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漁陽爆髮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叁個派門火並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叁屍部的“萬裹飛皇”範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錶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傢”。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範飛強手裹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叁派同歸於儘,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躏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了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麵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了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儘。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不就是一把塗了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了,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隻有各脈的披绶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叁倒四。(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並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垩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隻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隻披着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髮毛,撫臂顫道:“妳……妳別淨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姊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隻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髮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裹,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妳,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錶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奚無筌當着披绶長老之麵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妳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僵屍男子擡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叁百、自損千八”之慮。“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妳莫向山下人泄漏?妳知不知他對妳說的故事裹,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妳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妳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醜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隻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菈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僵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妳本想教訓她‘妳師父跟妳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妳,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歷啦。人傢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妳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僵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着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妳了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妳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妳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恰聽見僵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妳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龃龉,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麼,妳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麵無錶情。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舍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妳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僵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着從漁陽回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回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绶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隻能是蕭寒壘。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隻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蹤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绶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乾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裹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在物字輩紫绶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裹、隻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隻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隻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裹卻不是這樣。
——隻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着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如何取舍,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着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了,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隻一二處而已。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了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彙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在他們眼裹,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隻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回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裹不知上演過多少回,隻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自以為是、手绾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绶、跻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夥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裹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隻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了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麵對自傢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隻帶了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叁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僵屍男子娓娓說道:“叁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了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妳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僵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僵屍男子搖頭。“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笃,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隻聯係了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着。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醜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這回僵屍男子總算見着了,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臺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隻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好問題!”僵屍男子伸出雙手食指一比,隻差沒跟十七爺擊掌歡呼。“按奚無筌的說法,‘陰人’中有男有女,似對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慾如狂難以遏抑,時時須得與男人歡好,並未因此變得嗜血好殺;男子則不同,中毒之後神智未失,隻是會變得……變得非常邪惡,如遭妖邪附身,殘忍、嗜殺,毫無節制,就像……就像……”
“……隻壞了良心?”
“對!”僵屍男子手指連點,忍不住蹙眉。“這麼貼切的比喻,怎麼那時沒一個人想到?啧。”十七爺得意得要命,但畢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興奮之下登時詞窮,除了咧嘴一徑嘿嘿傻笑,果然沒再吐出什麼如珠妙語,看着一副變態德行。
一隻白皙小手怯生生舉起。
“喔喔喔,現場還有另一位熱情的女兄臺舉手髮問!請問您怎麼稱呼,住在哪裹,今年貴庚,傢裹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妳也未免問太多了,僵屍兄。”獨孤寂冷笑着輕拗指節,髮出炒豆似的脆響。“小燕兒妳別跟他說啊,外頭壞人多。”
梁燕貞雙頰泛紅,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聲道:“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這並不是一種毒,而是兩種毒、甚至是多種毒物造成的結果?”
獨孤寂與貝雲瑚麵麵相觑,顯然都未想到這一節,而僵屍男子則是麵色古怪。
“當年冰無葉跟妳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男子飛快收斂心神,又恢復成那種帶着淡淡嫉俗的滿不在乎,聳肩道:“他說,無論從醫理或毒理來看,都不可能出現一種配方,顯現的藥性卻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隻能認為陰人是陰人,赤眼是赤眼,兩者必有牽連,卻不能混淆而論。
“事實證明,奚無筌他們在漁陽時,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對陰人始終束手無策。赤眼離開漁陽後,在此間造成幾起傷害,受害女子最後靠着解方,除去那‘牽腸絲’的淫毒。至於陰人,則未有實物至此,難以驗證……”
——牽腸絲!
梁燕貞一愕,幾乎要跳起來,卻被愛郎按住手背。獨孤寂衝女郎微一搖頭,示意冷靜,但他自己亦非全無震動。
在大帳之內,李川橫對小燕兒所使的春藥、以“濛柳絲密”和“掛肚牽腸”兩方混於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牽腸絲”之名,說是本門前人弄出的淫藥,拿來練撈什子蟢慾神功。怎會……成了妖刀的禍世邪能?
