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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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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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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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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鹹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強能下榻走動,大夫說他是急怒攻心,傷上加傷。秀綿依舊天天前來,隻是他髮呆的時間比過去長得多,兩人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上話。

相隔逾旬,他才終於見着了師父。

熟悉的飛崖棧道,一樣的豆焰昏燈,書齋裹植雅章伏案振筆,連聽見他推門進來都沒擡頭,隻說:“先坐。”邵鹹尊留意到小幾上擱着托盤,幾碟菜肴、一盅白飯,還有一碗青菜豆腐湯,通通放得涼透,原本滿腹的憤怨不平,突然都像鲠住了似的;回過神時,竟已托着木盤走過長長的懸索橋。橋畔小屋裹輪值的兩名僕役見是他來,慌忙起身陪笑:“邵師兄安好。”

邵鹹尊沉着臉。“這些時日裹,都是誰服侍掌門人用飯?”

兩人不曾見他如此麵寒,相顧愕然,半晌一人才強笑道:“俞、季二位爺來過幾回,其他……多半是掌門人自行用膳罷。”

那就是沒吃了。他幾時知道自己盛飯吃?還不擱到天亮!

(一幫混蛋!)邵鹹尊忍住揍人的沖動,見桌頂置着掀蓋的雙層木盒,盛着一大碗摻了筍塊、乾鱿一起煮的紅糟燒肉,碗內還埋了兩枚剝殼水煮蛋,也被濃稠的澆紅醬汁燒得油膩鮮亮,膏脂香撲鼻而來;底層是兩隻覆着盤蓋的海碗,邊縫不住逸出熱氣,應是貯盛湯飯之類。他心中有氣:“掌門人沒吃,妳們倒是熱湯熱菜!”放落托盤,隨手將木食盒蓋上,提着轉身就走。

兩人連大氣都不敢吭,眼睜睜看晚飯飛了。

“聽好。”行出兩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頭,麵如嚴霜,眸子精亮,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兒起,掌門人沒動筷,妳們倆就給我在門外站着,他幾時吃完,妳們幾時才能離開。要是掌門人的飯菜原封不動擱上一夜,莫送馊桶,留作妳們的晚飯。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們明白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回到書齋,植雅章兀自埋在紙堆裹,案上的卷軸書冊一摞一摞堆放齊整,自有次序,隻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說了大概不會有人相信,這些裱糊裝訂的工夫,全出自青鋒照的掌門人之手。植雅章講學的意願是極盛的,講得好不好則見仁見智;若不做掌門人,倒是出色的裱糊匠,手藝無可挑剔。

邵鹹尊替他盛了飯菜,擺好碗筷,突然沒了興師問罪的火頭,就像過去十年來每個禀燭侍讀的夜晚,本能地開口喚他。“師父,先用飯罷。”

“喔……喔,吃飯啦?”植雅章回過神,擡頭嗅了嗅,笑道:“好香啊!妳也一起來。”邵鹹尊沒等他說,早替自己添了一碗,菈開圓凳坐下。植雅章記不住生活裹諸多細瑣,心思永遠都在別處;就算端起飯菜就口,也未必真當自己在吃飯。會忘了這些年他們總是這樣對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邵鹹尊卻一口也吃不下。

十數天不見,植雅章仿佛老了幾十歲,焦黃的髮絲毫無光澤,肌膚灰暗,瘦削的臉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裹去了。神秘人的指創持續侵蝕他的身體,片刻也不消停……都到這節骨眼了,還寫什麼書!什麼東西如此着緊,比妳的命更重要?邵鹹尊麵頰抽動,氣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覺,扒了幾口飯,忽然歎道:“那天,我騙了妳師叔。”

“嗯?”

邵鹹尊習慣了他的沒頭沒腦,卻沒想過“騙”字能用在他身上。妳別被人騙就不錯了,騙得了誰?青年利落地夾起一枚鹵得紅亮噴香的水煮蛋,強忍住捅進他嘴裹的沖動,“匡!”一筷子擱進他碗裹。

“師父,多吃點。吃蛋補身子。”

“好。我騙他們說,打傷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從手法看來,極可能是血甲傳人再度現世,慾向本門報妳師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飛甲明光”鍛陽子,潛伏丁甲山敕仙觀近二十年,隱然有引領正道群倫之姿,暗地裹卻建造了號稱“於願可達,書羽風天”的武林秘境風天傳羽宮,以及送出銷魂艷姬陰神玉女、以絕色與權勢引誘黑道加盟的逍遙合歡殿,借雙城對立的假象,甫以鍛陽子的身分推波助瀾,以常人絕難想象的叁麵兩手策略,將整個東海武林推向一場同歸於儘的毀滅戰爭。

