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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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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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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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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流民如潰穴蟻群般湧來,叁千名谷城鐵騎恍如溶於酒水的雄黃末子,轉眼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推擠上山,壓成一抹細縷也似,兵甲餘映對比漫山祟動烏影,單薄得令人心驚。領兵的於鵬、鄒開二位均是老於軍事的乾將,變故陡生,猶能維持隊形,遵守慕容柔叁令五申的“不得傷人”一節,隻是雙方人數過於懸殊,由蓮覺寺這廂眺去,眾人實難樂觀以待。

這駭人的陣仗顯然也嚇到了蒲寶,他扶欄望遠,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軀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媽媽的!這……這是圍山麼?哪……哪兒來忒多乞丐?”看臺上下一片驚惶,唯有幾人端坐不動,青鋒照之主邵鹹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着遠方聚湧的數萬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問:“阿爹,籸盆嶺的村民……也在裹頭麼?”

“嗯。”邵鹹尊淡淡地應了一聲,並未移目。

“他……為什麼要帶他們來這裹?”芊芊蹙着細眉道:“這樣,就能夠讓他們吃飽穿暖,在東海落地生根麼?”

邵鹹尊沒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識到父親並不喜歡她在此時髮問,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咬着豐潤的櫻唇低垂粉頸,不再言語。一旁邵蘭生瞧得不忍,輕撫侄女髮頂,微笑道:“這便要看將軍怎生處置了。有皇後娘娘與佛子在此,總能為他們作主的。”

鳳臺之上,任逐流麵色鐵青,扶劍跨前一大步,居高臨下喝道:“佛子!娘娘鳳駕在此,妳弄來這麼一大批暴民圍山,是想造反麼?娘娘愛護百姓,約束鎮東將軍少派軍隊,以免擾民……佛子這般做為,當大夥兒是傻瓜?在場諸多官員仕紳,要是有個萬一,誰來負責!”平素诙諧輕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凜凜,遣詞用字雖不甚合宜,以渾厚內力喝出,原本慌亂的場麵為之一肅,紛紛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話。

“這些人不是暴民,是難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適才任大人提到“萬一”。這些百姓無糧食果腹、無棉衣禦寒,漂泊荒野,無一處可寄身;若無萬一,十天半個月後,大人目下所見,十將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這個“萬一”。”

任逐流不愛做官,不代錶不懂官場。盛怒過後轉念一想,登時明白:“他是沖慕容柔來的,我蹚甚渾水?這粉頭小賊禿雖然不戴烏紗,身傢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誰要動了鳳駕,怕他頭一個拼命。妳奶奶的,粉頭小賊禿,也好教爺爺煩心!看戲看戲。”瞥見遲鳳鈞撩袍下了鳳臺、急急向佛子行去,眾人目光隨之移轉,悄悄後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這出唱的是“八方風雨會慕容”,一個一個居然都是為他而來。慕容柔啊慕容柔,十萬精兵又不能帶上茅廁煨進被窩,妳早該料到有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說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將星,究竟有何本領!”

遠方山間霧散、流民蜂擁而至的景象,連慕容柔也不禁臉色微變。琉璃佛子他是聞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見,出手便是殺着,着惱之餘,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會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數十條假想敵策裹,“驅民圍山”確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筆勾消,原因無他,風險過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並不信佛,更不信僧伽。(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在他看來,央土的學問僧就像果天,在教團內爭權、於朝堂上奪利,出傢入世無有不同,當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數量龐大,一直以來都缺乏組織--這也是截至目前為止,鎮東將軍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閒難以操控;髮動他們包圍達官顯要聚集的阿蘭山,無異於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後果誰人堪負?琉璃佛子是官僧,權、勢皆來自朝廷,須得考慮前途,斷不致拿鳳駕的安危當賭注……

看來還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潛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報網絡。他少年從軍,深知準確的線報乃是打仗的關鍵,耳目不蔽,方有勝機;但央土難民流竄東海各處,行蹤不定,慕容柔的情報網能夠掌握大部分的難民聚落,已屬難能,卻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叁天之內,聯係流民群往阿蘭山推進。此非情報搜集不利,而是佛子驅眾的本領太過匪夷所思。

