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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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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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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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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呀一聲,苗條的身影推門而入,瓜子臉上仍是淡漠一片,絲毫不見起伏。漱玉節笑得不懷好意,仿佛惡作劇得逞,料定他決計不會拒絕弦子。

棗花小院已被潛行都探悉,漱玉節向他出示帛書,除了錶示對符赤錦及叁屍無有惡意,背後更隱含着威脅之意:一旦耿照拒絕提議,雙方合作生變,漱玉節會對棗花小院采取什麼行動,絕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節的手法令他心生惡感,那樣不加掩飾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卻非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耿照強抑不滿,沖弦子點了點頭:“弦子姑娘好。”弦子靜靜垂首侍立,也不答話,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節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優雅地做了個手勢。

弦子從懷裹取出一隻厚厚錦封,雙手捧到耿照麵前。

錦封裹貯有一紙朱印文書,似是房地契一類。

“這是……”

“一點小小的賠禮,請典衛大人笑納。”漱玉節正色道:“大人也許覺得,我以符傢妹子的安危相脅,是很卑鄙的行徑,這點妾身無話可說。“那物事”之緊要,已毋須妾身贅言,隻要能保得此物,個人的聲名榮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來。冒犯之處,請大人莫與我一個婦道人傢計較。”

耿照聽她口氣放軟軟,想漱玉節堂堂七玄一尊,若非為了宗脈延續,何須如此週折?滿腔不忿頓時散去大半,再難鐵青着臉,隻得苦笑。

漱玉節又道:“這張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處物業,距離驿館說近不近,施展輕功來去不過盞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給典衛大人,兼做妾身麾下這衣丫頭的落腳之地。”(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耿照本想推辭,轉念想:“棗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換個大一點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應。”將房契收入懷裹,拱手稱謝。

他先前來時並未見到阿傻,說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療雙手,誰也不見。連日來甚是掛念,便又問起。

漱玉節笑道:“大人自己看罷。妾身縱千言萬語,也說不儘伊大夫醫術之神奇。不過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與他打聲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後,便喚人來請。”耿照一聽阿傻雙手治好了,喜不自禁,連連點頭;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節停步回頭,瑩似白玉觀音的美麗臉龐依稀透着晨光,麵上的錶情似笑非笑:“典衛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罷,總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麵紅耳赤,乾咳幾聲,結巴道:“我……不是……這個……阿纨姑娘總是為了我……不!這個……在下是說……”

漱玉節“噗哧!”抿嘴一笑,足繞香風,提裙漫出廳去。回見弦子跟來,輕揮柔荑:“不必啦,從今而後,妳隻跟典衛大人,直到任務結束,一步也不許離開。明白麼?”弦子低聲應道:“明白。”

花廳裹隻剩兩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終不髮一語。耿照不免尷尬,抓了抓頭,赧然道:“沒想到宗主竟派妳來。要妳別跟着我,隻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時候到了,咱們再串一串回報宗主……妳恐怕不會答應吧?”

弦子眉頭一蹙,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為什麼要這樣?”

耿照笑道:“跟着我,妳會很無聊的。況且,我不能跟別人解釋妳的身分來歷,這樣也很麻煩。”弦子似是聽懂了,倒顯得一派寧定,胸有成竹道:“妳要的話,我不會讓人看見。”

耿照啞然失笑,忽聽窗棂外輕敲兩下,绮鴛推開鏤窗,探進大半個身子。

“妳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耿照點頭。

“自然算數。”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聲道:“跟我來。快點!”見耿照微露遲疑,頓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動作快些,才能趕在宗主前頭回來。”耿照想想也是,漱玉節並未正麵響應他探望阿纨的請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無猶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閃身跟了出來,绮鴛回頭低喝:“別來!妳守院門,若有動靜,先來通知我們。”弦子全不理會,徑跟在耿照身後,麵上冷冰冰的沒甚錶情。绮鴛一跺腳,暗罵道:“怪胎!”徑自領頭,左彎右拐,奔入花廳左近的一座別院。

耿照正傷腦筋要跟阿纨說什麼,誰知推開房門,雅致的小廂房裹卻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床上薄被掀開,墊褥猶溫,依稀留着兩瓣渾圓多肉的臀印,顯是剛離開不久。房內擺設齊整,別說打鬥,連一絲倉促的痕迹也無。

绮鴛越想越不對,旋風般竄出門去,“啪!”推開鄰廂房門,探頭一看,忍不住咒罵:“奇怪!人怎麼都不見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長廊儘頭叫道:“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紅紗衣的少女出聲相應,捧着清水瓷盆轉出廊角,碎步而來。

绮鴛微愠道:“我讓妳多照看着,才沒排妳的任務,妳跑哪去了?”

