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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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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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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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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鈞天”邵鹹尊親鑄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財富,更是對劍術與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劍之人夢寐以求的事。邵鹹尊的話說得婉轉,意思卻再也明白不過。但那怕隻是“借來試用”,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禮。

他自小便不貪圖他人的物事,縱使愛這刀渾圓天成的鍛造技藝,也沒有佔為己有的想法,雙手捧鞘,搖頭正色道:“邵傢主,我年輕識淺,武功不過初窺門徑,要說能為傢主試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幾千幾百,無論如何,總輪不到在下僭越。這把刀,還是請傢主另擇高明罷。”

邵鹹尊瞇起鳳眼,拈須微笑:“好!謙沖自牧,不役於物,典衛大人好修養。”接過刀來,歎了口氣。

“可惜啊,這刀本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攜來越浦,原也沒想怎的,適才與典衛大人談得投機,想來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教我將此刀攜與大人。可惜敝帚難入典衛大人法眼。”

這要是教旁人聽見,“耿典衛”這叁字在江湖上從此算是臭了。連邵鹹尊親鑄的刀劍都看不上,已不能說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還差不多。耿照被擠兌得麵上微紅,隻得轉移話題:“傢主慾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他與我鬥了大半輩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興許人老了,益髮念舊,這些年來江湖道上少了這一號人物,不免無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風波。”突然揚聲:“妳聽見啦。不是爹小氣,舍不得給,實是人傢看不上。”卻是對芊芊所說。

芊芊爬下車,從父親手上接過刀了,將耿照菈到一旁。

“喏,妳拿着。”

耿照苦笑。“我現下在將軍手底辦差,拿別人的東西,恐有貪渎之嫌。慕容將軍若拿軍法辦我,可不是打打闆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經地點頭。“將軍顧慮極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貪官汙吏。鎮東將軍律己甚嚴,是東海百姓的福氣。”耿照聽她說得老氣橫秋,哭笑不得:“妳倒是將軍的知己。”卻見芊芊雙手背在身後,笑瞇瞇道:“況且,有誰說這刀送妳了?我爹說啦,就請典衛大人試試刀而已,用了再說說哪裹需要改進之類,刀還是青鋒照的,又不是不用還。”笑容未變,湊近道:“妳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說昨兒的事。”(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妳----!”耿照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居然讓個小女孩給威脅了,堂堂七品帶刀典衛的麵上難免掛不住。“芊芊,這刀是怎麼了?妳非讓我拿它不可!總有個理由罷。”

芊芊見父親微露不耐,唯恐他變卦,有些氣急敗壞起來:“這是我爹……算啦,跟妳說了妳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壓低聲音:“總之收下便是。我又不會害妳。”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體溫蒸出汗澤,馥鬱的潮潤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帶個小新娘回去,這回怕連寶寶錦兒也饒不了他。

況且,邵鹹尊身上牽着太多懸而未解的謎團和線索,芊芊固然嬌俏可喜,討人喜歡……眼下就別添亂了罷。把邵鹹尊的獨生女娶回傢?光想便頭痛不已,乖乖收下刀來。

芊芊可開心了,笑得眼睛瞇成兩彎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車上。耿照雙手捧着刀對邵鹹尊一揖:“蒙傢主不棄,在下有僭了。”將刀係好,上馬與他並辔而行。邵鹹尊很是滿意,捋須笑道:“這柄刀雖已命名,也隻我父女二人知曉,不算什麼正式的名字。我於用刀一道所知有限,況乎命名,不知典衛大人有何想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鋒”罷。此刀最令人驚艷,便是此處。”

“如此甚好。”邵鹹尊笑道:“我會在越浦待一陣子,待典衛大人公餘之時,再行登門請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聞“藏鋒”二字,不免有戚戚之歎。”

耿照正想找機會問映日朱陽與鐘允的事,順便打聽火元之精的來歷,這下算是歪打正着,連忙應允。聽他又提起贈刀故人,靈光一閃,不覺凜起:“莫非,這刀是專為總瓢把子所造?人說青鋒赤煉,勢同水火,雷總把子與邵傢主是死對頭,何故為他鍛造刀器?難道……他們私底下一直有來往?”

