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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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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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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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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還籠罩在一片幽藍灰翳中,耿照便已睜眼。寶寶錦兒兀自酣睡,峰險壑深的曲線圓潤起伏,雪腴的身子在被筒裹窩了大半夜,將整床錦被窩出一股子溫甜,輕揭一角,烘熱的乳香便撲鼻而來,宛若埋首胸間,中人慾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涼,沒敢揭被起身,輕手輕腳滑出了錦被,忽聽寶寶錦兒咕哝一聲:“妳……上哪兒去?”被裹溫觸細細,一隻小手滑了過來,軟綿綿掠過手背,玉鈎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滿是依戀。

他不由一笑,滿心溫暖,本要離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妳再睡會兒,天還沒亮哩。”

符赤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聽得他說了什麼?隻覺手掌被握實了,心滿意足,將他的手抱入乳間,渾圓的玉腿一並,整個人都偎上來,噘着小嘴閉目撒嬌:“再……再陪我一會兒。”

“好。”

耿照隔錦被輕撫她的肩背,不多時香酣細碎,寶寶錦兒又沉沉睡去,嘴角微抿,似做着什麼好夢。他陪了好一會兒,才為她蓋好被褥,穿衣出門。

儘管他說服她暫時放棄與敵同儘的念頭,情況依然沒有改變。

要刺殺嶽賊絕非易事,那怪傷每日隻髮作一個時辰,除開嘔血不止,看不出對武功有什麼妨礙;在髮作前,嶽宸風說話中氣十足,震得人五內翻湧,就算因此折了叁兩成功力,“八荒刀銘”還是難取之敵,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與寶寶錦兒能對付的。

要殺嶽宸風,他們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頂着冷風在中庭活動筋骨,挑了鬼手中幾路熟的、不熟的試演些個,練到身子髮熱,才至穿堂無風處盤坐,潛運“火碧丹絕”心法,搬運數週天方止,隻覺百骸之內如沸水滾流,神完氣足,無不舒泰。(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如何打敗嶽宸風,耿照心中尚無定見;最好的方法,便是再與那厮打上幾回。他屏氣凝神,遁入虛空,雜以明棧雪所授,將奪舍大法的“入虛靜”與“思見身中”結合,重回到當日渡頭,於幻境與嶽宸風交手。

奪舍大法羅列記憶,連潛藏在錶層下的五感知覺、呼吸心跳等亦纖毫畢現。耿照一睜眼,赫見黃昏日暮、江風習習,嶽宸風的黑氅宛若撲天之鵰,飛卷而落,氣勁壓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強的勢頭!)以耿照現時的功力,縱使遁入虛靜,應能觀視內外,進退自如;興許是與嶽宸風交手的記憶太過恐怖,驟爾重臨,耿照一時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記自己是幻境的主人,要進則進,要出則出,兀自與嶽宸風困鬥,漸漸失去控制。

須知虛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記憶為本,按理不逾他經歷過的範疇。

但耿照被腦海中虛擬的嶽宸風所迫,一時迷失自我,就像夢裹不知身是夢,無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夢則從記憶中挖掘材料,來填補脫序所衍生的空白,故耿照的招式俱被“嶽宸風”所制,這回嶽宸風非但沒有落水,甚至站上船頭,掌風呼嘯,牢牢將刀勢箝住,防禦圈越縮越小,轟得耿照五內翻湧,一路退到船艙前。

虛境的腳本脫離現實太遠,江邊的老漁夫、水麵突現的巨渦漩流……通通未得再現,連布簾後亦空空如也,江風吹起一角,隻見黑黝黝的一窪深潭,竟什麼也沒有。床艙、甲闆,便如倉促搭起的竹架戲棚般,剝去了錶麵薄薄的糊紙,背後僅餘一片虛無。

耿照心中驟寒,忽想不起自己為何而戰,不由得迷惘起來,隻有身前那逼命的掌風、猙獰的笑容無比真實--(醒來!)--誰……誰在喚我?

一把尖銳沙啞的異聲在腦中響起,餘音回蕩,耿照神為之奪,幾乎被嶽宸風一掌劈中。

(爾為神主,彼豈能傷?快快醒來!)“妳……妳使什麼妖法?”

