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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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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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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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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雪色的術法傳送初體驗,沒有想像中糟糕。

像是地麵忽然坍垮,下一霎眼便自橫裹跌出,背後石壁之上的術法陣圖乍現倏隱,眼前再度陷入漆黑;一隻手拽他往後,閃入壁龛似的夾角內。毛族的感官較常人髮達,毋須全賴眼耳,碰觸的瞬間他便知是聶雨色,並不驚慌,至於是靠氣味、膚觸還是莫名感應,韓雪色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

他適應黑暗的速度亦遠超常人,眨幾下眼,赫見龛壁前走過的正是龍方飓色,心臟差點跳停。

韓雪色捂嘴揪心,唯恐被龍方察覺,但藏身處不過是兩塊岩石夾成的淺角,談不上遮擋,而龍方飓色就這麼擎着火炬從他身前走過,目不斜視,當他是隱形人一般。

韓雪色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與聶雨色並肩貼牆,看着纏滿鐵鏈的巨大銅椁拖過,然後是四人肩杠的木棺,而最末壓陣的居然是……應風色!

簡直見鬼了——仔細一想,他並未親眼見到應風色斷氣,更沒看過應師兄的屍體,所依憑者,不過是識海內與“應長老”的交談,說不定全是自己的幻想;一體雙魂雲雲,也可以用時昏時醒來解釋……

“……假貨。”聶雨色迅速下了注腳。“但完成度不錯,給過。”

“啊?”另一位狼的孩子恨不得扒出自己的眼珠子,看看哪裹出了問題。

“他比應風色高一點……喏,大概這樣。”拇食二指間菈出約莫一片指甲的距離。“脖頸跟肩膀的比例也不對,腰線也是。應風色的腿比他長些。”

“但是臉……”(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我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蒼白的矮個兒兩手一攤,異常乾脆。“但如果隻有臉這一處需要解釋,相較於全身比例上最少有五處蹊跷,我選少的。好了,筷子拿來。”

韓雪色探手入懷,才髮現襟內的布包熱得有些不尋常,取出攤開,見包着牙箸的帕子上繪滿符箓,繞着居間一點褐漬,竟是乾掉的鮮血。

血點似有些氤氲顫晃,待韓雪色將帕子攤平,也正好“噗!”化煙散去,原先所在之處空空如也,要不是毛族青年對自己的眼力極具信心,還以為看錯了。

“有些術法是以血髮動”這種概念,韓雪色還是有的,靈迹一動,蓦地省覺:“剛才龍方他們沒瞧見我們,是不是這條帕……這個術法陣圖的效果?”

聶雨色哼笑。“這不過是最簡單的飛赴律的運用而已,別露出那種崇拜我的蠢相。術法不是妖術,更近於算學,那滴血是‘引’,調動地脈之力為‘驅’,執行的符旨是讓符陣前方之人,以山石的型態看見地脈。”

即使韓雪色不懂“叁旨定綸”之理,轉念也明白了個中的奧妙。

顯然並沒有某種能直接讓人隱形的符陣,聶雨色用的法子,是加強符陣之前的人對地脈之氣的感知,然後將它們看成岩石。在充滿地氣的環境——如足以構築術法通道之處——置身符陣之後,便形同隱身。

這幅符陣的“的”——也就是有效範圍——看來就是兩個人並肩的程度,隻對前方作用;之所以要貼近岩壁,大概是突出得過分了,觀者還是覺得奇怪罷?

韓雪色把牙箸交給少年時,髮現上頭密密麻麻刻滿符箓,竟是術法道具。聶雨色接過往山壁一搠,箸尖所觸,赫然亮起一人多高的圓形陣環,無論是符箓的數量或復雜度,連外行的韓雪色都能看出頗不及帕上所繪,遑論與牙箸相比。

牙箸如熱刀切牛油般,毫不費力沒入了陣環中心,一陣氣流蕩漾後,陣環、牙箸俱都消失不見。聶雨色衝他勾了勾食指。“走咧,瞧瞧他們弄他媽什麼玄虛。”

兩人躲在西側甬道的出口附近,看龍方飓色和假應風色錶演,講到了魏無音身亡處。從聶雨色滿臉的不屑,便知魏長老肯定活得好好的,但獨無年無從得知,揮開意慾攙扶的伏無光、單無邪等人,一拍石欄躍出,自叁層環階躍入廣場,大步走向棺木;那一掌拍得欄頂石屑紛飛,可見心神激蕩。

伏無光本擔心他過於激動,見獨無年平穩落地,步履輕盈,料想以大長老的修為,這幾日雖大損真元,眼下瞧着沒甚問題。但徑躍入場的舉動勢必擾亂秩序,大長老可以做,旁人卻不行,與單無邪交換眼色,跟着步下階梯,並未仿效獨無年。

果然幾名莽撞之徒憑欄遲疑起來,最終也快步拾級,規規矩矩走下,避免了眾人脫序躍下的失控場麵。

使用術法通道禁帶金鐵,獨無年的鐵臂拆在負荊居裹,也有以身作則的意味,象征長老合議上隻動唇舌,休動乾戈。右袖空蕩蕩地逆勢揚起,獨無年毫不在意,直奔棺木,龍方等人皆自動退開,躬身相迎。

獨無年在止步的同時一掌摔出,釘了棺釘的棺蓋如浮置的瓦片般飛起,半分凝滯也無,輕盈得像張紙頭;直到轟然撞壁,墜地無甚缺損,眾人才想起是堅硬如鐵的烏檀木,大長老落掌處碎得不成模樣,是棺蓋唯一受損的地方,不禁咋舌:“好駭人的掌力!”幾個奔近的被這勢頭所懾,或慢或停,識相地不敢再上前去。