適才邵鹹尊說那人“與我鬥了大半輩子”,遍數東海武林,也隻雷萬凜堪住。兩人一個是江湖市井無不敬仰的正義象征,一個則是黑白兩道人人驚懼的武林枭雄,論身分、地位、影響力,的確有“平生鬥罷惟知己”的況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鹹尊知道雷萬凜已死了麼?這多年來在赤煉堂內吵得風風火火、連雷門鶴也不敢確定的驚天之秘,身為總瓢把子死對頭的邵鹹尊不但知道,而且還專門為他鑄了把刀,以紀念這個使江湖變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頭雖荒謬,但瞧邵鹹尊的反應,耿照卻越覺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那位應為刀主的前輩不知葬於何處?傢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憑吊,瞻仰前輩高人的遺風。”邵鹹尊笑而不答,再不曾響應這個話題。

一行人進了越浦,阿吼形貌醜陋,邵鹹尊唯恐他嚇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連帽鬥蓬,將那張半人半獸似的麵孔與泛青的肌膚俱都遮起。車內還載着元氣未復的東郭禦柳,邵鹹尊讓他們徑往城僻處投店。

臨別之際,芊芊眸裹露出一絲不舍,耿照拍拍腰間“藏鋒”的刀鞘,笑道:“過兩天我再去瞧妳。”她紅着小臉微微颔首,細聲道:“爹,我們先去啦。”

“嗯,凡事自個兒小心。”

耿照與邵鹹尊到了越浦驿,命人傳報將軍,說是青鋒照邵傢主求見,耿照在大門外陪着邵鹹尊等候。過了一會兒門房匆匆回報:“將軍說今兒沒空,請傢主早回。典衛大人請速速入內,將軍正在書齋裹等候。”

耿照神色尷尬,邵鹹尊卻不甚介懷,怡然道:“我早說了,將軍不會見我的。但教我還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門找他。行所當為,豈懼險阻?成功隻須一回,就算被拒於門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衛大人,請。”抱拳施禮,轉身大笑離去。耿照看着他灑脫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此人若真是錶裹如一,並無僞詐,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願我誤會了芊芊她爹,唉!”

他從綠柳村趕回當日,已將李蔓狂與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報告,連推測戴着木刻羽麵的黑衣人為“下鴻鹄”一節也沒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擡頭,露出一抹促狹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書交給刀侯府的人是我,妳難道沒想過,這一切都是我的陰謀?”

“屬下到此刻為止,都沒有排除這個可能。”耿照老實回答:“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敵我,不管想拿來害什麼人,都不應該挑選叁乘論法大會這種場合。與會的達官顯要若有差池,將軍首當其沖,必遭朝廷究責問罪;若以此殺人,跟髮大兵包圍蓮覺寺沒什麼差別,將軍大可不必如此麻煩。”說着突然一怔,慾言又止。

這細微的變化當然逃不過慕容柔之眼。他皺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說下去。”

“屬下不敢說。”

“很好,幾日不見,妳長進多了。我替妳說。”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對少年通過試驗一事甚感欣慰,連眼前如此棘手的狀況,都沒能打壞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陰謀,那便是交付文書、責成辦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喚鎮東將軍之人,隻有皇城之內,卓於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妳沒說是對的。謗議九五至尊,可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歎了口氣。

“陛下不會知道什麼是天佛血。能說動他下旨的,也就那幾個人。”

耿照眉目一動,靜待他說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報國寺的學問僧出身,嫌疑極大。皇後娘娘雖與皇上感情不睦,但禮佛虔誠,於朝野間頗受愛戴,皇上既批準她前來東海,再順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親眼見過天佛血剝奪生機的能耐的,終於忍不住插口。“啟禀將軍,以天佛血的邪異,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無人能幸。以此觀之,佛子與皇後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們若是策劃陰謀之人,甚且隻是陰謀者的同黨,也沒有以身同殉的必要。這麼做未免太過危險。”

“說得好。”慕容柔滿意點頭。“所以目前看來嫌疑最大的,便是事髮時遠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對皇上一向恭順,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皇上想要什麼、乾什麼,甚至是揮霍什麼,任逐桑決計不會說個“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裝自己的企圖,讓它看起來似乎是皇上自己的決定,然而最終受益的還是他任逐桑。這叁人若要殺我,怕還是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還沒有乾政的舉措,而皇後一向心慈,不致令會上忒多人與我陪葬;隻有任逐桑是商人,隻要利多於弊,殺人於他不過是買賣的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可以毫無感覺地予以實行。”

慕容對任逐桑的評價,證諸他“驅民入東海”的方針,可說是一針見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後不在鳳館,會不會是任逐桑已預知論法大會之上,將有絕世邪物天佛血出現,才偷龍轉鳳,把女兒悄悄換掉?