那名喚“阿缇”的少女跑得氣喘籲籲,咬唇道:“給大人換水呀!也才離開了會兒不是?”見得绮鴛身後的耿、弦二人,圓睜杏眼:“這麼熱鬧!出……出了什麼事兒?”

“阿纨不見了。妳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麼?”

阿缇沒好氣地乜她一眼,徑端水盆進房,笑道:“差點兒給妳嚇死。她好手好腳的,上哪兒不行?窮緊張!沒準兒是出去散散心啦。”將瓷盆放在幾上,卷起袖管擰了毛巾,給榻上那人擦頭抹臉。她十分愛笑,遣詞用字雖有些針鋒相對,一口一個反诘,但襯與月盤似的白皙笑臉,聽來絲毫不覺刺耳。

耿照目光如電,就着绮鴛的髮頂上一掃,見榻上之人麵色青白、雙頰凹陷,兩隻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焦卻散在虛空處,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密密裹着滲血的白布條,隻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島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嘯舟。

須知楚嘯舟乃黑島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節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絕學中的上乘刀法。嶽宸風出現後,楚嘯舟一心打倒這位鸠佔鵲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難知的艱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誰知他先中了嶽宸風的雷丹,雖被耿照、阿傻連手祓除,功體已然大損;後因瓊飛任性妄為,致使左臂被斷,一身刀法付諸東流。從聽聞嶽宸風的死訊起,楚嘯舟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瞪着天花闆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說話。

--一旦失去目標,失去了人生所望,就會變成這樣?

耿照還記得當日在王舍院的樹蔭中,那個一出手便將自己制服的冷銳青年,鋒芒難掩,猶如一柄絕世寶刀,今昔對照,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鴛問不出阿纨的下落,銀牙一咬,菈着耿照的袖管:“來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忽聽一把動聽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鴛心下冰涼,見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頭躬身:“參見宗主!”

漱玉節從長廊那頭款擺而來,髻上的飛鳳步搖漾開金暈,襯與黑紗白履,雍容之外,更說不出的動人。耿照知她非如錶麵那般好相與,忙道:“是我央绮鴛姑娘帶我來的,宗主勿怪。”身後绮鴛咕哝一聲,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氣鼓鼓的、一臉不領情的模樣。

漱玉節恬靜一笑。“典衛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島轄內,皆由大人來去。來!請容妾身為大人引見。”

她身邊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臉盤宛若新炊饅頭,皮膚細嫩隱透紅光,唇颔並未留須,着實看不出年紀,拈着素絹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潔;神色倨傲,兩眼絕不看人,卻不怎麼令人生厭。

那白淨胖子頭帶荷葉逍遙巾、身披皂色斜領交襟長褙子,裝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個幾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兩人相偕行來,卻說不上“並肩”,他的肩膀隻比漱玉節的細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條修長、玲珑有致的玉人身畔,益髮顯出五短身量,模樣甚是滑稽。

“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黃粱伊大夫,多虧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為令友接駁筋脈,復原雙臂。”

(果然是他!)耿照雙手抱拳,長揖到地。“大夫恩德,沒齒難忘!我代敝友謝過伊大夫。”

伊黃粱冷哼一聲,胡亂揮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為妳,也非為他,是看在宗主麵上。宗主出得大禮,我也幫得樂意,妳們若也拿得出這般禮物,下回手足斷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麼……什麼大禮?”

伊黃粱道:“關妳屁事?”哼的一聲,懶洋洋道:“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閱世間諸般女子風情,胃口越來越刁,此間樂趣,漸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則當真了無生趣,啧啧。”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伊黃粱自承好色、無女不歡,但一路偕漱玉節而來,休說不曾毛手毛腳,連目光都沒多瞄一下,對绮鴛、阿缇,甚至明艷清冷堪稱絕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禮。世間,豈有這般“好色”之人?

“見妳一臉目瞪口呆,便知妳膚淺。”伊黃粱冷笑:“性喜漁色,非是急色、貪色,如髮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難看至極!難不成通曉美食的饕傢個個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幾斤飯麼?吃得精不等於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間交合享樂,亦不外如是。

“時時刻刻叼根雞腿在口邊,吃得滿嘴油膩之人,妳以為真懂吃麼?膚淺!”

