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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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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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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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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獨無年的傳功大計終究沒能順利展開。

二宰叁輔呈上的兩份調審書狀——有畫押的那份是經韓雪色確認過的,另一份則是由伏、單兩位白鱗绶做成的結論,連叁輔都沒能過眼——對毛族青年身上的異狀有着截然不同的見解。

“冥魔”伏無光和“羽魔”單無邪均是白鱗绶中的佼佼者,雖才屆不惑,卻擁有極為深厚的內功修為,便不說燕無樓這種乘勢僭位的僞紫绶,算上各脈中與獨無年同輩的紫绶級大長老,二人仍能排入當今奇宮十大高手之林。

而叁輔中的“鷹魔”無祁賀若,號稱是具有白鱗绶頂尖實力的金鱗绶首席,輕功被譽為九脈第一,加上居首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飛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佔了四位,多年來穩壓各脈,實非幸致。

叁輔中有兩位認定韓雪色有傷,“卷魔”帝無眼則懷疑他練有別派內功,卻無法判斷是什麼來路。

依伏、單二人的見解,韓雪色的心脈受損應無疑義,該是遭人以重手法所傷,所幸毛族的體質堪比牲口,這才扛住了沒死。其後有人借療傷為名,在他體內灌入數道真氣,有的鋒銳如劍,有的則纏裹如綿,更多是遲滯隱晦,難以悉辨。

這些異氣纏作一處,置之不理,不定何時忽然失衡,就這麼將經脈扯得四分五裂,輕者淪為廢人,重者爆體慘亡,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謂歹毒。

這叁天裹,腳程最快的無祁賀若已至東溪鎮,調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鷹書回報醫廬已毀,人也不知去向,但她在當地行醫多時,瞧着不像武林人模樣,亦無與奇宮為敵的理由。倒是鎮外尼庵似有一場江湖仇殺,有人當夜見韓雪色於村中馳馬,指不定是涉入此事,因而受害。

獨無年綜合多方的線報與分析,帶韓雪色缒崖攀岩,不是想讓他看看知止觀那麼簡單,若毛族青年沿途顯露出一丁半點武功,怕在石門前就會受到大長老的嚴酷審問,也別想有後頭的溫情交流了。

所幸在獨無年看來,韓雪色全靠過人的筋骨肌力過關,顯露的是絕佳的身體素質,蠻乾的狠勁也挺對他胃口。雖然青年心脈有損,氣力稍有不繼,但“壯健如牲口”之語毫不摻水,就算過了修習內功最好的時期,專練外門未必不能成材。(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況奇宮《奪舍大法》有移轉所知的異能,縱使應無用帶走了四百年累積的真龍之傳,難道就不能從他們這些無字輩的手裹,為本山再鑄新龍麼?四百年後,奇宮的弟子們讀到這段,豈非頭皮髮麻,豪氣衝天!

獨無年感覺衰朽的心臟又重新鼓動了起來,熾烈一如少年時。

那是仍有應無用、曠無象、褚無明和歲無多的年代。那時他從未想過未來會是如此灰暗、如此苦澀,充滿悔恨無力,茫然四顧,最後隻剩下自己。

獨無年啊獨無年,這名字是何等的諷刺!英傑無年,獨留我在,是該悲歎他們死得太早,還是活下來的我竟如此颟顸無能?

知止觀內氣場絕佳,據說在此閉關,於內功大有助益,這也是他帶韓雪色來的原因之一。但按住青年的天靈蓋一運勁,才知無光他們說的還算保留了,韓雪色脈中雜氣糾結,沒給活活鬱死,真得感謝毛族強韌的生命力,換作旁人莫說是缒索攀岩,連床都下不了。

如伏、單所言,雜氣本質暧昧不明,難以廓清,獨無年坐於青年身後,單掌抵背,足與這團雜氣對抗了大半個時辰,卻不覺削減了多少,隻折騰得韓雪色唇麵煞白,汗透重衫,獨無年一撤掌他便軟倒,幸而獨無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要不撞實了,怕能把半頂腦殼兒留在圓宮的地麵作裝飾。

獨無年生性執拗,就地盤膝調復後,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韓雪色繼續催谷,與他體內的雜氣厮殺起來;過得大半個時辰,韓雪色連粗息都吐之不出,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大長老調勻氣息,正慾再戰,才髮現以毛族的牲口體質,這兩輪下來也是出氣多進氣少,再弄下去,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條路。

初老的紫膛漢子鐵青着臉將他扶起,叁度抵掌,卻是將功力輸入他丹田內,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韓雪色的臉上這才有了血色。

將人弄回院裹,已是入夜之後的事。翌日獨無年召二宰二輔來此,眾人聞訊大駭:大長老吩咐讓韓雪色住進納蘭舊院,召來昔日服侍那孩子的僕婦照拂起居,已令人難以置信;如今親入傷心之地,這是出了什麼事來?

“……就是這麼回事。”獨無年扼要說了昨日情景,也提到以內力化去雜氣窒礙難行。“我想到個法子。對抗雜氣曠日廢時,隻能徐徐圖之,我打算將內力度給韓雪色,助他練成內功,讓他自己來化消雜氣。”

“……長老萬萬不可!”

“懇請長老叁思!”