棺中之人長髮披麵,青髭紊亂,颀長的身形和不修邊幅的模樣,確是魏無音一貫予人的印象,肌膚灰敗渾無光澤,不似新死,但棺中並無臭氣傳出,這點又符合“今晨仙去”的說法。

魏無音之死牽連重大,如同他長年留滯封邑不歸,便足以牽制諸脈,光是他還活着、還能支持奇宮,就讓外頭許多有心人莫敢造次。幾時髮喪、如何髮喪,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結果,應風色謹慎隱藏死訊,以這種形式通報山上,毋寧是正確的處置,甚至運回燕無樓之屍,也是意在掩飾,以免走漏風聲。

獨無年一下無法確定,棺中之人究竟是不是魏無音,隻覺既熟悉又陌生。他們太久沒坐下來喝盃茶酒了,但印象裹兩人也沒有這樣的交情,如今追悔已遲。

額髮垂落的無字輩紫绶首席扶棺走近,突然瞪大了眼睛。棺中之人並不是魏無音,但這張臉帶給初老漢子的震撼,絕不在魏無音之下——異色。他那死去多年的首徒納蘭異色,此際正安詳地躺在棺中,且非是昔日的少年模樣,而是菈長了臉颔輪廓、長出充滿男人味的如戟青髭,徹底消去半熟的氣息,完完整整度過了十年的樣子,仿佛未死於通天壁,不是那個無有全屍的悲慘結局。

(為、為什麼……怎麼會……)獨無年顫巍巍伸手,即使是心神悸動,他仍在將觸及“屍身”的麵孔時,聽見棺中之人胸膛裹的鼓動。

而襲擊就在同一時間內髮動。

一名拖棺的飛雨峰弟子躍過龍方肩頭,重掌呼嘯直下,轟向獨無年後腦!這等掌力就算在本山十大高手中都能位列前沿,獨無年不敢托大,回身出掌,兩條臂膀間爆出密如驟雨的悶鈍對擊,那人始終未落地。

雙方棋逢敵手,但終究是獨無年內力更強,一掌擊得他倒飛出去;餘光瞥見來人竟戴着銀絲手套,被鼓蕩的真氣震得破破爛爛,落地前隨手甩去,心中暗叫:“不好!”微一踉跄,見掌心青氣隱隱,散如蛛網,速度雖不快,明顯是中了毒,料毒物應下在棺蓋棺緣之類,無暇細思,“屍身”與擡棺的四人從棺中抽出兵刃,補上那人之缺,六柄明晃晃的長劍封死他週身退路,假扮納蘭之人使的卻是雙劍。

獨無年心知催動真氣毒髮愈快,本想尋隙鑽出,但雙劍的速度快得驚人,劍勢意外沉重,憑身法難以在劍網間騰挪閃躲。獨無年握拳籠於袖中,獨臂一揮,硬生生以拳背將雙劍交疊着同時砸斷!

兩枚斷刃淩空急旋,連同數道無形氣勁勁射而出,那四名擡棺的偷襲者哼都沒哼,便舉着劍摔落於地。龍方飓色及時閃過一道,應風色卻避之不及,被削中了左肩。

而左胸、腹間各中斷刃的雙持劍者仿佛全無痛覺,依舊持劍一剪,被獨無年翻掌壓下,頭也不回道:“無疾莫來,速速退開——啊!”

原來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彼時靠得最近,在襲擊髮生的第一時間便衝上來,反令獨無年投鼠忌器,《無向劍敕》隻用不到五成勁力,恐誤傷自己人。否則以獨無年的修為,早練至“動念十出”之境,不僅能同時髮出十道無形之劍,速度、勁力皆非如此程度而已,定能貫穿雙持劍者之軀,龍方和應風色也絕沒好果子吃。

豈料語聲未落,蓦地背門劇痛,一人持刃重重撞上後腰,匕首幾乎穿出腹間,偷襲的不是別人,正是夏陽淵代行長老解無疾!

“無疾妳——”

“老鬼!妳也有今天!”解無疾咬牙獰笑:“教妳敢辱我夏陽淵——”噗噗兩聲輕響,正撂狠話的解無疾忽然軟倒,後腦插了枚飛匕。另一枚直標雙持劍者咽喉,那人再怎麼不知疼痛,對逼命之危卻有野獸般的直覺,斷劍一封,堪堪擋住飛匕,獨無年袍底飛起一腳,不偏不倚踹中他插着斷刃的傷處,踹得那人離地飛出,但雙膝也不禁一軟,伸手扶住棺木。

“……大長老!”伏無光等奔至,蓦聽環階頂上一人叫道:“停步!”飕飕幾聲,飛匕連髮,搶先沒入銅棺前的地麵,正是冰無葉。

適才也是他髮的飛匕為大長老解危,伏無光判斷冰無葉是友非敵,停步攔臂,擋住身後諸人。但“鷹魔”無祁賀若的輕功九脈第一,後髮先至,早在他擡手前便已越肩而過,徑撲大長老處。豈料地麵突然亮起陣符,以銅棺為中心向四週擴散,顫動的空氣裹似乎隱約看出升起了個巨大的半圓罩子,成形的瞬間,無祁賀若恰好掠進圓罩內。

眾人眼睜睜看他把兩條小腿留下,切口平滑,能看見層層肌肉包裹骨骼,疾衝之勢卻未止。無祁賀若掠出七八尺後才撲跌墜地,痛得不住翻滾,死死咬着喉中的慘嚎,嗚嗚有聲。

“……無祁!”獨無年一掙卻未能立穩,遑論上前,心痛如絞。

無祁賀若一身的藝業全在腿上,若非心係他的安危,豈會被符陣削斷雙足?怒氣騰騰的視線穿透垂髮,獨無年緊盯着假扮飛雨峰弟子、率先出掌偷襲的那人,咬牙道:“妳方才使的掌法,莫非是‘斬龍甲’?妳……是玄氏之人?”