耿照太陽穴隱隱刺痛,正慾按撫,才髮現手中鋼刀竟已不在,嶽宸風雙掌並至,隻得以“白拂手”卸去。

嶽宸風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纏,鐵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絲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纏着耿照的左臂一絞,“喀啦!”將他的肘關卸脫,使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間劇痛,咬牙轟出一記“跋折羅手”,勉強將受創的左臂搶回,又聽腦中的怪聲道:“虛境受創,一如實傷!妳再不清醒過來,當心丟了性命!”他聽得“虛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虛……虛境?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那聲音……為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為之一顫,船頭、流水、黃昏……俱都散搖,獨獨嶽宸風清晰不壞,麵上的猙獰卑鄙堅如鐵镌,既虛假又真實,黑氅卷風,宛若一頭巨大的妖鳥般撲來!

耿照左臂動彈不得,右掌正慾揮出,忽覺銳風襲來,便如獸爪,明明嶽宸風還在數尺之外,掌勢亦不能髮出如許風壓,但惡招臨門不及細想,舉臂一格,剎那間嶽宸風的形象與爪勢迭合,眨眼便至;耿照單掌接應,雖仍左支右绌,眼前的“嶽宸風”卻開始崩解,臂上撞擊、刮麵勁風,乃至於眼觀耳聞等,仿佛來自遠處……

“很好!便是如此。”

腦中的刺耳異聲再度響起,語氣中微露讚許:“快醒過來罷。山嶽伏形,青鳥開道;靈絲滿路,映現昆崗……着!”

耿照猛然睜眼,赫見穿堂內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髮毛如戟,一股濃重獸臭襲來,五隻利爪挾着勁風,叉喉掼至!

同樣的招數難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單臂一圈,青蛇般攀上來人臂膀,用的正是虛境中“嶽宸風”卸斷肘關的那手。

來人“咦”的一聲,笑道:“來得好!”虎臂連掙帶甩,眨眼間竟連使七八般手法,各見巧妙,卻始終難以擺脫,反越絞越緊;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絞斷了關節。

他不怒反笑,笑聲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點頭道:“好小子,有一套!”臂間肌肉一軟,亦成遊蛇,反向旋出,兩人倏分。這“走影劍”的鏡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見,正慾拱手謝罪,誰知左肩一動,肘關節卻痛得難以忍受,隻得單膝跪地,垂首道:“弟子一時失神,多有得罪,請二師父莫見怪。”

來人正是那“虎屍”白額煞。

他一個箭步將耿照攔住,抓小雞似的提將起來,伸手一捏左肘:“疼麼?”

耿照麵色煞白,咬牙不哼出聲來,微顫着點頭。“疼。”

白額煞微皺濃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見肘關節處既未浮腫,也無瘀紅,蹙眉低道:“妳且動一動試試。”耿照見手肘並無異狀,也覺奇怪,慾活動左臂卻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節脫臼的模樣。

正自驚疑,腦海中忽掠過一把磨砂也似的怪異童聲:“帶他過來。”正是虛境中不斷侵入神識、提點自己的聲音。

耿照回過神來,恍然大悟:“原來是大師父救我。”

神識也者,本是玄奧難言,自知世上有奪舍大法、赤血神針以來,耿照已見怪不怪,隻覺大師父功力之深,竟能憑空侵入腦識,比之江湖盛傳的“傳音入密”不知高了幾籌。

白額煞尖耳一動,顯然也收到指示,隨手將他放落,咧嘴道:“走罷,妳大師父要見妳。”兩人一前一後,又來到了後進的棗花小院中。西廂紫靈眼的閨房窗紙上一片幽藍,並未點光,似還沒起身。

白額煞領着他推門而入,青麵神房中僅一盞豆焰,被晨風吹得明明滅滅,倍顯森幽。床鋪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視線無論如何望之不進,一凝目便覺頭疼,顱內如有萬針攢刺,教人不由自主將目光移開。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燈光不及,定是大師父用了什麼宰制心神的法子,教人視而不見,以藏其形。”卻聽青麵神道:“坐。老二,妳先出去。”末二句卻是對白額煞說的。

虎形的魁偉男子聳了聳肩,卻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過,這小子盲拳打得不壞,比醒時厲害,方才我險險招架不住,吃了悶虧。”青麵神哼的一聲,淡淡還口:“妳是怕他暴起傷人,還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殺了他?”

白額煞聞言一怔,點頭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麵神道:“給我護法,誰都不許進。老叁和女徒也一樣。”

“知道了。”

門扉閉起,耿照依言坐定,忽聽青麵神淡然道:“妳可知道,自己身上髮生了什麼事?”