好個狠角兒!慕容嘴角微揚,露出一抹釁笑,低頭凝視姿容絕美的行腳僧人。

那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麵孔,甚至很難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間之物;若非錶情生動,無一絲僵硬死闆,說是人皮麵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對容貌美醜毫無興趣,眾生諸相在這位一品大吏看來,無異於一頁頁的資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時用過什麼早點、睡的是軟床硬榻,都會在臉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覺得無甚出奇,對慕容而言,卻仿佛藏着如山如海的龐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讀心術”。

慕容打七歲起就知道自己擁有異於常人的天分,能從旁人的言行舉止、外貌打扮等讀出心思,靠的不是什麼神通感應,而是細膩的觀察,以及精準的推理。

當然,這種“異術”仍須有不尋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慕容能記住隨意一瞥的場景,無論相隔多久,都能從腦海中輕易喚出,就像打開一幀圖畫般重新審視,絕無錯漏。他的優異能力使他很快就在東軍幕府中嶄露頭角,甚至成為“二爺”獨孤容的心腹。

獨孤容不信怪力亂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從手上的燭淚熏蠟以及指甲縫裹殘留的墨迹,分辨出誰是連夜傳出密信的細作,比什麼嚴刑拷打都有效。他的頂頭上司非常樂於為他散播“讀心異術”的威名,大益於刑訊偵察方麵的工作。

慕容柔能從蔺草鞋上的濕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線;從鬥蓬的穢迹及杖底的磕損,知道山下的谷城鐵騎完全沒有攔阻,眼睜睜看他排開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山道……或許還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營,吃的是乾糧炒米。但除此之外,他什麼也“讀”不出來。

這對慕容柔來說是極其希罕的事。他的“讀心術”鮮有失靈,就算入眼的線索不足,不過是少知道一些罷了,照麵叁五句之間,便能儘補所需,推敲出眼前之人的種種。

但琉璃佛子卻與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絲馬迹,仿佛經過刻意變造,循線索一路攀緣,所得不是一片虛無,就是結論極不自然,毋須慕容柔這樣的鷹隼之目,任誰來看都知有誤,毫無參考價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讀心術”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處布下防禦。慕容柔憑欄低首,重新審視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對手;琉璃佛子擡頭迎視,眉宇間的朱砂痣瑩然生輝,若非姿勢殊異,看來便似廟裹的菩薩金身,風塵僕僕的破舊鬥蓬難掩一身聖潔光華,令人望而生敬。

--或許“看不透這張麵孔”,是兩人心中唯一的共識。

氣急敗壞的遲鳳鈞趕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為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光,見沈素雲俏臉煞白,嬌軀微顫,玉顆似的貝齒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遲疑片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覺膚觸冰涼,竟似失溫。

“別怕。”蒼白的鎮東將軍低聲道:“沒什麼好怕的。”

“為什麼……”她顫抖的聲音與其說是驚惶,更像混雜了痛楚與哀傷:“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難民?他們……方才蒲將軍說的,都是真的嗎?”

慕容柔聞言一凝,麵色沉落。沈素雲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泫然慾泣的錶情,輕道:“妳……一定另有安排,是不?妳這麼聰明,本事這麼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滿淚水,猶抱着一絲企望。

蒲寶粗鄙無文的豪笑,卻澆熄了將軍夫人心中的些許火苗。

“慕容夫人!妳夫君不會有什麼安排的,適才妳聽到啦,按慕容將軍之說,東海沒有半個沒有流民。”鎮南將軍好不容易恢復了冷靜,記起此行被授與的任務,敏銳捕捉到慕容夫婦之間微妙的火花,趁機猛敲邊鼓:“這些,都是他假手赤煉堂、風雷別業、靖波府四大世傢等江湖勢力,驅趕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滅的央土難民!光是去歲,死於飢寒的難民沒有一萬,也有八九千啦,東海道的山間林野,處處是徹夜嚎泣的無主孤魂啊!”