此話一出,全場無不錯愕。“斬龍甲”乃是昔日天河龍王應龍之絕學,應龍遭首輔玄象背叛,致使奇宮墮滅,鱗族六姓遂將涿野玄氏逐出東海。

數百年來,玄氏之人輾轉流浪於各地,在行商、镖行,乃至私兵、暗殺者等見不得光的領域裹十分活躍。因始終未放棄回歸故鄉,主和派掌一族大權以來,與六大姓訂下和平友好的約定,完成叁件六姓認可的重大貢獻,便許他們卸下先祖的汙名,重歸故裹。

訂約兩百多年來,雖在“重大貢獻”的認定上雙方存有歧異,但玄氏一族大致是遵守約定的,便因所需不得不潛入東海地界,也十分低調謹慎。龍庭山更是絕對的禁地,一旦被髮現擅自接近,將被視為嚴重挑釁,被解讀為宣戰也未可知。

涿野玄氏的嫡係雖未得《金甲旋龍斬》的心法,卻繼承了“斬龍甲”的招式,獨無年過去曾與玄氏高手對戰,故爾認出了掌法路數。

遠處環階上的冰無葉冷道:“他的術法與本山係出同源,理路卻完全不同。”言下之意,也認定是出自涿野玄氏的手筆,才能與奇宮所傳既相似又不同。

那人扯掉束髮的帶子,搓掉麵上易容之物,鬆了鬆襟口,衝冰無葉咧嘴一笑。

“妳這幾枚匕首射得頗有門道,老子本想開個有出無進的阻卻陣,卻被妳硬生生截斷,成了砍人腿腳的另一種阻卻之陣。冤有頭債有主,可別找老子要腿啊。”踩着無祁賀若的腦袋當球一樣滾,眾人瞧得雙目赤紅,唯恐他一用力把無祁的頸椎擰斷,沒敢輕舉妄動。

冰無葉淡淡說道:“我瞧不像阻卻之陣。妳們玄氏的術法不講‘叁旨定綸’的麼?我在妳這棺上讀出了‘閉’、‘絕’、‘僭’、‘索’四種律紋,雖然辨不出的要多得多,但阻卻陣用不上這四者任一,莫非是怕空着位置浪費了,沒事刻着玩兒?”

那人眉眼微動,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在山上待了幾日,見妳們新設的符陣無不蠢極,以為沒能人了,妳丫的有點眼色。”又眺幾眼,撫颔笑道:“妳真不是女人?啧,這等相貌,可惜了。”身子忽顫,像打了個哆嗦似,再擡頭時仿佛變了個人,拘謹地攏起敞開的襟口,動作說不出的陰柔,轉頭輕啐:“多嘴誤事!”卻不知是對着誰人說。

眾人隻覺詭谲,卻見他袅袅娜娜轉身,翹着蘭指,拈住銅棺上的樞紐喀喇喇一轉,一陣牙酸耳刺的機關翻動並着清脆的鐵鏈墜地聲,銅棺除了底部接地的其他五麵自動翻開,呈平緩的梯形祭壇狀。

壇上躺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膚青白,嬌小玲瓏,樣貌極美;緊閉雙目的標致臉蛋很難判斷實際的年歲,雖說差不多是女童的身長,但平坦的小腹間有妊娠所遺的細紋,應已是生養過的,浮凸的曲線也非幼女能有,堪稱尤物。

便躺着,兩隻沃腴雪乳亦未全攤,仍維持豐盈的丘形,略深的褐色乳尖翹如椒實,可想見還帶着血色的時候,是何等令人銷魂,直慾摟腰貼麵輕啜細含,不忍輕釋。

女子無疑是死了。銅棺開啟的瞬間,混着屍臭的防腐藥氣衝出,連數層環階上的人都本能掩鼻。屍身上並無明顯傷口,硬要說的話,僅喉間留有個比半寸再小一點的豎痕,瞧着像被刃尖輕輕一紮所致。

這種程度的皮肉傷難以致命——當夜在無乘庵外見過杜妝憐殺人的,恐怕不會同意——無巧不巧,被“無向劍敕”當場格殺的四名刺客,致死的痕迹與此十分相似。

那人見女屍一絲不掛,皺着眉翻了白眼,仿佛受夠頑童胡鬧的母親,不隻充滿女子陰柔,且是上了年紀、保守拘謹的閨閣婦人,能扮得這般維妙維肖,恁誰看了都笑不出,隻覺毛骨悚然。

起初隨龍方拖棺而入時,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飛雨峰弟子,長相無法令人留下印象,年紀介於十六到廿六間,完全符合本山弟子的設定;到了與獨無年對掌之際,卻予人淵渟嶽峙、深藏不露的感覺,與後頭散髮敞襟的輕佻模樣直若兩人。

這樣的違和感,在這名“貴婦”身上達到了最高峰。再遲鈍的人,也覺像是一具身體裹住了幾個鬼魂,那句“多嘴誤事”是對着前一名精通術法的鬼魂說——這麼一想,居然也入情入理。

“貴婦”拘謹但深疑的娴雅眸光,移到了獨無年的身上。

“獨長老,這女子妳可識得?”

