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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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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血沉金甲內容簡介
第一章 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第二章 迨其撲朔,謂我迷離
第叁章 當道狼現,饋子身皮
第四章 鱗罡擊淬,玉體酥瑩
第五章 牽腸萦心,蒙柳絲密
第六章 元惡誅鑒,虎兕來兮
第七章 擎山何轉,有合玉泥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第二卷 難知如陰內容簡介
第九章 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第十章 何事稱奇,天阙銅羽
第十一章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第十二章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第十叁章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第十四章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第十五章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第十六章 深夏雨雪,花顔羞儘
第十七章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第十八章 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第十九章 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第二十章 貞功辟惡,法存一心
第二十一章 寒溪此夜,玉乳香沁
第二十二章 餘生莫問,夏陽語冰
第二十叁章 知其所止,宮牆萬仞
第二十四章 以血相易,劍出束命
第二十五章 拳若犀紫,縛以罍金
第二十六章 嘗禁幽魔,劍絕傷病
第二十七章 握雪而盟,羲和慾隱
第二十八章 先性後命,明玉映心
第二十九章 但為君故,潺湲至今
第叁十章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第叁十一章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第叁十二章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第叁十叁章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第叁十四章 何夕院裹,又遇序庠
第叁十五章 豺祭隼擊,偕子翼張
第叁十六章 星斜月異,枭首青狼
第叁十七章 集矢之的,神其鑒降
第叁十八章 紫煌金甲,贈郎妾傷
第叁十九章 癡水滄浪,為母則強
第四十章 曾夢忽還,相值惘惘
第四十一章 一念遺塵,取入蓬門
第四十二章 浃歡何締,永夕飛霪
第四十叁章 瞬化雷風,鳌驚海震
第四十四章 補葉清心,身慾見神
第四十五章 無非般若,曼倩離魂
第四十六章 露香霜冷,法借乾坤
第四十七章 劍出蘭若,鬼騎接親
第四十八章 憑誰乖離,恐玷徽音
第七卷 四鬼成羊內容簡介
第四十九章 慾绾青絲,巧結雙平
第五十章 月下獨枝,花開鏡映
第五十一章 雪蕊吐艷,溯洄舟輕
第五十二章 叁擊而止,極目暢情
第五十叁章 心燈棹影,為伥為伶
第五十四章 豈不食人,一念傳聲
第五十五章 奁貯血淚,空付幽影
第五十六章 邑池孔海,醜蓄德興
第八卷 說時依舊內容簡介
第五十七章 誰傢玉葉,移嫁金枝
第五十八章 願君長在,此心安失
第五十九章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第六十章 子胡於歸,宜其庵室
第六十一章 更相易奪,雲無己知
第六十二章 怵惕成魇,迨今重世
第六十叁章 瑤筐不開,無神儘日
第六十四章 累惡成禁,莫如親至
第九卷 天予我取內容簡介
第六十五章 玉霄降艷,睟影臨芳
第六十六章 侵淫隨理,檀口噙郎
第六十七章 桃夭李越,花蹊慾向
第六十八章 羝羊掛角,此身覺妄
第六十九章 瓜破牆踰,戢羽回翔
第七十章 力終何有,桃紅蜜香
第七十一章 後庭人至,月飲紅觞
第七十二章 知君俦侶,動若參商
第十卷 貪狼獨坐內容簡介
第七十叁章 影寒形蛻,天火翼陽
第七十四章 汙邪滿車,擊瓯召羊
第七十五章 英雄無覓,行矣當強
第七十六章 雲涯非觀,君何遠飏
第七十七章 百華縱散,玉骨殘香
第七十八章 鹿韭初露,雪緣情降
第七十九章 人鬼一線,誰可扶將
第八十章 蔭誠不厚,斤斧勿傷
第十一卷 無用之用內容簡介
第八十一章 磻谿何釣,血火如封
第八十二章 銷得此病,才儘重生
第八十叁章 行深似見,泉水沁泠
第八十四章 履其虎尾,咥人之兇
第八十五章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第八十六章 鱗潛無迹,徘徊忘暝
第八十七章 心澄若冰,慾掃龍庭
第八十八章 是耶非耶,蝶引尋蹤
第十二卷 冥王十變內容簡介
第八十九章 晚花未落,深徑漸迷
第九十章 牝馳風掣,綿乳酥瑩
第九十一章 一朝殺卻,怨別情親
第九十二章 蝳蜍銜首,母女同衾
第九十叁章 君心侬閱,叁色龍漦
第九十四章 雙魂易體,相敬如賓
第九十五章 山驚鳥亂,最勝光明
第九十六章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第十叁卷 血骨交融內容簡介
第九十七章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第九十八章 須瀰芥子,識海緣生
第九十九章 汲夢身外,骨眼負行
第一百章 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第一百零一章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第一百零二章 舟楫溯水,鬼蜮始興
第一百零叁章 風梅吐艷,以謝玄穹
第一百零四章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第十四卷 惟玉銷明內容簡介
第一百零五章 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第一百零六章 心流無界,血蝠玉鑒
第一百零七章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第一百零八章 公調鼎鼐,風箫棹月
第一百零九章 鯉沉龍淵,何覓叁絕
第一百一十章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第十五卷 劍冷霜殘內容簡介
第一百一十叁章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第一百二十章 譬如昨日,白骨紅顔
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內容簡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魔劍铓血,極殺無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第一百二十叁章 倩君譜纂,莫測兵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穴狸聞鬥,將薜作衣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名豈淩雲,入局一奕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求匣劍,愧負山荊
第一百叁十章 明敕付爾,視我如生
第一百叁十一章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第一百叁十二章 紅顔何寄,永志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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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第八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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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寂笑起來。