耿照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再一想又覺頗有道理,男女合歡乃世間至樂,誰不喜愛?隻要妳情我願不涉侵淩,嗜色如嗜食般精細講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但漱玉節守貞自持,當然不會自作“禮物”,又不知是哪個潛行都的女孩兒倒了楣--耿照目光一凜,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婦。

漱玉節笑意娴雅,裝作不解,對伊黃粱道:“大夫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備妥十數名美貌處子,待大夫興致來時,再一一召來挑選。”

伊黃粱搖頭。

“以天雷涎續脈,不過區區事耳,要妳一名美貌侍女賞玩,也儘夠了。然而宗主所求,難道僅是如此?妳希望那小子恢復到什麼程度,是足夠吃飯寫字,一生與常人無異,還是舞刀弄劍,得以鍛煉武藝?抑或練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絕世武功,登山踏霧指點江湖……這些,都是不同的價碼。”

“這個嘛……”漱玉節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動,語聲不禁微微髮顫:“妳是說……阿傻不但能練武,還有機會練成一身縱橫江湖的本領麼?”

伊黃粱冷笑:“笑話!這有何難?我連砍了一半兒的腦袋都接得回去,別聽得那副淚眼汪汪、死沒出息的德行!”擡望漱玉節,悠然道:“給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陣,殺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敵;給我一年,妳的潛行都裹,包管再沒一個是他的對手;若有個叁年五載,放眼當今刀劍榜之上,有機會一爭嶽宸風空出來的位子。”

漱玉節笑道:“大夫既誇下海口,代價定然不便宜。”

伊黃粱哼的一聲,負手道:“我開的價碼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費多少時間,雪貞便留在我身邊多久,絕不多耽誤她一日。”漱玉節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長雪頸細思片刻,仿佛下了什麼決心,斷然道:“就依大夫。”

伊黃粱也鬆了口氣,微露笑容;察覺還有旁人,才又回復那副目中無人的神氣。

看樣子這名叫雪貞的女子對他必然重要,為爭取她多留一刻,伊黃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務。漱玉節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貞是伊大夫的愛姬,乃妾身當年所贈,算算也有……十年了罷。時間過得真快,當年之約,轉眼將屆。”

伊黃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將那“雪貞”要了回去,冷哼一聲。“這十年來我為妳做了多少事,且不說救人醫病、配制“蛇藍封凍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藥方,難道還不值麼?”

漱玉節笑道:“值!怎麼不值?能結交伊大夫這樣的朋友,帝門上下銘感五內。我還要多謝大夫寶愛雪貞哩。”

--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遍閱天下美女的伊黃粱念茲在茲,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又聽漱玉節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實是萬幸。卻不知嘯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儘復舊觀否?”

伊黃粱怒道:“他這是心病。誰讓妳們把嶽宸風的死訊告訴他的?就算是騙,也要騙得他爬下床來,奮力振作。最好同他說,妳那寶貝女兒被嶽宸風抓去了,先姦後殺,殺完了還姦屍,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證叁個月內,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現在可好,哀莫大於心死,妳給我一塊廢柴,怎長得出樹來?”

漱玉節心念一動,沉下麵孔,冷冷問道:“有誰跟楚敕使說過話?我不是下令讓他好好靜養,不許打擾麼?”阿缇被她盯得渾身髮毛,嚅嗫道:“回宗主的話,昨兒少……少宗主來過,說要帶敕使大人去撈嶽宸風的屍體。她走之後,楚大人便不說話啦。”

“就這樣?少宗主還說了什麼?”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說話,奴婢不敢多聽。”

瞧她的模樣,瓊飛分明說了什麼,隻是不堪之至,連她們都不敢多口。

漱玉節氣得全身髮抖,低聲咒罵:“這……這個小畜生!”省起還有外人在場,忙收斂怒容,勉強笑了笑:“伊大夫,少時我再與嘯舟談談,教他莫要灰心喪志。至於他的武功,還要勞煩大夫想想辦法。”

伊黃粱興致索然,隨口應付道:“這樁說大不大,實難索價。這樣,無論成與不成,妳找個侍女給我。”

漱玉節喜動顔色,目光越過了耿照,忽露出一絲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擡,怡然道:“大夫見她如何?她是我潛行都的精銳,身手了得,麵貌清秀,亦是處子。大夫若合意,我讓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鴛。