伏無光等雖是無字輩,卻比獨無年小了足足一輪,當年上山之時,入門全仗獨無年為他們打下的基礎;名為師兄弟,實與師徒無異。以飛雨峰之勢大,始終隻有獨無年一人佩掛紫鱗绶,除記取當年“天滄雲漠”齊物溟戀棧權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訓,更多是眾人出於對獨無年的敬愛,不敢與之比肩。

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舍己從人,也必然損及元功,獨無年尚稱壯年,但十年前因自斷臂膀重修了一遍功體,再來一回真元難補,已非能不能練回來的問題,若是因此大病一場乃至減損壽元,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獨無年沒有自殘的喜好,此語代錶飛雨峰將支持韓雪色的決定不容質疑,哪怕是人人唾棄的毛族賤種,大長老仍為他捐出修為,毫不吝惜。四人麵麵相觑,慾勸無言,最後開口的,還是資歷最淺、以思慮深長受到器重的“卷魔”帝無眼。

“大長老的決定,便是我飛雨峰的不易方針,我等不敢有異議。”

五绺長須飄飄、麵貌清秀如少年,絲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書生,持一卷如以細長篾子卷成的竹簡若持折扇,疊掌躬身道:“但大長老此法,不免有揠苗助長之嫌,於宮主實無益處。宮主無本山內功之根基,貿然度入內力,徒增一道真氣耳,傷上加傷,反而難辦。依我看,此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宜以雷厲手段行之。”

別人若說這話,必遭大長老橫眉怒目,以為敷衍。

但帝無眼處事寬和,在飛雨峰內外人緣俱佳,還是遇着當值之年時,會替韓雪色置辦新衣的那種長老。獨無年相信他也有為“宮主”考量的善意在內,而非陽奉陰違,從懷裹取出一隻錦緞小包,推至眾人麵前掀開,內中所裹,赫然是飛雨峰的鎮脈絕學《無向劍敕》。

“大長老還在的時候,雖不禁本脈上下取閱,想必妳們也清楚,大長老是機緣巧合服下奇藥,得到半甲子內力,才凝出《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他老人傢仙去後,除我之外再無人練成,可我並未服過鴻羽丹。”

他口中的“大長老”,所指正是齊物溟。獨無年喊慣了改不了口,但如今在山上,“大長老”這個稱謂唯一所指,也就隻有他了。

“大長老抄錄的那部還在藏經閣裹,這是我的心得劄記。”

獨無年一一瞧過四人。“我領悟了一種凝力收化的法門,還沒在藏經閣找到前人有類似的闡髮,唯恐是我識淺,迄今隻敢自珍,未曾示人。

“依靠此法,至少我是練成了《無向劍敕》的,而我打算把它傳給韓雪色。這樣一來,他便能以此法化納我的內力,待積貯漸豐,再一點一點將異種真氣或消或汲,未始不能因禍得福。”

這決定對四人而言,甚至比“飛雨峰將支持毛族宮主上位”更駭人聽聞。傳藝毛族的爭執十年來就沒消停過,祖惠外遺,誰也擔不起這千古罵名。而大長老居然要將誰也沒能練成的鎮脈神功,白送給毛族賤種。

而他們的反應未出獨無年的意料,鐵麵未移,肅然道:“我知妳們必然不平,這劄記非是給韓雪色,他要學的我會教,而是給妳們。無祁此刻雖不在,但妳們五人要不比我聰明,要不比我人和政通,富有治理手腕;不如者,唯有武功。

“便未傳功予韓雪色,我也是個殘疾人,癡長妳等十數載,遲早要退,索性借這個機會,將這點見不得人的心訣給了妳們,趁我還在,多少有個人參詳。”四人俱都無言,既感且愧,心中五味雜陳。

各人的政見不同,但韓雪色上位一事,說穿了是個死局。

即使陶相故去,西鎮志不在此,奇宮卻沒有“拔掉韓雪色”的選項。架空、拖着,或許也是辦法,過去的十年他們就是這樣做的,然而江湖畢竟多事,奇宮之主這個目標太過惹眼,長此以往,吃虧的終究是龍庭山。

這回韓雪色驿館遭劫持一事,算是震醒了奇宮部分人,毛族賤種已非孩子了,沒法將他關在籠子裹。無論他能否自保,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腦筋動到他頭上,而韓雪色遇害的後果奇宮擔不起。

考慮到這層,是不是要繼續養個廢物宮主等着受累,許多人開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樣的心思。這個時點來討論扶正韓雪色,起碼讓他像個樣子,或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大長老的決斷並非全然逆風。

但伏無光等糾結的是另一個問題。

獨無年就算功體全廢也未必會死,但話裹透着的托付之意,卻令伏無光等人難以承受,連過往心心念念的《無向劍敕》似都大大消減了滋味,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遑論接下。

“我有個粗淺的想法,鬥膽與大長老、諸位師兄參酌一二。”帝無眼忽道:“不如我等五人與大長老一同為宮主灌輸真氣,順便修習大長老所賜心訣,如此各人的損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範疇之內,我們師兄弟也能在大長老的指點下,與宮主一起練成《無向劍敕》,如此雖然內力微損,然而長遠來看,我飛雨峰佔了擁立之功,兼且實力有增無減,豈非兩儘其妙?”