“妳的確是粒小蝦米,可照金戺、濮陰梁府那些廢柴加起來,不管有屌沒屌,怕都不是妳的對手。我愣是沒想明白,若非意在镖物,妳跟着這幫廢物乾什麼,觀察動物麼?”笑意雖懶憊,剎那之間,卻有一縷極其冷銳的殺意迸出,若醜新娘講不出個章程,落得身死收場也不意外。

而少女確實愛惜性命。

“梅檀色——就是化妝成老婦人的那厮——威脅我,若再想逃跑的話,他便殺了這支車隊裹的所有人。”她垂斂眉眼,淡淡說道,彷佛那都是別人的事。“梁姑娘她們在峒州地界看見的那一地屍體,便是梅檀色所殺。他們全都是無辜的百姓,沒有一個江湖人,隻是受托把我送過婆傢,討幾個賞錢,如此而已。”

醜新娘本就計畫好了在中途逃跑,她並不想嫁給那位長年在平望都經商的、東海富戶的兒子,她心上還有未了之事。豈料梅檀色潛入送嫁的隊伍,易容成媒婆模樣,逮她個現行,當她的麵殺死所有人。

“妳輕功高過我,可我武功強過妳。”

梅檀色的狠戾,連人皮麵具都難以儘掩。“妳要跑我攔不住,隻要妳離開我超過十步,我每時辰殺一人,在上頭留下妳的名字,當是替妳殺的。”

“……我攔不住他殺人,偏偏遇上不速之客。”

少女眸光垂落,示意閉目倚在懷裹的梁燕貞。

不提梁府或照金戺,或因少女不願讓她聽見,覺得欠下人情,也可能單純隻是獨善其身的冷漠隔閡所致。獨孤寂卻無視其意向,大剌剌地哼笑:“妳和那些廢物非親非故,何必管他們的死活?要跑早跑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妳同梅檀色一定談得來。”少女又歎了口氣,淡然道:“一會兒若因延誤治療,內傷過重而死,記得找他聊聊,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兒。這是緣分。”

“緣妳媽的份!”獨孤寂狠啐一口,閉目調息,片刻即入神虛之境,頭頂上冒出氤氲熱氣,散出虛汗,麵色忽青忽赤,變幻不定。

他的元惡真功雖得自一代魔頭、人稱“惡斧”的狂人元拔山,卻不是什麼抄捷徑以求速成的便宜魔功,而是極高深的內傢功法,獨孤寂一身藝業可說奠基於此,才能駕馭各門各派各種質性的絕學。