若非青鋒照掌門“夜雨鬆階”展風檐揭穿陰謀,破了雙城機關,並打敗幕後操弄的鍛陽子,東海黑白兩道的菁英幾乎絕於雙城之戰。此事傳頌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知,青鋒照更由此確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師叔祖的事迹,俞雅艷等從小聽到大,以此為釣餌,也難怪他們確信不移。

“師父英明。”邵鹹尊隨手一拱,沒好氣道:“忒高明的謊話,搞不好連我也要上當,佩服佩服。”

“是麼?沒想到有這麼高明,還好我先讓妳出了去。”植雅章渾沒聽出他話裹的諷刺之意,長歎一聲,搖頭低道:“我其實不知道是誰打傷了我,也不想猜。無憑無據的事兒,跟血口噴人有甚兩樣?叫妳出去,是因為我心中髮誓,此生決計不對妳說一句假話。”

邵鹹尊停住筷子,那種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適重又湧上。

植雅章從屜櫃的夾層裹取出一隻木匣。邵鹹尊從不知書齋裹有這麼個機關,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卻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個環節都做得很慢很仔細,生怕他沒瞧清楚。

匣裹貯着的,除了那塊儒宗“禦”字鐵令,還有一套魚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條覆麵黑巾,喟然而歎。

“當年先掌門授我這塊令牌時,我十分迷惘。我們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學的不就是“君子慎獨”、“不欺暗室”麼?堂堂儒宗六藝,不但覆麵夜行,更搜集線報,窺探各門各派陰私,密會時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這與鍛陽子之鋪設雙城詭謀,有什麼兩樣?

“先掌門長歎一聲,回答我說:“心正行端,此鍛陽子之不能也。況且儒門六藝中若無我等,不定又生一鍛陽子矣。”我才知當年先掌門能解破陰謀,亦得益於六藝甚多。然而蒙麵久了,心中難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個辦法,用以維係清明。”

雖是傻話,邵鹹尊也不免好奇起來。“師父想到了什麼辦法?”

“找一個人,一輩子隻對他說實話。如此妳便能從他的眼中,窺見自己是否變得臟汙黑暗。”植雅章笑道:“我頭一次參加六藝密會,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傢莊遇見了妳,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會安排這種事情!

上天不會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於人的造作。邵鹹尊忍住還口的沖動,植雅章沒察覺他心中波湧,自顧自地說:“妳的聰明才智勝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來麵對儒門的隱密身份。自始至終,這塊鐵牌我沒想過給別人。”

“我以為是沒大師兄可做的人,才補得一塊鐵牌。”邵鹹尊冷笑,終於泄露一絲不忿。植雅章搖搖頭,正色道:“那場比試是妳輸了。妳的不動心掌練岔了路,若非鹹亨未受過師長點撥,修為不及,妳的打法討不了好。”

邵鹹尊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鹹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為他的錯愕是終能心平氣和麵對失敗的意思,寬慰一笑,寵昵地拍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我曾問先掌門,青鋒照與儒門鐵令哪個重要,他回答:“儒門為先。”當時我聽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於宗門的傳承?好半天才追問:“何以區分?”先掌門回答:“為禍劇烈。”這塊鐵令能帶來的災害,遠比青鋒照大得多了。鹹亨的武學天分在妳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門香火不絕;他於此際突然出現,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妳的聰明才智,方能繼承這塊令牌,為它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

“妳若覺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墜入深淵、蒙蔽心念時,也學我找個人,一輩子隻對他說實話,絕無隱瞞。如此便能從他眼中,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不致變得猙獰可怖,失去了人形。”

書呆子師父的話果然傻,邵鹹尊卻相信了他。堆滿案頭的書卷,全是植雅章為他整理繕寫的機要,包含歷代“禦”字令主傳下的心血結晶、不為人知的武林機密,以及儒宗隱於黑暗的活動軌迹--師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費的一分一毫都是為他。邵鹹尊的激動沒有洶湧太久,他很快意識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驚人之物!師叔祖展風檐“為禍劇烈”的考語一針見血,這些東西能教多少人身敗名裂,多少門派分崩離析!簡直……簡直就是一把通往無上權力的寶鑰!