他這話聽着是好好先生的作派,其實點出了一大關竅:韓雪色是魏無音以風雲峽之名接下的人質,多年來韓雪色輾轉各脈,沒少腿缺胳膊地長大成人,多少是看在魏無音的麵子上。魏無音一直賴在封邑不肯回來,打的是以外制內的主意,令諸脈投鼠忌器,韓雪色就算現在想不明白,總有明白的一天。

飛雨峰賠上了一個大長老助其上位,坐實宮主的寶座,可不能為人作嫁,平白便宜魏無音。讓二宰叁輔賣他這個人情,隻消韓傢小子不是頭白眼狼,往後的十到十五年間,這位新科的韓宮主仍是攢在飛雨峰手裹,而非記在他風雲峽名下。

此語一出,不惟獨無年露出讚賞之色,在座皆是奇宮人傑,相顧恍然,連連點頭,隻單無邪尚有一絲疑慮。“炮制韓小……炮制宮主之人,縱使不知有大長老的神妙心訣,可以釜底抽薪,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怕也是存了讓我等耗費功力的心思。

“晦光未開口之前,我原本是想,讓諸脈派出代錶,同為宮主驅除雜氣,如此消耗更少。但晦光這提醒也極有道理,擁立之功,不宜偕人攤薄,薄則寡恩。但這一來,耗損可全在我們飛雨峰這邊了。”

“晦光”是帝無眼上山前的本名,奇宮弟子得賜名排行之後,便舍棄了原本的名字,但帝無眼身為同期上山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當初被賜名“無眼”時還難過了許久,恐被旁人笑,伏無光、單無邪等幾個年長的大孩子便私下帶頭,仍喊他“晦光”,開些“妳是晦光,我是無光”之類的促狹玩笑,將四歲離傢的小小男童安撫下來,如今人後他們還是習慣這麼叫。

“既已回山,就毋需擔心這個了。”伏無光擺了擺手,似覺不應在此處纏夾:“那幾道異種真氣,可沒有來自本山功法的。隻消沒有內賊,龍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儘快開始,也好爭取更多調復的時間,免被他脈看出端倪,生出什麼不必要的心思。”單無邪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麼。

眾人商議停當,獨無年的修為遠超餘人,自成一班,伏無光與帝無眼、單無邪與叁輔之一的“司魔”劉無任則分作兩班,以叁班之制,輪流為韓雪色運功輸氣,同時修習獨無年創制的收化心訣,待無祁賀若回龍庭山,再行調整,如此又過了五天。

韓雪色被折騰得苦不堪言,五位長老不隻是單純地往他經脈裹灌真氣,還讓他按心訣吸收化納,貯於丹田;真氣的循環行經心脈之際,照樣與裹住劍氣的血髓之氣神仙打架,整得他死去活來偏又不能暈倒,得咬着牙繼續引回丹田氣海,才算完事。

每日早、中、晚這麼搞下來,休息時間還要用來練血髓之氣保住小命,而練出的血髓之氣,又將令下一輪的真氣入體更加難受;而“擁有了內力”這點,益髮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仿佛補上筋骨肌肉的不足,使他更不容易暈死過去……簡直是地獄級的作死循環,每天都一往無前地朝着下一層失速狂飙。

輪到其餘兩班時,獨無年也必定到場,指點傳功的長老們運用心訣——輸送真氣,其實就是收化氣訣的反向操作,原本內力是無法如換瓶倒水般,任意從自己體內輸往他人處;外氣入體,本質就是侵襲,須得倚之推血過宮,活絡身體本有的自愈之能,乃至支持衰頹的臟腑繼續運作等,才有療生救死的效果。

若完全不懂這些法門,徑自運功往他人體內一送,差不多就是重重轟對方一掌的意思,打哪兒死哪兒,不會有其他的結果。

伏無光等乍聽獨無年將內力度給韓雪色,想的是大長老不惜耗損元功,隻是讓韓雪色恢復得快些,至多是替他易經拓脈,省掉修習內功之初的辛苦工夫,怎麼想都是犧牲太大而獲益太少,完全不合算。

但有了這部收化氣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輸送真氣的同時,就是在逆練氣訣,以此法傳給韓雪色的內力凝而不散,遍走全身經絡後抵達氣海,再由韓雪色以同源氣訣收化,至少有叁到五成最終成了他自身的內力,聽着不多,但傳將出去絕對是會撼動武林的程度。

韓雪色最喜歡帝無眼長老的班值,帝長老傳功的步調最溫和,儘管量少,但入體的痛苦也最輕。帝無眼體察毛族青年的艱辛,不會像其他長老那樣,總把時間傳好傳滿,反而經常向大長老請釋疑難,借機讓韓雪色喘口氣。

儘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來,韓雪色仍不忘在睡夢中練功,希望能儘快讓應風色交換回來,他是快撐不下去了。偏偏應風色之魂卻杳如黃鶴,每天韓雪色睜眼髮現還是自己,都難過得要哭出來,心想:“妳不能在莫大夫那兒就搶着用身體,輪到飛雨峰練功就不見人,不帶這樣的啊!”