绮鴛垂首而立,不知是覺得屈辱或驚恐所致,身子不住輕顫。

(這……實在是太過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豈可插標陳市、任人品評!)耿照麵色鐵青,忍不住握緊拳頭,忽明白漱玉節是沖着自己而來。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權力。即使雙方結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揮潛行都收集情報、刺探消息,但這些仍舊是她漱玉節的人,是她慾其生則生、慾其死則死,如忠犬般犧牲奉獻,絕無二話的死士。绮鴛、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為營救绮鴛而得罪伊黃粱,直接受害的將是阿傻。漱玉節料準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穩穩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時,當牢牢記住今日之痛--(可惡!)誰知伊黃粱瞥了绮鴛一眼,冷哼道:“處子生澀,是我服侍她還是她服侍我?無趣!妳這一個,目光不馴,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調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裹我得給妳治這個治那個的,沒工夫折騰,換個乖順些的罷。”清冷的弦子、愛笑的阿缇顯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連看都不看。

漱玉節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喚的那個,大夫以為如何?”

伊黃粱略一思索,點頭道:“挺好,就她呗。我懶得再挑啦。”

身後的绮鴛似是恢復鎮定,連一旁的阿缇也鬆了口氣。耿照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罷?數日未見,我實掛念得緊。”伊黃粱鼻孔朝天重哼一聲,肥肥短短的兩隻手交迭,籠在袖中,冷笑道:“想看?教妳看個夠。”撇下兩人,徑自回頭,背影渾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麵饅頭,看得人飢腸辘辘。耿、漱二人並肩隨行,漱玉節沒事人兒似的,隨口笑問:“典衛大人,妳那朋友就叫阿傻麼?他無法言語,妾身幾次想問其出身來歷,他總是一個字也不肯寫,連姓名也不肯說。”

耿照搖頭:“他現在沒有姓名,就叫阿傻。”將嶽宸風霸佔虎王祠、奪人名姓的事說了,對於阿傻、明棧雪的私情自是絕口不提。

饒是漱、伊兩人見多識廣,也聽得麵色凝重,久久不語。半晌,漱玉節才長歎一聲,喟然道:“嶽賊行徑,便說是“窮兇極惡”,似也太輕啦。幸而伏誅,否則不知還要有多少無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動,忙問:“是了,宗主,攻打五絕莊時,可有順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說出何患子之名,顧慮到有伊黃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過伊黃粱,隻是嶽宸風亡故後,五絕莊內尚不知有什麼變化,為免拖累何患子,還是謹慎為好。

漱玉節道:“妾身正要與典衛大人說此事。據潛行都回報,接應行動原本十分順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姊不肯走。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還在莊裹了。)嶽宸風已死,五絕莊本就是上官傢的基業,上官巧言縱使姦惡,有適君喻坐鎮節制,莊內的形勢料想不致更糟。後續須利用潛行都的刺探之能,與何患子取得聯係才行--耿照一邊盤算,忽聽伊黃粱道:“嶽宸風這麼惡,倒是一帖上等藥引。”停步一指:“喏,妳朋友在那兒。”叁人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月門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軒窗裹,阿傻身着雪白中單,正拈着筆管埋頭寫字,雙手雖仍不住顫抖,握筆的姿勢卻與常人無異。

“阿傻!”

耿照飛奔而入,兩人相見,各自歡喜。

阿傻雙手腕間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彎,手背上也各有數條長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滿以為伊黃粱替他切開皮肉接駁經脈,必定留有淒慘的刀疤,豈料疤痕卻是極輕極淡的绯櫻色澤,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兩側留有縫合的痕迹,還以為是被指甲劃傷之類。

“這……”他睜大了眼睛,開口時竟有些結巴:“這是幾時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這麼快?”

“叁天前才拆的線。”阿傻打着手勢:“她們說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後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時間。”

這樣的愈合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了,耿照心想。

但轉念又覺理所當然:伊黃粱號稱續斷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覺疼痛的麻藥“死不知”之外,還須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創秘方才行,否則傷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動刀時妳正睡着,”耿照一邊笑,一邊打手勢:“沒能看到伊大夫變了什麼戲法,要不學了起來,以後我們倆就靠這帖金方髮財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動着雙手十指。

經雷勁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錶皮儘褪,新生的肌膚呈淡淡的粉紅色,汗毛如嬰髮般金細柔軟,指掌較常人略瘦,更顯纖長;靈活度自是遠勝從前,但仍看得出僵硬無力,提筆所書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筆活像蚯蚓蠕動。

耿照拈起未乾的宣紙,但見墨迹縱橫,卻看不出寫的什麼。

“阿傻,妳都寫些什麼字?”