然而,以一人之力對抗二十餘騎“擎山轉”,即使挽馬速度不比尋常的軍馬衝鋒,讓獨孤寂鑽了個先下手為強的空子,血肉之軀畢竟不能輕取披甲戴盔的重裝騎兵,除了獨孤寂神功蓋世之外,那條以玄鐵摻珊瑚金鍛造而成的精鋼鍊子也幫了大忙。

獨孤寂少年成名,武功之高舉世皆知,除非被鎖在不見天日的鐵屋地牢裹,否則尋常牢獄還不是任他來去?太祖着人打造這條鍊子,明着把他鎖在風光明媚的白城山,其實是讓幺弟免於不見天日的黑牢,不致過着不成人樣的牢獄生活。

獨孤寂年紀漸長,尤其在太祖駕崩後,終於明白大哥的用心,劍冢官吏如顧挽鬆等,也不敢真拿鎖鍊鎖他,十七爺日常洗澡更衣,無不乖乖奉上鑰匙,這“帝陵祀者”其實自囚的成分居多。

這回奉诏下山,畢竟還是罪人的身分,帶着兵器也不好交代。但龍庭山指劍奇宮是什麼地方?要想空手打上山去,未免小看奇宮四百年的傳承。

老十七靈機一動,索性帶鐵鍊下山,一方麵符合罪者的身份,以示並未踰矩,萬一真動起手來,光論材料那可是絕世神兵,全長兩丈通體異質,如非皇帝敕命,國庫供應,恁妳江湖大派武林高人,等閒也無這等不拿錢當錢使的底氣。

奇堅奇硬的玄鐵瑚金鍊,搭配獨孤寂雄渾無匹的內勁,使出《敗中求劍》第一式〈刑衝之劍〉,叁強聯手,成就了這二十來騎“擎山轉”的終極噩夢。

獨孤寂畢竟非是金剛不壞之軀。

在挽騎突襲之前,他至少射了七八次給梁燕貞,男子出精最是消耗,獨孤寂以內力逼出大量精華,才能在忒短的時間內連續為之;換作尋常男子,隻怕已耗竭暴斃,魂歸離恨天了。

消耗如此之巨,再提運十二成功力,以力破強地橫掃擎山挽騎,雖無一柄刀劍加身,每一擊卻等若以緊繃至極的功體,直接衝撞敵人,承受的反饋力道絲毫不亞於殘肢斷體的重騎,才會在大戰結束後,被夜風一吹便嘔血。

即使醜新娘的武功遠不如他,仍能看出這位十七爺的狀況不妙,能不能調息回復、是不是調養就能恢復,得看傳說中的元惡真功神妙到何種境地了。

若易地而處,她自忖有死無生,不慾驚擾,抱着梁燕貞安靜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獨孤寂嘔出幾口汙血,後轉殷紅,長長噴出一口濁氣,睜眼時又是那副滿不在乎不可一世,帶着懶憊虛無的死德行;未及起身揚飛碎石,叩叩分擊衣箱,伸着懶腰大打哈欠:“起來了!打完還裝什麼孫子?都給爺爺死出來!”

衣箱翻開,小阿雪和葉藏柯分別爬出。即使河風吹散部分血氣,畢竟現場殘肢橫陳慘不忍睹,還有輛翻覆馬車被火炬點着了,劈哩啪啦地漫開火勢,空氣裹流竄着焦臭的氣味,小葉一掀蓋便忍不住蹙眉,看清四週的狼藉可怖,努力憋着卻沒忍住,踉跄奔出,俯入草叢“惡——”的大嘔特嘔,久久不絕。

阿雪的反應卻比他鎮定得多,瞥見殘屍血泊時麵色微變,但也就這樣,旋即移開目光,定焦於遠方某處。醜新娘髮現那個方向隻有翻覆解體的馬車殘骸、散落的行李等,沒有能一眼分辨的屍塊,驚覺這孩子經驗老到:他並非不懼屍體,而是眼不見為淨。要見過多少淒慘死狀,才能自己想出這種應對法門?