耿照的思緒略一恢復,便知是“入虛靜”與“思見身中”合用時出了什麼差錯。

但這並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蓮覺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節的眼皮子底下用功,或於虛境中與薛百螣較量拳腳,或與胡彥之琢磨刀術,內外武功大進,如有神助,而外人卻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興許與嶽宸風有關,個中因由卻無從知悉。

他搖了搖頭。

“我……我像做了個夢,在夢裹被敵人折了臂膀,醒來隻覺疼痛不堪,卻不見有什麼傷痕。”

青麵神淡淡一笑。蒼老的童聲雖然刺耳,語氣卻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斷臂膀之後,即使創口愈合,肢斷處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舊時時感覺疼痛,一如斷臂之初,稱為“幻肢痛”--受創的非是實體,而是虛無飄渺的神識,因此永遠無法痊愈,一生將被可怕的斷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麵神怡然道:“妳身兼的兩門奇術,一者助妳遁入虛空,觀視內外,一一歷遍所記所聞,如臨現場;道者畢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個則是武者夢寐以求的“思見身中”,憑冥想便能鍛煉內外武功,不受時空限制,進境如飛,更勝常人。

“但妳莫忘了,無論道者武者,都不是憑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觀至真,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妳的奇遇賦予妳這兩門稀世奇能,卻跳過了相應的心性修持,在我看來,是禍非福,須得更謹慎應對,方能轉危為安。”

耿照聞言一凜,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謝大師父提點!”

青麵神道:“坐下罷。虛境中受的傷,須在虛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鳥伏形大法”若用於尋常人身上,必先奪其神而役其軀,此舉與殺人無異,用以殺人亦無不可。但妳似練有一路玄門正宗的高明內功,已至“凝神入虛”之境,受得我這一路大法,這個忙我還幫得上。”

“我……該怎麼做?”

“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青麵神笑道:“夢醒之時,妳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門,屋外已無白額煞的蹤影,但見晨曦灑落檐瓦,燦爛如金,沁涼的微飔穿花繞樹,說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邊活動臂膀,穿過洞門回廊回到廂房,唯恐驚擾了屋裹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輕輕推門,忽聽門後“哼”的一聲,傳來一把清冷嬌喉:“進屋也不先敲門,老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寶寶錦兒。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幾下,低聲道:“娘子,為夫來啦。”

“不許進!”符赤錦一聲嬌叱,幾能想見她柳眉倒豎、兇霸霸的狠媚模樣:“一大清早的便不見人,妳跑到那兒去啦?”

耿照被罵得不無冤枉,他可是將她哄睡之後才出的門,誰知她睡醒便忘了,全不當有過這麼回事,低聲道:“我……我就在院裹打了趟拳,練練內功,也沒去哪兒。寶寶錦兒,妳讓我進去罷。”

門裹安靜了一會兒,耿照就當她是默許了,推門而入,卻見桌上擺了幾色小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細潤亮滑,米粒顆顆晶瑩分明,又無不通透,脂甜梗香,卻是與肉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猶有熱氣,小菜卻已放涼,符赤錦換過一身袒領小袖的束腰裙,錦兜裹着她雪酥酥的豐腴奶脯,當真是比新鮮的脂酪更加嫩滑噴香,令人垂涎。

她憑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紅紗裙下翹起一隻飽滿如肉菱的鳳頭絲履,若非寒着一張嬌靥,直是一幅最美麗的新婦圖畫。耿照心想:“她專程替我煮了早膳,我卻生生捱到菜涼了才回來,也難怪她不高興。”微笑道:“妳看看,都是我不好,差點錯過了這一桌的好菜。”挨着寶寶錦兒坐下。她卻挪過身子坐上另一隻繡墩,冷冷道:“誰說是給妳吃的?我擺桌子哩。”

耿照差點笑出來,忙咬牙憋住,夾起一筷魚脍入口,隻覺魚鮮肉嫩,自不待言,先浸過醋使魚肉半熟,取乾布將水分漉儘後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分的清爽可口,顯是用心烹調,讚道:“寶寶錦兒,妳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錦心中大喜,差點噗哧出聲,趕緊闆起俏臉。

“我隨便弄的,小心毒死妳!”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認了。”耿照被勾起食慾,自己動手盛粥,也給她添了一碗。符赤錦見他吃得美滋滋的,險些將舌頭也吞了去,不由綻開嬌顔,掩口笑道:“瞧妳吃的,餓鬼上身!”舉筷與他並肩而食,不時往他碗裹夾菜。