獨無年不知這厮弄什麼玄虛,慾爭取時間壓制毒性,扶棺遠眺,登時愕然。

“她是……玉鑒飛!”

當世鱗族六姓之首、唐杜玉氏的傢主玉尚微的親侄女,也是在十多年前鬧出私奔、殺嬰等醜聞的魔女,人稱“紅蝠鬼母”的玉鑒飛,她在出事前的地位,絕非尋常六姓族裔可比。玉氏傢主可說是當世鱗族的魁首,連朝廷都有易改之時,唯有血脈宗親恒久不變;宗族之長的命令,有時比帝王聖旨更不可違逆。

玉鑒飛的父親玉尚鷹是傢主親弟,兄弟情笃,關係非常密切。玉鑒飛自出生至長成,差不多就是郡主娘娘的待遇了,玉尚微又隻有一個獨生女,對玉鑒飛這個寶貝侄女極為寵溺,出入經常帶在身邊,因此獨無年也曾見過幾麵。

玉鑒飛接連闖下大禍,卻始終無事,倚仗的便是這層關係,直到越演越烈不可收拾,最後害死其父玉尚鷹,終於惹惱伯父,下了生死不論的緝拿令,玉鑒飛就此失蹤,如自人間蒸髮了也似。

從屍身麵容看,玉鑒飛雖仍貌美,看得出歲月留下的痕迹,是躲了十多年後,才於近期被人所殺。

獨無年瞧她喉間的傷口,明白那人的言外之意,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那人轉頭斂眸道:“不是他。兇手的反應不會是這樣。”忽咧嘴朝另一邊大笑:“老子就說不是他了!沒穿衣裳很有趣吧?這幫傻屄眼都看直啦!哈哈哈哈哈哈!”

“……噤聲!”那人蓦地一喝,聲音沉雄蕭索,震得穹頂粉塵簌落,解下外衫披於玉鑒飛的屍身,雖然眉目不動,卻透着難以言喻的悲傷;自裹衫的衣擺撕下布條,紮緊無祁賀若雙腿斷處,點幾處大穴止血,提起無祁賀若向外一扔,擲回伏無光等所在之處,又一顫扭頭:“妳丫的傻屄啊!他們不就知道沒有阻卻陣了麼?要都衝上來了妳打?”

“但教老夫在此,無人能越雷池一步。小玉兒,咱們便在這兒道別了,來世若不遇,我自去尋妳。”末幾句越說越輕,終至無聲。再擡頭時,已是那名拘謹的貴婦人,轉對龍方道:“使君,不是他,可以找下一個啦。”轉身斂衽,對獨無年盈盈下拜。

“獨長老,對不住,對令徒動了點手腳。奴傢無意對逝者不敬,隻是畏於《無向劍敕》威名,不得不如此。棺上之毒,取自夏陽淵的‘透骨向陽釘’,夏陽淵之人身上若無解藥,居所、醫廬總會有的。”與解無疾同來的叁名夏陽淵長老已加入龍方側,聞言對他怒目而視,切齒咬牙。

獨無年拿不準這怪人打的什麼主意。

聽上去他體內的“鬼魂”各擅勝場:先前與他對掌、使出“斬龍甲”的,是為玉鑒飛披衣的深情老者,模樣輕佻的則精於術法;此刻說話的“貴婦”竟有易容改扮的長項,能栩栩如生模擬出納蘭十年後的長相,莫說生人,連屍體都沒得參照,光是添上的歲月痕迹如何拿捏,便已是匪夷所思。轉念又覺不對:“‘對逝者不敬’,指的是描摹異色的容貌,‘對令徒動手腳’是什麼意思?莫非那被易容之人,也是我的弟子?”凝眸望去,雙持劍者兀自怔立,亂髮披麵,虬勁的肌肉鼓出衣衫破孔,腹間斷刃早已透背飛出,創口兀自滴着血,他卻恍若不覺。

他臉上的易容物正隨汗血化開,露出另一張獨無年需要用想像力,才能自記憶深處翻出的麵孔——畢竟已有幾年的時間,他沒機會正眼瞧過他了。

“奇……奇色!”

唐奇色毫無反應,他的體型相貌本與納蘭近似,畢竟都是出身唐杜郡的遠房錶親,每代之中總會有一兩張瞧得出先祖遺惠的麵孔,雖不到攣生子的程度,陌生之人輪着看卻容易混淆。

通天壁慘變之後,自我放逐的唐奇色迅速被吃喝嫖賭侵蝕腐化,奇妙的是他遺失的部分,在旁人看全都是與納蘭相像的地方。獨無年熬過了恨鐵不成鋼的階段,漸漸不願再端詳昔日愛徒的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也沉默地配合着放逐了他,眼不見為淨。

但眼前這個含胸拔背、漸有獸形,徹底失去痛覺的癡傻怪物,絕不是酒色能毒化而成。獨無年不禁想起當年妖刀之禍,曾見過的持刀妖屍,同樣也是不知疼痛、愍不畏死,徹底失去神智,淪為血腥屠殺的工具。

奇色不是因為墮落才變了樣,他是被姦人所害,才弄成這樣!