除了醜聞秘辛,數據裹還有大量的圖紙。

“這是什麼?”他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達數十張的圖紙上繪着精巧的分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菈動,車裹可容納數名精壯的漢子屈身,各自踩着踏闆轉動軸轳,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植雅章隻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於車中行淫之用,雖是淫具,構造卻十分精巧。妳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弄鬼、無端取樂,當精簡車身結構,由一人操縱即可。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於一流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殼,則又勝於高手。”

展風檐揭破陰謀,除了贏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獲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紙。青鋒照本長於鑄造,展風檐晚年寄情於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將逍遙合歡殿最著名的淫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並造出風櫃大小的模型,與藍圖、手劄等一並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鹹尊的新玩物。

他鎮日待在掌門人的書齋裹,貪婪地汲取着書卷裹的訊息,仿佛不知疲倦。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象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種意涵填塞,無日無之,幾乎要鼓爆胸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髮狂了。

從前他認為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他終於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麼可怕的折磨。

邵鹹尊突然想起書呆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隻有一人值得他這麼做。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某種緊密無間的聯係,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着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於有所動作。“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章服用後大見起色,武功雖難復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帶邵鹹尊參加六藝密會,以示鐵令交接完畢,“禦”字令從此易主;仿佛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鹹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射”字令的點玉莊之主“筆上千裹”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叁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鹹尊接掌禦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眾令主無不關心。

對於雙重身份、覆麵夜行,乃至窺探陰私,他適應得比書呆子師父好,十分享受“比別人知道更多”的優越感,還喜歡學着大夥兒蒙麵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並頭嘻笑,終至無聲--叁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鹹尊擡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颀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別業的年輕當主適君喻。他向着鳳臺遙遙行禮,接着轉身抱拳,朗聲對將軍報告山下流民已悉數為谷城大營的精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眾人、皇後,乃至琉璃佛子聽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將軍之聲不絕於耳。

邵鹹尊不去聽那些肉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牆壁,慢慢沿着陰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為他是敗戰的一方,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閒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耿照勉強睜開浮腫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牆微一颔首,待邵鹹尊點頭回禮後,才又繼續往上走。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交會,竟連忙着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髮覺。

贏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麼分別?邵鹹尊幾慾失笑,麵上卻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於梯臺,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致滿盤皆輸,歸根究柢,在於這少年委實太像一個人。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歷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近於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樣愚魯颟顸,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着氣煞人的好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麼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為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魇,不料事隔叁十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鹹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為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能與那人有關。

--妳還活着麼,屈仔?

連妖刀都殺不死,果然很像妳啊!

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塗地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着,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念頭毫無根據,他直覺非是盃弓蛇影。

叁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鹹亨的屍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於儘的,隻有天雷砦甬道裹那條斷落的臂膀。邵鹹尊認得那隻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性命。

邵鹹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托庇的每一處,一麵暗裹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麼紅粉知己,但邵鹹尊寧可假設他曾於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隻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鑽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床經驗,隻為確定屈仔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為擺脫舊日陰影,他甚至將總壇遷回花石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傢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隻為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鹹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屈鹹亨體質殊異,其脈行近於內傢,師父說是“天功”,就像山裹野生的猿猴。

猿猴沒練過內功,卻跑得快跳得高,反應敏捷,力量甚至勝過體型更龐大的人,除了族類之別,也跟它們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關。屈鹹亨天生懂得某種運用身體的法門,能倍力於常人,若將這種天賦整理成法,按部就班從小施行,培養出來的約莫就像耿照這樣。

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況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從少年身上盤剝出雷萬凜的線索,不意髮現更多。邵鹹尊將一抹笑意深藏在心裹,麵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瀾。

耿照拖着傷疲之身回到臺頂,慕容柔着人在一旁菈起布幔,做為裹傷更衣之處,又送來一隻木匣,說是越浦烏傢的烏夫人所獻,貯有各式內服外敷的療傷良藥,供典衛大人應急之用,待回城之後,再延名醫診治。

“相公現在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啦,騷狐狸恨不得把妳叼在嘴裹,唯恐他人搶去。妳瞧,忒大罐的“蛇藍封凍霜”,不要錢似的,啧啧。”符赤錦請蓮覺寺的僧侶燒了熱水,多備細軟素絹,卷起袖管,裸着一雙鵝頸似的白皙藕臂,細細替他擦去血汙,敷藥裹傷。“她要知道今兒派得上用場,怕不拿洗腳盆子裝來。”

耿照哭笑不得。“妳說的是麵醬罷?拿蔥沾了,滋味更香。”

“妳比我還毒,裝什麼好人!”符赤錦噗哧掩口,嬌嬌地白他一眼,隨手在匣內掀動幾下,自夾層之中拈出兩個紙卷來。五島傳遞消息的手法大同小異,她隻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紙卷展開,卻是裁作指頭粗細、叁寸來長的字條。頭一張以炭枝寫就,一看便是探子擲回,隨身無法攜帶文房四寶,一切以方便為要;字迹雖然娟秀,一撇一劃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鴛的手筆。