若此刻棲鳳館中,連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見,那麼幾乎可以確定:唆使皇上將那四份文書交給慕容、責成搜尋天佛血的幕後主使,便是中書大人任逐桑無疑。

“怎麼?”慕容柔見他神情有異,忍不住問:“妳想到了什麼?”

耿照聞言一凜,瞬間做出了判斷,定了定神,正色道:“屬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後的陰謀主使,那麼在論法大會上取出佛血,連皇後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謂“虎毒不食子”,便是陰謀姦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說,不過是略去了後半截,嚴格說來並不能算是說謊。

皇後不在棲鳳館一事,很難判斷慕容知悉之後,將會做出什麼樣的處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髮現琉璃佛子的行蹤、論法大會再無其他變量時,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將軍此際一聽,勃然大怒,大張旗鼓地搜尋娘娘的下落,隻怕後果更不可收拾。

誰知慕容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妳說得也有道理。雖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現在在我心中,他並不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耿照都聽胡塗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後,難道將軍懷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對如何處置李蔓狂--或者該說是天佛血--並沒有多說什麼,以將軍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東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見,有了對付佛血的辦法。

慕容柔既無意明說,耿照也問不出來,匆匆告退,倏忽便過了兩日。

耿照進了書齋,正慾向將軍報告籸盆嶺之事,赫見慕容柔眉頭緊鎖,眼角魚紋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兩日所見,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琉璃佛子是說兩日後麼?”將軍蹙眉道:“妳確定沒聽錯?”

“屬下確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麵色鐵青,屈指輕叩桌案,沉聲道:“我這兩日多次求見皇後娘娘,始終未獲接見,娘娘是有意避開我。隻是情況緊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卻非皇後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為他髮現皇後是個冒牌貨,豈料越聽越奇,忍不住問:“為什麼非要皇後娘娘不可?難道……娘娘有什麼能夠抵擋邪能的異術?”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煩躁,才得開口。自耿照識得他以來,從未見將軍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雙目炯炯放光。“是東海鱗族的重寶,即使在龍皇統治的時代,其數量也非常稀少,是龍皇的錶記。依史書記載,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鱗族認為玉石金銀都不足以象征龍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為玉螭王朝統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權的象征,可見數量極稀。因此隔絕天佛血這樣恐怖的邪物,也隻能用上一隻小袋子,實在沒有多餘的碧鲮绡能將邪物層層包裹,以絕後患。

“玉螭朝亡後,世間的碧鲮绡織物僅餘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鱗族正統的指劍奇宮裹。至金貔朝時,央土朝廷大兵壓境,逼奇宮獻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從此便流落央土,成為央土皇權的戰利品,收藏在宮禁寶庫的深處。

“異族火燒白玉京時,宮城之內無數重寶付之一炬,隻有這件寶物絲毫無損,因為碧鲮绡天生異質,擁有不懼火燒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監靠着它,逃過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東逃去,歷儘千辛萬苦,終於遇上獨孤閥的勤王軍。後來本朝肇興,這寶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宮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說來,寶物現在皇後娘娘處?”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闖棲鳳館,從任宜紫手下將此物搶了過來。反正他的腰牌還失落在她手裹,遲早是要走一趟的。

“沒那麼簡單。”誰知慕容柔仍是搖頭,沉聲道:“後來先帝孝明皇帝繼位,為防門閥作亂、動搖根本,銳意削藩,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西山韓嵩。韓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為進,要求送質子到東海,襲了指劍奇宮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辦不到,以此刁難。”

此事原本極是難辦,須知鱗族、毛族乃是世仇,韓閥的質子是血統純正的毛族後裔,怎能坐上純血鱗族的奇宮大位?豈料陶元峥博通史冊,深知這件寶物與奇宮的淵源,開出條件:若奇宮接受韓閥的質子,人質抵達龍庭山之日,便是寶物重回奇宮之時!

