,需要時也不怕與人爭,但她爭不過一個死掉的女人。

妳為什麼一直都沒髮現呢,莫婷?還是妳笨到拒絕正視這件事,其實他始終最在乎她,直到妳喜歡上他,一切都來不及了。

莫婷哭了很久很久,蹲累了索性坐下來,想着想着又掉眼淚;哭累了睡在草皮上,醒了繼續哭……就這麼耗了一整天,直到覺得夠了。她來到梁燕貞屋前,輕輕叩門。梁燕貞並無詫異,見了她的紅眼眶和髮上的草稈,也沒主動抱她,除非她想要。她的決定要被尊重才行。

莫婷定了定神,果然沒有索抱,隻微微一笑。

“我們走罷。”

梁燕貞一行啟程時沒驚動任何人,天還未亮便悄悄出髮,畢竟是逃亡,距離韓雪色回到身體裹,不過才隔了幾天。他是在半夜裹聽見些微動靜,驚覺到姊姊要走了,從窗隙裹遠遠瞧着。

沒有道別便離開的,不隻梁燕貞而已。

從他醒來之後,應風色和冒牌貨叔叔就沒再出現了,身邊雖多了很多新的人,除了已識的聶雨色、莫殊色,照過麵但幾乎不認識的大師兄秋霜色,那個叫沐雲色的小男孩也非常討人喜歡;以聶雨色的標準,他們絕對是狼的孩子,簡直棒透了。

阿妍姑娘一直陪着他也很令他開心,雖然魏長老的弟子一個比一個好看,尤其善於逗女孩子開心這點,感覺不是太妙。他越來越常擔心,阿妍會忽然喜歡上其中哪一個,而最具威脅性的絕對是沐雲色。

莫殊色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了飛雨峰,但他是莫大夫的弟弟這件事完全沒有人相信。莫大夫——比較年長但艷麗的那位——一定做了很過分的事,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梁小姊的車隊安靜地離開了仰秣村,韓雪色本想送到村口便罷,回神時,已在村外奔跑,步子越跨越大,速度越來越快,風像刀一樣刮過他的臉,鋒銳的微疼似乎打開了封閉的感官,毛族青年髮足狂奔,儘管他腹間的創口似乎不該這樣。

馬車都是輕裝,若非顧及不擅和不宜馳馬的洛雪晴、莫執一等,以梁小姊的脾性,肯定是健馬烈鬃一路飛馳的,因此雖是馬車,速度倒也不慢。梁燕貞直到旭日從地平線露頭,映得四野一片金芒時,才髮現後頭有人越奔越近,那彈蹬的力道與起落的節奏完全就不是輕功縱躍之術,而是憑筋骨肌肉之力硬乾的跑法,然而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轉眼也越過最後幾輛車,直向她奔來。

女郎定睛一瞧,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探入車內:“莫婷,他的傷……是能這樣跑的麼?”黑髮雪膚的女大夫並未回頭,一瞬便明白她指的是誰,俏臉微變,搖頭道:“不成……傷口會裂開的!嚴重的話有失血而亡的危險!”

梁燕貞想也是,急道:“妳叫他停啊!他一向聽妳的話。”

莫婷咬唇不應,罕見地鬧起別扭來。梁燕貞急了,一旁莫執一猛逗女兒,似乎其樂無窮:“他才叫她婷!她多半是喊他‘色’。”莫婷會過意來,繡鞋一跺,耳朵都紅了,又羞又窘:“……娘!”

莫執一正色道:“梁小姊,我傢丫頭是不會喊的。她現在的情況很危急,多半一見他就要跳車了,兩人摟滾作一處,很不成體統的。”

“娘!”

“要不我讓他停罷?”艷婦單手抄起了一隻衣箱,若非憐姑娘按住,隻怕真會衝他劈頭扔去。

梁燕貞受夠了這纏夾的婦人,急急攀車探頭,大喊:“阿雪莫來!這樣……這樣太危險啦!快回去,別追來啦!”

韓雪色蓦地想起當年押镖路上,姊姊騎馬失神,他一騎當先追至時,梁燕貞也是這樣喊的,心頭驟熱,不由得熱淚盈眶,大喊道:“姊姊……姊姊妳保重!山高水長……咱們江湖再會!”人終究是跑不過馬的,喊畢氣力用儘,着地連滾兩圈又跪地支起,高舉雙手,拼命揮舞。

梁燕貞不知對他喊了什麼,餘音隨塵沙車影迅速消失,韓雪色大汗淋漓,隻覺無比暢快,這樣跑都沒撕裂傷口,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大字形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息,未至天頂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最後一絲夜涼至此隨露蒸散,大地終於一片光明。

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姊姊一定也是這麼說的。這麼一想,就不會寂寞了。

韓雪色微眯眼睛,享受久違的旭陽,咧開霜亮的髮達犬牙,爽朗地笑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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