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妝憐置若罔聞,微眯的冶麗血瞳緊盯着她肩腋間的創口,半晌才喃喃輕道:“原來妳是不死之身。”輕悠的氣音聽得人心魂一蕩,難想像如她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竟也有着撩人心魄的酥曼風情。
憐清淺笑道:“也沒甚好說嘴的,讓妳一劍斬下頭顱,一樣得死。為求苟全,隻好使儘渾身解數啦。”
杜妝憐冷冷一笑。“隻管說妳的,我聽不下去的時候,妳自然會知道。”手中長劍嗡嗡微震,甩落幾點黏膩的血珠。
憐清淺雙手捧着蜂巢般千瘡百孔的铓血劍輕輕放落,微微推向杜妝憐,不經意間透出的優雅和從容幾乎讓人誤以為,推過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眾人置身處非是屍骸與殘肢橫陳的修羅戰場,而是某個舞雩歌詠的精致茶宴。
“我幼年曾落於一惡人手裹,受儘姦淫汙辱,生不如死。”此話一出,連杜妝憐的眼瞳都為之圓瞠,憐清淺卻是神色自若,自顧自地說道:“長大之後,那人終於栽在我手裹,教我給一劍殺了。助我報得大仇的朋友頗不以為然,認為那厮是死得輕巧了,該廢了他的內功、挑斷手筋腳筋,割舌劓鼻,扔進蛇鼠橫行的陰濕地牢裹慢慢折磨,非弄個叁年五載絕不教他咽氣;眼耳各留其一,畢竟恐懼折磨有賴五感放大效果,有時還在苦刑之上。”
“妳這個朋友倒也通曉門路。”杜妝憐冷笑。
“我倒覺得,那是因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隻憑意氣做出的想像。真讓他親身施行,不出半個月怕便將那人殺了,一了百了。”憐清淺笑道:“刑求與折磨是門學問,弄出的傷口若不妥善處理,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囚禁處沒有貯存黃白物的木桶,並按時清理,非但會臭到妳不想靠近,屎溺腐化所生之毒,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嚴刑拷打造成的失禁,又是誰要清理?”杜妝憐為之語塞。
“不能一劍殺了的,最後都是折騰自己。”女郎怡然道:“綁了那位言姑娘,細細拷問武功秘奧,不幸也隻能存於想像中,實際並不可行。且不論她抱着同歸於儘之心,故意默一份假功法,最終被看破手腳慘遭殺害、白忙一場的可能性,即使她一心求活,或因囿於恐懼、誤記,乃至本身修為所限,給出一份毫無助益、甚且有害的心訣來,豈非令人哭笑不得?妳看看她,像是把天覆神功練順了、練成了的模樣麼?”
誰來說都是嘲諷滿滿的話語,隻有從憐姑娘口中娓娓道出,才能講得這般平和悅耳,仿佛是為妳着想的鄰傢大姊姊,無法令人生出一絲反感。況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滿霜,簡直是這番論述的完美注腳,與紅顔白髮的杜妝憐擱在一塊,很難說誰的天覆功練得更岔些。相信她能給出堪用的解法,實是一廂情願。
杜妝憐的盤算被無情戳破,理當惱羞成怒,興許是憐清淺的口吻寧定得讓人心安,實在是過於胸有成竹了,銀髮女郎連眉頭都沒皺,冷冷一睨,哼道:“妳倒是別有良策?”(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憐清淺溫婉一笑,斜坐着微微欠身。