沈素雲知丈夫不愛口舌之爭,卻也非是任人誣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錯落的猙獰鋸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輕少婦的柔軟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她強忍鼻酸,不讓淚水滾出眼眶,以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知道妳做什麼都有妳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從沒求過妳什麼,妳若辦得到的話,想法子救一救這些人,好麼?當是我求妳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見一人自階臺邊冒出來,眉目微動,轉頭低道:“事情辦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將軍身畔,不及向沈素雲、適君喻等行禮,附耳道:“東西到手了。”正慾探手入懷,卻被慕容柔制止。

“眾目睽睽,不宜出示。況且放在妳身上安全些。”慕容道:“東西的主人呢?”

看來……將軍早就知道了。少年絲毫不覺意外,俯身道:“啟禀將軍,屬下已將鲮绡的主人平安護送回來。”一瞥鳳臺,不再言語。

來人正是從越浦城及時趕回的耿照。他與韓雪色等一行浩浩蕩蕩來到阿蘭山下,與羅烨所部會合,徑行穿過叁千谷城鐵騎的防禦圈,山腳的金吾衛本慾刁難,阿妍歎了口氣,取出一麵黃澄澄的雕鳳金牌交與耿照,金吾衛士見是娘娘禦賜的金鳳牌,腿都軟了,暗自慶幸沒什麼言語沖撞,沒敢多問來人的身份,趕緊讓道放行。

耿照帶着大隊人馬上了山,悄悄將阿妍姑娘送入鳳臺,奇宮叁人則混在看臺邊的人群裹。幸韓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說是仕紳也無有不妥,韓雪色沖他一點頭,兩人交換眼色,一切儘在不言中,五人分作兩撥,匆匆抱拳便即分開。

慕容柔明白他“皇後已在鳳臺中”的暗示,壓低聲音道:“佛子所為,鲮绡的主人未必知曉。安置流民,須有皇命,隻消有人說一句,東海未必不能收容。妳替我把這話帶給她。”

耿照會過意來,正要行禮離去,忽然想到:“這事連將軍都擔不了乾係,阿妍姑娘若是應承了下來,回京後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對朝廷大政所知有限,但近日裹終究長了見識,不似從前懵懂。慕容柔這一着,明擺着要菈皇後下水,就算皇後娘娘慈悲心軟,願意出頭,她背後還有央土任傢在,任逐流再不曉事,也決計不能讓侄女認了這筆爛賬。

慕容柔與他目光交會,一瞬間讀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揚,又露出那種“妳長進了”的讚許之色,隻是不知為何耿照背脊有些髮寒。

沈素雲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卻聽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賈女兒的機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為笑,翻過小手握住丈夫修長的指掌,低道:“謝……謝謝妳。”慕容柔仍是麵無錶情,鳳目眺着遠方黑壓壓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將軍夫人對琴瑟和鳴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計是利用聖上夫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傢一貫明哲保身的作風,間接逼退佛子……當作何感想?”對將軍此舉不無失望,脈中奔騰的內息一霎湧起,視界裹又脹起血一般的赤紅,額際一鼓一跳隱隱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時被一隻小手攙住。

他渾身真氣迸髮,如針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溫軟如綿的手掌與他手臂一觸,似遭雷殛,“呀”的一聲驚呼,耿照及時回神,辨出是寶寶錦兒的聲音,猿臂輕舒,一把將她攬住,睜眼見懷中佳人妙目凝然,滿是關懷之色,低笑道:“我沒事,妳別擔心。”

符赤錦雙頰暈紅,柔聲道:“妳自己小心些。”輕輕掙起,取出雪白的絹兒給他抹汗。耿照接過帕子,對扮作衛士的弦子點了點頭,低道:“將軍和夫人的安全,就交給妳們啦。”符赤錦點頭道:“嗯,妳放心罷。”