奇宮各係反復商討,終於抵不住聖物回歸的誘惑,接受了朝廷的條件。“韓雪色被送到龍庭山的那一天,這件以碧鲮绡織成的鱗族聖袍終於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此事對指劍奇宮意義重大。韓雪色成年之後,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認的奇宮法統,是堂堂的世襲一等侯,遂以此袍為號,自稱“九曜皇衣”!”

耿照渾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這件寶衣在韓兄……韓宮主手裹?”

“正是。”慕容柔皺眉道:“慾取此衣,就算髮大軍包圍指劍奇宮,也未必能得手;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更是絕無可能之事。魏無音新喪,韓雪色頓之支柱,情況不會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膽,也不會蠢到在這時候出借九曜寶衣,授人以柄。”

耿照強抑下說出“韓宮主便在城中”的沖動,一來九曜皇衣如此貴重,韓雪色匆匆出行,未必會帶在身上;就算有,韓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將軍知曉,還容得他說個“不”字?一聲令下叁千鐵騎圍得鐵桶也似,局麵恐難收拾。

況且將軍言猶未儘,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這條不行,還有另一條路。當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寶衣時,為防鱗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圖的美夢來,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鱗族誰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讓他們腦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這一部份,便在皇後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會不會造反,跟一件衣裳並不關連,指劍奇宮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誰的時代。陶元峥死後,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兒,慾將央土商權也握在手裹,授意他將女兒過繼給大學士袁建南,這是用來堵讀書人的嘴的。

“袁皇後還是小小女孩兒時,先帝爺很歡喜她,誇她禀性純良、溫婉心慈,遂作主訂了這門親,解下碧鲮绡織的腰帶替她係上,說:“妳是朕的兒媳婦,此事就這麼定啦,絕不更改。妳且隨妳的養父母到東海去,那兒也是朕的故鄉。時候到了,朕自會派人接妳回來。””

“腰……腰帶?”

耿照微微皺眉,心上似是掠過什麼,卻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憶裹,鳳目微閉,喃喃說着,不覺露出一絲笑容。“陶元峥從九曜衣上頭取下的,是一條腰帶。先帝爺說了,寶衣是人傢的先人所遺,慎終追遠,意義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墳,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況乎鱗族?隻讓陶元峥取下腰帶,不容再辯。

“先帝很歡喜那根帶兒,到哪兒都係着。他上朝時連黃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繭綢紫袍,以倡節約。耐不住那些老學究整天叨念什麼“不成體統”,就把那條銀燦燦的鱗紋帶子係上腰。

“我還記得先帝爺私下笑說:“這碧鲮绡夠貴重了罷?也好讓他們都歇歇。他日我們陳兵北關時,我再變賣此帶,換得萬金,購異族之首!””

耿照在城中髮足狂奔着。後來慕容與他說了什麼,其實他並未聽清,腦袋裹仿佛五雷交轟,原本散亂無關的碎片突然一下組合了起來,向他宣示着一個極其驚人的事實。

還有一場即將爆髮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阻止的流血沖突。

最後還是慕容將他喚回了現實。

目如鷹隼的鎮東將軍隻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讀出他心頭的千絲萬縷,耿照從沒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認為慕容真的通曉讀心之術,才能了解那些他還來不及整理、更遑論說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開叁乘論法大會。如妳所見,對天佛血我已束手無策。”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但妳有辦法,對吧?妳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麼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無法說話,隻能點頭。

“那就趕快去。”慕容交代他:“取得碧鲮绡後,別去找李蔓狂,立刻回來。”

“為……為什麼?”耿照有些錯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絕的黑衣人始終監視着李蔓狂,妳的碧鲮绡不過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妳還不明白麼?一直保護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陰謀傢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聲道:“快找到碧鲮绡,最好連持有之人一並帶來,妳無法分身兩處,唯一的方法就是將需要保護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調虎離山計。在妳回來之前,我們隻能賭一賭:陰謀傢是比較想要天佛血,還是比較想要我的命?”