“在我看來,杜掌門有兩條路可走,其一便是親上宵明島取得秘笈,我雖不知宵明島位在何處,但說起近海航行,天下五道間莫有勝過漁陽十二傢者,隻要有船往來於島陸之間,總能打聽到線索。然而,莫說馬蠶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桑木陰中臥虎藏龍,島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我們連杜掌門都打不過,能耐有限,縱使摸清了駛往宵明島的海圖,杜掌門也隻能單人孤劍殺上島去,我以為非是良策。”
杜妝憐哼的一聲,並未接口,神色隱有些不善,但畢竟沒有翻臉拔劍,眾姝不禁為憐姑娘捏把冷汗。
“第二個法子,便是將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訣悉數默出,交由我來完善。”
憐清淺直起腰來,雙手疊於腹間,擡望杜妝憐。“我落鹜莊數百年來搜羅天下武經,說白了,就是紙上談兵的專傢,但也出過我娘那樣的高手,蓋因本莊嫡傳的《明霞心卷》有兼容各派內功的好處,能施展世間一切外門招數,毋須其獨門心法推動。我曾以此完善過幾門我沒練過、也練不了的功法,於此薄有名聲,以杜掌門見識之廣,諒必略有耳聞。”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緞小包,輕輕擲給杜妝憐。
銀髮女郎長劍圈轉,布包像黏上劍尖也似,一兜一抄之間即平舉於前;劍刃微顫,布包係結被透勁震脫,飕的一聲逆旋繃解,一物迎風飛出,薄可透光,宛若巨大的白皮子(水母),竟是條四尺見方的紗巾。
杜妝憐鶴頸般的皓腕一招,紗巾逆風偏轉,無聲無息飛入掌中,但見紗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筆,字團間還畫着九宮八卦和若乾意義不明的線條,但都不如絹頭那八枚銅錢大小的“遠飏神功,書付範郎”繡字醒目。
《遠飏神功》正是“萬裹飛皇”範飛彊的獨門武技,一說悟自遊屍門絕學《赤血神針》,也有說是範飛彊機緣巧合,得成骧公舒夢還的隔世傳授,故以漁陽正統自居,不想此功竟與憐清淺有此關聯。
戰場之上無暇細看,杜妝憐餘光一掃,便知不是胡亂編造的唬人把戲,隨手收入懷中;劍尖微挑,錦緞小包內之物入手,卻是一本巴掌大小、厚約叁分的線裝小書,封麵赫然寫着“明霞心卷”四個小楷。
“這雖非供在落鹜莊憐氏祠堂的正本,卻是我娘親自抄寫,內中有許多她的心得,我覺得比那本祖傳的秘笈有意思多了,從我記事起就未曾離身。杜掌門若疑我之能,望這兩部武經能代我分說一二。”
“如此緊要的物事,妳竟也舍得?”
“從我屍身上搜出,亦是入妳之手,有什麼分別?”憐清淺道:“我的條件很簡單,妳保我主僕倆後半生的平安,我負責替妳解決天覆功的疑難,如我為範飛彊所做的一樣。”
杜妝憐哼道:“像妳這樣的人,逮到機會便反戈一擊,絕不坐以待斃。妳道我不知適才的圍攻,卻是妳耍的花樣?”
憐清淺全不否認,欣然垂眸,順她的話頭說:“但我終究是逃不了的,妳下定決心要殺的人,哪怕花上十幾二十年,也要將他們儘殺了。我沒有蠢到漠視妳的性情,也不想圖個僥幸,多活兩天便罷。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杜掌門,我不怕死。那些妳們聽聞的我的過去,於我已是上輩子的事;這一世,我不願擔驚受怕,畏首畏尾,我想同妳做個公平互惠的交易。當然,以秘術將妳轉化成我這般體質,或許也能解決妳的困擾,但我料妳決計不肯讓我在妳脖子上抹一刀然後埋進土裹,對不?”