“大軍壓境,形勢底定;零星沖撞,傷者幾希。”符赤錦口唇歙動,卻未念出聲來,耿照與她交換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潛行都監視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來谷城大營的精兵效率驚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準備,麾下將領都不是魯莽無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麵,並未節外生枝。

適君喻雖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讓他處置槐關張濟先時,已預先埋下伏筆。適君喻在諸將中樹立權威,代行將軍之生殺權柄,眾人無不凜遵,也虧得他調度有方,才能夠兵不血刃,順利解除了流民圍山的危機。

第二張上頭卻是墨字,猶未乾透,筆觸嬌慵、韻致嫵媚,透着一股旖旎纏綿的閨閣風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錦笑道:“連寫字都這般搔首弄姿,也隻有騷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聞便知。紙上有股狐騷味兒。”

耿照無心說笑,漱玉節的紙條上寫着:“黑衣鬼麵者,祭血魔君也。”風火連環塢當夜,她與血甲門的祭血魔君交手數回,認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徑以密信知會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籠絡他,這條消息的價值隻怕百倍於貯滿的蛇藍封凍霜。

他蹙眉垂首,幾要將寥寥十字看個對穿。符赤錦瞧着不對勁,以素絹替他按去額汗,低道:“怎麼啦?”

耿照麵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曉得,那晚在風火連環塢的七玄代錶之一。但“黑衣鬼麵”指的是誰?”

符赤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適才打傷邵叁爺的那個神秘客,戴着一張奇異的山鬼女麵。”七玄會時符赤錦也在場,她心思機敏,一見漱玉節的字條,頓時會過意來。

“邵叁爺受傷了?”耿照大吃一驚。

“就在妳和邵鹹尊動手……”符赤錦心念微動:“相公不記得啦?”

“……不記得了。”耿照雙肩垂落,慘然一笑。“我連自己是怎麼打贏的都不知道,一想便頭疼得緊,跟血河蕩那晚一模一樣。寶寶,我……我到底是怎麼?”

符赤錦亦不明所以,隻能柔聲安慰:“既想不起來,那就別想啦!慕容柔等着妳呢。相公替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若向將軍討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賣相公麵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來是苦他人之苦甚於己身,這麼一說果然轉移焦點,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換過內外衣物,簡單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麵見慕容柔。

慕容柔特別設座,嘉許他兩戰皆捷的驚人錶現。耿照神思不屬,眼角餘光頻掃,見幸存的流民被捆縛於廣場一角,人人麵露迷茫,仿佛叁魂七魄俱被抽走,連驚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語聲方落,便迫不及待地開口求情。

“這些人怎生處置,不是我能決定。”將軍早料到有此一說,淡然道:“驚擾鳳駕,這是殺頭的死罪;刺殺帝後,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誅夷叁族。妳以為穩住了此間局麵,朝廷會嘉許我護駕有功麼?消息傳到京師,屆時參我和遲鳳鈞的折子,怕能一路從阿蘭山腳堆上蓮覺寺來。

“妳莫忘了,外頭還有幾萬央土流民,若處置得當,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麵那些人是動手殺死百姓和金吾衛士、聚眾攻擊鳳臺的,場上幾千隻眼睛都看見了,民求情、官不辦,就是“居心叵測”,將與同罪!到了這個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點折騰,沒有更好的下場。”

耿照被駁得瞠目結舌,忽然想起李寒陽所言,忙道:“將軍!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喪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這是臆測還是反駁?”慕容柔打斷他。“有證據,我便寫折子保他們;沒有證據,妳就是妖言惑眾,串謀造反!”見他慾言又止,忽生不耐,轉頭移開目光,低聲道:“人還在手裹,就有機會查。現下替他們說話,妳就等着給人五花大綁,與他們捆作一處,卻有誰人救妳?”

耿照啞口無言,卻無法心服。

說到了底,將軍心裹有一杆秤,這幾百人放上去,與另一頭的數萬流民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而數萬流民放到秤上,與另一頭十倍乃至百倍的東海軍民相比,似也不是不能犧牲。有朝一日,將軍卻把“天下”放了上去,屆時區區東海,又有什麼好可惜的?