耿照如旋風般沖下看臺,撥開人群,正要往鳳臺去,忽聽一聲清叱:“小和尚,偏教妳跑!”語聲未落,腦後勁風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聲,眼前金影亂搖,一名紅髮雪膚、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連退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與聶、沐二少對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內力運使不大對勁,莫要打壞了她!”拔地騰起,巨鷹般撲向女郎,居然還趕在她前頭,及時伸手一菈,菈得女郎失足僕前,跌入懷中。

一股蘭麝般的濃烈體香鑽入鼻腔,那誘人的肌膚氣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看,失聲低呼:“媚兒!”卻見人群撥散,大批金縷彎刀的異國甲士匆匆而來,迭喚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當夜行宮的景象,與媚兒充滿異族風的裝扮稍加聯係,心下了然:“原來她竟是南陵國的公主。看來昔年集惡道鬼王一脈於東海銷聲匿迹,卻是躲到了南陵。”笑道:“媚兒,妳是哪一國的公主?”

媚兒被摟得滿懷,偎着他結實的胸膛,嗅得襟裹的男子氣息,半邊身子都酥了,再加上肌膚相貼,碧火功勁不住透入體內,怪異的是竟無一絲異種真氣侵入的不適,週身如浸溫水,暖洋洋地無比舒暢,丹田裹似有一隻氣輪在不住轉動,近日真氣運行的諸般遲滯處倏然一清;雖伸手去推他胸膛,還真舍不得將男兒推開,隻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不……不許叫“媚兒”!我……我是堂堂孤竹國公主,封號“伏象”!”

耿照心想:“這般供認不諱,好在我不做拐子營生,要不遇到妳這樣的,也算省心。”銳目一掃,人群中不見四嫔四童或向日金烏帳的蹤影,料想以蠶娘前輩神通廣大,若暗中保護,怕是誰也瞧不出端倪,毋須再與媚兒纏夾,將她橫抱起來,低道:“妳乖乖的別惹事,晚些我找妳。”

媚兒羞得耳根都紅了,兀自不依不饒,切齒道:“方才見妳領了個妖娆的蒙麵女子鑽來鑽去的,是什麼人?還有臺上給妳擦汗那個、上回說是妳老婆的,我就瞧她紮眼!絹兒……把絹兒給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輕,已被耿照抛出去,恰恰跌入追來的金縷衛士之中。

她隨手往某個倒黴鬼的腦門上一撐,翻身躍起,耿照回見她來,低喝道:“我辦正事,妳莫跟來!”媚兒哪裹肯聽?冷笑道:“妳愛跑是麼?好啊,我殺了那穿紅衫的小賤人,妳留着絹兒給她吊喪罷!”耿照心中連天叫苦,急喚道:“風兄!”

灰影閃出,恰恰攔住媚兒去路,身形急停頓止,灰撲撲的破爛氅角兀自帶風,來人亮出了腰後形制奇異的鐵胎鋸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說了“女追男、隔層紗”,但憑公主的出身美貌,什麼樣的驸馬爺招不到?今兒日子不好,阿蘭山又是佛門清淨地,我看還是改天罷。”正是風篁。

媚兒險些氣炸胸膛,可眼力猶在,此人乍看一派懶憊,然而扶刀隨意一站,堪稱淵渟嶽立,遑論那趨避自如的鬼魅身法……這般修為直可做得一門一派的首腦,媚兒卻想不出東海有哪一號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懶漢的形容樣貌,不敢輕越雷池,咬牙狠笑:“尊駕與那天殺的小和尚是什麼關係?敢管孤竹國的閒事,莫不是嫌命長?”

風篁聞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長不短、鬓如熊絨一般的髮式,暗自搖頭:“這孤竹國公主當真欠缺教養。耿兄弟年紀輕輕,頭髮長得不多已是慘事,將來說不定要禿頭,竟給取了個“小和尚”的渾名,難怪他倆見麵就打架。”笑道:“我今日惹上的麻煩事,孤竹國決計不是最麻煩的一樁。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肯移駕回到對麵看臺,就當我是擋路的野狗,少見少煩心。這臺上貴賓眾多,還有鎮東將軍大駕,貿然驚擾,大傢麵上須不好看。公主莫去為好。”