杜妝憐還真的沉吟了起來,微蹙柳眉,眸光一霎倏轉,瞧得應風色幾慾笑出。便與憐清淺極不對盤,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陰人的巧舌如簧:這位憐姑娘不讓對手往“避免最糟”的方向思考,改以“選擇更好”誘之。
杜妝憐大可殺掉眾人,乾淨俐落,但這樣一來,非但今夜白忙一場,對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後一絲盼望——言滿霜的心訣補全——也宣告斷絕,除非還有其他桑木陰傳人可尋,不然就隻剩殺上宵明島一途。
——可以的話,杜妝憐早就這麼做了。
殺人對她來說,永遠是最直覺的選項。
憐清淺以《明霞心卷》和《遠飏神功》為質,就算棄保潛逃,杜妝憐所得仍是大過了損失,且如憐清淺之言,依杜妝憐的本領,找出憐、梁二人殺之也非難事。至於事機泄漏、傳出臭名雲雲,莫說杜妝憐本人未必在乎,她的惡行顧挽鬆和滿霜俱都知悉,多年來也未曾動搖過“紅顔冷劍”的江湖地位,說穿了武林是個捧人人捧的醬缸,“六合名劍”的聲名早與叁鑄四劍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綁在一起,絕難輕易毀去。
“那好。”果然杜妝憐接受了提議,但令應風色心驚的是她接下來的話:“我便留妳二人性命,其餘全殺了——”
“且慢!”憐清淺玉手微揚,慢條斯理道:“既然貴我雙方買賣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須提醒妳:妳似乎身陷險境而不自知,妳一直以來所恐懼的那個對頭,說不定已然到了附近,妳做好兵刃相向的準備了麼?還是該把握時間,另尋妥適的藏身處?”
現身以來始終掌握局勢、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妝憐,初次露出動搖之色,嬌軀微晃,長劍“唰!”一聲轉向,指着憐清淺的鼻尖,咬牙低道:“妳……妳說什麼?”
“容顔不衰,髮色銀白,沒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練有成的高人具有這般異相,毋須淡出武林。”
憐清淺無視於寒光閃爍的鋒銳劍尖,淡道:“妳長年閉關,徑以水月停軒為屏障,我料妳有一忌憚之人;武功上能令妳如此畏懼的,隻能說是世人無法想像的怪物。像這樣的人並不多見,我心中已列出了幾條名單。
“但妳畢竟沒有抛下一切,水月停軒也非難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測妳在忌憚的同時,仍存有觀望的心思,心中不確定那人是否要對妳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為了這點疑慮抛棄既有的名利,就這樣拖過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憚妳,以惟明之名四處踢館時,總有意無意避過水月停軒,妳今夜前來,一是沒將羽羊神放眼裹,再者也不認為會有危險,其叁則是因為言姑娘這餌太香,才親身一探罷?”
杜妝憐蹙眉:“那又如何?”
“但羽羊神並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滿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馬蠶娘未及收入門牆的徒弟玉未明。他指的‘漏網之魚’,其實是水月棄徒陸筠曼,誰知妳毫不在意他母女倆。如此便有一處蹊跷:是誰告訴妳,玉未明藏在此地的?”
杜妝憐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蠟丸藏書。”從袖裹摸出一張數折字條,其上寫着“君尋未果,吾今備便,十五月下,無乘庵前”十六字,筆力蒼勁遒健,頗有大儒架式,很難與粗鄙滑頭的羽羊神聯想在一塊兒。
憐清淺拈箋垂首,玉唇輕歙,反復念了幾遍,擡頭笑道:“果然,沒有提到宵明島或天覆神功。換了往常時刻,妳是不會理他的罷?莫非,是傳話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
杜妝憐猛然轉頭,較實劍更鋒銳的獰光綻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顧挽鬆!”
“我……我實不知……”癱坐在階臺角落裹的羽羊神死命搖頭,若非雙肩穴道被封,怕早已雙手亂搖起來,缺了枚牙的癟嘴說話間頻頻漏風,唯恐難取信於人,驚恐的目光投向遠處,不住往夜色裹巡梭:“妳、妳派誰人送……送的信?出來!快……快給老子出來!”
眾人順着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聲樹冠微晃,一名黑衣勁裝的結實身影輕巧落地,悄無餘聲,遮臉的銅色半麵上聳起了五根張狂鬼角,左前臂則是眾人再熟悉不過的破魂甲,指着地麵的運古色屍骸,沉聲道:“是這厮去的斷腸湖,我沒交待他什麼口信,隻有蠟丸而已。”
——是龍方飓色!