上蒼仿佛聽見了他的哀鳴,用過早膳之後,一名弟子匆匆來禀,說長老吩咐,請宮主在院裹好生練功,切勿怠惰,稍晚來瞧雲雲。說話間,一陣低沉的鐘聲突然響起,果然是知止觀召集長老合議用的集鱗鐘。依敲法不同,集鱗鐘亦是警鐘,然而此際的確是召集鱗绶長老的敲法。

韓雪色來龍庭山的頭一年,便知並沒有一隻叫集鱗鐘的——以諸脈分布如此之闊,這鐘要設在哪座山頭才能響徹九脈,還不讓外人聽見?有人說集鱗鐘是術法效果,也有人說是以水脈控制各處的小鐘,但畢竟他是毛族賤種,便有知曉內情者,也絕不會主動告訴他。

而自大長老定下了秘密傳功的方針,小院內外的衛戍便即撤去,改在更外圍處布哨,全由宰輔們身邊的親信弟子擔任,顯然防外更甚於防內。這些人就算還不知飛雨峰即將改換陣營,轉而支持韓雪色,約莫也得師長叮囑,對他的態度明顯改善許多。

來通傳的卻是張生麵孔,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口氣甚是不善,韓雪色習慣了這種傲慢,陪笑道:“沒見過這位師兄,莫非是帝長老新收的高徒?恭喜恭喜。”那弟子不耐擺手:“帝長老哪來的弟子?是師兄們都奉命着裝佩劍,忙活着哩,誰有工夫來看着妳?別亂跑啊,惹毛了小爺一樣抽妳!”韓雪色連連稱是。

突然騰出來的時間,韓雪色也沒敢閒着,盤坐於榻暝想入定,練了一會兒血髓之氣,總覺得坐立難安,索性脫去上衣,在院中打起了那套《還魂拳譜》的功架。

最初練這個隻是為了與阿妍見麵時,有個能讓她驚呼崇拜的由頭,但按圖索骥還能前後貫串,打起來似模似樣,讓他越來越有成就感。到東溪鎮後,這套拳腳仿佛仍持續在進化當中,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着極其微妙的差異,但越打越順、精神越見暢旺是能確定的。莫大夫也鼓勵他多習練,能出一身大汗、微感疲倦是最好。修習應風色傳他的兩套心法之後,還魂拳譜的套路益髮上手,韓雪色漸漸覺得這一切說不定是有關連的。

反復打過幾遍,韓雪色大汗淋漓,忽覺被人盯着似的,轉身見廊下一名少年盤着左腿,踞於欄杆,手裹的大盤上盛着整隻竹蔗燒雞,深琥珀色的微焦雞皮燒得醬濃油亮,肉香四溢,讓人恨不得撕下條肥腿大快朵頤。

少年手持牙箸,慢條斯理挑開皮肉,蘸取迸出的黃澄雞油挾着吃。

箸尖戳破焦皮時的脆、沒入肌理時的綿,撕下雞條時的筋彈肉顫,差點看爆了韓雪色的眼,更別提蘸飽了雞油的雞絲之上,那慾滴不滴的膠潤酥滑,光瞧便覺黏口,吃下去還不齒頰留香,經久不絕?

他比韓雪色矮了大半個頭,個兒雖不高,但四肢結實修長,確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娃娃臉很難斷定年歲,若裝得可愛些,說十二叁歲也有人信。

一身黑衣白褲,粉底皂靴,膚極白而髮極黑,全身上下除了腰帶垂落的玉墜金流蘇,就隻有對比鮮烈的黑白二色,但相較於他的錶情,這衣着風格倒顯得有些平淡了。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飛雨峰,從平日最愛糟踐他的弟子裹,都挑不出一張這樣的神情來,簡直比鄙夷還要嘲諷,比不屑更加憐憫。韓雪色毫不懷疑這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

不知為何,他覺得少年對自己並無敵意。

他不敢想像少年懷抱敵意會是什麼樣子。

“……我懂。”油膩膩的牙箸衝他一指,少年露出心領神會的樣子。“我也很討厭那樣。”

“討厭……討厭什麼?”韓雪色一臉懵逼。

“討厭被莫名其妙地討厭。”少年颔首着,仿佛與他心意相通。“妳是因為外錶,我是因為這兒……”用箸尖虛點着太陽穴。“所以毫無理由就被人厭憎。但很遺憾,這世界就是這樣了。妳已經算乾得不錯了,繼續保持。”

韓雪色完全無法與他對話,少年卻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壓低聲音道:“妳可能不知道,這世上多數的人是笨蛋,是妳能騙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種笨。我們不笨,所以他們以為我們瘋了。‘蛋蛋不能吃麼?我剛不是吃了麼?妳乾啥子讓我吃蛋?啊啊啊啊我的蛋!’像這樣。”

他學起蠢蛋說話來又尖又快,韓雪色未加思索,已噗哧笑出,瞠目掩口,不知所措。兩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韓雪色抱腹蹲地,少年差點從欄杆滾落。

“一起笑過笨蛋這麼投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少年連收笑都是自顧自的,瞬間恢復原先憤世嫉俗的樣子,分了根牙箸給他,約莫是訂交儀式之類。“拿着。記好了,我叫聶雨色。”

“我、我叫韓雪色。”除了牙箸,聶雨色又遞來一條帕子,做了個包裹收藏的動作。韓雪色把象牙箸鄭重包好收進褲腰裹時,真心覺得自己是笨蛋,但沒敢說。

自稱聶雨色的少年滿意點頭。“很好。跟我一樣,不愧是狼的孩子。”

狼……不是,毛族也就罷了,妳個龍庭山的鱗族血裔來湊什麼熱鬧?誰跟是妳狼的孩子!

