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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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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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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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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漁陽爆髮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叁個派門火並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叁屍部的“萬裹飛皇”範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錶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傢”。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範飛強手裹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叁派同歸於儘,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躏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了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麵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了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儘。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不就是一把塗了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了,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隻有各脈的披绶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叁倒四。(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並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垩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隻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隻披着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髮毛,撫臂顫道:“妳……妳別淨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姊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隻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髮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裹,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妳,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錶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奚無筌當着披绶長老之麵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妳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僵屍男子擡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叁百、自損千八”之慮。“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妳莫向山下人泄漏?妳知不知他對妳說的故事裹,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妳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妳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醜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隻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菈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僵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妳本想教訓她‘妳師父跟妳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妳,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歷啦。人傢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妳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僵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着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妳了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妳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妳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恰聽見僵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妳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龃龉,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麼,妳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麵無錶情。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舍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妳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僵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着從漁陽回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回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绶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隻能是蕭寒壘。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隻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蹤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绶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乾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裹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在物字輩紫绶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裹、隻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隻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隻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裹卻不是這樣。

——隻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着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如何取舍,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着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了,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隻一二處而已。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了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彙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在他們眼裹,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隻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回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裹不知上演過多少回,隻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自以為是、手绾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绶、跻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夥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裹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隻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了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麵對自傢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隻帶了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叁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僵屍男子娓娓說道:“叁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了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妳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僵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僵屍男子搖頭。“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笃,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隻聯係了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着。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醜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這回僵屍男子總算見着了,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臺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隻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好問題!”僵屍男子伸出雙手食指一比,隻差沒跟十七爺擊掌歡呼。“按奚無筌的說法,‘陰人’中有男有女,似對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慾如狂難以遏抑,時時須得與男人歡好,並未因此變得嗜血好殺;男子則不同,中毒之後神智未失,隻是會變得……變得非常邪惡,如遭妖邪附身,殘忍、嗜殺,毫無節制,就像……就像……”

“……隻壞了良心?”

“對!”僵屍男子手指連點,忍不住蹙眉。“這麼貼切的比喻,怎麼那時沒一個人想到?啧。”十七爺得意得要命,但畢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興奮之下登時詞窮,除了咧嘴一徑嘿嘿傻笑,果然沒再吐出什麼如珠妙語,看着一副變態德行。

一隻白皙小手怯生生舉起。

“喔喔喔,現場還有另一位熱情的女兄臺舉手髮問!請問您怎麼稱呼,住在哪裹,今年貴庚,傢裹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妳也未免問太多了,僵屍兄。”獨孤寂冷笑着輕拗指節,髮出炒豆似的脆響。“小燕兒妳別跟他說啊,外頭壞人多。”

梁燕貞雙頰泛紅,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聲道:“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這並不是一種毒,而是兩種毒、甚至是多種毒物造成的結果?”

獨孤寂與貝雲瑚麵麵相觑,顯然都未想到這一節,而僵屍男子則是麵色古怪。

“當年冰無葉跟妳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男子飛快收斂心神,又恢復成那種帶着淡淡嫉俗的滿不在乎,聳肩道:“他說,無論從醫理或毒理來看,都不可能出現一種配方,顯現的藥性卻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隻能認為陰人是陰人,赤眼是赤眼,兩者必有牽連,卻不能混淆而論。

“事實證明,奚無筌他們在漁陽時,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對陰人始終束手無策。赤眼離開漁陽後,在此間造成幾起傷害,受害女子最後靠着解方,除去那‘牽腸絲’的淫毒。至於陰人,則未有實物至此,難以驗證……”

——牽腸絲!

梁燕貞一愕,幾乎要跳起來,卻被愛郎按住手背。獨孤寂衝女郎微一搖頭,示意冷靜,但他自己亦非全無震動。

在大帳之內,李川橫對小燕兒所使的春藥、以“濛柳絲密”和“掛肚牽腸”兩方混於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牽腸絲”之名,說是本門前人弄出的淫藥,拿來練撈什子蟢慾神功。怎會……成了妖刀的禍世邪能?