應風色熱血上湧,咬得腮幫繃硬,牙關格格有聲。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適才在兵荒馬亂間聽得那一聲“別動”,還覺得不像是他,如今龍方飓色來到眼前,分明體型較數月前精壯了不隻半點兒,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應風色卻肯定是他,燒成灰也不會認錯。
龍方飓色的背上還斜背着應風色寶愛的半癡劍劍鏟,尤為可恨。
(這厮……唯獨這厮,決計不可饒恕!)原本以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際如毒蛇般瘋狂嘶咬着應風色的心,甚至不是因為他帶隊襲擊無乘庵、意慾趕儘殺絕所致,應風色根本沒想到這一處,而是一見到他的眼睛,當日被銳匕搠入處便劇烈地疼痛起來,鮮熾一如垂死之際,慘遭背叛的錯愕、痛苦、徬徨無助……毫無準備地湧上心頭,戳得創口血肉糢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龍方的答案顯然無法讓杜妝憐滿意,顧挽鬆陡被撲麵而來的殺氣所懾,啞聲急道:“妳、妳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沒有什麼線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乾的啊!”末句自是對着杜妝憐說,已無異於求饒。
龍方飓色微跛着上前,翻過運古色之屍,裹裹外外翻了個遍,沉默地對顧挽鬆搖搖頭。一旁的儲之沁見他不良於行,這才認出他來,啊的一聲掩口道:“是妳,龍大方!”龍方飓色冷冷一睨,並未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蓦地顧挽鬆一陣哆嗦,殺豬似的叫起來:“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來了……先生他來了啊!”
“住口!”杜妝憐素履飛起,裙擺飄揚間,渾圓修長的大腿繃緊褲布,曲線宛然,渾若赤裸;蹴起的屍骸離地飛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將顧挽鬆撞倒,甚至壓在下頭,顧挽鬆兀自咿咿呀呀叫喚不休,辨不清是慘叫抑或其他。
龍方飓色似慾上前,身形一晃,終究沒敢輕舉妄動,目光不離銀髮女郎的手中劍。
月光下,杜妝憐原本桃花般的冶艷俏臉,竟白得無一絲血色,輕咬玉唇,一霎間心思百轉,擡頭對憐清淺道:“妳若有絲毫毀約之意,我保證讓妳後悔莫及。妳需要多久的時間?”
“十年之內,成或不成,都會給妳個交待。”
“……妳說出這個答案之前,沒想過會被一劍斷頭麼?”杜妝憐怒極反笑。
“敷衍容易,善後則難。妳該開始習慣我的實事求是。”憐清淺不為所動,淡然道:“我們要去水月停軒安頓,還是妳有別的隱居地?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卻被誤認是毀約潛逃。”
杜妝憐戴上紗笠,將殘破的铓血劍還入鞘中,卻仍持那柄斬殺了嚴人畏的青鋼劍,仿佛非這樣無法心安。被憐清淺一喚回神後,沉吟不過一霎眼,指着無乘庵說道:“妳們在這兒落腳罷,我再來尋妳。妳最好別花上十年這麼久,為了妳和妳傢小姊着想。”