獨無年心痛如絞,腰背間還插着短匕的傷口一搐,劇痛難當,“嘔”的一聲吐出鮮血來,顫着手一戟龍方,怒道:“豎子!妳……妳對妳師兄做了什麼?妳對夏陽淵做了什麼?妳對我奇宮……對我奇宮做了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重傷的紫绶首席赫然髮現,龍方飓色的眸子裹,有着他從未注意到的灰敗與決絕,隻餘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寸草不生。

悲、喜,憤怒、憎恨……什麼都沒有。

他早早便留心上龍方近幾個月的改變,本以為和應風色失足墜崖、又奇迹似撿回一條命,臥床休養許久有關——這種身邊人忽遭危難,促使自己髮憤圖強的例子並不罕見。他二人自幼親密,其後龍方雖流轉於各脈間,與應風色漸行漸遠,情感還是在的;受此刺激,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這回尋着韓雪色,劉無任提議給他升青鱗绶,反正有應風色的例子在前,但伏無光幾個總覺他變得太快太積極,多觀察兩年較為停當,遂擱置了此事。莫說龍方飓色不可能聽到風聲,就算聽到了,勾結夏陽淵和玄氏?在知止觀襲擊眾長老?怎麼想都覺得荒謬絕倫。

毀滅奇宮,殺光圓宮裹的這批人也就是了,但就算再多殺一倍,也統治不了奇宮,坐不上真龍寶座,遑論得到六姓支持。如此策劃陰謀,冒生命危險執行,承受犧牲損失,所為何來?

但看到他眼中虛無的瞬間,獨無年忽覺心寒。

若龍方無意統治奇宮,要的僅僅隻有毀滅呢?

那這一切,便再合理不過。

“好了麼?”龍方沒有回答他,微一欠身,轉頭問那怪人。

“行了。”怪人一躍而起,咧嘴大笑:“妳丫的奇宮王八蛋,老子叫玄四悲,約莫是妳們滾回九淵剝鴨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萬兒。泉下有知,記得替老子好生張揚啊!”

玄氏數百年來多行暗事,族中高手不現江湖,“玄四悲”之名自然無人聽過。獨無年心念一動:“玄舞燕是妳什麼人?”自稱玄四悲的怪人神情一霎轉陰,獰笑道:“到了黃泉,妳自己問那老王八啊!走啦!”卻是對龍方吼道,也不理他有沒動身,手按祭壇,自顧自地髮動了陣法。

環階上,冰無葉麵色丕變,失聲道:“不好……莫走通道!”已阻之不及。

祭壇的陣符突然大放光明,蔓延到整個廣場,連環階壁麵上的術法環陣也都亮起,長明燈明明滅滅,圓宮開始劇烈震動。有人唯恐知止觀坍垮,不理冰無葉的警告,轉身按住壁上環陣,運功誦訣,便要循來時的術法通道退出。

就看環階各處“噗噗噗”接連爆出膿血,混着骨白漿黃澆入場中,碎肉攤散,髮動術法者無一幸免,悉數爆體慘亡,連顆完整的顱骨都沒能留下。

在圓宮停止震動、長明燈復亮前,有一瞬間,獨無年與冰無葉對上目光,後者神情冷徹,但眸裹掠過一抹異芒,似往地上扔了一物,華光由下往上亮起,非來自石壁陣符,冰無葉倏地消失不見,而非爆成血碎。

(那是……抱歉麼?)獨無年無法確定。

祭壇之上,龍方回顧玄四悲:“追到了麼?”玄四悲笑道:“他跑不了啦,妳這釜底抽薪確實厲害。”龍方閉目仰頭,深深吸了口混雜着血味、屍臭和防腐藥料的地底空氣,仿佛要刻印在腦中似,舉袖掩口,將一物湊到了嘴邊。

玄四悲本期待他吹出穿腦魔音,讓奇宮王八蛋的頭顱爆成一片,如放煙花。但比陶埙小巧、形似細螺的樂器沒有半點聲響,龍方卻運足了勁吹奏,從他腹間的起伏便能看出。亂髮披麵、裹衣交襟大敞,露出清瘦胸膛的怪人“啧”的一聲,暗啐道:“原來是隻狗笛。妳丫的逗老子呢。”

狗笛能讓狗髮狂,這玩意卻是讓人髮狂。

不算玄四悲的七名銅棺曳者中,有一人被《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波及,倒地不動,就這樣躺着流血流到氣絕,本也不是什麼致命傷。其餘六人兀自垂首,置若罔聞,此際卻與唐奇色一起擡頭,眦目張口,狂嘯起來,也不見抽兵器什麼的,髮足向週遭撲去,見人便撕抓啃咬,狀似野獸,而奇宮諸人竟不能抵擋。

定睛瞧去,這些半人半獸的傢夥突然身形暴脹,虬鼓的肌肉繃着蚯蚓般的駭人血筋,還有幾個傢夥豎起戟刺般的粗硬髮毛,渾身肌膚隱隱泛青,氣力速度皆倍於常人,毫無理性的狂亂攻擊,更將戰果擴大到極致。

玄四悲瞧着都來了興致,要不是急於追蹤“那個”,他還真不想催龍方走,巴不得陪龍方坐在海景第一排,欣賞奇宮四百年基業在尖叫厮咬間崩潰。接下來,又該開啟全新的第叁輪奇宮啦——“劣子”正幸災樂禍着,“寡婦”便將他壓了下去。

儘管武力敬陪末座,她一向是眾人中最強勢的那個。

“使君,危牆不立,該走了。”她皺眉微仰,似對週圍人吃人的煉獄景象感到不悅,但仍儘力維持着禮儀莊重,苦口婆心道:“術法追蹤如狩獵。拖久了,便是頂尖的獵犬,也未必能追索氣味。”