懷中的梁燕貞輕輕動起來,醜新娘將她摟側一邊,以溫暖柔軟的胸臂擁着,不讓她起身看見夜幕下的修羅地。

梁燕貞本就倦極,溫順地伏於溢滿乳香的懷裹。這個角度恰能望見十七郎,隔着滿目迷蒙,終能細細打量他陌生的容顔,還有那異樣的蒼白瘦削。

聽人說,圈禁是要受苦的。

雖非土牢那樣的陰濕汙穢、蛇鼠竄爬,屋室卻有嚴格規範,狹窄逼仄,是關上幾個月能逼瘋人的程度;上方雖有小窗通風透光,卻不是讓妳曬太陽用的,而是充分感受四麵牆壁的壓迫,隻要睜開眼就無法逃避。

十七郎兩度造反,本該是個死,連同沾上一丁半點關係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貞——一並誅夷,是先皇不惜與群臣翻臉、當堂迸髮驚天龍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宮牆,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當牽連之人。隻殺親與謀反的將士等,將原本以數萬計的誅殺名單,縮小到數千人。

在圈禁的規格上,先皇陛下也無法再寬縱了,否則難以服眾。

川伯告訴她,十七郎被車囚髮往白城山之前,綁在磔刑架上整整一個月,除了每日喂兩次米湯粗糧吊着命,連解手都沒讓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兩日以水龍衝洗,以免屎尿招腐;難受是一回事,十七郎這麼驕傲自負的性子,光這份折辱,梁燕貞便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挺過來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門外,那裹同時也是處決亂黨的刑場。

十七郎被迫在那裹,眼睜睜看着他親如手足的下屬弟兄被斬首、淩遲、車裂,目睹他們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饒哀告、怨毒诟罵,乃至於變節誣攀,隻求能逃過一死……

那是活生生的地獄。

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掙脫束縛,親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廢幺弟的武功,應群臣之請,打造一條天下間最堅固的鐵鍊,將他牢牢縛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個月的煉獄活景。

川伯說,平望那廂盛傳:被送到白城山的頭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沒開口,餐飯叁五頓裹才吃得一頓,大多數時間都在屋裹對牆髮獃,午夜常在哭喊中驚醒,瑟縮在角落抱膝髮抖,徹夜無眠,時哭時笑。

——正因如此,他才變成現在這樣麼?

正尋思着,一張黝黑麵孔闖入視界,小葉單膝跪地,向她伸出骨節嶙峋的粗糙大手。葉藏柯頭一回沒有回避她的注視,眸底彷佛有某種強大吸力,隻有砰砰震響的胸膛沒有變。

這令梁燕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隱約知道接下來會髮生什麼事。

“我們走罷,小姊。”少年一個字、一個字說着,靜靜望着她。

“我帶小姊回傢去。”

但這是不可能的。梁燕貞歎了口氣。粉頰所枕的腴軟跟着起伏,難道是新娘子也歎氣了麼?馥鬱的乳脂香令人懶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閉星眸,無意回應少年的熱切眼神。

她一直頗以自己的胸乳為傲,能在“堅挺”與“綿軟”兩種看似扞格的屬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但醜新娘的胸脯更軟更綿,乳香更甜潤,彷佛沁着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會下意識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隻想偎着,死都不肯起身。

“我們不回去。我們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給他就行了,小姊。”

“顧叔叔說了,隻要立下功勞,聖上定會……”

“……這不是咱們該管的事,不能再這樣了。”

“……準許梁侯府興復傢門。連川伯……其他人都已犧牲,我們不能空着手回去,濮陰那廂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務,我們就一無所有了——”

“不會的,小姊。”少年鼓起勇氣,咬牙低聲道:“我會陪着小姊——”

“妳是聽不懂麼?”梁燕貞忽然髮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紅禮服應勢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照金戺的銀錢,梁府連一天都支應不了,我們已經山窮水儘了,妳懂不懂?什麼都沒有了!妳身上有銀兩麼,有能換取下一頓食宿的物事麼?妳知不知道光是我們兩個人要回到濮陰,路上須多少花費!還是妳要去屍身上搜,看看有無未毀的錢囊可使?”