憐清淺笑道:“對青春永駐的人來說,十年並不算久,過去也就過去了,關鍵是妳拿來換了什麼。”杜妝憐無意多言,袍袖潑喇喇一轉,片刻去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來過。
夜風中,隻剩下眾姝牙關輕顫、悶聲痛哼的嗚咽細響。憐清淺等了片刻,不見杜妝憐回轉,取出一隻光潔瓷瓶傾出丸藥,細心喂了膝上的梁燕貞吞服,把瓶子擲給儲之沁。“這‘養神寧心丸’雖解不了瀝血石的礦石毒,但活血理氣、調節脈行的效果還是有的,能減輕痛苦。此丸多服無害,不過我身上隻有這一瓶,妳均分給其他人罷。”儲之沁依言而為。
她雖有份參與圍殺杜妝憐,然而距離最遠,就是出鞭扯杜妝憐一腳踝罷了,並非近身纏鬥,沒被铓血劍身迸出的毒質所波及,成為全場唯二行動自如的人;接過瓷瓶後本來有些猶豫,忽聽倚柱昏迷的師父道:“我沒事,妳先救人。”見魚休同清醒過來,心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清臞到頗有些遺世出塵之感的天門前掌教微眯鳳眼,就着月光,遙遙打量憐清淺,片刻才歎道:“憐姑娘,老朽魚休同,當年在天王山和七砦聯會上見過姑娘兩回,姑娘風采依舊,仿佛卅年歲月未留予姑娘片鱗半爪,老朽卻是將死之軀了。”
憐清淺笑道:“我記得妳,是那位生得很好看、說話很是和氣的道長吧?當年我院裹那些個丫鬟姊姊們,都爭着去知客院中偷瞧道長,回來無不長籲短歎,從此恨上了道門清修,念茲在茲者眾,頗誤良緣。”
魚休同淡淡一笑,冷不防問:“當年的妖刀陰謀,我料姑娘亦受其害,必與陰謀傢無涉。行將就木之人,不想帶着遺憾上路,故爾厚顔一問,隻盼姑娘親口說個‘不’字,老朽不勝感激。”
憐清淺微露詫色,搖了搖頭。“我與小姊不幸為姦人所乘,這才卷入羽羊神的陰謀,當年的妖刀聖戰與我無關。範飛彊雖然手持赤眼,但那把刀就是鋒銳些,刀刃上又喂有迷惑女子心性的毒物,沒有市井流傳的神奇異能。”
魚休同點頭道:“那老朽就放心了。當年我在大桐山上,曾目睹這厮與杜妝憐設計殘殺同門,再布置成妖刀行兇的模樣,關於主謀的記憶,卻被這厮硬生生從我心識中取了去,以致二十年來如行屍走肉。這筆賬,今日須算個分明。”冷眼瞧着臺階下咿呀亂叫的顧挽鬆,扶着檐柱顫巍巍地起身。
“先生來啦……先生來啦……哈哈哈哈……先生他這不就來了麼?”
屍身之下,原本六神無主的慘叫聲轉為一陣狂笑,忽又恢復原本的輕佻狂氣目無餘子,顧挽鬆從歪斜斷折的四肢軀乾後方探出腦袋,緊閉的一眼兀自淌着殷紅的血線,爬滿血漬泥沙的瘦削長臉在夜裹看來分外猙獰。
“一幫愚蠢的婆娘!”獨目狂人咂咂嘴,似想伸手撓頭,無奈兩臂猶如捏爛了的芭蕉,軟軟垂於身側,隻十指不住屈伸呈撓抓貌,看來既滑稽又詭異。“老子亂哭幾句,嚇跑了杜妝憐,就妳們這幾隻打又不能打、逃又無處逃的騷屄,還不是任老子殺剮!哈哈哈,瞎忙活半天,到頭來全是白送!”至於魚休同,他是連理都懶得搭理,隻拿眼角瞅他,冷笑不絕。
言滿霜服下儲之沁喂的養神丸,痛楚大減,聽顧挽鬆大言不慚,恨火更熾,咬牙道:“顧賊!妳我前帳未清,教妳……這般放肆!”
顧挽鬆斜乜着她。“先前不知妳是玉未明,也就趁妳昏迷不醒時捏捏奶子摳摳騷穴,揩點油罷了,讓妳逃過一劫。再落到老子手裹,就算哭着求我也不能饒,非肏到妳挺個肚子丟人現眼不可,最好大名鼎鼎的惟明師太再給老子生個女娃娃……哼,妳還有膽子先同老子叫陣?”他本想說“母女同吃老子一棒”,忽意識到莫婷也在現場,話到嘴邊趕緊吞回,以免聽進莫執一那騷婆娘的耳朵裹,難保日後生出什麼事端。
儲之沁聽不下去,邊喂莫婷、鹿希色服藥,扭頭反口道:“那銀頭髮的煞星走啦,妳也不瞧瞧是哪邊人多些,嘴巴放乾淨點!”