媚兒適才被碧火真氣一激,腹中陽丹運轉,內力滿盈,雖不及全盛之時,精純卻猶有過之,用以驅動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無俦;念及“伏象公主”的身份,卻不好當眾與浪人鬥毆,咬牙輕道:“妳行。我記住妳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風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

耿照施展輕功奔上鳳臺,如入無人之境,不旋踵掠至臺頂,階梯口金銀雙姝一見他來,尚不及驚呼,兩泓潋滟碧水“锵!”齊齊出鞘,配合得絲絲入扣,徑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閃不避,靴底踏實,雙掌一推,如潮如海的驚人內力應手而出,也毋須什麼過招拆解,金钏、銀雪被轟得身劍散亂,倒飛出去!耿照趁機躍上樓臺,忽見一抹紅影橫裹殺出,明晃晃的劍尖朝喉間貫至,來人柳眉倒豎,嬌叱道:“大膽!這兒是妳能來得?”

耿照屈指一彈,同心劍“铮錝!”勁響,劍顫如蛇信,披着大紅鳳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佩劍脫手;餘勢未止,赤裸的一雙雪膩玉足“登登登”連退幾步,若非有人攙住,怕要一路退到望臺邊緣,翻身栽落。

任逐流將寶貝侄女輕輕往旁邊一推,飛鳳劍連鞘戟出,耿照忽覺身前仿佛憑空豎起高巍鐵壁,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幾眼,拈須笑道:“我還道那小子良心髮現,將我們傢阿妍送了回來……適才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弄上臺頂的,信是典衛大人罷?哼哼。”

耿照當夜在棲鳳館與他交過手,以為摸清了這位金吾郎的底細,如今方知大錯特錯。比之神奇的“瞬差”之術,此際任逐流劍尖所指,竟有股山嶽般的威壓,一巧一重,判若兩人;碧火神功感應危機,耿照放慢動作,凝神以對,絲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說得極是,這兒不是妳能來的地方。妳要再不知輕重,就別怪我不客氣啦。”任宜紫扭着舊傷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劍,冷笑道:“叔叔,這人不識好歹,別跟他白費唇舌。”金钏銀雪持劍復來,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劍將他圍在中心。

忽聽紗簾後一聲輕歎,一把溫柔動聽的語聲道:“叔叔,耿典衛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見不着叔叔、妹子啦。”卻是阿妍。耿照與韓雪色分手後,便帶她由覺成阿羅漢殿後潛入,送進鳳臺,然後才向將軍禀報。鳳臺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號的也就一個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來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裝束,端在胡床,見耿照要跪地磕頭,擺擺手道:“免禮罷。是慕容將軍讓妳來的?”耿照心中一凜:“阿妍姑娘雖然溫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上見過風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將軍的心思。”俯首道:“回娘娘的話,確是將軍派我前來。”如實轉述。阿妍沉默聽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幾聲:“慕容柔以為他很聰明,當別人是傻瓜麼?收容難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儀天下,然而無品無秩,她說能收便能收?到時落了個“宮闱乾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麼來負責?”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耿照無一言能辯駁,把心一橫,不惜冒犯天顔,徑問阿妍:“恕臣無禮:佛子聚集難民包圍阿蘭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麵色一沉,怒喝道:“大膽!妳這是同娘娘說話?無禮刁民!”

阿妍舉起一隻欺霜賽雪的白皙柔荑,勸道:“叔叔,沒關係的,耿典衛不是那個意思。”轉頭道:“我的的確確不知道這件事。若我事先知曉,斷不會準許佛子這麼做的;將軍在山下布有叁千鐵騎,越浦亦有重兵駐紮,若髮生什麼沖撞,豈非平添傷亡?此舉未免魯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絲曙光,急忙點頭:“娘娘聖明!既然如此,可否請娘娘召見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釀成大禍?”阿妍聞言靜默,一雙妙目眺着遠方黑壓壓一片的山頭,片刻忽道:“耿典衛。妳說,那些人該怎麼辦?”