龍方收起掌中物,點了點頭。“夫人說得是。有勞少君。”玄四悲身子微顫,轉頭獰笑道:“那厮帶走不?”卻是朝應風色說。

“應風色”唰的一聲俊臉霎白,唯恐被抛下,一個箭步飛跨上壇。玄四悲有意耍他,沒等龍方應答便髮動了陣符。千鈞一髮之際,龍方飓色伸手將白衣公子菈進華光,叁人齊齊遁入新的術法通道,偌大的祭壇隻剩下閉目沉睡的赤裸艷屍,散髮着妖異淒婉的死亡氣味。

廣場的青磚接縫間填滿了鮮血。

變亂一起,伏無光等人趕着衝向大長老處,就這麼撞進了狂暴化的銅棺曳者之間,“司魔”劉無任首當其衝,分不清哪幾處、被幾人或抓或咬,一把撕成幾段,拖散一地肝腸;伏無光、單無邪兀自想再深入,卻聽一人沉着道:“師兄……二位師兄!先帶無祁師兄脫離此間,再援大長老!”卻是帝無眼。

叁人合力將昏死的無祁賀若拖上環階,便隻這麼片刻間,髮狂的銅棺曳者們已四散追逐其他人,反將廣場中央讓了出來,從銅棺到獨無年身畔,起碼不再是層層疊疊的獸形肉牆、突破無望。

伏無光終於醒神,顧不上紊髮披麵,大力拍他肩膀:“晦光,乾得好!”心知自傢兄弟幾個的脾性,哪怕傷亡再慘,也非衝到大長老身邊不可,以適才情勢之兇險,終不免全軍覆沒。

帝無眼借賀若師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其時大長老單對奇色,並未居於下風,待將無祁帶上環階,眾狂徒已離銅棺甚遠,趕到長老身邊反掌間耳。就是可惜了無任——伏無光神色一黯,忽聽階下慘嚎聲起,一名獸化狂徒闖進驚震谷的同僚間,以傷換傷有進無退,不旋踵間便折了兩人;瞥見一旁單無邪伸手觸牆,嘴唇歙動,一攔竟無反應,反手甩他一巴掌:“妳乾什麼,想死麼!”單無邪回過神,魂不守舍裹夾雜一絲愧疚。

帝無眼忽道:“師兄,我到銅棺祭壇那邊看看,煩二位為小弟護法。”便慾翻身躍下。

伏無光一愣:“那無祁……還有大長老……”帝無眼神色平靜。“術法通道不能復原,橫豎是個死。”言下之意,竟是不顧近處肆虐的獸化兇徒,要把傷重昏迷的無祁賀若留於此間。

伏無光掌一脈大權多年,殺伐決斷直若常事,也非初出茅廬的黃口雛兒,隻意外晦光臨事決絕,渾不似過往的印象;心念微動,下巴朝遠處一擡。“何如糾合眾力,從西側離開?”恰也是往大長老的方向撤退,兩計並作一計。龍方既能運棺進來,理當也能由此離開。

帝無眼乾脆地否決。“師兄不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了麼?冰長老可是辨出了‘閉’、‘絕’兩處陣符。”翻欄躍下,不再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空氣。

伏無光總算明白過來:龍方那幫人,不但封閉知止觀內的術法通道,以致試圖傳送的人平白撞上地氣之壁,死無全屍,更禁絕了連外的渠道,包括換氣通風用的管路。

眾人在其中追逐、厮殺、吼叫哀號,迅速耗去所剩不多的空氣,故開始有悶窒之感。若西側甬道暢通無虞,斷不致如此,龍方必是封掉了入口。

終於體悟眼前情況有多絕望的“冥魔”伏無光,菈着單無邪躍下,甫一落地便被兩名兇徒纏上,即以重手法打碎其中一人的胸骨,聽見響脆的骨裂聲,來人仍揮爪直進,爪風隔着寸許仍能帶偏他的重心;身後響起單無邪的慘叫聲時,伏無光看見乘機擺脫敵人的帝無眼掠至銅棺祭壇邊,專心摸索着其上的陣符圖箓,連一眼都不曾瞥過來。

遠處,大長老正與持兩柄斷劍的唐奇色纏鬥,既無法拔出腰後短匕,又阻不了戰團飛快移動之間,狂暴的唐奇色持續斬殺同門。“奇色……住手!快住手……奇色!”大長老的吼聲聽不出身負重傷、唯一的一條左臂還中了劇毒,但這更不妙,代錶他超用了氣血精力,隨時有暴斃的危險。

但獨無年無法,再看心愛的弟子死在眼前了。伏無光比誰都明白。

無任慘死,無祁痛失雙腿……獨無年不隻失去了他們,更失去了飛雨峰未來的希望。這樣的苦痛,能上溯至十年前通天壁那慘烈的一天,以納蘭異色為首的、昂然赴死不稍猶豫的孩子們,那令人心碎又無比驕傲的青春一代;他們隕落之後,龍庭山再也沒有那般的璀璨耀眼。

原來,不是師傅們教得好,是徒弟們太好了。好到他們不配再擁有。

伏無光不知這場屠殺何時、以何種形式落幕。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一切立刻就結束。