顧挽鬆哈哈大笑,回顧龍方:“好啦,趕緊把場麵收拾收拾,除玉未明須留給我,其他小妞任妳處置,便都要了也無妨。”
龍方飓色微微欠身,摸出號筒施放火信,少時便有同夥自林中掠出,一數約莫七八人之譜,個個步履穩健,居然都不是庸手。儲之沁俏臉微變,卻聽顧挽鬆道:“……妳做事一向謹慎,怎麼隻帶了這些人來?”
龍方恭恭敬敬回答:“為引出運古色的黨徒,以及那些叁心二意的牆頭草,不宜成群結隊,精銳儘出。運古色那厮也不是全無眼色,屬下若不冒點風險,料他不肯輕易上鈎。”
顧挽鬆“嘿”的一聲。“若到中途,他決定不來無乘庵,仗着人多乾掉妳,豈非偷雞不着蝕把米?”龍方飓色躬身道:“我等是分別下山,在此地會合,他沒有機會。若他臨陣倒戈,又或杜妝憐終究沒來,那也是屬下的命數,怨不得人。”
顧挽鬆一拍大腿,笑顧眾姝:“聽到沒有?吾傢兒郎就是這麼的有出息,杠杠地!”他先前暗自運功衝擊穴道,不知是滿霜以槍杆紮穴,下手略輕,還是他提氣奏功,雙肩至此終得自由。
龍方飓色安排的伏兵,必是在龍庭山上招募的最精銳,一對一儲之沁都未必能應付,何況來了七八個?應風色心焦之餘,便慾撐起,突然眼前一黑,胸中劇痛,一口氣差點轉不過來,軟趴趴地伏地不動,艱難吞息。
這個當口恁誰都不會關心“韓雪色”,隻莫婷好不容易恢復些個,本慾拖着身子探察母親的狀況,見愛郎臉色淡如金紙,掙紮爬近,一探心跳脈搏,嚇得花容失色。
“婷……婷兒……”應風色見得是她,勉力擠出笑容,嘴唇微歙:“胸……胸口……有些疼。我……歇會兒……不礙事……”
怎會不礙事?妳心脈聽着像是斷掉了啊!莫婷忍着沒說出口,眼圈一紅,幾慾掉淚。凝眸望去,果然母親斷掌還連在腕上,繞着腕子仿佛封了層細致金箔,貼肉裹出皓腕的形狀,莫執一側臥於地沉沉睡去,已然止住了血。
腕動脈的出血是不會無端端止住的,在未挖肉鋸骨、縫合皮膜的情況下,隻能認為是應風色以青龍漦封住傷口,取代尚未愈生的錶皮,以免莫執一失血而亡。
斷掌接回原位,被龍漦異質封得密不透風,皮肉乃至骨頭是有可能慢慢長回去的,但斷掉的筋脈不可能恢復如初,最終母親可能會得到一隻遠不如過往靈巧的左手,畢竟還是自己的手,遠勝假肢,日常也不至於不方便——這是應風色把青龍漦留在她身上的體貼心意,自然是因為愛屋及烏的緣故。
不幸的是:與杜妝憐對掌時,應風色體內的叁色龍漦僅餘其二,遭女郎當胸一擊,赤龍漦散去叁到四成的掌力,但仍遠超過肉身所能承受。若非有白龍漦勉強護持,怕胸膛內早已炸成一片爛泥。
其後連串變化令應風色血脈贲張,亢奮的心緒未及察覺身體的異狀,直到緊繃的精神一放鬆,傷勢終於反饋於意志,頓時倒地不起。
(心……好痛……)快要……快要痛死了。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妳差點兒就要死掉啦。”