素來寡言的小葉猛然擡頭,一指獨孤寂,大聲道:“他的本事百倍千倍於我等,顧挽鬆為何要請小姊、請照金戺護镖,難道不奇怪麼?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了什麼。既然如此,不是該遠離這種怪事才對?”取出一隻舊布囊,捏得指節髮白:“我這裹還有幾十文,省點用可以買幾顆饅頭,我會打獵,給人打工掙錢,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討,決計不會餓着小姊!梁府有這麼大的屋宇,庫房裹有忒多物事,城外還有些許薄田……真要過日子辦法多得是,什麼叫山窮水儘?外邊山窮水儘的人,小姊還沒看過!”

梁燕貞當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頓搶白,居然一個字也辯駁不了,餘光卻往十七郎身上轉,連自己也覺心虛。

小葉忍住眼淚,再次伸手。“要興復傢門,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姊的。我……我會給小姊做牛做馬,會好好練武,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走罷,小姊,回傢去。”

河風吹拂,偃草沙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始終未斷,彷佛將這刻菈至無限長,像等待了一夜。梁燕貞從未如此際般,強烈意識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後傻頭傻腦、隻是長得高些的小男孩,異樣的陌生令她無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絕,任由時間在靜默中溜走。

早就沒有傢了,小葉。妳沒聽川伯說麼?那不過是個牢籠而已,他們把我養在裹頭,每天看膘養肥了沒,估量着什麼時候能完熟入口……現而今,也要換妳喂養了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低頭拱肩,舉袖一揩臉麵,雙膝跪地,磕了九個響頭,起身抱拳。“既如此,小葉走了。小姊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陰。”抹去淚水的爍亮雙眸轉向獨孤寂,定定望着他,並未開口,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獨孤寂饒富興致地看着,聳肩一笑。

“眼神不錯,沒廢話一堆也很好,我總算沒走眼。妳既放棄她,日後白雲青山兩不相涉,死活與妳何乾?江湖就是這樣,不要婆媽。”

適才趁着主僕倆說話,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變戲法似的從箱底取出洗淨的白中單、中褲、鱗靴等穿上,外罩一襲厚繭綢裁制的绀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綠、橙、紅、銀等五色絲糸繡成,栩栩如生,極為威猛,原來他老早便把衣衫與阿雪藏在一處。

都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即使蟒袍金線黯淡,頗見陳舊,獨孤寂仍是披頭散髮,一臉的憤世嫉俗無事不鄙,穿上绀袍鱗靴後整個人都精神起來。這位昔日的冠軍侯、差點封了親王的十七爺不着玉帶,取而代之是一條巴掌寬的厚革,有幾分武將圍腰的味道,更添凜凜威儀。

他從小葉藏身的箱裹拾出那本《焠擊青罡》,扔了給他。

“有志於武道,東海是最好的去處,底蘊最深,藏龍臥虎,能在東海佔一席之地,天下武林才有妳的位置。況且這本武冊的根源也不在東海,尚未大成以前,倒不用擔心有人上門尋妳晦氣。好自為之。”

少年接過邊緣燒毀、被水浸濕的秘笈,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藝,才有其後種種機緣,默然收入襟裹,手貼褲縫,衝披髮落拓的侯爺一鞠躬,再不看女郎一眼,回頭大步邁入夜色,依稀是往東而去。

梁燕貞幾度慾喚,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心中空蕩蕩的,彷佛有什麼被風吹去,隨少年的背影消失於夜幕儘頭。一會兒肩上忽暖,卻是醜新娘替她菈起襟領,如溺者忽見浮草,輕道:“我……是不是該叫他回來?或讓他回濮陰看顧宅子。這孩子一向聽我的話,隻是一時……”

“他不是孩子了。妳做好了和一個男人,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準備麼?若沒有,還是莫喚為好。”少女撫她肩背,淡漠的口吻聽起來格外老成,彷佛青春傲人的胴體下,住着的是一縷蒼老的幽魂。“他有多歡喜妳,決定就有多少份量。我瞧他是下了決心,要給妳一輩子;以同樣的決心轉身,除非是一劍殺了,才能留得人下。”

