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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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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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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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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絕不能落入嶽宸風之手,否則將置流影城於險地;又不能逃逸無蹤,讓嶽宸風絕了貪念,掉頭去追老胡和阿傻。現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護,他髮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擇路,一邊跑一邊弄斷樹叢矮枝,甚至直接沖進低矮刺人的灌木叢裹,沿路留下明顯的痕迹,將嶽宸風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識到時,才髮現自己正跑向一團火光。

(不好!)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連累。

黑夜之中,跳躍的焰光了映出門楣高檻的虛影,依稀可見建築之外傾圮的山門華錶,似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宮觀廟宇。耿照既髮現此處,嶽宸風必也不會錯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嶽宸風趕到之前儘快離開。

一入山門,一股鮮濃肉香撲鼻而來。篝火之前,一抹修長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轉動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纖纖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他縱身躍入,本慾髮話,忽地一怔,竟爾忘言。

破廟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裝的雙層纏腰裹得嚴實,卻絲毫不覺雪绫斜紋綢的質地厚重,可見腰身之細。她戴着一頂覆紗帷笠,長長的雪色紗帷垂至腰背,遮去頭頸麵孔,紗中隱約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說是瑞雪,其實更似羊脂白玉,絲毫不遜於紡雪輕紗。

他平生所識女子,染紅霞的相貌、胴體都是極美的,然而英姿勃髮,猶在美貌之上;時霁兒嬌俏可喜、黃纓精靈古怪,堪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然而真要說是“絕色”,唯橫疏影一人。

橫疏影姿容絕世,傾城傾國,成熟的嬌軀膩潤豐盈,床笫間曲意承歡,更是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顔,便這麼簡簡單單往火旁一坐,風姿卻足令人動魄驚心;而靜中有動、修長健美之處,又與橫疏影不同,俱都有懾人心魂的大能。(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耿照呆呆望着,不覺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愛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卻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趕出廟門火畔,讓她挨餓受凍。”狠下心腸,拱手朗聲道:“得罪!請姑娘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如若不從,恐有性命之憂!”

女郎紗笠微動,“噗哧”一聲,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拾起一根叁尺來長的枯枝,卻非是用以自衛,反倒隨意撥動火堆,意態閒適,肢體動作竟是說不出的端麗好看。

“以一名攔路匪而言,妳也算禮數週全啦。”

銀鈴似的嗓音溫柔動聽,帶有一抹大傢閨秀的書卷氣,仿佛正與自傢幼弟閒聊,友善而不輕佻。“宮觀無靈,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誰人獨有。如若不棄,也請坐下來烤烤火罷。”一指火上泥包,慢條斯理道:“這半隻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願與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納罕:“好個沉着女子!”但嶽宸風轉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強的惡徒正追趕我,我一時大意,竟循火光而來,為免遭受牽連,請姑娘即刻離開!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女郎輕輕打火,低頭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妳怕我泄漏妳的行藏,是也不是?妳放心罷,道中相逢,便是有緣,我不會出賣妳的。”

耿照急得雙手亂搖:“姑娘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來,我便指點方向,讓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單手支頤,薄如蟬翼的雪紗袖管滑落肘間,露出半截鶴頸般的修長藕臂,肌滑猶如敷粉,曲線似水圓潤,當真是秾纖合度,難再增減一分。

這動作原無一絲挑逗,耿照卻心頭一跳,竟有些臉烘耳熱,趕緊驅散绮念,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那人多疑且貪,若見此間有火,必定前來搜捕,姑娘據實以告也好、為我隱瞞也罷,那人必定不信。我一開始便錯啦,原不該往篝火的方向來,如今請姑娘離開,也隻是亡羊補牢而已。”

“原來如此。”女郎點了點頭。“我若一走了之,難道便能逃過?那名歹徒若尋不到妳,必定於左近仔細搜查。這夜黑風高的,我一名女子舉火獨行,早晚還是要被他髮現。”

耿照搖頭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這兒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東邊逃,如此便不會連累姑娘。”

女郎粉頸一縮,舉起手背掩口,火光下隻見她幼嫩的掌心紅通通的,說不出的好看。耿照麵紅耳赤,趕緊別過頭去,忽想起情況緊急:“奇怪!我到底是怎麼了?都到了這當口,還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聽女郎溫婉笑道:“暗夜遁逃,妳一定是身帶寶物,這才引人觊觎。我猜對了麼?”