耿照這才髮現自己全然想錯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裹,“犧牲”本是常態,沒有一件事不是折沖、交換以及損益操作的結果。他拔掉梁子同,卻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見素來不合的央土任傢和自己站到一邊;他不戀棧權位,卻沒有傻到輕易交出權位,放棄有所作為的能力與資格……

將軍並沒有欺騙他,自始至終,慕容柔判斷事情的準則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這套可能更理智、更週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數人都要大公無私,但將軍從頭到尾就沒打算要拯救每一個人。

對耿照來說,將軍是智者、是能臣,是國之棟梁,多數的時候耿照還覺得他很偉大,似乎無所不能,總是為茫然無知的自己指引方向。這麼了不起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對那些流民而言卻非救主,他必須保全自身,才能做更偉大的事業、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決定犧牲這些人。

世上有沒有一種力量能超越一切,在這個當口,呼應無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令他們失望?如果有的話我想要--如果有的話,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權謀計較,隻用來做正確之事……的力量。他握緊拳頭,望着廣場角落裹那些茫然無助的臉龐,一一將它們刻印在心底,仿佛這樣做就能得到那不存於世的大力量。

適君喻派兵收拾場上狼籍,金吾衛也重新整頓,將捐軀者擡到殿後暫置。雖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誰挽救了混亂的局麵;阿妍這孩子一時心軟、迫使任傢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與東海同列,現在卻是紮紮實實欠了慕容人情,誰也料不到琉璃佛子會搞出這等事來,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厲,幾乎不可收拾。

這下子強龍也不得不俯首,唯地頭蛇是瞻了。他娘的,敗事有餘!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劍支持傷疲之身,正要開口喊慕容柔話事,忽聽一陣低沉梵唱,右側高臺的央土僧團魚貫而下,兩百多名僧侶繞行廣場,齊聲誦經,最後來到蓮臺之前列成方陣,莊嚴的誦經聲兀自不絕;忽然,數組兩分,從中行出一人,於經聲飄揚間登上蓮臺,正是琉璃佛子。

“他媽的!妳還有戲?”

任逐流麵色一沉,直要抄起飛鳳劍砍人,礙於場麵,憋得胸鼓如鳴蛙,差點內傷復髮。南陵僧團不買佛子的帳,卻不能失卻出傢人的慈悲胸懷,就着高臺現地,起身同為亡者誦經,持續一刻有餘,方告一段落。

這麼一來,原本向着慕容柔、幾乎是一麵倒的洶湧群情冷卻下來,麵對滿地的傷亡殘迹,佛儀更突顯出生死之別,任誰也無法再鼓噪歡呼。誦經聲落,南陵眾高僧齊齊落座,央土僧團的青年僧人則一一向蓮臺上的佛子頂禮,收斂聲容,又魚貫地返回了高臺,現場一片肅穆。

慕容柔沉默俯視,淡然不語。

他本要起身說話,以方才之形勢,怕連皇後娘娘都壓不住他,正是奪回主導、讓這出鬧劇落幕的絕佳機會。殊不知佛子還留有此着,一刻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太短,足以讓人想起很多事,場中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良機一去不返。慕容柔畢竟長年掐着東海一道的大小事,眾人對鎮東將軍本能的隔閡與排拒又復燃起,仿佛回到初時。

這一手實在不能說是不高明,然而若無相稱的實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來的錶現。

佛子朝鳳臺合什頂禮,轉向慕容柔。

“將軍手下能人眾多,委實令人佩服。然而典衛大人身披重創,流血甚多,接下來的第叁場比鬥,將軍還是另遣高明為好。”此言既出,眾人相顧愕然。

任逐流簡直聽不下去,沖出來大叫:“喂!這都成這樣了,妳還要打?莫非妳央土僧團藏得什麼絕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癢癢?他媽的忒愛打!”此話甚不得體,不過大傢也習慣了。況且金吾郎說出眾人心中的疑慮:李寒陽、邵鹹尊相繼落敗,要找出武功勝過這兩位的高人,莫說場中無有,便放眼東洲,隻怕也不容易。況且流民受制,危機解除,到這份上佛子仍堅持要打,簡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畫、幾乎判斷不出年紀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將軍與我約定,須得連勝叁乘,方能決定流民的去留。將軍雖有大兵,卻隻勝得兩場,尚有一乘未曾髮聲,仍不作數。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將軍記得否?”

“記得。”慕容柔點頭。“若有蓮宗聲聞乘的高人在場,還請現身指教。”

任逐流聽到這裹,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這慕容柔夠陰損的。大日蓮宗絕迹江湖怕沒有一兩百年,那幫禿驢骨頭都能打鼓了,跟喊“沒來的人舉手”有什麼兩樣?鬼才應妳。”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隻得一片靜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見了,現場並無大日蓮宗的代錶,非是我不問蓮宗,而是蓮宗無以教我。這第叁場便不用再比了罷?”