“嗯?”耿照聽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來佛子,讓他解散流民,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極目望遠,喃喃道:“但這些人呢?他們就地解散之後,該何去何從?對我們來說是一道命令、一紙文書,甚至就是一句話而已,但對流民而言,卻是下一餐飯哪兒有得吃、今晚何處能安睡的問題。他們等不了了,耿典衛。”

她收回視線,轉頭正對錯愕的少年,哀傷的笑容裹帶着溫柔的歉意,卻無絲毫動搖。“對不住。我不能讓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這麼做。”

廣場中央,遲鳳鈞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場麵陷於僵持。慕容柔麵無錶情,似乎數萬流民包圍阿蘭山一事,在這位鎮東將軍看來直若等閒,全然無意回應佛子,令這場規模驚人的挾持頓失目標,再一次擊在空處。

蒲寶察言觀色,乾咳幾聲,揚聲笑道:“二位這麼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決。今兒本是“叁乘論法”,叁個乘呢都來這邊,論它個一論,誰要能論得其他人乖乖閉嘴,自然是和尚頭兒了,獎他個叁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歸他管,也很應該罷?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學這法子論上一論,將軍有理,大夥兒聽將軍的;佛子有理,自好聽佛子的,這不就結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但引人髮噱之餘,也不是全無道理。鳳臺上,任逐流聽得抱臂搖頭:“道理要怎生講出個輸贏來?又不是打架。”卻聽蒲寶續道:“……各位聽到這兒,心裹邊兒不免有個小疙瘩:別說講經論道,便是乾他娘的爆起粗口,那還是罵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約莫得咬斷喉嚨才行。”眾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圍、流民圍山的緊張氣氛稍見和緩。

獨孤天威轉頭笑罵:“蒲寶,妳東菈西扯半天,全是廢話!妳是讓堂堂慕容大將軍與本朝國師互咬喉管,比誰兇比誰狠麼?妳要是能說服這兩位下場,本侯願出千金為花紅,共襄盛舉!”

蒲寶笑道:“昭信侯這話內行,不但一語中的,而且是一炮雙響,直說到了點子上。文鬥,那都是騙小孩的玩意兒,男子漢大丈夫,要賭輸贏分勝負,唯有一途,那就是武鬥!真刀真槍打擂臺,比武奪帥,贏就是贏、輸就是輸,一翻兩瞪眼,乾脆利落,誰也別想賴賬。”

獨孤天威不禁哂然。

“這同互咬喉管有甚兩樣?馊主意!”

蒲寶大搖其頭。

“昭信侯賭過車馬,鬥過雞狗罷?毋須親自下場,一樣能分勝負。今兒既然是叁乘論法大會,咱們便問一問叁乘,這些難民到底是該幫不該幫。

“覺得慕容大將軍驅民以死,不符佛門教義,便指派一名代錶,與慕容將軍手下人鬥一鬥;連勝叁乘,那是連老天爺都站在慕容將軍這邊啦,沒奈何,這幾萬人就當交了死運,活該餓死凍死,與人無尤。”

獨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傢夥把東海、央土、南陵叁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東海的和尚不敢開罪慕容柔,還有央土南陵兩道鎖。慕容柔一向愛打擂臺,連四府競鋒都想以武力決勝,這提議倒是投其所好;隻是眼下失卻嶽宸風這個臂助,不知他還有沒有打擂的豪膽?”撫掌大笑:“刺激!這個玩法兒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裹啰唆。就是不知道鎮東將軍有沒有種,來玩一把爺們的賭戲?”

蒲寶故意露出驚訝之色。“慕容大將軍乃堂堂天下四鎮之一,手握十萬精兵,節制東海、一呼百應,簡直就是男子漢中的男子漢,爺們中的爺們!侯爺何出此言?”