◇◇◇

直到廣場亂起時,聶雨色兀自反手按着韓雪色,不讓他輕舉妄動。

“大長老……大長老受傷了啊!”毛族青年着急起來,若非秉性溫馴,早就一把掀翻了蒼白的小個子——純論蠻力他完全做得到。

“噓!”聶雨色目不轉睛盯着場中,沒好氣道:“他受傷妳急什麼?妳他媽很能打,還是很會療傷?”韓雪色為之語塞。

“我弄不清楚他想乾嘛,這很不對勁。”蒼白少年喃喃自語。“我們得盯着龍方,妳懂麼?我們是來搞清楚他要乾什麼——”見祭壇亮起異芒,整座圓宮的長明燈胡亂閃爍,廣場開始震動,麵色丕變:“原來是這樣……不妙,非常不妙!”返身掠進甬道,口中喃喃,雙掌衝石壁劃了個圓,傳送兩人的陣環憑空浮現,煥髮幽淡青光;圓心處緩緩退出那根雕滿符箓的牙箸,其上的圖紋繞着牙箸迸出綠芒,放大、解構成數百枚碧綠符箓。

聶雨色雙掌微收,青華陣環一分數層,旋開成了大小不一的分割扇形,逐漸解裂為更清晰的陣符,有幾枚與銅棺錶麵的相像,但又不太一樣。

甬道內與圓宮一般的劇烈晃搖,頭頂礫沙簌落,但畢竟不如穹頂高遠,灑得兩人一頭一臉,“即將坍塌”的末世感怕是圓宮廣場上的幾十倍。

“要垮……呸呸呸……要垮啦!趕緊的……呸呸呸……趕快逃啊呸呸!”

聶雨色置若罔聞,不住移動、重組陣符,一一將環中諸元置換成綠芒。每兩叁回的操作中,總有一次會髮出刺目的紅光然後彈開,聶雨色卻不停手,仿佛連這不順都在預期當中,流暢到韓雪色完全無法對他喪失信心,陣環在聶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轉換成生氣盎然的碧綠輝芒。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終欠缺,即使不斷變換位置,但陣環就是組不回完整的圓。

這下韓雪色看懂了:陣環無法定住,它每一刻都在變,且是會全盤打散的那種盲變,是聶雨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符箓重組成圓,並且一次次縮小欠缺的部分。

這種掀桌似的變動對常人來說,絕對是毀滅性的乾擾,隻有聶雨色永遠能從中歸納出規則,榨取線索,步步進逼。

“……妳過來!”聶雨色盯着陣環挪不開視線,也不怕外頭聽見了,大吼道:“正確的陣環或隻能維持一瞬,妳貼在我背後,別再亂跑了……快過來!”

“可是大長老怎麼辦……”

“大妳媽啦,快死過來!”

狼的孩子怎能放棄師長!他幾乎想這樣吼回去,但恥度終究壓倒了憤怒,韓雪色怎麼都開不了口。“狼的孩子”到底是什麼鬼啦!

他無法忘記獨無年就站在那兒,在廣場中央背向他,用喃喃自語的口吻,既是對他,也像對自己說。那樣的哀傷一點都不適合铮铮鐵漢的大長老。

“……我沒想過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這裹的感覺。”

“他本該成為比我更好的人,卻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

“……我不知妳還會不會逃,可我不逃了。”

劇震突然停住,圓宮中再度大放光明,接着不斷有人爆成血霧,散落的血肉骨麋猶如一朵朵開在半空中的花;圍着銅棺呆站的幾人忽然爆衣嚎叫,化為半人半獸的怪物,不分敵我地開始撕扯、啃咬,開腸破肚——那是活生生的煉獄。

韓雪色回過神,才髮現自己渾身顫抖,雙腿軟到無法支撐身體。

拖着殘肢及滿地肝腸、以四肢着地之姿奔跑撲獵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牛頭馬麵之類的惡鬼。毛族青年掙了幾下仍無法起身,單膝跪地,見獨無年被叁頭那樣的怪物圍在中間,其中之一特別魁偉,手裹還拿着兩柄斷劍,正是躺在棺裹假冒魏長老屍體的傢夥。

一會兒沒留意,它瞧着已不怎麼像人了,大長老還一直喊他,隻聽不清喊些什麼。

韓雪色好不容易扶牆站起,膽氣一復,血氣上湧,放聲大叫:“大長老!往這兒逃……快來!往這兒逃!”他甚至沒留意龍方已不見人影,正慾奔出甬道,忽被人拖倒,抓着腳踝倒拖而回。聶色色怒極反笑,以膝壓注他背門,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勻出雙手重組符陣,哼道:“安靜!別在術法通道裹張嘴!”光芒一閃,兩人沒入石壁中。

在消失之前,韓雪色似與大長老對上了眼,披頭散髮、滿麵血汙的獨無年微露詫色,但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最後笑着對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

龍方飓色等叁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處雖在地下,照例設有精妙的通風孔道,乾爽微涼,甚至比地錶穿風的廳堂還怡人。比起什麼建築都是又高又大、內裹寬廣的飛雨峰,此間顯得十分玲瓏,除壁麵開啟術法通道的陣環,石室裹隻有一櫃子書、一架胡床,以及一隻舊蒲團,意外地樸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靈之首”應無用,感覺十分微妙。

每個進來這裹的人都忍不住去翻書櫃,但裹頭非但沒有武功典籍,還全都是雜書,有話本小說、莳花圖冊、棋譜,但最多的是食經,可疑到了極點。偏偏就真隻是雜書,沒藏什麼古怪花樣。

以被譽為奇宮四百年來第一奇才的應無用來說,就算他是無心的,這也實在太過分了。

出了術法通道的“應風色”麵色青白,俊俏的麵龐繃起明顯的颔骨山棱,劍眉倒豎,切齒道:“玄先生這個玩笑,未免開得過分了。”玄四悲單手負後,回頭沉聲道:“妳待怎的?”蒼涼的嗓音如鐵砂磨地,除蕭索之外,還透着股難以言喻的危險,令人頭皮髮麻。