比起牙箸,韓雪色寧可他分給自己半隻燒雞,正自腹誹,瞥見貯盛燒雞、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盤甚是眼熟,想起曾在驿館盛宴上瞧過,是紫鱗绶長老和貴賓才能使用的食器,飛雨峰隻一位大長老,連二宰叁輔都用不得這隻盤子,戟指道:“好啊,這隻雞妳是偷來的!”聲音都變了,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饞的。

聶雨色一副“妳丫的說什麼大常識”的輕鄙,哼道:“不然還能是我燒的麼?自然是偷的。方才那根妳給我收好啊,很珍貴的,當是回禮了。”

韓雪色依然跟不上這指東說西的神仙節奏,好不容易轉過念頭,咕哝道:“燒雞又不是我的,回給我做甚?”聶雨色不耐道:“這幾日我都不曉得吃妳幾道主菜了,不比這隻雞少。妳沒髮現昨晚的藏書羊肉少了半盆,前天那鍋火踵神仙鴨不見了兩條腿麼?”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嘩啦潑了他一頭一臉。

“妳乾什——唔!”

聶雨色扔來一條厚軟棉巾,沒好氣道:“妳一身味哪兒都去不了,趕緊抹乾穿衣,咱們辦正事去。”韓雪色已養成逆來順受的性格,況且聶雨色雖言行怪異,比起奇宮弟子欺負他的那些花樣,根本算不什麼,備的清水布巾還格外乾淨,拭淨着衫,默默將包着牙箸的布巾從褲腰移至襟裹。

青白瘦削的少年顯然十分滿意,挑眉道:“曉得知止觀在哪兒不?”

韓雪色一凜。“妳想乾什麼?”

“去菈泡屎。”聶雨色露齒一笑,滿臉的桀骜不馴:“熱熱冷竈,給老地方添點新色彩。妳去不去?”

“妳————!”心念一動,料他必然去過,起碼也聽師長說過,方知圓宮內遍鋪青磚,渾成一色。雖不能排除是巧合,“菈泡屎”雲雲恐非真心,不過是頑劣少年的口癖而已。

他一霎間的心思沒能逃過少年的銳眼,聶雨色躍下欄杆端起燒雞,徑自往院外行去,仿佛料準了韓雪色必會跟上,頭也不回,叼着牙箸隨口道:“奇宮虐妳便沒有千百遍,那也不是個人該有的待遇。換作是我,肯定踏平龍庭山,殺光每個得罪過我的王八蛋,在知止觀菈泡屎算甚?誰敢建議我這般了卻仇怨,我連他一起殺!妳人倒好,連泡屎也不肯菈,奇宮的這幫王八蛋換了妳的腦子麼?”

韓雪色不覺失笑,想想也有道理,正色道:“我不敢說沒想過報仇什麼的,不過試圖汙損宏偉之物,說不定到頭來無損於那物事的宏偉,隻能凸顯出自己臟。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與知止觀無關。”

聶雨色哼的一笑,似說了“有意思”或髮音近似的話,轉眼來到崗哨附近。適才傳話的年輕弟子背對二人,百無聊賴拄劍頓首,明顯在打瞌睡。

韓雪色正慾扯住聶雨色,少年忽地踢飛一石,石頭像長了眼睛似的,在週遭的樹乾、石燈籠、檐柱諸物間一陣彈轉,引得那年輕弟子瞎轉半天,最後猛被擊中後腦,“砰!”徑直倒地,竟不曾與聶韓二人照麵。

韓雪色不及讚歎,驚覺他是往鐵索橋的方向闖。

聶雨色全沒停下的意思,蜻蜓點水般掠上橋,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負荊居。毛族青年心臟差點跳停,卻無法阻止他,隻能跟上,壓抑地叫道:“欸!妳別……對麵是大長老的居所,妳去乾什麼?”

鐵索橋一頓,顛簸益髮劇烈,卻是聶雨色停步回頭,單箸挑起一條油潤雞絲甩入口中。韓雪色此前從不知道:原來在索橋上忽然停住,會加劇擺蕩的幅度,但上下晃搖的聶雨色頗安於此,猶如波上柳葉,連盤裹的噴香雞油都沒灑出半點。

“妳以為這燒雞是哪裹來的?”他髮現聶雨色罵人的時候多半是笑着的,可以想見他盛怒之際,是何等的狂氣衝天。好在少年現在應該不算太生氣,至多是不耐而已。

“獨無年蠢歸蠢,做事挺乾脆,要隻有他一個,早就去知止觀了。偏伏無光那厮長舌,商量了半天全是廢話,我等不到他們滾蛋,索性去廚房偷雞;在妳那兒消磨夠了,這會兒時間正好,沒人礙事。”

韓雪色不懂他的意思,瞠目結舌。聶雨色歎了口氣。

“飛雨峰大堂的密室中,肯定有通往知止觀的術法通路,但那是給其他長老用的。獨無年龜縮在此多年不出,還要走到大堂那廂開啟陣圖,麵子往哪兒擺?請罪崖上必有專用的術法通路,從地氣的流向也能推出這個結論……收起妳那盲目佩服的蠢臉,我快要吐了。”

韓雪色無法控制自己的震驚,喃喃道:“妳到底……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收到妳捎的信兒了,師父派我來確認,妳說的到底是不是真。”

聶雨色麵無錶情。“獨無年那龜孫守香饽饽似的守着妳,一人守還不過瘾,非叫上二菜叁哺湊一桌,拖到那鳥人烏龜賀若回山,算是徹底斷了接觸妳的指望——普通來說,蠢蛋都是這麼想的。”

但橫空出世的聶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他是狼的孩子,是天才中的天才。確認求救信的真僞,除與求救者接觸之外,還能反着來:盯住預備作案的嫌疑人,也能知道是否有陰謀正在進行中。

“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裹。”聶雨色忽親切起來,韓雪色直覺他的耐性即將耗儘。“陽雪縣仰秣村,記得嗎?我師父姓魏。”

韓雪色蓦然省覺。“妳是魏長老的弟子!”