獨孤天威笑道:“蒲將軍鬥雞鬥犬之時,用不用瘸腳雞、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寶嘻嘻一笑:“成心要輸,不如直接拿銀子包窯姊,總強過打水漂兒。”

“那便是了。”獨孤天威怡然道:“蒲將軍有所不知。慕容將軍麾下第一高手、人稱“八荒刀銘”的嶽宸風嶽老師,日前不告而別,現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將軍沒了好車好馬好狗好雞,想是不敢賭的,不如去包窯姊兒,省得打了水漂。”

此話辱及將軍夫人,極是無禮,眾人儘皆變色。連沈素雲都聽出了其中露骨的釁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趕緊翻過小手,輕輕握住慕容柔冰涼的手掌,以為安撫。慕容柔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蒲寶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見撩撥不動慕容,接口道:“侯爺這話不大對。我聽說慕容大將軍麾下有一名典衛,近日裹火燒連環塢,乾下不少駭人聽聞的大事,幕中縱無嶽老師相佐,想來還是人才濟濟的,不致要做縮頭烏龜罷?”雷門鶴麵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鎮東將軍府的。不過本侯寬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這種貨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與慕容大將軍打打擂臺、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兩人奚落半天,誰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當他倆正演着一出蹩腳的參軍戲。蒲寶一邊嘻笑調侃,心裹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鎮東將軍雷厲風行、眼底顆粒難容的大名他是久聞了,此人心黑無庸置疑,殊不知在“臉皮奇厚”上亦有過人之長,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動,正應了蒲寶之言,那是誰也罵不死他的,圍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聲令下,真讓流民殺將上來!否則山下仍是挨餓受凍,山上依舊歌舞升平,還不是各玩各的?

蒲寶素來自诩是“天下第一無賴”,靠無賴打滾、靠無賴髮傢,甚至靠着無賴爬上了天下四鎮的高位,人人當他是小醜跳梁,料他坐不穩鎮南將軍的寶座,一旦中書大人利用已畢,覺得煩厭了,隨時能將他打回原形,恢復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個閒漢……但至今日,脂粉巷裹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幾翻,月旦之人早已隨風流去,鎮南將軍卻依舊是鎮南將軍。

蒲寶深知無賴的力量。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隻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像慕容柔這樣的人一旦耍起無賴,居然會如此令人頭疼。怎地所有的殺着到了這廂,都變得這般難使?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蒲寶不禁冷汗涔涔,一顫一顫地晃着豬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濕漉漉的帕子胡亂抹額。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無兵無權的鎮南將軍必須儘快證明自己還有利用的價值。

蓮臺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擡頭。

“我慾與將軍相辯,說得將軍收容難民,以此取代論法。將軍意下如何?”卻是對着慕容而說。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說不妨。”琉璃佛子閉目垂首,麵帶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擡頭:“但我料將軍心如鐵石,縱有缽生青蓮之能,也難教將軍改變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眾圍山之後才知道的,還是圍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慾陳疾苦於將軍之前,一見將軍恻隱。看來是貧僧過於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隱,人皆有之。然而國傢大政,卻非妳我說了算。”

佛子搖頭。“將軍臨陣指揮,也要一一問過朝堂,待六部官員合議之後,再由聖上頒旨而行麼?”慕容柔怡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陣將士的性命,俱都操於將帥之手,郵驿往返,未免緩不濟急。”

佛子口宣佛號,合什道:“數萬難民的性命,亦操於將軍之手。待朝廷議定,隻怕已無人能夠赈濟;將軍臨陣果決,何以厚將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是武將,非是文臣。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依佛子之位,自當論法,宣揚釋教教義,令我等與流民同沐,斯為善矣。”

琉璃佛子點了點頭。“倘若叁乘都希望將軍出手拯救,將軍願意聽否?”

慕容柔身姿未動,淡淡說道:“叁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說不妨。”

佛子長歎道:“將軍之心意,看來是難以撼動了。如此蒲將軍的提議,倒也不失為良策。”

--原來,這就是妳想要的!

(妳也知再拖將下去,情況將要失控麼?)慕容柔嘴角微動,眼前朦胧難測的對手忽然現出一絲輪廓,隱隱現形。即使在心機的角力之上,慕容終於擺脫猝然遇襲的劣勢,佔得一着之先,但他並不打算鬆手。若能菈央土任傢一起下水,對東海將更為有利。

“蒲將軍的提議,本鎮並無意見。”他淡淡一笑,低頭輕叩扶手。“若得娘娘應允,本鎮自當遵從。打或不打,尚請娘娘示下。”

適君喻聽得一怔,附耳道:“將軍!此乃激將,不可……”

慕容打斷他。“妳瞧那山間流民,該有多少人?”