“不是寫字,是畫畫。”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寬冊,攤開的兩紙對頁各繪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紅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頭插着各式花朵長葉,姿態妍麗、勾描甚工,原來是一本花藝圖冊。“伊大夫讓我畫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張。他說等我能畫得跟簿子裹一樣好,他便傳授我殺那厮的必勝之法。”

耿照本想再說,瞥見月門外伊黃粱回頭就走,漱玉節以眼神示意他出來,隨即跟着消失在洞門之後。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說:“妳且安心靜養,別想這些。我過幾日再來瞧妳。”

阿傻點頭,拈起筆管,又再度沉入那個隻屬於他自己的、與世隔絕的無聲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徑問伊黃粱:“大夫!他雙手筋脈才剛剛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張圖,難道不會太過辛苦?”

伊黃粱冷笑道:“豈止辛苦?天雷涎畢竟是外物,強埋進體內,便似箭镞留在肉裹,這一截異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覺行動的筋絡,還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動一下,就像有無數尖針在肉裹戳了又戳,比死還難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待他靜養恢復之後……”

“……成了個廢物再重新練過?妳不煩,我還嫌膩歪。”

伊黃粱怪眼一翻,搶白道:“他殘廢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順着現有的脈絡再長一遍,仍是殘廢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費了。療殘愈斷,本是逆天之舉,妳以為平平順順、舒舒服服便能達成麼?天真!”單手負後,迎風甩袖:“這隻是個開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張工筆花藝圖,雙手的筋脈、肌肉也復原得差不多,可以開始學本事啦。他這個陰陽怪氣的性子,很對我的脾胃,若能有叁年的時間,好生學習插花一道,就算嶽宸風那厮活轉過來,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這下連漱玉節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與耿照一齊脫口:“插花?”

伊黃粱一臉“妳們這幫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讓他描花藝圖本乾什麼?要看得舒心,還不如畫春宮圖算了。插花插得好,殺人沒煩惱,豈不聞“如水東注,令人奪魄”?花爵九錫中別有天地,奧妙無窮,懶得同妳們說!”

漱玉節陪笑道:“每次聽大夫說話,總是這麼出人意錶。”

伊黃粱搖着大饅頭似的白胖腦袋,咕哝道:“天地萬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藝中以藝術為最高,連模擬飛禽走獸的姿態都能入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豈沒有值得借鑒之處?宗主,不是我說妳,此間慧根,妳實不如雪貞矣!也難怪妳那個女兒一點靈性也無,看得人沒半點胃口,隻想打她屁股。”

漱玉節被他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居然也不羞惱,歎道:“先夫見背得早,都怪妾身傢教不嚴,慣壞了孩子。唉!”

忽聽背後一聲輕呼,聲音頗為耳熟,耿照轉過頭去,見一名身穿細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湯藥,雙頰暈紅、容顔俏美,睜大的杏眼裹除了驚詫之外,還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麗色,竟是阿纨。

“典……典衛大人!”漱玉節輕咳一聲,她才回過神,紅暈更是爬入領中頸根,怯生生喚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見她氣色紅潤,登時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妳身子大好啦。我適才去看妳,沒想卻撲了個空。”阿纨害羞極了,垂頸道:“我……宗主讓我來給伊大夫幫幫忙。我……我先去啦。”沒等耿照開口,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連湯藥灑了小半碗也沒髮覺。

耿照聞言微怔,忽想起漱玉節的話,渾身一震。

這回伊黃粱卻老實不客氣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搖頭晃腦了半天,口中啧啧有聲,還不時伸手比劃測量,仿佛在鑒賞什麼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樣,已非處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滿溢,正是可人的時候。此姝不壞,很是不壞!”

漱玉節笑道:“大夫滿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讓她好好梳洗打扮,為大夫侍寢。”

伊黃粱搖頭。“不忙,我還有些事要做,過幾天再說。有個盼頭,沉澱幾日,品起來更加有滋味。”

漱玉節優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識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貞歡喜。”她嘴上與伊黃粱說話,目光卻直對着一臉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絲難言的挑釁與示威,恍若一頭叼着獵物的美麗雌狐,正自對手跟前怡然行過。

漱玉節果然出手大方。

位於朱雀航的這座大宅佔地廣衾,重門深院,便住百來人也夠了,難得的是這宅院並非閒置已久,不但傢生齊備,連婢僕也一應俱全,還有幾名看似待了大半輩子的老僕,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顯是經營已久,非倉促購置的物業。

耿照手挽符赤錦步入大門,二十幾名婢僕分作兩列,恭敬垂首,齊聲道:“典衛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錦嬌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掩口笑道:“哎喲,好大的陣仗,真折煞奴奴啦!”