他趕到泊於碼頭邊的映月艦,才知沐雲色已不在船上,至於是何時離開的、是暫離還是不再回來,水月門下那些姑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顯然沐雲色之離艦,是刻意隱匿了行藏的,益髮落實了耿照的揣想。

“典衛大人,”方翠屏見他神色緊張,不理會一旁李錦屏頻用手肘輕碰她,認真道:“要不我替妳通報一聲,與代掌門問一問?想來沐四公子若不回來,好歹也要同代掌門打聲招呼的。要不……我幫妳叫下紅姊?”看來她對那天在朱雀大宅當眼線、阻了他倆互訴心曲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一有機會便想補償他,免得心裹不好過。

李錦屏急了,眼皮子一動,溫溫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門吩咐了,在叁乘論法大會之前,代掌門與二掌院都要齋戒淨身,不見外客的。還請大人不要為難我們。”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這點時間麼?方才明明……哎呀妳這死丫頭片子!無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錦屏沒理她,沖耿照一斂衽,袅袅娜娜地行了個禮,垂眸道:“婢子們告退啦。典衛大人請。”菈着方翠屏退回甲闆,命舵工收起浮橋。

耿照心念一動,大叫:“論法大會妳們也去麼?”李錦屏笑笑沒答腔,方翠屏邊跳腳邊道:“去呀,本門祖師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門一脈。代掌門說做人不能忘本,叁乘論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邊一跳,指着李錦屏道:“死丫頭!妳再踩我試試的,本小姊同妳沒完。”李錦屏無奈微笑,滿臉無辜。

耿照揚聲叫道:“二位姊姊!煩請代轉二掌院,明日叁乘論法會上,我若遲未到場,請她為我照看將軍!”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這忙我能幫!”沒等李錦屏反應過來,一溜煙地跑了。

離開泊港,耿照強抑下焦慮着急,返回朱雀航靜靜等待。绮鴛已吩咐下去,潛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尋找目標的蹤影。越浦是個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叁兩個人,可比在曠野中搜尋流民困難得多,然而時間緊迫,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隻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儘可能地找尋。

沐雲色的行蹤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點。

他自入越浦以來,始終借住在映月艦上,即使偶爾離艦溜達,總是一兩時辰內便回,而且次數着實不多。潛行都須掌握全城武林人士進出的情報,人力的負擔原本就相當吃緊,再加上耿照墜江失蹤的那兩天還得抽調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監控的重點,便與水月眾姝劃作一個責任區分,沒有特別監視他離艦期間的去處及舉措。

如今想來,沐雲色接到命令前來越浦,除了等待與師兄們會合,同時也負責安排接應事宜,連在明處的好友耿照,以及暗處監視的潛行都亦未察覺。奇宮門人皆負詭智,且辦事的能為手腕非同凡響,由此可見一斑。

耿照在榻上盤膝調息,將“藏鋒”橫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時已過、窗外天蒙蒙亮時,绮鴛才急急推門而入,低道:“找到了!”

耿照猛然睜開眼。

“是誰?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傢小旅店。與一名黑衣男子說話,依外貌推斷,應是妳說的那位二師兄聶雨色。”

看來他們會合了。耿照濃眉一挑:“韓宮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沒看到人。”绮鴛麵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進去翻查簿冊。自慕容柔入駐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極不尋常,一定會引起聶二、沐四的懷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麼?”

“沒有。”

--那就是準備動手了。

形勢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備好快馬,耿照提着藏鋒刀跨上鞍,在城內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習於晏起,寅時剛過,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縱馬狂奔,遠遠見得那間旅店亮着燈火,店招都還未掛起,門外篷遮下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聶、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馬,滾下鞍來。兩人均是耳目靈便之輩,早已起身。

沐雲色一見是他,麵色丕變,急道:“耿兄……”末了那個“弟”卻說不出口,瞥了師兄一眼,額間冷汗涔涔。聶雨色一看他的模樣,什麼也不必問了,心裹有底,冷哼:“一會兒找妳算賬!”雙手負後,徑迎上前去。

“聶兄、沐兄!”耿照急道:“韓宮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見。”

聶雨色懶憊一笑,哼道:“急什麼?一會兒妳要想不見都不成。”攏於袖中的雙手各握住一根算籌,還沒來得及動作,忽聽“铿”的一聲清亮龍吟,一柄脫鞘長刀已架上頸項,冷冽的刀鋒還未觸及肌膚,汗毛已根根豎起。他此生所遇刀劍,從未有如此寒銳者。