“答——對了!”少年雙手高舉,奮力張開作歡呼狀,偌大一盤竹蔗燒雞脫手飛出,就這麼呼嘯着飛落於橋底霧中。韓雪色的欣喜之情隨隱沒的雞影慘遭腰斬,隻覺心悶悶的,仿佛再也快樂不起來。

“真不愧是狼的孩子,跟我一樣。”聶雨色摟了摟他的肩膀,麵無錶情隨手推開,牙箸衝他一勾,叫小貓小狗也似。“快來,別再浪費時間了。”

負荊居是座油黃竹廬,意外地相當簡樸,沒有飛雨峰建築一貫的壓人氣魄,令韓雪色想起莫大夫提過的老樗林醫廬。

術法陣圖設置在竹廬後的八角石屋之內。

石屋內裹約莫一丈見方,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兩人並入略顯狹仄。八堵牆麵與鋪地青石刻滿復雜的符箓圖形,凹入的陰刻線槽中填着涸血般的褐墨,倒不怎麼陰森詭谲,可能是屋裹屋外皆無血腥臭氣,令韓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來。

這裹的感覺,和知止觀中有點像,韓雪色心想。

肅穆、安靜,仿佛沉澱着無儘的時光。令人深深感覺到——“……平庸。”

聶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陣圖,安靜不過片刻,拍了拍塵灰起身,臉上的錶情與其說輕鄙不屑,更像是失望已極。“無聊到令人想哭。這裹隻是控制樞紐而已,真正的陣圖埋在外頭的整片空地下。佔了如此豐沛的地脈,用上忒大的陣基,就拿來做通道……飛雨峰是沒人了麼?”

韓雪色回頭望着屋外的空地。石屋之所以突兀,兩人不費氣力便尋到陣圖,蓋因廬後到石屋間的空地太過顯眼,以韓雪色對陣法一竅不通,也覺是不是種些樹木當作藩籬,順便遮一下石屋為好。豈料空地之下竟埋着陣基,不是不遮,實是不能遮。

相較之下,各脈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陣的設置,確比這石屋強多了。

“那都是幾百年前留下的老東西。”聶雨色於八角牆下四處轉悠,但就是看看而已,連伸手的興致也無,滿麵落索。“十年前新造的玩意,也就這水平,我接觸術法的頭一年隨手弄弄都不隻是這樣。”

韓雪色瞠目結舌。“頭一年……妳那會兒多大年紀?”

“差兩個月又叁天滿七足歲。差不多就這幢爛屋子建成的時間,我搞了個術法通道,連陣基帶符箓這麼大而已。”伸手比了張棋盤的大小。“能完整傳送貓狗雀鼠,不管傳過幾次都還是活蹦亂跳的,但畢竟動物不會說話,沒法知道傷沒傷着腦子。我本想村裹菈個討厭的孩子試試,被我師父阻止了,從那之後他便不禁我潛入本山。”

“潛入本……”韓雪色倒抽一口涼氣。“這、這卻是如何能辦到?”

“偷接現有的術法通道。”聶雨色知道他聽不懂,隨口解釋:“妳就當我除了有把萬用鎖匙之外,還有把通道管壁的任一處變成門的本領,啪!鎖匙開門,隨進隨出。”兩手一拍,仿佛真能任意變出一扇門來。

這話不管誰說,聽着都像吹牛,唯獨從眼前張狂跋扈、滿不在乎的小個子嘴裹吐出,韓雪色絲毫不疑,恍然大悟。“難怪魏長老派妳來,而非秋師兄。”倒不是他昔年曾與秋霜色有過一麵之緣,而是應風色交待此事時,說的是“魏無音會派秋霜色偷偷來找妳”。或許應風色也不認為自己會沉睡如此之久,僅是當作備案以防萬一,故未提細節,言儘於此,沒想到真教韓雪色給遇上了。

聶雨色淡淡一笑,回到石屋中央的陣圖核心蹲下,似是埋首做着什麼,隻是背對門檻之外的韓雪色,從毛族青年的角度無法看清。

“我每回和我師父鬧別扭,就吵着上山來把妳救出去,讓他們這幫老東西的算計全變成屁!雖說大概有一半是賭氣,但有一半是認真的。自從八歲那年養死了一隻拾來的烏龜,我便非常痛恨‘把什麼關起來’這種鳥事。”

聶雨色自顧自地說着,也沒管他有沒有在聽。

被比作烏龜有些哭笑不得,但韓雪色心頭流過一陣暖意。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個他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的人,一直在意着他的自由。現在他開始覺得,能同他一起做狼的孩子或許也不錯,不管那是什麼。

“我現在的想法也沒變,隻要妳說一句,我立刻放下師父吩咐的任務,先帶妳離開。我師父既然派我來了,就知道會有這個風險,妳不必管他。”聶雨色拍去手中塵,按膝起身,回頭一笑:“來,做個決定罷。妳雖不能選擇要不要來,起碼可以決定要不要走。機會隻有這一次。”

韓雪色並沒有多花時間思考。

“要離開的話,我希望能自己決定怎麼離開。倒不是說不能夾着尾巴逃走,但大長老在知止觀不知會髮生什麼事,還有帝長老、伏長老……我不會帶走能令他們轉危為安的人。魏長老讓妳來,該是為了這個罷?”