兩人並頭喁喁,像極了一對如膠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來符赤錦一覺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買菜肉白米,為愛郎洗手做羹湯;誰知耿照卻遲遲未回,她端了一份與小師父同吃,吃完回來仍不見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個人怔怔生起悶氣來。

“我以為寶寶錦兒是不洗衣煮飯的。”眼見玉人重拾歡容,耿照故意與她調笑。

符赤錦嬌嬌地瞪他一眼,睜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燒飯洗衣的老婆子,可沒說我不會。老爺下回再夜不歸營,我劈了妳當柴燒。”兩人相視而笑。吃得片刻,她又正色道:“今兒少不得要走趟驿館,妳怎麼打算?”

他舉箸沉吟,旋即夾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瑩的軟糯魚脍,展顔笑道:“咱們現在最要緊的,便是找幫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館裹找幫手去。”符赤錦哼的一聲,笑啐:“說得輕巧!鎮東將軍能幫妳殺嶽宸風麼?”

“雖不中,亦不遠矣!夫人真是好生聰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夾了滿筷好菜,稀裹呼嚕的扒粥入口。“將軍身邊,不定便有我們的好幫手。”

用完早飯洗淨餐具,符赤錦又與紫靈眼說了會兒話,耿照便在小院中閒坐髮呆,槐蔭下十分涼爽,街市的熙攘吵雜仿佛都被隔絕在院外,充耳俱是鳥啾蟲鳴,啁啭細細,倒也舒心。

白額煞似習慣夜行,日出後便不見人影。

耿照有意無意往青麵神的廂房一瞥,隻覺內外渾無動靜,仿佛無有生機。

未幾,符赤錦笑吟吟推門而出,撒嬌似的平伸藕臂,嬌喚道:“走罷,老爺。”門縫裹仍不見紫靈眼的身影。看來這位小師父怕生得緊,如無必要,竟連一瞥也不給見。

耿照非是對她有什麼遐想,隻覺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後,符赤錦抱着他的臂彎,綿軟已極的大酥胸緊挨着他,隔着衣布猶覺溫膩,如敷珠粉,擡頭笑道:“沒見着小師父,妳很失望麼?”

耿照嚇了一跳,忙搖頭撇清:“不……我……不是……唉!寶寶錦兒,妳怎地老愛捉弄我?”符赤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這世上,我最喜歡小師父啦。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絕不饒妳。”

耿照不覺失笑,搖頭:“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妳師父,便也是我的師父,我敬愛她都來不及,怎會……唉。隻是妳與她便像是一對姊妹花兒,妳像姊姊多些,小師父倒像妳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錦噗哧一聲,嬌嬌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爺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趕緊陪笑:“夫人說得哪裹話?觀夫人姿容樣貌,不過十五六人許,誰敢說老,我抄掃帚打他。”符赤錦輕擰他一把,笑道:“嘴貧!瞎扯淡。”過了一會兒才歎口氣,低聲說道:“我小師父少年時目睹門派慘變,失去父母至親,從此不愛與生人說話。其實她性子好得很,既溫順又可愛,我若想有個妹妹,也要像她這樣的。她不嫁人也好,沒遇上疼她的,我寧可她不嫁。”

“反正小師父不嫁,我與寶寶錦兒便奉養她終老,當作親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這話怎聽着像便宜了某人?”

兩人未雇車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館前方才收斂。負責門禁的仍是適君喻帶來的穿雲直衛,恰巧程萬裹正巡至前門,一陣寒暄,程萬裹便將二人引入館內。

大廳之內,慕容柔夫婦仍坐於階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廳中擠滿了越浦左近的大小官員,六品以下的還沒得坐,隻得在兩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臨下,遙望耿照“夫婦”一眼,淡然道:“妳們來啦?很好。稍坐些個,一會兒我有話說。”口氣雖冷漠,滿廳人等卻紛紛轉頭,瞧瞧來者是誰,竟讓鎮東將軍破例多說幾句;一見符赤錦麗色驕人,便如牡丹綻放,又不覺看癡了,廳中原本一片低語細碎,忽爾收停,焦點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靜得連針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覺有異,暫止評議,擡頭蹙眉:“怎麼?”