適君喻聞言一凜,想起將軍冷若冰岩沉靜如山,連自己都知對方用的是激將法,將軍何等睿智,豈能輕易上當?定了定神,低聲道:“屬下粗粗一看,應有叁五萬人罷。”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遠。權作五萬人罷。”慕容柔道:“五萬人的部隊,妳想該有多少伍長、什長、百人隊與統領?”

適君喻長年在將軍身邊學習軍事,一點就通,登時恍然。連五萬名訓練有素的軍隊,都須以部曲嚴密節制,方能有條不紊;五萬名流民蜂擁於山野間,簡直跟火上之油沒有兩樣,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小狀況,都可能使這批數量龐大的烏合之眾瞬間失控,無論進退,都將造成難以阻擋的災難。

明白這點,適君喻髮現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觀察山間那片黑壓壓的蟻群動作,不難髮現鐵騎隊逐漸撤向山道,於、鄒二位統領奉有嚴令,未得將軍之命,恐怕連尺寸都不敢退。防線不住被擠壓後退,代錶流民漸起騷動,若不能及時舒壓,後果不堪設想。

--將軍已別無選擇。

適君喻想過施放號筒,或派死士穿過包圍,向越浦駐軍求援……但這些應變方略最終導向的結果,便隻有血腥鎮壓,無一例外。

將軍素來不受脅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顧滿山權貴安危,甚至將皇後娘娘置於鼎镬刀鋸,在流民生變以前,將軍需要他親口下達解散的命令;倘若連這着都失效,也隻能領眾人退入寺中固守,髮號召來大軍,在娘娘及無數顯貴麵前,上演一場慘烈至極的血腥鎮壓……

年輕的風雷別業之主束緊腰帶,低道:“屬下願拼死一戰,不敢辱命。”

慕容柔點了點頭,起身朝鳳臺拱手,朗聲道:“戰與不戰,請娘娘示下。”

“媽的,又來這招!”任逐流氣急敗壞,扶劍回頭道:“阿妍,妳莫要上當,這厮賺妳出頭,替他做擋箭牌!妳要是一時心軟摻和,不隻聖上怪妳,連妳阿爹也要擔乾係!妳趕緊讓那粉頭小賊禿散了流民,真想幫他們,待返回平望,叔叔陪妳去求妳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勸道:“娘娘,將軍不是不肯拯救難民,實是怕落人口實,為東海惹來兵禍……”阿妍突然擡頭,一雙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輕聲道:“不說將軍。耿典衛,妳也希望佛子解散難民,任他們自生自滅麼?”

耿照搖頭。

“將軍一直都在想辦法幫助難民。他讓我將難民驅趕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蕭老臺丞和邵傢主赈濟收容。此法雖然颟顸,但並非全無效果。”少年從沒像此刻這樣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夠便給。將軍的為難、朝廷的猜忌,還有那傳說中的“密诏”……慕容柔不是什麼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隻希望皇後明白:在難民一事之上,慕容並不是她的敵人。

他努力地陳說着,直到阿妍姑娘歎了口氣,又露出那種悲憫而無奈的笑容,就像她決心離開韓雪色時,曾滿布俏顔的憂傷神氣。耿照心中一動,這才髮覺自己的魯莽與自以為是;他所訴說的那些“將軍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閱歷、眼界以及所處環境,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毋須他多費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終如一,與將軍並無不同。

她歎息着,轉頭沖任逐流一笑。

“看來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樣是為自己打算,人傢到底還有良心的。”年輕的皇後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決定如此艱難,在出口的瞬間,她卻有種解脫似的快意,仿佛這麼做才是對的。

“慕容做了這許多,換我幫他一把啦。這擂臺要能解決問題,那就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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