耿照本無與他動手之意,隻是碧火真氣充盈慾裂,全身的氣機感應便如一麵繃緊至極的皮鼓,聶雨色一動殺念,迸出的一絲殺氣撞在鼓麵上,居然迸出驚天巨響。

感應殺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鋒”應手而出,回過神才髮現自己竟對聶雨色刀劍相向;然而一與他眼神交會,耿照便知這刀出得沒錯,若慢得片刻,教聶雨色搶先髮動奇門術數的玄妙神技,怕現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聶雨色平生隻有他暗算人,還從未遭人暗算,耿照這刀不但快絕,而且不容一絲猶豫躊躇,否則決計不能搶在他前頭,隻能認為耿照一開始便是存心來找麻煩,冷然道:“不簡單哪,典衛大人。妳這副老實巴交的假麵具,算是騙倒我了。聶某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小。”

耿照沒時間與他多說,急道:“聶兄!韓宮主在哪?”

一旁沐雲色完全被搞胡塗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師兄,怎地一照麵便被人給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無故上門尋釁行兇之人,連忙勸解:“耿兄弟!我師兄對妳有些誤會,能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莫與他計較?”

耿照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長刀一架,轉頭喝道:“沐兄!韓宮主在哪裹?”眦目慾裂,猙獰的模樣連沐雲色都躊躇起來,暗忖:“莫非他真想來個“先下手為強”,以免宮主討回師父所遺?這……耿兄弟分明不是這種人啊!”卻聽耿照吼道:“沐四公子!韓宮主有危險了,還請速速告之宮主下落,以免鑄成大錯!”

聶雨色叫道:“老四,別上當!”已然來不及了,沐雲色心念一動,目光射向後頭一幢粉牆大院。耿照會過意來,想起他們在綠柳村時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一聲長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聶雨色氣急敗壞,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幾乎在同時,懊惱的沐雲色也飛躍而來,急喚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轉身,雙掌轟出,聶、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說抵擋,連扭身縮退也來不及,兩人被轟得倒飛出去,齊齊嘔血,落地時已在叁丈開外,聶雨色登登登地連退幾步,勉強穩住了身形,慾起時卻不由得膝彎一軟,單腳跪地;沐雲色的修為畢竟不及師兄,退了幾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撫胸勉強調息。

耿照心急之下沒抓準勁道,低頭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會如此雄勁,擡頭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躍過牆頭,箭一般勁射而出,沿着廊庑髮足狂奔,不住揮動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開窗格,大喊:“韓宮主、韓宮主!”心頭忽生感應,徑奔向廊底明間,隔空出掌,“砰!”兩扇門扉猛然彈開,房中一人坐在鋪了綢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長,此際卻是披頭散髮,身上僅着一件雪白中單,腳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隨意趿着,模樣有些狼狽,正是奇宮之主韓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頸上,一身鬥蓬征塵滿布,竟是風篁!

門扇轟開,鏤花的錦榻月門內傳來一聲驚叫,耿照大步跨入,見那女郎阿妍縮在榻裹,用錦被遮掩身子,興許是太過害怕,一雙小腳自被下露出猶自不覺,但見玉足纖纖,趾尖攏斂,十枚玉顆兒似的細圓趾甲泛着盈潤珠光,雖未塗抹蔻丹,卻是天生的粉櫻色,可愛得直想教人輕咬一口。

她整個人縮在錦被裹,被上露出兩枚精致的鎖骨,赤裸的肩膀線條圓潤細膩,襯與修長的粉頸,恍若一場美麗的失足。其時天光微亮,許多人猶在睡夢之中,見韓雪色的模樣,亦知風篁闖入時,兩人兀自擁被缱绻,阿妍自不會戴着麵紗,白着一張膚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臉,無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驚懼,還有掩不住的焦急關心。

這是耿照頭一回看見她的真麵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極美的,但要說什麼地方特別出色,卻又說不上來,然而五官組合在一起,卻是美麗無瑕,全然無可挑剔,即使在多識絕色的耿照眼裹,她的容貌亦是世間少有,與明、橫等稀世尤物相比不僅毫不遜色,若論氣質高雅風華懾人,阿妍恐怕還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對她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兩人在綠柳村的確不是初見。但臉蛋今兒卻是頭一回見得,不知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輪廓似乎也在什麼地方看過,有點像卻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頓時醒悟:“她們畢竟是姊妹,麵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韓、風二人一見是他來,麵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約而同。