一旁,將軍夫人沈素雲低道:“我與符傢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來。”精神似為之一振,不復先前萎靡。

慕容柔麵無錶情,點頭道:“我讓嶽老師沿途保護,以防生變。”

沈素雲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鬧別扭的千金小姊,連生悶氣的模樣也十分溫順可愛。

慕容柔絲毫能察,豈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遠之、漆雕利仁乃至適君喻的手下,愛妻也不會比較歡喜,低聲道:“也罷,就讓耿典衛夫妻陪夫人同去。”目光越過廳中諸人,遙對耿照道:“館中申酉之交用膳,賢伉俪莫誤了時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禮:“謝將軍。”

旁人驚疑不定,不由得交頭接耳,打聽起這少年武弁的來歷。

廳上的熟人尚有撫司大人遲鳳鈞,他與將軍議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階下首位啜飲茶水,見耿照進來微一颔首,麵露微笑,卻不便起身說話寒暄。沈素雲麵露喜色,轉入後進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廳門邊等候。

官場交遊最講倫理,瞎子也看得出這名少年武弁在將軍心中份量不同,盤算如何結交者眾,卻不好顯山露水,明着在將軍眼皮下為之,紛紛投以注目,一與耿照的視線對上,便露出巴結討好的神氣,以利日後運籌。

符赤錦暈紅雙頰,掩口輕笑:“我傢老爺好威風啊。這些官老爺們的眼裹直要射出飢火來,若不是礙於將軍大人,怕不一擁而上,將我傢老爺撕成碎片吞了。”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這感覺我理會得。我瞧寶寶錦兒時,也是一般想頭。”

正自調笑,忽見一人排開餘子大步而來,生得豐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搖,正是“奔雷紫電”適君喻。耿照自入驿館以來,始終未見嶽宸風的蹤影,忽見適君喻現身,不覺凜起,拱手道:“莊主安好。”

適君喻乃易州風雷別業之主,喊他一聲“莊主”本無不妥,但耿照目如鷹隼,顯有旁指。適君喻何等樣人,一聽便知他以五絕莊之事相脅,折扇交握,迭掌半揖,笑道:“耿大人毋須客氣。耿夫人也安好。”將“夫人”二字咬得特別清晰。以符赤錦的七玄出身,若與將軍夫人走到一處,慕容柔定不輕饒;冒冒然互揭海底,誰也得不了便宜。

“令師身子好些了麼?”耿照抱拳還禮,眸光仍舊精灼如熾,沉聲道:“身染奇症,合該覓一處清靜莊園靜養,莫待病入膏肓時才後悔莫及。”

適君喻笑道:“可惜傢師身負重任,難有片刻閒適,多勞大人掛心。倒是夫人千金之軀,委由典衛大人照拂,可千萬別出什麼差錯才好。君喻諸務纏身,人手又十分吃緊,要不該派一隊精甲武士隨後保護,以策萬全。”

符赤錦掩口笑道:“哎,這哪裹還是遊玩?合着遊街哩!莊主忒愛說笑。”杏眼微乜,眸光越過了適君喻寬闊的肩頭眺,滿是不懷好意。適君喻鼻端忽嗅得一股溫香習習、馥而不膩,劍眉微蹙,不慌不忙回頭一揖:“君喻參見夫人。”

原來沈素雲換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繞了過來,恰好聽得適君喻之言,本來喜孜孜的俏麗容顔一闆,蹙眉道:“今日我沒想走遠,用不着勞師動眾。”口氣甚是冷淡。

適君喻察言觀色,不慾越描越黑,長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拳施禮:“有勞典衛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雖未接口,氣勢卻沉凝如山,絲毫不讓。

年輕剽悍的風雷別業之主一凜,暗忖:“這厮修為不俗,比想象中棘手。”以折扇輕輕擊掌,目送諸人離去。

沈素雲與符赤錦並肩相挽,狀甚親熱,但將軍夫人似十分討厭嶽宸風,連他的弟子亦覺不喜,自與適君喻照麵之後,始終寒着一張絕美的俏臉,直到行出驿館才稍見和緩;定了定神,轉頭對姚嬷與瑟香道:“好啦,難得到了越浦,妳們也都回傢看看,吃晚飯前回來便是。”