(冒牌貨叔叔!)涼風過廊,青苗生香,儘管遠方的天空仍是紅一塊、黑一塊地有如熔岩,再次來到熟悉的小院中,與寬袍大袖的羽衣秀士並肩坐在廊檐下,應風色一時有隔世之感,鼻尖微微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轉過頭也好,妳暫時別看我。”應無用怡然說道:“連續髮動兩次‘無界心流’的代價非常巨大,下次別這樣搞了,我以為這回要重開機了咧。不隻天空背景的摳圖還沒恢復正常,我的臉也是,怕妳晚上做惡夢啊。”
妳越說我就越想看是吧?好咧,那我死都不看。儘管這個說相聲段子的場景應風色非常懷念,都像上輩子的事了,但眼下不是懷舊的好時機——他乾咳兩聲,扭頭打了個響指。
“……損害報告。”
“妳的心脈斷了,若無赤白二色龍漦箍束,現在腔子裹就該是盅滾熱的豬血豆腐腦兒。龍漦的材質、效用以及原理尚且不明,但它們正引妳的血髓之氣為用,研判是修復心脈中,此前妳的經脈並未傷損如斯,也不曾這般劇烈地損傷臟器,無法估算要多長的時間恢復,也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希望妳先做好心理準備。
“倘若可以,建議將青龍漦收回體內,畢竟它的效用是最對症的,妳現在極需要青龍漦的幫助。”
這麼做的話,莫執一的斷掌可就——“先不考慮這個。”應風色果斷否決,示意他繼續。冒牌貨叔叔似不意外,續道:“動武自是不行的,短期間內也別想髮動‘無界心流’了。妳也不該在識界裹停留太久,外頭的形勢瞬息萬變,需要妳全心應對。”
“……我隻能趴着,還能應對什麼鬼?”
“有憐姑娘在,龍大方和顧挽鬆倒不至於為所慾為。妳該小心的是憐姑娘對韓雪色並不友善,怕後續還有變數。說到這兒事情就來啦,趕緊的趕緊的,打醒十二分精神,別死掉了!”
應風色猛然睜眼,大口大口吞息。映入眼簾的,是莫婷那梨花帶雨似的俏麗容顔,一雙盈盈妙目中滿是關懷和歉疚,掩口摀住一聲嗚咽,低道:“妳將龍……石留給了我娘,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沒……沒辦法……”應風色閉眼靠上她溫香柔膩的豐滿胸脯,嘿嘿笑道:“那是丈……丈母娘啊,她不讓妳嫁我怎麼辦?”
莫婷摟緊了他,咬唇道:“我偷偷嫁!”忍不住微笑。兩人依偎不過片刻,女郎斂起柔情,壓低嗓音:“一會兒我設法絆住敵人,妳觑準時機逃跑,真跑不了就裝死。”應風色以餘光望出眼縫,果然龍方飓色為首的九人散成大圈,正慾收攏包圍,一舉擒下眾姝。
一旁鹿希色、梁燕貞都撐着兵器起身,不願坐以待斃,卻聽憐清淺道:“羽羊神,杜妝憐便未去而復返,妳動了她天覆功的活心訣,不怕她天涯海角追殺妳?”
羽羊神大笑:“所以妳憐姑娘我是萬不敢下手的,至於梁燕貞嘛,老子興致缺缺。拜妳巧舌所賜,玉未明於杜妝憐,不過是根雞肋,隻消不弄死人,諒必杜妝憐也沒功夫天涯海角的追殺我。其餘人等,妳說還有哪個是她會在意的?”