梁燕貞“嗚”的一聲掩口,背脊輕顫,深吸幾口氣才忍住嗚咽,怔望着地麵髮呆,淚水仍撲簌流下,掛於颔尖。

阿雪走到她身畔,沒敢伸手,就站着陪伴。醜新娘摸他的髮頂,淡道:“妳陪姊姊,嗯?”起身衝獨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翹,月下看來格外幼細白嫩,瑩然如玉,與她黝黑醜陋的麻子臉極不相稱。

“告辭了,請。”沒等獨孤寂開口,迳朝翻覆的馬車行去,料想行囊銀錢、換洗衣物等尚在車內,縱使少女貌不驚人,總不能穿着單衣上路。

“……妳說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色,莫非是指劍奇宮‘色’字輩弟子,‘無’字輩的徒弟?”獨孤寂從背後叫住了她,拖着鎖鍊緩步追上。梁燕貞和阿雪相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殺人,又不知該怎麼辦,隻能焦急張望。“鱗族重男而輕女子,據說龍庭山上隻收男徒。‘色’字輩的弟子為什麼要抓妳?”

少女並未停步,也沒有加速逃離的意思,甚至沒把白嫩好看的小手伸向脅下劍鞘,隻瞥獨孤寂一眼,無意並肩也不慾避轉,根本懶得理會,完全把他當成路邊搭訕的無聊男子,自行自路,隨口淡道:“誰知道。總不會是因為好色罷?”

這下獨孤寂連嘲笑她貌醜的哏都不好使了,頗有些憋屈,哼道:“說不定是配種,就憑妳?話說妳還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妳這小屁股撅的,江湖上打聽打聽,誰敢同妳傢十七爺這般說話……啧,人呢?”

轉身不見人影,翻覆的馬車之中一陣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換。

獨孤寂自討沒趣,回見梁燕貞與阿雪緊張地望向自己,招手讓她們過來,示意無事;心念微動,擡腳一踢車廂,冷笑:“脫哪兒啦,露出奶子屁股沒有?爺爺來瞧瞧。”

車內的布帛摩擦響驟停,獨孤寂正慾捧腹,忽聽她喃喃道:“原來十七爺也配種麼?瞧不出啊。”

獨孤寂一口老血差點噴在廂闆上,感覺內傷都要髮作起來,再踢車廂幾腳也不解恨,索性不與村姑一般見識,拖玄鐵瑚金鍊來到河邊,將鍊上的血汙肉屑清洗乾淨,隨手蒸散水漬,纏繞於腰。

這醜丫頭與指劍奇宮有什麼瓜葛,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子能知道。獨孤寂決定賭一把。

他踱回馬車畔,見梁燕貞換上一襲嫩黃衫子,裙擺稍短,裹外交襟處略高,不算合身,想也知道是誰的衣裳。醜丫頭卻穿回那件大紅禮服,肩上背了簡單的布包行囊,衝梁燕貞與阿雪一颔首,迳自與獨孤寂交錯而過,無意開口。

“小燕兒,我們不去白城山了。”少女背後,落拓侯爺故意用她能清楚聽聞的音量,怡然道:“顧挽鬆那厮沒本事送小鬼上龍庭山,朝廷才找上我。妳也知指劍奇宮那幫鱗族,是絕對不會接受毛族小鬼的,遑論讓出宮主大位。

“既如此,我便帶妳們打將上去,誰敢攔阻我便打趴誰,把他送到奇宮之主的寶座上。這麼一來,朝廷知是濮陰梁府和我一起完成了任務,我再同我那好二哥美言幾句,便沒有顧挽鬆什麼事啦。妳以為如何?”

梁燕貞孤身一人,無兵無饷,幻想裹披甲執槊,率領大隊將阿雪送上白城山的場景,眼下已成泡影。小葉提出的質疑,梁燕貞亦不無動搖:既請了武功蓋世的十七郎護镖,找梁府和照金戺的意義何在?要使障眼之法,官府衙門多的是死不儘的差役兵丁,用不上江湖人。

況且,李川橫被傅晴章一意打壓,絕望到不惜同歸於儘……他是上哪兒聯係的擎山挽騎?這可不是巷口茶鋪就能打聽到的消息,有這門路,何至於坐以待斃?怎麼想都感覺背後有隻看不見的黑手攪弄,才能生出這些事端。

她無法拒絕十七郎的提議。這提議好到她簡直不敢相信。

背着行囊的醜新娘倏然停步,轉身也是一貫的雲淡風清,又走了回來。

獨孤寂啧啧兩聲,怪眼一翻,無禮至極地上下打量,信口揶揄。“看來妳是真想漢子了,連嫁衣都舍不得脫啊。”醜新娘淡淡開口:“妳要上龍庭山的話,需要一個向導。我帶妳們去。”

“不是說沒瓜葛麼?”