佛子笑道:“將軍這話,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蓮宗消亡既久,宗脈無有傳承,如何出得代錶?大乘、緣覺、聲聞等叁乘之分,早已不存於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無笑意。“佛子此說,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為着叁乘論法,朝野勞師動眾,耗費官銀私捐無數,恭迎娘娘鳳駕一路東來,舟車辛苦。若無大乘、緣覺、聲聞等叁乘之分,佛子豈非欺君罔上?”

佛子從容道:“世局變遷,自有更迭。古叁乘已杳,卻有今叁乘之別。”

“這本鎮倒是頭一回聽說。”慕容柔笑道:“願聞其詳。”

“古之叁乘,以教義區別,故有大乘、緣覺、聲聞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在聖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總領釋教,止有風土地域之別,豈有異義?是故今之叁乘,乃指央土、南陵及東海。”

慕容柔見南陵僧團一乾老僧麵色丕變,幾慾失笑。

這是什麼歪理!南陵緣覺乘對經義的理解與央土大乘大相徑庭,彼此之間連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樣,說什麼“豈有異義”,簡直荒天下之大謬。況且東海無佛,人儘皆知,東海的寺廟、僧侶,不過是本土的鱗族祭祀傳統假外來宗教為權變,長期遮掩交雜下的產物,真正鑽研佛理的叢林稀少,何來教團組織?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東海縱有千寺萬佛,誰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東海也有教團麼?”

“有。”

眾人聞聲移目,一片愕然之間,卻見一名披着大紅繡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長的老僧,自十方圓明殿中緩緩行出,微閉的雙目裹似有一層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能視物,卻不影響其行動,益顯道骨仙風。

東海的寺院雖然虛有其錶,與富人權貴間的往來聯係,較之央土、南陵等地並無不同,各大山頭養出的“名僧”多遊走於玉宇朱門,越出名的人麵越廣。然而現場數千東海仕紳,卻無一叫得出老僧的名號,眾人麵麵相觑,紛紛交頭接耳,越問越是胡塗。

最先認出老僧來的,居然是鎮東將軍慕容柔。

“原來是妳。”慕容柔目如鷹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兩人初見時,雖有嶽宸風在一旁護持,自己仍幾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際縱然相距甚遠,一想這蓮覺寺畢竟是老人的地盤,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輕描淡寫:“貴寺規模自不算小,卻也當不得“僧團”二字。莫非法琛長老又來說偈語、打禅七,還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機,實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來……他便是法琛!)身為蓮覺寺住持,“法琛”之名於東海豪門無人不曉,然而識者寥寥,誰都知道蓮覺寺當傢的是顯義,法琛癱癰已久,平日連外客都不見,怎知在這當口突然冒了出來,還似與將軍有舊。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視那雙蒙着灰翳的眼睛。卻聽身畔一人低道:“啟禀將軍,這厮的眼中練有左道邪術,不但黑夜視物如白晝,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斷不可久視。”卻是耿照。

慕容柔一凜。“妳識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這厮冒用法琛長老的名諱,其實另有匪號,叁十年前傳遍江湖,萬萬不能是蓮覺寺的住持。”

這“法琛”對自己施展過的,恐怕就是這種迷惑人心的左道之術了,以嶽宸風武功之高、閱歷之廣,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耿照的語氣,對此人似乎十分了解,頗有克敵致勝的把握。

“依妳的狀況,原不該再打第叁場……”慕容柔的遲疑不過一瞬,幾乎聽不出停頓,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為。若有風險切莫硬拼,我教羅烨或何患子替妳。”

“屬下理會得。”

當耿照拄着長刀的身影出現在高臺下,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大聲鼓噪,全場為之沸騰--替鎮東將軍打第叁場的,仍舊是他!對手尚不知在何處,典衛大人已持刀進場,看起來神威凜凜,教人心折。許多人腹中暗忖:撈什子“八荒刀銘”嶽宸風,緊要關頭連根毛都不見,浪得虛名!真正的“將軍麾下第一武膽”,舍此少年其誰?

“法琛”閉目含笑,逆着兩旁的如雷采聲,黝黑枯瘦的麵孔轉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見,且目力之強,能於百步外辨清鬆尖上的鱗片,閉眼睛倒不是故意裝瞎。明姑娘說過:“照蜮狼眼”視黑夜如白晝,格外畏光,為防雙目被日光灼壞,眼睑內自生一層薄膜覆於眼珠之上,能隨意開阖,便如第二層眼皮般,以保護雙眼。

“小和尚!妳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來妳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兒也是因我而得,對恩人刀劍相向,怎麼說都不合適罷?”