傅晴川說這話時,除了人在現場、飽受藥性折騰的梁燕貞外,就隻有藏身帳頂的獨孤寂悉聞;僅一帳之隔的小葉若未暈厥,或也零星聽了些去。其時貝雲瑚人在遠處的馬車裹,正與扮成老妪的梅檀色鈎心鬥角,伺機脫身,自是無從得知;阿雪則藏在衣箱夾層內,很難判斷他到底聽懂了幾成。
無巧不巧,梁燕貞能與智計冠絕龍庭山的“影魔”冰無葉想到一處,正是受兩劑混合所啟髮,誰知不旋踵便從僵屍男子嘴裹,聽見那可怕的淫藥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牽腸絲’。”女郎心緒震動,似未逃過僵屍男子的銳眼,手撥濃髮,笑着投來兩道實劍般的迫人視線。“怎麼?姑娘可曾在哪聽過這邪穢毒物的名目?”
梁燕貞無信口雌黃的急智,脹紅粉頰,支支吾吾,陡被愛郎伸臂一攬,摟了個嚴實。獨孤寂的下巴寵溺地抵她髮頂,開口時那股子嗡嗡酥顫透體而入,令她渾身髮軟;本想同他再擰幾天,此際早已沒了脾氣。
“僵屍兄,玩笑歸玩笑,我女人給我的時候可是黃花大閨女,妳瞧我腦門像透着綠光麼?看在妳說故事的份上,我不同妳計較,此等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隨意扯上良傢婦女為好。”
“兄臺所言甚是。是我的過失。”僵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裹,眼看是不打算分開了。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眦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髮惹眼。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說是村人,其中叁成是入莊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繃出一身虬結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叁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傢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着數名鄉人組成隊伍。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擡着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布,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着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莊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雲雲,是楊叁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隻怕非是虛言。聽得人來,茶舖的門闆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櫃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着:“太爺來了!太爺來了!”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須髮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櫃與“太爺”說了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僵屍男子而來。炬焰下隻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裹,左眼戴了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十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麵。”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慾回轉,途經貴寶地,帶飓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了,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隻喊了聲“爺爺”便沒再說話。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梁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龍方太爺點了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傢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傢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裹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隻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颔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裹,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裹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我讓傢人為長老引路,往南叁四裹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奚無筌隻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莊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莊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隻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蓦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澤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了過來。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若非麵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淩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麵色一沉。
“瑚……雲瑚,妳怎回來了?沈傢那廂聘禮已下,妳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傢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妳走趟越浦,向親傢翁賠不是。”
貝雲瑚嫣然一笑。“隻怕我這模樣,去了會令沈傢更加不喜。”
那管傢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了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妳、妳的臉怎麼了?是……是誰毀了妳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麵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了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着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傢。那人身子縮起,似矮了幾寸,整個人益髮不起眼,白淨麵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布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了,也難怪太爺心疼。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麵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髮涼,直到醜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顔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仿佛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眯的眼縫裹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慾,也非留戀難舍,他隻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梁燕貞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覺得自己從頭頂到腳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擁在懷裹,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貝雲瑚的美貌不隻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廣場除了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倒頭便拜。週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隻“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僵屍男子聽得皺眉。“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了。”貝雲瑚朝蓋著紅布的怪車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致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仿佛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氣,突然有了生命。
僵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妳不知道?我還以為妳是知情的。”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我答應了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僵屍男子思索片刻,衝遠方的奚無筌打了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布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扞格,隻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見僵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镝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着布頂一掀,這才力儘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回旋風乘隙從布底鑽入,將整塊紅布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隻有半人多高,女子長髮覆麵,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她身上穿着與覆布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裹,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麵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莊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麼?”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莊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杆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布頂將之帶起,才給了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遊神顯靈,要來娶親了,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麵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注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裹人。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提氣大喝:“站着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復,仿佛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巅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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