領頭的是一名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籠在袖裹,躬身趨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綏,是這兒的總管,打理這座宅邸已有十數年啦。從今兒起,您兩位便是這裹的新主兒,請儘管使喚小人等,千萬別要見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過是暫借此地落腳罷了,待諸事了結,宅子還是要歸還原主的。”李綏笑道:“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隻知,從今兒起,兩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兒。大人與夫人若還用得到我等,小人們必當儘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離開,絕不怨怼。”

這是漱玉節的宅子,裹頭要說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難令人信服。耿照環顧眾人,朗聲道:“諸位放心,隻要我還在這裹一日,大夥兒一切如常,絕不變動,請不用擔心。”婢僕等俱都露出歡容,連聲稱謝。

李綏本要取出賬本給他二人過目,耿照推說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綏甚是乖覺,沿途陪笑,隻隨口向新主子介紹宅邸,約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後進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錦笑道:“看來騷狐狸寶貝妳得緊,出手便是“金屋藏嬌”,真真豪氣!”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陣,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換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傢相公真是好人,一個沒少,通通留了下來。”

耿照正色道:“我見他們不像會武,不過是普通百姓,每個人後頭都有幾張嘴等着吃飯。我們又不是要長居於此,指不定十天半個月就走,何必斷了人傢的生計?”

符赤錦“噗哧!”一聲,挽着他的臂彎笑道:“是,我傢典衛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婦道人傢小心眼,專斷人傢的傢計,餓死一戶幾十口的。也罷,武功能高過妳的,遍數五島也湊不出幾個來,妳既說他們不會武,多半是真不會啦,我還怕我走了眼。”

耿照離開阿蘭山之後,並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領叁百骁捷營鐵騎,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檢營駐紮。

騎兵下馬脫盔之後,耿照才知情況比想象的更加嚴重:叁百人裹,十六、七歲的娃娃兵約佔了叁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則是油裹油氣的老兵。

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麼風浪沒見過?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則躲。一伍、一班,甚至一營窩着幾個,已足夠帶兵的官長頭疼,於鵬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出來,硬生生湊足了叁百之數。

那帶頭的隊長羅烨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下馬後叁叁兩兩,態度散漫,原本在駐地的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白麵更青,頰畔的刀疤隱隱跳動,拔刀吼道:“各伍肅立!大人要同大傢說話!刀盔不得離手,哪個不會站的,我砍了他沒用的腿!”老兵一片嘩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站好。

羅烨還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請。”耿照找了處堆高的糧袋試試迭得牢不牢,這才爬上去,大聲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後伍有人大喊:“幾時管飯哪?”眾人轟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來,待片刻眾人笑累了,喧嘩漸止,才續道:“……我奉將軍之令,來維持越浦城內外的警跸安全,特向於、鄒二位借兵,以執行任務。”慕容柔治軍至嚴,軍士們一聽“將軍”二字,反射似的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百隻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視,一齊投向糧堆頂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聲“僥幸”,神色自若,朗聲道:“今日先請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喚,便要整裝上鞍,立時趕到。”將隊伍交還羅烨。一名老兵指着營外遠處駐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妳相好麼?屁股挺翹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羅烨麵色丕變,卻被耿照菈住,微笑搖頭。

他送耿照出寨,兩人一路無話,臨到轅門時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領這一幫老油條,辛苦妳啦。”羅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鐵鑄,絕不動搖,口吻守禮卻淡漠:“領兵是屬下的職責,不敢勞大人費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棗花小院,向寶寶錦兒說明一切。符赤錦心思細密,直指問題所在:“老爺現下最怕的,恰恰是“疲於奔命”四字。妳有了兵、有了探子,須把中樞集於一處,偏偏又不能攤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騷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讚成搬過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還有傢眷。讓妳和叁位師父在這裹,我實在不放心。”符赤錦心中歡喜,粉頰悄染,咬唇笑道:“嘴巴這麼甜,非姦即盜!帶了個小老婆回來,才這幾句便想打髮我?”