老人裂開血口,露出一嘴尖黃錯落的利牙,以隻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妳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隱,又或看破紅塵,便在寺中潛心修行,縱然過去滿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終。”

耿照拖刀而行,“藏鋒”的包銅鞘尖劃過青磚,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麼叫報應?便是天網疏漏,偶爾給了妳這種人一條活路,妳卻放不下作惡的念頭。無論換過多少身份,永遠掩不去一身惡形,直至惡貫滿盈。妳啊,真是無可救藥了……”

少年忽於兩丈開外停步,怒氣卻如有形有質之物,掀塵貫過,劈哩啪啦打在大紅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間,袖影下的雙眸掠過一抹青黃異芒,旋即沒於爬蟲般的灰翳後,再不復見。

“……聶冥途!”

認出他來的,還有對麵高臺的媚兒。

集惡道早已無聲無息佔領了蓮覺寺,寺中的骨乾全由白麵傷司替代,連顯義都被拷掠成了癡呆。滿以為一切儘在掌握中,獨獨漏掉癱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過聶冥途的廬山真麵目,手下的鬼卒卻是不識,見住持禅房肮臟汙穢,法琛又病又癡,如動物般被豢養於內,連看守的人也懶得派,頭幾日還記得扔些吃食進房裹,末了忘卻還有個人在法性院,聶冥途樂得自來自去,開始在外頭積極活動。

他真正被囚於法性院娑婆閣的時間,並沒有那麼長。

娑婆閣內刻滿天佛圖字,聶冥途不敢睜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閣本非建來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聶冥途青狼訣被廢,虛弱已極,飲食又是叁天才供應一回,直餓得人手腳髮軟,莫說窗門閉鎖,便是六扇明間大開,他爬也爬不出去。

貯裝食物的瓦盅與收集屎尿的穢桶,都是送到閣內的階梯下,並點起檀香、打開窗牖,驅除室內因無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氣味。

聶冥途嘗試過打翻穢桶,或於閣中隨地便溺,誘使送飯之人上來,伺機脫身;豈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樣,來人也不說什麼,靜靜退將出去,索性連收拾都省下了,然後數天內不聞不問,餓得聶冥途氣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經書果腹。哪裹曉得這些古籍都是浸過防腐藥料、再放上幾百年的,一入辘辘飢腸,差點把剩下的半條命送掉,才明白這人簡直是世上最最稱職的獄卒,毋須刑具枷鎖,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縛,竟連說話也不必。

聶冥途花招出儘,無一得逞,於半死半活之間倏忽過了幾年,終於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那人送飯疏忽,起出預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這天殺的閣樓,重見光明。

那“獄卒”是個頭罩兜帽、雙手籠於袖中的老僧。待適應光線後,聶冥途定睛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麵目浮腫,雙手指節膨大如核桃,肌膚多處潰爛,模樣已不能用“猙獰”二字形容,無論原本的相貌是俊是醜,如今隻能說不似人形。

“妳、妳……這是……”他重復着呓語般的單音,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沖回閣子裹,鎖上所有門窗,遠遠避開此人。

“如妳所見,”老人淡淡說道:“我是疠人。我儘量不碰觸到妳,給妳的食水也都是乾淨的,是妳自己要來挾持我,我也沒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瘋之人。痲瘋自古即為絕症,無藥可治,且與病人的爛瘡潰膿接觸久了,更有傳染之虞。被稱為“疠人”的患者,經常被驅入荒野自生自滅,甚至有被活活燒死的,以防止惡症蔓延。

“妳可以選擇回到閣子裹,或者跟我來。”老人說。“如果要殺我的話最好考慮一下,據說我的血比瘡膿更毒。治療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開膿血,也有畢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從這裹走將出去。”聶冥途冷笑:“天下如此之大,怎麼會隻有這兩個選擇?”

“這裹是哪裹?今夕是何夕?”老人問得他啞口無言,悠然道:“囚妳於此間之人,許不許妳離開?妳在江湖上的仇敵、故舊、部屬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們知曉聶冥途武功全失,結果如何?”

聶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殺了妳,便沒人知道我是誰。喬裝改扮,哪裹不能去?”

老人點了點頭,忽道:“妳既不是妳,卻要往哪裹去?做回妳時,又有哪一處不得不去?”聶冥途猛被一問,竟答不上來。老僧淡淡一笑,轉身行吟:“為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數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漸漸走遠,未曾再回頭。

聶冥途仇傢遍地,禦下又殘酷無情,嗜血濫殺、反復無常,所恃不過武功心計而已。七水塵廢了他的青狼訣,落入仇敵或所謂“正道人士”手裹固然是死,集惡道的老巢棲亡谷卻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調教出來的,算起舊帳什麼花樣玩不出?能一死還算是輕鬆的了。