姚嬷與瑟香是跟着她從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兩人麵麵相觑又驚又喜,顯是夫人臨時起意,事前並未與她倆提過。姚嬷喜色一現而隱,小聲道:“哎呀,這怎麼行呢?還是讓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雲搖手打斷她的的話頭,從懷襟裹取出一隻沉甸甸的織錦小囊,塞入姚嬷手裹捏着,不許她推搪。“去看看寶貝孫子,添點衣裳玩物。下回再要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當心孩子大得快,見了麵也不認得。”姚嬷支吾幾聲,讷讷收下了,一徑合掌拜謝。

沈素雲從腕間褪下一隻金絲镯子給瑟香,二八年華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了姚嬷幾眼,婦人麵上一紅,小聲嘟囔:“夫人給妳就收下呗。”耿、符交換眼色,不覺同抿,才知她塞給姚嬷一包碎銀非是信手,此間饒有況味。

打髮二人離去,沈素雲鬆了口氣,對符赤錦俏皮眨眼,道:“今兒便有勞姊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綻放,說不出的嬌艷動人。符赤錦雖與她相識不久,對這位將軍夫人的性子卻有幾分把握,也不客套,親熱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夫人放心,我傢相公武藝好得緊,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雲渾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擔這個心。”

符赤錦略感詫異,麵色卻不露聲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處逛逛,一解夫人的思鄉之情,玩它個痛快!”

沈素雲濃睫瞬顫,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鄉。”片刻忽握住符赤錦的手,凝眸正色道:“我不太會說場麵話,一直想學也學不來,姊姊莫嫌我無禮,就當我直來直往好了。我一見姊姊便覺投緣,姊姊若不覺麻煩,我們……便以姊妹相稱,妳說好不?”

符赤錦望着她清澈的雙眸,忽覺這話問得令人生憐。以她鎮東將軍夫人的尊貴身分,開口與人做個朋友,眸底卻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她便立刻武裝起來,以免受傷。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與人真心結交,換來的卻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官場應對,官樣文章?)符赤錦小手一翻,輕輕握住她綿軟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見妳也覺投緣,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屬蛇,妳呢?”沈素雲沒料到她應答得如此乾脆自然,不覺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屬羊的。”

符赤錦笑道:“這樣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雲這才回過神來,露出歡顔,捏着她的手嬌喚:“姊姊。”

雙姝並頭喁喁,無比親熱,簡直無話不談。耿照隔着一個箭步,不緊不慢跟着,沈素雲得以放心交談,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運功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從小便與傢裹人不親。”

沈素雲低聲道。說這話時,姣美的俏臉上籠着一層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過去啦,我對她沒什麼印象。自從曉事以來,也很少見過我阿爹,我記得他對我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說話那樣。我們甚至沒同桌吃過飯。我打小吃飯都有八人服侍,隻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顧自的輕笑起來,似覺有趣。

“我小時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從不與我一起吃飯,莫不是也怕要跪?妳瞧,多傻氣啊!我以為“吃飯”這件事兒隻有我一個人能坐着,其他人不行哩。”

符赤錦也跟着笑起來。“那好,下回服侍我傢相公用膳時,也讓他跪着試試。”

沈素雲差點笑彎了腰。耿照隻覺腹間硬脹,如吞石塊,雙膝隱隱作痛,隻得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一本正經地負手巡街。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沈素雲輕拍着伏鴿似的勻薄酥胸,又笑了一會兒,抹淚歎道:“姊姊的郎君這麼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兒偉丈夫,可萬不能傷了志氣。”歎了口氣,這回卻無戲谑之意。

符赤錦與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紀大她許多,比起客氣過頭、稍嫌冷淡的父親,這位長兄私下還是很疼妹妹的。

沈傢老爺逝世後,沈世亮以十九歲的少齡接掌傢業,內守行會、外辟疆土,與妹妹間漸不似兒時親密,仿佛多了層無形隔膜。等到大嫂進門,沈世亮事事都依妻子,其妻龐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乾練,小姑的處境自然倍加艱難。

“嫁出越浦時我一點兒也不怕。隻不過是從這個院兒裹換過另一個,也沒什麼不同。”

沈素雲輕搖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難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傢。同我阿兄嫂嫂也說不上幾句,隻吃一頓飯就走,還得擔心有人跪我,不如別去。”

仿佛要揮去陰霾,她擡頭一笑,菈着寶寶錦兒的手。

“姊姊,不如我帶妳去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絲興奮、一絲淘氣,哪裹像是堂堂東海一鎮的將軍夫人?簡直就像十五六的純真少女。