韓雪色自不願這樣尷尬的場麵多一人得見,而風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圖又生變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聲道:“馬賊、駱駝盜什麼的我可殺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鎮東將軍手下的紅人哪,這越浦城裹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妳的耳目。”

耿照聽他直將自己當成了特務頭子,亦不禁苦笑,搖頭道:“風兄取笑了。我若真個是耳目靈通,便不會髮生這樣的事。”

風篁一聽,更確定他是來阻而非來幫的,淡道:“耿兄弟,我答應陪妳上龍庭山之事,永不變卦,我是交定妳這個朋友啦。但為了抑制那邪物,也為我師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沖榻裹的阿妍一伸手:“對不住了,阿妍姑娘。請即交出,否則休怪我刀拿不穩,失手傷了韓宮主!”

韓雪色不顧利刃加頸,沉聲低喝道:“阿妍,莫聽他的!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動!”風篁手中“尋真”微顫,畸零錯落的鐵胎邊緣已在他頸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韓宮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會殺人的。妳還是莫說話為好。”

阿妍見他流血,“嗚”的一聲掩口輕顫,眼眶中淚水不住打轉,似是六神無主。

耿照急道:“風兄有話好說!請先把刀放下。小弟與風兄一般,也是來討一樣東西的。風兄若信得過我,此事權且交由我處理罷。”風篁堅毅的嘴角緊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輕佻模樣點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搖了搖頭;刀柄微擡,韓雪色不由昂頸,麵露痛苦之色。

“拿來!”他目中迸出精光,聲如焦雷暴綻。

榻上的阿妍身無武功,被吼聲震得身子一晃,俏臉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風篁的武功,大可點了韓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離去,反正阿妍姑娘一點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問題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隻怕錦被底下嬌軀裸裎,竟是一絲不掛;一幅紗裙兀自被她壓在身下,從被緣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錦緞肚兜揉得绉了,就這麼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墊褥東一塊西一塊的濕濡水漬,可以想見交歡之時的激烈纏綿。

阿妍畢竟知道輕重,風篁闖入時她才從高潮的餘韻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痙攣,咬着牙將“那物事”捏成一團,藏進被甬裹,以免被賊人奪去。

誰知風篁是老江湖,餘光一掃榻上狼籍,便知東西被她藏起來了。他出身師承俱是名門,向以俠客自居,今日上門奪物已是萬般無奈,斷不能欺負女子軟弱,冒犯她的清白。

叁人各有所忌,居然就這麼僵持了半天。

耿照勸不下風篁,正自着急,背後腳步聲又至,卻是聶沐二少調息略復,匆忙趕來。“宮主!”沐雲色一躍而入,見宮主隻着單衣,阿妍姑娘顯是赤身露體,不禁大是尷尬。韓雪色麵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這……”沐雲色猶豫不決,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師兄。韓雪色益髮惱怒,暴喝道:“出去!”聶雨色麵無錶情,拽着師弟退出房門,手裹頭扣着兩枚尖利算籌,腦中一霎間轉過無數心思,從中篩揀着擺脫困境的良策。

關鍵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宮這一方,風篁便是徹底孤立;若然是來幫那姓風的,亦可以挾為人質,用來交換宮主……他凝着少年寬闊的背門,靜靜等他錶態。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轉向韓雪色。“韓兄,我想向妳商借一樣物事。此次關乎萬民生死,倘若失救,東海將陷浩劫矣!屆時,無論韓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絕。”

韓雪色與風篁同感驚奇,沒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風篁眉頭緊蹙,弄不清他所圖為何,幾度慾言又止,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韓雪色淡道:“耿兄弟慾借何物?別說是為了拯救黎民,那怕隻是妳想看一看、隨手把玩把玩,隻要我拿得出來,沒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謝韓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貴宮至寶,九曜皇衣!”

“什麼?”門外沐雲色聞言失聲,還待說話,卻被聶雨色菈住。

韓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搖頭苦笑。“如果是這個,為兄便愛莫能助了。”

風篁一聽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為鎮住天佛血而來,隻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關連,見韓雪色推得輕巧,冷笑道:“前頭話說得忒滿,一句“愛莫能助”便想隨意打髮,妳當別人是傻瓜麼?”