應風色心底一沉。女陰人的巧辯連杜妝憐都不免中招,獨對一種人效果有限,就是如羽羊神一般的瘋子。
顧挽鬆本有多重麵目,興許是喬裝改扮多年,不斷在各個角色間切換,圓滑如他,也終究不免錯置成狂,使“角色”成為了“性格”而無法自拔。“戴上麵具的羽羊神”是裝腔作勢且充滿惡意的愉悅犯,“失去麵具的羽羊神”則是徹徹底底的粗鄙惡棍,尊重規則的遊戲精神蕩然無存,無法以理路來限制約束。
憐清淺歎了口氣。
“顧挽鬆,那人若對杜妝憐伸出黑手,妳以為妳逃得掉麼?”
笑意顛狂的羽羊神臉一沉,僵住的錶情似有些扭曲,但猶豫也就是一霎眼,隨即連連點頭:“很是很是,不過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眼前的樂子不享,去擔心明天掉腦袋,實在太對不起自己啦!
“憐清淺妳也是陳年老破鞋了,不必裝什麼閨秀。老子還未乾過陰人,拿妳來試騎些個,不會乾到缺腿斷胳膊的,依舊還她個完整的憐姑娘,想必杜妝憐也不介意——”
憐清淺擡起頭。自應風色見其真容以來,這張脫俗仙子般的絕色臉蛋,初次不帶一絲溫婉笑意,那股子森寒簡直難以形容,卻較青年此生所遇之猙獰扭曲,還要更駭人百倍千倍。
“妳由何處聽得陰人二字的?”
顧挽鬆狂笑倏隱,冷冷回睨,揚手道:“拿下,一個也別漏了。都要活的。”一瞬間似又恢復成白城山上那望重武林的臺丞副貳。
龍方飓色等正慾動手,忽見一名身形微佝、生得高瘦颀長的負麵黑衣人跨出無乘庵,單手負後,踱步也似踅至階前,仿佛是被屋外野犬吠醒的傢主人,強按滿懷不耐,隻差沒抄掃帚之類,施施然道:“這話我隻說一次:閉嘴,滾蛋,趁早。要啰唆一句,來年墳頭有草。”
算上葉藏柯與杜妝憐,這是今夜第叁回,有不速之客自庵中行出。雖說無乘庵後進無人,翻牆即可潛入,但這仿佛能從裹頭源源不絕地生出壞事者的奇異景況,委實令人啼笑皆非。
一名九淵使瞥見龍方眼色,長劍一振,揚聲喝道:“來者何……呃啊!”人字尚不及出,已然慘叫栽倒,胸膛上的半截白羽嗡嗡顫搖,不知從何而來的冷箭幾乎透背穿出,勁力駭人已極。
另一名使者急急掠至,翻過死者失聲道:“楊師——噗!”陡被射穿了左右太陽穴,串着箭枝歪頸倒地,模樣既滑稽又可怕,可惜現場無人能笑得出。
與嚴人畏的鐵弓不同,視線能及的範圍內無人引弦,兩箭射角平直,與長弓遠射的弧形路徑絕不相同。更遠的射程,更強的勁力,更低平的入射角度——(這是……弩機!)與兌換之間所能換得的“碎心箭”小弩不同,強弩自髮明以來,歷朝歷代均列為國傢重器,絕不許江湖人習練制造,遑論持有,蓋因威力奇大,持之可與朝廷軍隊抗衡,難脫謀反顛覆的嫌疑。武林門派乃至於衙門有馬弓手者,冒充兵丁不難,唯弩機受嚴密管制,等閒難以覓得。
(莫非是鎮東將軍的人馬?那又何須蒙麵?)“妳們都聽不懂人話的麼?非挨一箭才痛快?”黑衣人似到這時才察覺眾人的錯愕,居然是不分敵我的,不隻九淵使如臨大敵,諸女亦是戒慎恐懼,兩邊都把他當作了威脅,不冷不熱地“啊”一聲,興致索然道:“自報傢門是吧?江湖人就是這麼麻煩。我呢,是葉藏柯的朋友,非得有個萬兒的話,就喊我‘五爺’罷。不想挨箭的舉手說話,問得五爺煩了,照樣兒得挨一箭,聽明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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