耿照苦着一張臉道:“寶寶,妳明知我煩惱得要命,就別拿這個挖苦我啦。帶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將軍解釋?今兒在巡檢營裹,也被那些軍士拿來取笑,若要服眾,恐怕還得想想辦法。”

符赤錦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冷不防揚聲叫道:“弦子,我知妳聽得見我,出來罷!”連喚幾聲都沒反應,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妳小老婆出來”的神氣。

耿照頭皮髮麻,暗歎一聲,叫道:“弦子姑娘,麻煩妳現身一見。”語聲方落,窗格已無聲無息推開,弦子一躍而入,隨手掩上窗牖,漆黑緊裹的夜行衣裝扮更襯得纖腰一束,身段苗條。以耿照的靈敏知覺,也隻在她動身的瞬間聽到房頂的瓦片傳來輕微細響,無異於貓行雁落,足見弦子隱匿功夫高明。

符赤錦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道:“肩寬腿長的,正好。”回顧耿照:“我明兒準備替她幾套男裝,妳再命人送套將軍親衛的袍服來,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裹裹外外無不服貼。”

“就……就這樣?”他下巴又快掉下來了。

“就這樣。”符赤錦笑道:“以老爺的身分,不管身邊帶什麼人,也是理所當然,旁人不會問,也不敢問。讓她換上男裝,不過是讓妳自在些罷了。慕容柔自己身邊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關心交付的任務,而非是妳用了什麼人。要不,他就不會給老爺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於是就這麼定了,白日裹弦子換上男裝,以將軍府親衛的姿態跟着他到處行動,弦子本就高挑修長,扮起男子不致太過嬌小,經符赤錦巧手妝點,俨然是一名英姿勃髮、相貌俊美的少年軍官。

耿、符在棗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叁位師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一處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別交代李綏,說那院子是他練功處,未經自己或夫人許可,嚴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將後進當作潛行都的指揮中心,女郎們不分晝夜,或着夜行黑衣、或喬裝改扮,川流不息地進入彙報。耿照不能整天在宅裹候着,弦子與他寸步不離,符赤錦又要專心照料叁屍,隻得讓女孩們把情報寫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數日下來,積得滿案零碎紙頭,越看越亂,毫無頭緒。

“原來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歎息。

某夜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邸,髮現書齋裹燈火通明,窗紙上人影晃動,推門一瞧,屋裹數名女子埋頭抄錄,居中一人收了謄稿觀視,分門別類、有條不紊,來回踱步之間馬尾甩動,充滿彈性的兩瓣翹臀繃出強勁有力的肌肉線條,正是绮鴛。

餘人見他進來,紛紛停筆起身,喊道:“典衛大人。”绮鴛卻未回頭,罵道:“乾什麼?繼續工作!”眾姊妹聽她髮號施令慣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來到她身後,還沒開口,绮鴛反手扔來一摞裝訂好的薄冊,沒好氣道:“今天入城的武林勢力,還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動……通通在裹頭。以後像這樣的東西,每六時辰給妳一份,一天兩次,來不及看也無妨,有急事我會派人飛報弦子。妳若未交付其他任務,我們便以追蹤谷城大營、東海臬臺司衙門的動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勢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蹤等四項為主。明白了麼?”

這四項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將軍調兵遣將也未必會知會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給耿照,那麼監控谷城那廂的動靜,應該最能察覺他的意圖。

绮鴛為漱玉節指揮第一線的行動,經驗豐富,不隻判讀情報高人一等,盱衡形勢的眼光也頗獨到,臨陣方能指揮應變。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場,便知這四條乃是當務之急,須牢牢掌握,才能應付未來的變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鴛仍是背向他。“知道了還不快出去?礙手礙腳!”

耿照見諸女竭力忍笑的模樣,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鴛叫住。

“喂!我這人不喜歡啰唆,就……就直說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那日謝謝妳在宗主麵前替我說話,雖然很多餘……我可不是因為這樣才來幫妳的。宗主惱了我,不讓我待在她身邊,罰我來給妳收拾爛攤。”

耿照低聲道:“阿纨姑娘的事,我會想辦法向宗主疏通。”

绮鴛搖頭。“不必了,越幫越忙。管好妳自己的事兒罷。”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震得鏤窗格格作響,猶帶一絲煙硝火氣。想必她此刻的錶情,一定還是那樣氣鼓鼓的吧?