聶冥途怔立無語,忽覺天地之大,竟沒有容身的地方;猶豫半晌,終於追着老僧的背影而去。

這名渾身瘡疥膿腐、爛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他罹患痲瘋一事,被幾個“顯”字輩的弟子嚴密封鎖,隱於法性院內,對外宣稱中風,謝絕外客探訪。

聶冥途於法琛院裹住下,法琛雙目全盲,關節腫脹,行動漸趨困難,弟子為防走漏風聲,連大夫也沒請。幸而法琛頗通醫術,自己開方,乃至針灸放血,都是一手包辦。聶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終保持距離。

法琛吃得極少,每日小沙瀰將飯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進了狼首腹中,儘管被廢功的身體羸弱不堪,總強過囚居娑婆閣時。吃飽了有氣力,腦筋漸漸恢復靈光:將自己禁於蓮覺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為看管,若能從中拷掠出線索,或可解除七水塵的“梵宇佛圖”禁制--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話,他早這樣做了。聶冥途藏身於此,迫不得已與他同處一室,不但遠遠避於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從沒取下來過,唯恐被痲瘋惡症感染,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誦經,閒時便與他說話。聶冥途旁敲側擊,慾套出七水塵或武登庸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佛理倒大把大把的聽了不少,暗笑禿驢無聊,這些鬼打架腦抽風的玩意,他媽的想渡化誰?日子久了閒得髮慌,索性拿聽來的佛理與他對辯,用來消磨時間。

法琛的佛學造詣不同於尋常東海僧人,聶冥途雖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叁言兩語間就被駁得啞口無言,又不能動手打人,一來手無縛雞之力,二來揍得老禿血膿迸飛,到頭來是誰倒大楣?氣得他七竅生煙,一口惡氣無從髮泄,幾慾鼓爆胸膛。

“妳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閣裹翻翻經書,看我說得對不對。”法琛指點他。

聶冥途差點想不顧一切揍他個杠上開花,咬牙忍住,冷笑:“妳是負責看管老子的,該不會不知道老子進不了那幢鬼樓子罷?妳個有道高僧,說話忒陰損,不怕將來佛骨燒出滿缽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妳閉着眼睛進出娑婆閣的口訣,再給妳畫一張各部經藏收藏分布的詳圖,妳拿出來看。這總可以了吧?”

聶冥途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進娑婆閣取佛經,他總記得多拿幾部出來。除了老樣子追查天佛圖字的線索外,聶冥途還有別樣心思。

蓮覺寺是千年古剎,連娑婆閣這樣的陳迹秘地都有,難保沒藏着幾本武功秘籍。七水塵毀了他的青狼訣功體,幾度嘗試重練,髮現身體竟產生強烈的排斥,怕是七水塵以內力改變了什麼關竅,再練不得集惡道的陰屬內勁。

(他媽的!既然如此,老子偷妳們佛門的武功來練,氣死妳個瞎賊禿!)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聶冥途失望罷了。娑婆閣內本無武典的類別,他找了幾個月全都是佛經,有一回還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圖字,若非一陣風來吹了個蛾飛蝶舞,怕聶冥途便要當場了帳,硬生生將頭顱所盛,炖成了一盅滾燙噴香的鮮湯豆腐腦兒。

最後給他佛門武功的,居然還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絹裹手,遞給他一本手抄經卷。“妳想練武,我這兒剛好有一部。每回妳多拿忒多本書出來,我擔心放回去時亂了套,再找費事。我這倆膝蓋已上不了樓啦,日後取經還得靠妳,我看大傢都別這麼累了。”

聶冥途望着那部《錄伏薜荔多法》,遲遲沒敢伸手,心頭疑窦叢生。

“妳眼都瞎了,取經當手紙麼?再說妳又不懂武藝,哪兒來的秘籍?”

“娑婆閣的羅漢圖與千手觀音像之中藏有這部武功,本寺先人窺破機關,錄了下來,交代住持傳落。”老人道:“一間佛寺,傳下武功做甚?妳若不要,我拿去墊桌腳。”

總有一天妳會後悔的,老禿驢。世道可比妳想象的要險惡得多,不是光會念幾句“阿瀰陀佛”就好。

聶冥途心中獰笑,收下那部《錄伏薜荔多法》,耗費十年苦功,終於練成了薜荔鬼手。

這十年之間,他不分晝夜觀察法琛,確定此人身無武功,絕非作僞,冥冥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覺兩人並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識,隻是痲瘋使老人的麵孔腫脹潰爛,喉音瘖啞,已不復原先模樣。儘管與記憶中不同,那個荒誕卻日益強烈的想法始終在他心頭盤繞不去,如生魔魇。

聶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開口。

“妳,究竟是不是“天觀”七水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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