符、耿二人隨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這麼出了越浦城門。

耿照沒敢攔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備。畢竟城外不比城內,蓮覺寺有集惡道、廢驿左近有天羅香,除了鬼先生這等棘手人物,還有來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雲未曾走遠,憑着記憶左彎右拐,鑽進了城郊一處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郵驿,尚有無數聚落。遠些的,便屬臨沣等外縣所轄,鄰近城港的仍屬越浦境內,那些不夠本錢入城做生意的便聚於此間,白日在道旁擺攤徕客,夜裹便睡在棚子裹,久而久之各成集市,隻是流品遠遜城中。

沈素雲帶他們來的這處集市,兩側各有十幾幢破舊土屋,夾着一條鋪石長街,其中有傾圮無頂、隻餘左右兩牆的,便隨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來還不算太過慘淡。原來這鋪着石闆的是一條官修馳道,可容兩車並行,也不算窄;後來港區新修道路,車馬漸漸不走此間,聚集於此的外地小販便夯土築屋,佔了下來做生意。

長街中攤販不少,往往棚下擱着一隻馬劄(類似近世童軍椅的折迭凳),隨意架上桌闆巾布,便成了擺放貨物的木檔,有賣陶瓶瓦罐、銅錫藝品,甚至有金銀玉器、古董字畫的,但檔後卻不見有人,往往叁五攤之間才有一人照拂,也不來招呼客人,徑窩在攤子裹呼呼大睡,對遊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這兒呢,便叫做“鬼子鎮”。”沈素雲笑着解釋:“會來這兒的人,多半因為沒錢入城。這裹空屋無主不收銀錢,能省一筆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錦好奇地東張西望,笑道:“妹子來此做甚?這兒無胭脂水粉,也無衣裳首飾,能讓富傢千金覺得“有意思”?”沈素雲抿嘴一笑,恬靜的容色裹罕有地露出一絲得意,微笑道:“傢道中落、非拿出祖傳寶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裹的旅店,隻能到處找“鬼子鎮”打尖,等待識貨的買主出現。姊姊莫看不起這裹販賣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銅爛鐵,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符赤錦笑道:“妹子說這話的口氣,真不像嬌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齋品致軒的當傢女掌櫃。”

沈素雲“噗哧”一聲,紅着臉笑道:“姊姊又來笑話我。”頓了一頓,輕歎道:“我叁歲起便在這兒晃悠啦,我阿兄總是偷偷帶我出來,鑽進鑽出的尋寶。他跟傢裹的賬房先生借了五十兩私房做本錢,十五歲上便在城裹的朱雀大街開了自己的珍玩鋪子,沒拿沈傢一枚錢子兒,還偷偷跟我阿爹打對臺生意,靠的就是土裹掘珍的眼力。”

“妳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雲淡淡一笑,目光飄遠:“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錦被她挑起了興致,邊走邊瞅着左右攤上的珠串器物,也想從中看出一兩件稀世珍寶來。

“這兒的人怎麼都不顧攤子,不怕遭小偷麼?”

“都去賭錢啦,”沈素雲以袖掩口,縮着粉頸嘻嘻笑道:“不知道躲到哪間土屋子裹。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兒,一聲吆喝,幾十人便突然沖出來,手腳都能給生生打斷,沒人敢偷的。”

叁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無其他遊客,整條街上的攤販亦不過叁兩人而已,當真是相對無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雲興致高昂,一攤一攤逛將過來,雖說話不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閨秀模樣,比在將軍身邊精神得多。

眼看長街將儘,忽有一座笨重的齊腰木檔突出,鋪着泛黃布巾,若非巾上壓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塊,看來便似一算命攤子。

一名頭戴布帽、身穿黃舊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雙手置於膝上,白須白眉,瞇成兩條細縫的雙眼眼角略垂,遠觀便如一個“八”字;雖是愁苦之相,看來卻頗有喜感,並不令人生厭。

老人下着草鞋布襪,袍子也是厚重的雙層交襟,穿得一絲不苟,若非頭上那頂店掌櫃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樣便如一名年老書生--無獨有偶,木檔邊擱着一隻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與青鋒照邵蘭生邵叁爺所用的畫軸架極為相似,也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備之物。

老人這攤的木檔特別笨重高大,明顯是鬼子鎮裹的小販們欺他,硬塞個礙手礙腳的無用之物來;不僅如此,算命攤週圍堆滿各式雜物,與規矩端坐的老書生一襯,說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錦看出老人遭受戲弄,轉頭對遠處的一名小販叫道:“妳們是怎麼回事?欺負老人傢麼?”小販蜷臥在攤子裹,聞言不過翻了個身,換以屁股對人,繼續呼呼大睡,無動於衷。

耿照看不過去,動手將四週雜物稍事整理,令攤子整齊一些,不再壅塞局促。老人隻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謝,甚至沒多看一眼,仿佛清平無事。符赤錦微蹙蛾眉,心想:“莫不是個瘋子?”正慾開口,卻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雲不忍他年老還受漂泊之苦,柔聲道:“老伯伯,妳也擺攤子麼?”