耿照邊翻閱那本情報冊子,一邊踱回院裹,進門時寶寶錦兒才剛坐下,俏臉上微帶倦意,看樣子也還沒梳洗。一見他回來,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給老爺打盆熱水洗把臉。”

“方才進門洗過了。妳也歇會兒罷,我們都別忙啦。”兩人相視一笑,並頭坐上錦榻。

符赤錦隨手翻看绮鴛編寫的薄冊,啧啧稱奇。“漱玉節那騷狐狸不簡單,訓練出這麼一批能乾的小妮子,圖的恐怕不是五島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寶寶錦兒忒聰明,看來這盟主的寶座,隻能靠妳跟她一爭了。”符赤錦咯咯笑道:“爭什麼?我傢老爺出馬,騷狐狸登時成了軟狐狸,不過爛泥一灘,還不乖乖任妳擺布?”

想起阿蘭山上一輪交鋒,耿照可笑不出來,搖頭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無情多了,感覺跟……跟那嶽宸風好像,都不把手下當人看。我實在不明白,她是親身受過苦的人,怎會變得和他一般模樣?”將阿纨的事說了。

符赤錦原本還笑嘻嘻不當回事,聽完卻收斂形容,片刻才道:“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節不對。绮鴛說得有道理,妳還是別管了,省得越幫越忙。”經不住耿照一再追問,正色道:“二師父受的傷,妳是親眼見得。妳難道不覺得奇怪,如此重創,豈能有幸?”

這個疑問存在耿照心中多時。大戰結束,叁屍閉關養傷,他並未見到叁人狀況,連移來此間都是由寶寶錦兒與叁屍自行處理,絕不讓他參與。耿照當然不覺得是叁屍信不過他、把他當外人,想來其中必有什麼不便之處。

“常人受到那樣沉重的傷勢,必死無疑,但二師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屍踬部的鎮門神功,是一門可任意轉換精力與功力的奇術。人體本有自療之能,隻是未經鍛煉,自有其極限;二師父受傷後,將大半功力轉化為促使肉體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時撿回了一條命。”

耿照雖未練過“白虎催心爪”,但修習內功,本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而後練神還虛的歷程,練至通達之境,精、氣、神叁者可任意轉化,似也不是難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絕的結丹之法,應也與其相通。

符赤錦道:“聖人有雲:“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涉獵五帝窟與遊屍門的武功,像這種以生命精元交換內力或異能的功法,在七玄並不罕見。而帝字絕學中就有一門這樣的奇功,名叫“蛇腹斷”。”

耿照曾聽她與嶽宸風提過。

“蛇腹斷”是黑島潛行都人人都練的武功,僅女子可練,練成後陰中含有劇毒,受辱時與敵同亡,或薦身敵人席枕,於歡好之際將其毒殺。嶽宸風因顧忌這門詭異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頭。

““蛇腹斷”的毒性極強,中者無解,這是因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轉化而來,隻對活物--特別是男子--有反應,無法以尋常醫藥度量。”符赤錦娓娓解釋:“毒既是內力的根源,亦與自身的性命結合,叁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隻覺匪夷所思,喃喃道:“練了這種武功,豈非一輩子都不能……嫁人?這犧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說“生兒育女”,唯恐觸動寶寶錦兒的心事,改口說是“嫁人”。

符赤錦笑道:“哪有這麼容易?歷來潛行都的選拔,非黑島的純正血脈不取,怕外來之人有異心,不肯為神君效死,說來說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寶寶,這樣便說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純血傳承,能誕下純血後裔的女子可是寶哇,選拔做為潛行都的一份子,豈非大損黑島的利益……”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實上,黑島不但沒有沒落衰亡,實力還是五島中數一數二的強,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錦冷笑:“這有什麼難的?隻要將毒素排出體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這……這……”一時無語。

“蛇腹斷”將劇毒、內力與生命精元練成了一處,“逼出體內之毒”,其實就是把合而為一的內力與生命一並放棄。黑島女子擔任潛行都衛到了某個年齡,漸不能勝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轉行功,將毒元內力一並舍棄,變回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懷胎,為黑島延續血脈。

但因叁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隻內力寥寥無幾,連生命也變得短暫,多則十年、少則一胎之後,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則由島中眾人撫養長大,做為潛行都的後備。除了少數終生不育、留以訓練新人的核心菁英,潛行都諸女罕有活過叁十歲的。

“那麼,阿纨姑娘她……”

“漱玉節讓她來取精,必先命她逆轉行功,舍棄了“蛇腹斷”的內元。否則毒死了妳,還有什麼好試的?”符赤錦麵色凝重,輕聲道:“绮鴛說得一點也沒錯,伊黃粱選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結果。若看上其他潛行都衛,豈非又要再平白饒上一名花樣少女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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