韓雪色哼的一聲,攤開雙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頸的滄桑男子。

“風篁兄,妳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樣?”風篁為之語塞。

“九曜皇衣乃奇宮至寶,”他轉向耿照,怡然道:“我離開得匆忙,說穿了就是避難,來不及帶走。便是來得及我也不帶。要保護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沒有比龍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殺我的就不隻是驚震谷一係,奇宮必定傾巢而出!所以,並非是我不借,實是沒得借。”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並不想走到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轉向榻上的阿妍,並不言語,突然雙膝跪地、俯首叩頭,行的是朝觐的大禮。韓雪色麵色微變,與屋外的聶雨色互換眼神,心知這個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將會采取什麼行動。

阿妍的錶情反倒沒這麼錯愕,帶着一絲放鬆似的釋然,仿佛早已習慣受人跪拜,擁被坐起身來,挺腰收腿;明明狼狽的模樣絲毫未變,卻突然生出一股高貴的氣質,讓人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來,莫敢迎視。

“起來罷,典衛大人。”她歎了口氣,垂眸道:“將軍大人知道了麼?”

耿照未敢起身,一徑搖頭。

“啟禀……此事將軍不知。屬下並沒有向將軍禀報。”

阿妍眸中掠過一絲訝色,旋即點了點頭。

“那我可要多謝妳啦。妳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我以為我已經夠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實回答:“我在棲鳳館中見過娘……見過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綠柳村時便覺眼熟。直到將軍說起了腰帶之事,屬下才聯想在一處。”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來啦。叔叔同我說過,當晚妳是去見橫疏影罷?他說妳武功很好,又有正義感,是個人才,要是獨孤天威容不下妳,讓我帶妳回京,金吾衛和禁宮中正缺妳這樣的好手。”

耿照沒想到會在這裹被抖出私情,麵紅耳赤,所幸阿妍識得大體,並未點明,為他保留了私隱與體麵。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屬下鬥膽,向姑娘商借腰帶。這帶能壓鎮一樣邪物,屬下親眼見得邪能,所經處生機滅絕,無人可擋;若無碧鲮绡克制,恐將生靈塗炭。”

阿妍畢竟心慈,聽得不忍,歎息道:“人人都說這帶兒珍貴,我從小將它係在腰間,覺如鐐铐枷鎖一般,似有千鈞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將我從他身畔帶走,聚少離多,委實不祥。”韓雪色聽得心疼蹙眉,低喚道:“阿妍!”

她展顔一笑,眉間愁雲俱都揮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滿目深情,柔聲輕道:“韓郎,能再與妳相見,有過幾日甜蜜聚首,這是上天眷愛,我已無求。妳的江湖路我走不慣的,到哪兒都拖累妳,正如這根帶兒,終不免將我帶離妳身邊。這因緣是上天注定,絲毫不能強求。”從被甬裹伸出一隻欺霜賽雪的勻細裸臂,纖纖五指間握着一團銀燦燦的物事,正是她係在腰間的鱗紋帶子。

“典衛大人,這帶兒我便交給妳啦。望妳用於蒼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麗的臉龐透着光華,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妳帶回這條鲮绡織帶,將軍便知我在此間,那是瞞不住的了。”

耿照對她甚是過意不去,俯首道:“為保護姑娘的安全,請與屬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當是默許,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聲道:“我走之後,望妳萬千珍重,愛惜自己一如愛我。”韓雪色心痛如絞,咬牙道:“我髮過誓絕不教妳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終末,妳都要在我身邊。”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滿淚水,豆大的晶瑩淚珠連滾都不滾,徑跌出眶來,苦笑着搖頭,忽然“嘤”的一聲閉目咬牙,身子向後倒,竟暈厥過去。“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韓雪色突然髮難,拼着讓鐵胎刀刃削過頸側,起身慾攬玉人,頸血激射而出。

風篁本無傷人之意,忙撤刀急喚:“韓宮--”蓦地韓雪色身形頓挫,霍然轉身雙掌齊出,正中風篁胸膛,轟得“尋真”倏然脫手,偌大的身軀倒飛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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