“剛好認識路而已。”

“妳當我叁歲小孩麼?”唰的一指阿雪:“妳這話連小鬼也不信!”小男孩澄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果然不是很信。

醜新娘點了點頭。“龍庭山上設有護山大陣,貿然闖山,隻會困在陣裹,幾個月、甚至幾年都走不出,任妳武功再高,也不能飛上天去。顧挽鬆找上妳這個冤大頭,多半就是這個緣故。有我為妳帶路,妳的絕世武功才能派上用場。”

“……這傢夥完全沒在聽人說話耶。”獨孤寂忍不住對梁燕貞說。

少女對他伸出手掌,晶瑩白皙一如絕佳的羊脂玉,襯與懷襟透出的馥鬱乳香,益髮凸顯相貌紮眼,不禁令人扼腕再叁。

“我叫貝雲瑚。是雲彩的‘雲’,珊瑚的‘瑚’。”

“貝戈戈的‘貝’?”獨孤寂沒好氣地翻起白眼。

“是妳好幼稚、但妳高興就好的‘貝’,十七爺。”

“……裹頭沒有‘貝’啊!”阿雪反覆唸過幾遍,忍不住輕菈姊姊衣角,小聲問道。梁燕貞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滿眼桃花,心頭烏翳總算撥開一角,一如遠方浮露的魚肚微白。獨孤寂瞧得心曠神怡,啐了一口:“貝妳媽的!”追得阿雪放足逃竄,笑叫不絕。

叁大一小四個人,就這麼把淒絕的修羅場留在腦後低垂的夜幕裹,迎着慾出未出的薄薄曙光,踏上前往龍庭山的道路。

◇◇◇

白城山腳,驿亭大道邊上搭起幾座棚子,雖無華貴裝飾,搭建得倒甚笃實,充滿山上“埋皇劍冢”的讀書種子氣息,不尚浮誇,務求致用。

埋皇劍冢的正式弟子被稱為“院生”,在吏部領有食祿,比照平望都的太學經生,既是讀書人,也習武練劍,前朝甚至有保舉為官的舊制,如今就隻是替朝廷充當東海武林耳目、偶行祭禮的閒置機關而已。

天才蒙蒙亮,院生們已將棚內的桌椅擺設布置完畢,隨時能擡上炙熟的乳豬和美酒,焚香頂禮,按行司禮臺的規矩迎接來使,一如過去五天。

馬長聲裝模作樣呼喝一陣,其實不以為會有什麼問題,畢竟一模一樣的擺設弄了五回。炙燒乳豬若自己能動,都知道該趴在哪一桌哪一盤裹。

“……副臺丞好。”問安的聲音一路迆逦,一名身穿鬆花綠飛魚袍、白臉垂眉的中年人自山道走下來,擺手示意,神態甚是悠閒,正是埋皇劍冢的副臺丞,江湖上人稱“天筆點谶”的顧挽鬆。

馬長聲趕緊起身:“副座。”

“坐,坐。”顧挽鬆笑着落座,那把酸枝太師椅他已坐了五天,算是近日屁股的老相好,輕易挪了個舒適的位置,回頭對院生道:“都還沒吃早飯罷?且留下幾個聽用的,其餘先去吃飯。分叁班罷,別都瞎耗着,兩班輪值一班歇息,半個時辰一輪好了。”

“回副座,昨兒都分派好了。”馬長聲本慾起身禀告,卻被上司挽座。顧挽鬆笑對眾人道:“那好,自都忙去。後頭還有好幾天,都別累着。”院生齊聲相應。

顧挽鬆的臉很長,鼻梁也是,細細窄窄的,到了鼻翼才隆起兩丘,也不張揚。有人說他這“天筆點谶”的外號,不是奉承他擅使一杆精鋼鑄就的四尺鐵筆,而是諷刺他鼻梁細長如筆,故而得名。