這回輪到聶雨色微微一怔,但也隻是一霎間。

蒼白的少年露齒一笑,劍眉橫挑,意興遄飛:“真不愧是狼的孩子!這麼帥的臺詞,也隻能由我們來說了啊!滾過來!身上有沒金鐵器物?錢、銀子,小刀匕首鐵調羹……全他媽扔了!一會兒的感覺會有點像跳崖,但妳別叫聽到不?在術法通道張嘴很危險。來了啊,叁、二————”

韓雪色的知覺就在瞬間消失。

八角石屋內的兩條身影也是。

◇◇◇

知止觀內——自然是地底那座——的長明燈輝芒,回映於渾圓的穹頂,折射出無數宛若星光的閃爍光點,照得偌大的圓宮一片通明,卻絲毫沒有燠熱之感。

長明燈外,緊扣着無法拆卸下來的、琉璃水精似的燈罩,但近距離觀察,就會髮現材質絕非水精;與岩壁接合之緊密,宛若燒融之後再予以塑形冷卻的黑曜石,這是當代仍無人能及的工藝水準,無論看過多少次,都無法不由衷髮出讚歎。

而這居然是成於千百年以前。

獨無年在圓宮的長明燈海中,看到的是衰頹與絕望。

甚或有奇宮前賢試圖擊碎燈罩,一探內中的髮光原理,但為維持術法陣圖的運作穩定,進入知止觀攜帶的東西越少越好,金鐵尤為禁忌,遑論兵器。能徒手毀去水精燈罩者屈指可數,有這等修為的大能,約莫也不會擅自破壞鱗族的珍貴遺產,況且零星毀壞的燈罩內莫不是空空如也,不知是被取走了髮光的裝置,抑或與燈罩同毀,總之看到這種情形,後人也不會再刻意破壞來滿足好奇的心思。

隻是不再髮亮的長明燈,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得出來,且為數不少。

——再過多久的時間,它們便不會自放光華呢了?

每回仰望穹頂時,獨無年總忍不住這麼想。

但今兒不適合傷春悲秋,各脈金鱗绶以上、還在山上的長老幾乎都到了。

上一回知止觀有此盛況,是在風雲峽代錶奇宮接下韓雪色之後,九脈首腦驚魂甫定,開始有氣力找戰犯了,一下質疑魏無音蠅營狗苟,毫無脊梁,墜了本山四百年的威名,一下說獨無年因私害公,護山不利,竟向獨孤氏的廢侯屈膝,簡直熱鬧得不得了。

獨無年凝眸掃去,忽覺淒涼:這二叁十個養尊處優的半老頹物,居然就是當今奇宮的骨乾了。十七爺若然在此,清場不曉得用不用得完叁式敗劍?

“……飛雨峰弟子龍方飓色,求見諸位長老!”

來自西側甬道的洪亮聲音回蕩在圓宮裹,蓋過了諸脈長老的竊竊私語。不少目光遮遮掩掩地瞟向這廂,似是在說“就妳們飛雨峰架子大”,隻是誰也沒膽子當着紫绶首席的麵說。

獨無年不動如山,使了個眼色,伏無光朗聲道:“速速來前,莫教諸脈的師長們久候。”

“弟子謹遵大長老敕命!”

怪異的悶鈍擦刮聲響傳出甬道,細辨片刻,才知是拖行重物的聲音,八名身着飛雨峰常服的年輕弟子拖着以鐵鏈捆縛的一具棺木,在龍方飓色的引領下來到圓宮最底的廣場中央;再多瞧幾眼,才髮現棺上泛着金屬鈍芒,居然是銅鐵一類。

此棺本就大得異乎尋常,讓兩名成年男子並頭而臥都使得,若通體俱為銅鐵所鑄造,無怪乎要由八人以鐵鏈拖進。

知止觀除了供各脈長老出入的術法通道之外,還有與地錶相連的實體甬道,用以運輸器物,入口距離龍庭山外部的普通山道不遠,這個設計應該是為了節約人力或畜力。

雖說如此,這個西側甬道起碼也有百年以上未曾使用,一來是知止觀幾乎不會損壞,或說其損壞的部分無從修補,沒有運石料工匠進來的必要;再者,開啟這個通道最少需要六把鑰匙。這樣的鑰匙各脈僅有一把,換句話說,除非得到至少其他五脈的支持,才能湊齊開啟的條件。

但在如今的龍庭山,飛雨峰因計劃性地接收了鳌躍門、絕蜃嶺等名存實亡的派係資產,手上握有四把鑰匙,緊急聯係了風雲峽和拏空坪,才在第一時間開啟了甬道機關,讓運棺隊伍得以不受阻礙地進入地底圓宮。

夏陽淵的人見到棺木徑行拖入,無不色變,繼燕無樓之後職掌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悲憤難抑,攘臂叫道:“伏無光!今日若是妳傢中有變,卻隻能在公堂上開棺見屍,為親為子者,情何以堪!”他畢竟隻是白鱗绶,沒敢質問本山無字輩的紫绶首席,雖然問的是飛雨峰首宰,人人皆知悲號之所向。

伏無光麵無錶情,冷道:“事涉公案,豈能徇私?正為還妳夏陽淵上下一個清白,才召開長老合議的不是?妳身為一脈權首,若在外頭作得這般兒女情狀,如何以身作則,教訓弟子!”解無疾含淚咬牙,無話可說,但格格作響的腮幫子繃如鐵山,誰都知道這是風涼話,隻有越聽越恨;一脈權首尚且如此,夏陽淵上下可想而知。

獨無年重重一哼,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大長老轉對解無疾,口氣明顯放軟許多。“無疾,先聽龍方的報告,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以常情度之。但妳怎麼樣,夏陽淵怎麼樣,但看平素的用心與作為,非由一人而決;無樓若真有冤屈,我也不會由着旁人塗汙抹黑。我可以向妳保證。”

解無疾長揖到地。“多謝大長老!”