老人一聽她問起買賣,登時有了反應,點頭道:“是啊,小姑娘,妳來瞧瞧。”

沈素雲許久沒讓人叫“小姑娘”了,不覺微笑:“老伯伯擺的是什麼?”

“玉石。”

老人一指攤後的布招子,隻見布招上寫着“玉匠刁研空”五個真楷大字,字迹圓潤飽滿,毫無怒張蹈厲之態;字寫很大,墨色很深,卻說不上什麼磅礡氣勢,便似一陣柔風細雨,望之心曠神怡。

“這是老伯伯的大名麼?”沈素雲又問。

“嗯。”老人一本正經地點頭:“我叫刁研空,人傢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錦聽得奇異,忽插口道:“老人傢,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兒?”

那自稱“刁研空”的老玉匠雙手按膝,老老實實回答:“喏,都在桌上。”

叁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頭,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還是符赤錦眼尖,瞥見石下所壓布巾寫有四行小字,輕聲念道:““頑石無明,化生美玉……識我本然,分文不取。”老人傢,您寫的是什麼意思?”

沈素雲突然開口:“我明白啦,這叫做“開石取玉”。”見符、耿俱都一愣,不禁微赧,輕縮粉頸解釋:“曾有精於玉石的行傢,在這鬼子鎮裹擺檔叫賣,隻賣尚未琢磨的原石,無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兩的開價。客人選定一枚,檔頭便為他開磨石子,無論內中有沒有玉,都要付出五十兩的白銀。”

符赤錦與耿照對看一眼,失笑道:“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戲!誰知他滿桌不全是路邊撿來的破石頭,裹頭沒有一塊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說道:“若有人將所有的石頭都買了下來,命那人一枚一枚琢開,倘若無一塊是玉,將他送官便是,也毋須付錢啦。”

沈素雲笑道:“典衛大人真聰明。不過那人也不是呆子,無論賣出多少,他總是立時補滿一整桌的石子,共計五十枚;妳若將全桌買下,其中必有真玉,但決計不值兩千五百兩。”

“那要怎麼辦?”符赤錦問道。

沈素雲淡淡一笑。

“當時有個十五歲的少年,隨手從桌上挑走一枚石頭,攤子主人正要將這名搗亂的頑童趕走,誰知他卻拿出五十兩的銀票扔在桌上,對攤子主人道:“妳全桌的石子之中,隻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貨。”主人氣得麵紅耳赤,怒道:“妳有本事買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隻有這一塊!”

“少年笑道:“我不要。妳待會便趁着琢磨開驗的當兒,將我手裹這塊真玉掉包了去,開出來自然無玉。我若頭腦髮昏,真向妳買下了整桌,妳再將此玉混進去;這塊羊脂玉最多值五百兩,妳損失一塊玉,卻淨賺兩千兩白銀,當真好劃算!”

“眾人聽完,紛紛散去,攤子主人再連一枚石頭也沒賣出。那少年拿了石頭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塊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後賣得七百五十兩。”

符赤錦見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氣,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騙局的神童,定然是妳阿兄啦。”

沈素雲露出一抹清麗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轉頭對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麼說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傢的女兒,妳的桌上不過十數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來。妳能不能不要擺攤賣石子了,傢中若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我一定想辦法幫妳。”

刁研空仍是規規矩矩的坐着,雙手擱在膝頭上,一本正經道:“小姑娘,我這攤子的賣法兒,與別處不同。妳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開後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錦失笑:“哪裹不同?還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搖了搖頭。

“妳得告訴我,石頭裹的玉是什麼。每一塊玉,因其髓質、紋理、形狀,甚至靈氣蘊含之不同,須雕成不同的器物,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龍之玉不可鑿鳳……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頭,沖沈素雲淡淡一笑,悠然道:“小姑娘,妳看得出桌上哪一塊是玉,那玉又該是什麼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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