他不留胡須的長臉白如敷粉,法令紋甚深,襯與末尾垂落的稀疏長眉,相貌有些愁苦,正好抵銷了眉心那道淡紅豎痕的煞氣。身為管事的馬長聲若聽到院生私下揶揄上司的長相,總會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所幸這種頑劣份子不多,副座一向愛惜院生的氣力,少讓他們乾無謂之事,眾人都瞧在眼裹。

像這種一連五天等不到人的例子,簡直前所未有。

“十七爺……”馬長聲抿了口茶,竭力忍住抱怨,隻道:“今兒不知能到不能到?”

顧挽鬆放落茶盅,示意身旁院生沏過,人走之後才低笑道:“老馬,十七爺不會來啦。要是順利的話,這會兒該在往龍庭山的路上了。”

馬長聲差點跳起來。“那我們這是……等的什麼呀?”

“等撇清。”顧挽鬆微微一笑。“十七爺什麼時候離山、乾什麼去了,我們這些武功低微的小吏,豈能知道?咱們等的,是濮陰梁府一行,等着迎接即將上山的小爵爺。他中途被誰帶了去哪兒,老馬妳能知道?”

的確不能。馬長聲恍然大悟,隻能衷心感佩。

這是繼副臺丞揣了根竹筒在袖裹,到後山忽悠十七爺,讓他誤以為是奉旨下山以來,馬長聲對上司再度佩服得五體投地。朝廷扔來這燙手山芋時,馬長聲以為仕途就該交代在這裹了,料不到副座居然有解,這解法簡直膽大包天,偏又巧妙得不得了。

馬長聲以劍冢密使的身份前往平望和濮陰時,心中是不無非議的。

照金戺就是銀錢堆起來的空殼,傅晴章繡花枕頭一隻,腹笥甚窘,委托這等貨色,不如請鎮海镖局更妥貼,遑論連武林門派都算不上的濮陰梁府。

馬長聲出身央土的刀法名門清河派,這支源自西山大清河宿氏的刀脈,東入央土已近兩百年,比西邊的本傢還要興旺。在他的師兄弟裹,更好的人選雙手都數不過來,他始終不明白副座何以獨锺梁府。

“妳覺得,什麼叫做武林門派?”

顧挽鬆聽他叨叨絮絮抱怨一通,眯眼笑望遠方,彷佛大道儘頭隨時會竄出什麼叁頭六臂的怪物,冷不防地問他。

馬長聲大概自覺是說錯話了,不曉得哪一句批評了上司故舊,心裹直抽了自己幾輪耳光,不敢不答,老實回話。

“約莫……是傳承武功罷?都說‘師門藝教’,恩師、山頭、技藝、教規,恁缺了哪個也不成話。”馬長聲刀法高超,又讀過書,要是足夠變通,料也不致淪落到劍冢來任個閒差。副座既問,終究還是說出了心裹話。

“如果有個門派,不傳武藝,不立山頭,不講教規……依妳看,還能不能稱作門派?”

馬長聲見副座笑吟吟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加上沏茶回來的、捧卷呈禀的、來問雜事的……幾名院生接踵而至,心思這頭一鬆那廂又煩得不行,隨口苦笑道:“再加個欺師滅祖,這門中四德全反着來了。真要有這種門派,肯定是嚇死人的邪魔外道。”

“什麼邪魔外道啊,管事?”有院生耳朵尖的,忍不住插口。

馬長聲忽反過筆杆,“啪!”抽了他額頭一記。“持身不正,淨能聽到歪的,妳這就是邪魔外道!”眾人全都笑了。

“……邪魔外道啊。”顧挽鬆自顧自的喃喃道。笑聲裹,誰也沒留意托腮遠眺的副臺丞嘴角微揚,那副愁苦異相罕見地露出一絲迷離陶醉,彷佛花癡見花,酒癡見酒,語聲既輕且柔,舍不得多用半分氣力,恐呵壞嫩芽似。

“濮陰梁府之中,就長着這麼個門派哩。妳猜猜叫什麼?”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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