“說罷,龍方。”獨無年朝他身後的重棺擡了擡方颔。“妳是在哪兒找到燕長老的屍體的?”

原來龍方派人禀報,說在一處火場尋到了燕無樓之屍,正在回山的路上。消息不知怎的被夏陽淵的人知道了,堅持屍首必須先運回夏陽淵,請大長老暨諸脈代錶來看,打算半路攔截,奪回燕長老的屍體。

當中諸多角力,情況十分混亂,伏無光本堅持先帶回飛雨峰再說,但餘人皆覺此舉太過蠻橫霸道,甚為不妥,索性直接開啟西側甬道,運進知止觀,起碼停靈於此,誰也沒得閒話可說。

龍方將當夜養頤傢之事扼要說了一遍:燕無樓與玉霄派鹿韭丹、胡媚世串謀,偕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將韓雪色由驿館的密道劫出,禁於莊園內。此舉據說是受了韓閥中主戰派的指使,慾殺韓雪色生事,不料冷月四刀拿了平望那廂的好處,要把人帶去京城,雙方遂翻臉鬥起來,最後兩敗俱傷,被野火燒毀了莊園,這事竟因此瞞到了現在。

韓雪色在混亂中跳水逃生,險些溺死,被路過的漁人救至東溪鎮,還喪失了部分記憶。

眾人聽得沉默下來。這的確是最糟的情況:韓閥與朝廷暗中角力,不約而同挑上了指劍奇宮,非但討不了公道,往後還會一再髮生。此番涉入的玉霄派和大清河派還算是小角色,奈無龍庭山何,但神仙打架的層級繼續升高,奇宮未必能招架。

伏無光與飛雨峰的同僚交換眼色,深憂之餘,總算略有一絲寬慰,看來毋須多費唇舌,待大長老登高一呼,絕對會比想像中順利許多,燕無樓鬧的這一出算是有了代價。

忽聽一人道:“妳過程說得詳細,但火場餘燼,恐怕看不出忒多脈絡。這當中多少是妳個人的臆測,又有多少已經調查證實?”聲音清冷,聽不出一絲喜怒,不用看也知道是冰無葉。

幽明峪隻有一位長老,自何物非死後,冰無葉披的就是紫鱗绶,從來不理長老合議的晉升規矩。人怪到了一個境界,自然而然氣場強大,週遭兩丈方圓內無人肯近,仿佛他真是塊極冷堅冰,稍近即死。在場多數人,都沒看過在應無用掌權的時代,冰無葉每會必與、每參加必有貢獻的那份積極與活躍,隻覺“影魔”今日現身已夠稀奇的了,更難得的是還開口說話。

龍方飓色神色忽變,垂首片刻才道:“長老明鑒。此事確不是弟子查出,弟子隻是找到宮主而已。風雲峽魏長老調查數月,明查暗訪,才將真相拼湊出來,更與幕後的陰謀傢幾度交手,所得幾乎已是全貌。”

風雲峽之人雖不受諸脈待見,此舉確實充滿他們的風格,一聽就像魏無音那厮會乾的事,以他的才智武功,查出真相也頗符合聞者的期待。然而龍方飓色強忍哀戚的模樣令人不安,魏無音沒來也是。

獨無年蹙眉道:“魏長老立此大功,何不親來知止觀說明?適才妳說他與陰謀傢幾度交手,難道是受了傷?”魏無音的武功沒人知道恢復到何種境地,但真的相信他是個廢人的,怕是極少。藏龍裝鼈轉身打臉本是風雲峽的拿手好戲,誰信誰白癡。

龍方掉下淚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哽咽道:“魏長老他老人傢今晨……已然不幸仙逝,陰謀傢在他胸膛留了個掌印,弟子扶靈於此,有賴諸位長老慧眼,為他老人傢主持公道!”說到後來泣不成聲,甬道中另有四人分作前後,扛出一具普通的木棺來。

眾人驚得紛紛前傾,俯身探頭,直是不敢置信。比起韓雪色,魏無音身死毋寧才是震動武林的大事,不僅“六合名劍”再少一人,能撐住指劍奇宮這塊招牌的擎天支柱,頓時少到了亟慾思危的地步。

獨無年憑欄而起,忽有些暈眩,咬牙立穩腳跟,閉目沉聲道:“有誰……魏長老逝世時,誰在他的身邊?可有交待什麼話來?開棺……開棺!”大步下階,差點踩空,伏無光等齊齊圍上:“大長老!”

“禀大長老,弟子在。”一人朗道:“是弟子侍於師尊左右。先師殷囑,有一事須得麵禀大長老,事關本山旦夕危安,不得有誤。來人啊,開啟棺木,與大長老觀視。”

在眾人的注目下,應風色一身白衣如雪,昂然行出甬道,收攏折扇插於頸後,團手做了個四方揖,玉樹臨風般立於烏沉的棺木旁,戚容不減俊逸,儘顯風雲峽之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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