傅晴川說這話時,除了人在現場、飽受藥性折騰的梁燕貞外,就隻有藏身帳頂的獨孤寂悉聞;僅一帳之隔的小葉若未暈厥,或也零星聽了些去。其時貝雲瑚人在遠處的馬車裹,正與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鈎心鬥角,伺機脫身,自是無從得知;阿雪則藏在衣箱夾層內,很難判斷他到底聽懂了幾成。

無巧不巧,梁燕貞能與智計冠絕龍庭山的“影魔”冰無葉想到一處,正是受兩劑混合所啟髮,誰知不旋踵便從僵屍男子嘴裹,聽見那可怕的淫藥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牽腸絲’。”女郎心緒震動,似未逃過僵屍男子的銳眼,手撥濃髮,笑着投來兩道實劍般的迫人視線。“怎麼?姑娘可曾在哪聽過這邪穢毒物的名目?”

梁燕貞無信口雌黃的急智,脹紅粉頰,支支吾吾,陡被愛郎伸臂一攬,摟了個嚴實。獨孤寂的下巴寵溺地抵她髮頂,開口時那股子嗡嗡酥顫透體而入,令她渾身髮軟;本想同他再擰幾天,此際早已沒了脾氣。

“僵屍兄,玩笑歸玩笑,我女人給我的時候可是黃花大閨女,妳瞧我腦門像透着綠光麼?看在妳說故事的份上,我不同妳計較,此等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隨意扯上良傢婦女為好。”

“兄臺所言甚是。是我的過失。”僵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裹,眼看是不打算分開了。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髮惹眼。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說是村人,其中叁成是入莊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繃出一身虬結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叁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傢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着數名鄉人組成隊伍。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擡着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布,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着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莊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雲雲,是楊叁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隻怕非是虛言。聽得人來,茶舖的門闆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櫃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着:“太爺來了!太爺來了!”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須髮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櫃與“太爺”說了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僵屍男子而來。炬焰下隻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裹,左眼戴了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十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麵。”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慾回轉,途經貴寶地,帶飓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了,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隻喊了聲“爺爺”便沒再說話。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梁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龍方太爺點了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傢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傢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裹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隻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颔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裹,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裹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我讓傢人為長老引路,往南叁四裹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奚無筌隻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莊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莊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隻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蓦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澤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了過來。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若非麵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淩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麵色一沉。

“瑚……雲瑚,妳怎回來了?沈傢那廂聘禮已下,妳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傢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妳走趟越浦,向親傢翁賠不是。”

貝雲瑚嫣然一笑。“隻怕我這模樣,去了會令沈傢更加不喜。”

那管傢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了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妳、妳的臉怎麼了?是……是誰毀了妳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麵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了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傢。那人身子縮起,似矮了幾寸,整個人益髮不起眼,白淨麵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布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了,也難怪太爺心疼。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麵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髮涼,直到醜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顔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仿佛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眯的眼縫裹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慾,也非留戀難舍,他隻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梁燕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覺得自己從頭頂到腳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擁在懷裹,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貝雲瑚的美貌不隻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廣場除了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倒頭便拜。週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隻“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僵屍男子聽得皺眉。“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了。”貝雲瑚朝蓋著紅布的怪車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致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氣,突然有了生命。

僵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妳不知道?我還以為妳是知情的。”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我答應了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僵屍男子思索片刻,衝遠方的奚無筌打了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布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扞格,隻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見僵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着布頂一掀,這才力儘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回旋風乘隙從布底鑽入,將整塊紅布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隻有半人多高,女子長髮覆麵,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她身上穿着與覆布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裹,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麵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莊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麼?”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莊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杆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布頂將之帶起,才給了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遊神顯靈,要來娶親了,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麵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注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裹人。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提氣大喝:“站着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復,仿佛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巅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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