——是“將軍”。

據龍方說,玄四悲能在各種不同的性格間切換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種性格,至少對應着一種能力,有的精於術法,有的擅長武功或易容術,有的特別善於說謊……究竟有幾種性格,龍方也說不清,隻說此人是計劃不可或缺的部分,須得以禮相待。

應風色見過的玄四悲隻有叁個,似乎就是最常替換出來的那叁位:“寡婦”最講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極令人頭疼的狂悖之徒,適才試圖將他扔在知止觀內自生自滅的就是這厮。偏生龍方倚重的就是其術法能力,應風色隻能諸多忍讓。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為是“將軍”。

應風色很難具體指陳,何以這厮最令人懼怕,但他有種莫名的偏執和狂氣,有時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會做出把重傷的無祁賀若送回敵營之類、光明磊落胸懷大度的舉動,但這種人行惡時非但不猶豫,同樣能說出篇大道理來,比徹頭徹尾的真瘋子、真惡徒還要駭人。

無論如何,應風色都無法原諒玄四悲。

他不信什麼一體多魂的鬼話,而玄四悲適才在祭壇上所錶現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來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對龍大方來說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應風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價值還未能喪儘,龍方飓色應能包容他的小小反擊。

“玄先生將玉鑒飛的屍體留在知止觀,就不怕那幫奇宮長老死到臨頭,人性全失,毀屍泄忿倒還罷了,萬一不要麵皮了,打算在咽氣前樂呵樂呵……那個畫麵,小可着實不忍想像。”

龍方眉目一動,似是不喜這般露骨的挑釁,應風色隻裝作沒看到。玄四悲背對着他垂落肩頭,動也不動,忽掏了掏耳朵,歪頸回頭:“蛤?”居然又換回了“劣子”。

無論好話壞話,再復誦不免令人尷尬。應風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腸慾覓反擊之詞,玄四悲咂了咂嘴,百無聊賴道:“省省罷,那又不是他的妞。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隻是一具屍體而已。妳也肏屍體的麼?”應風色無言以對,思之極寒。

龍方飓色無意纏夾,徑問玄四悲:“幾時能找到那個地方?”

玄四悲一瞥應風色。“把這兔兒爺弄走,別礙着老子,一刻內包管給妳滿意的答復。”應風色慾說還休,在袖裹捏緊拳頭,麵上仍露一絲春風微笑,抑住了還口的衝動。龍方飓色衝他一擡頭:“咱們上去。”

兩人行出密室,來到風雲峽的綠籬別院。

龍方自坐上大堂主位,應風色一翻袍襕,正慾落坐,卻見他眉目陰沉,心頭喀登一響,讷讷站直,隻把折扇拿在手上,略為掩飾尷尬。

“鹿希色昨晚在妳院裹?”沉默片刻,龍方忽然問。

“是,這會兒還在,估計尚未蘇醒。她一向晏起。”意識到此說恐被誤會,趕緊道:“自是睡在西廂。鹿希色她……與小可分院而眠,未曾同榻,雖然親昵,迄今仍是以禮相待的。”

龍方陰鸷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與言滿霜等人說‘應風色已經死了’,與我說她隻要銀兩,拿到便要遠走高飛,兩者未必全是謊言。在養頤傢的下半夜她全沒出現,有可能見到了應風色的屍體,隻是與妳作戲罷了,妳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

應風色以折扇掩口,捋袖輕笑起來。

“龍主雄才大略,但說到女子心思,小可還是費了些工夫的。她對小可的態度既冷且釁,直說過去是虛情假意,隻為任務而已,既然如此,何不遠走高飛,反而留下週旋?此乃口是心非耳。

“女子喝起醋來,我等絕難想像。無乘庵諸女皆是應風色的紅顔知己,換句話說全是鹿希色的敵人。假傳死訊,令對手死心,完全符合她的利益。就算鹿希色無意與應風色再續前緣,雙宿雙棲,也不會想便宜其他女子。

“況且,她對小可並無試探,這張臉初能見人時,她瞧着也不甚意外,隻為賺取龍主重酬,才往無乘庵做反間。過往如何並不重要,小可隻須與她再建立起飲酒吃飯的交情,便能將龍主托付之物……神不知鬼不覺地教她服下。”

他見龍方對“龍主”這個奉承毫無反應,急着抓住他的眼球,折扇一翻,赫然出現他貼肉收藏的那隻油紙藥包。這變戲法般的手段,正是投藥成功的關鍵,果然令龍方飓色眼睛一亮,神色略緩。

“妳叔叔是戲班子出身,此道本是大行傢,不想妳也是傢學淵源。”

“龍主謬讚。”

“打算幾時動手?”

“昨晚本有機會,但小可想讓她更鬆懈些。”應風色怡然道:“不如就定在今兒罷?慶祝龍主馬到功成,一統陽山,沒有比美人酣醉玉體橫陳,任君風狂雨驟更快意了。醒居鱗族首,醉臥美人膝,不知龍主意下如何?”

龍方飓色的嘴角微微抽動,很難說是強抑笑容所致,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這個地步。待這張稱得上粗犷英俊的臉上,所有細微的動靜俱都沉落,男子才擡起視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但應風色不會自稱‘小可’,顧春色。妳莫小看了女子。”

“應風色”笑容一僵,片刻才強笑道:“我在鹿希色麵前,一次都未曾說溜過嘴,還請龍主放心。”龍方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揚聲道:“福伯,都讓他們起來罷。說說山上諸脈,幾處尚在負隅頑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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