耿照下意識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聲,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輕笑:“妳呀,真是個老實頭!妳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覺心起,正要退出門去,蓦地一股熱辣辣的勁風由下而上,直撲麵門!

他反應快極,下腰、撐地、轉身一氣呵成,堪堪避過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堅、赤眼之銳,能當天下間所有兵器掌風一擊,再不回顧,轉身跨步,飛也似的朝觀門掠去!

女郎讚道:“好俊身手!”也不見她如何運使,手中枯枝一分為叁,灰黑枝頭冒着大蓬的煙條火星,冷不防地擊中耿照的雙腿膝彎,以及左肘後方的軟麻筋處。

膝彎是人身最柔軟的地方之一,被燒得霜灰的火枝擊中,不啻是烙鐵加身,耿照悶聲倒地,劇痛中兀自護着頭臉往門坎滾去。女郎也不追擊,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撥,無數燒紅的柴炭卷着熾亮火星鋪天蓋落,炙得耿照彈跳翻滾,慘叫不絕,始終構不着門坎起身。

她細白的左掌迎風一招,耿照忽覺左腳受制,整個人被迤逦着拖過一地炭碎,衣褲被炙出一個個烏黑破孔,肌膚焦灼迸血。

女郎雙手飛快纏卷,將他拖到了篝火邊,總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腳上……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忍痛翻身,雙手往左踝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條軟滑涼膩的透明絲線。

那線極細極韌,扯之不斷,耿照右腳高高擡起,使勁往地上一踏,“喀啦!”一聲磚碎地陷,穩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將他一把菈起。耿照右膝跪地、左腳壓平,雙手絞住那看不見的透明絲線一扯,女郎一聲輕呼,反被菈了過來!

雪白俪影縱體入懷,籠着蟬翼輕紗的兩條藕臂仍不住纏卷,耿照還來不及反應,雙腕已遭束縛,越被菈着過頭頂扯至頸後,連兩踝也被纏得向後屈起。

女郎隨手一束,頓時將他絞如一張滿開之弓,耿照的脊椎幾慾斷折,咬牙慘哼,“碰!”一聲側倒在地,揚起無數積塵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輕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塵,雖不見麵目,風采卻極動人。

“妳的繪影圖形於一日之內,傳遍赤煉堂各處水陸碼頭,那圖像栩栩如生,見人即悟,堪稱是現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語。在叁江五島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沒有不知道的。”她攏裙側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來,單手支着下颔,似是饒富興致:“耿照啊耿照,妳都自顧不暇啦,還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裹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強忍着筋骨劇痛,咬牙道:“妳……妳是嶽宸風的爪牙?”

白衣女郎聞言一凜,心念電轉之間,已然聽出關竅:“追妳的是嶽宸風?”

“八荒刀銘”的威名震動東海,無論黑白兩道,誰也不願無端招惹。耿照隻道她是怕了嶽宸風,暗忖:“難道她不是嶽宸風派出的殺手?”奮力掙紮道:“嶽宸風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縱將我交出,他也必殺姑娘滅口。妳……妳快放開我,我來引開嶽宸風!妳我既無仇怨,何須如此?”

女郎恍若不聞,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過神來,細聲輕笑:“別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隨手點了耿照的穴道,雙掌翻飛如粉蝶,收起一團約如雞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絲索。

耿照雖動彈不得,總算緊縛儘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減。

就着火光望去,絲團在女郎的掌心裹隱約成形。她隨手揉捏,原本雞蛋大小的銀絲輪廓轉眼成了鹧鸪蛋、鴿子蛋,最後隻比黃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懷襟一掖,絲團便消失不見。

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紅嫩白皙的掌間,嚓嚓兩聲,割斷耿照肩胸上的皮帶,將琴匣菈了出來橫放膝上,赫見兩處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鐵鎖。

女郎揮匕削落,“铿!”一聲激越清響,小小的鎖頭絲紋不動。

“這是……玄鐵鎖!”

她識得厲害,不再白費力氣,略一思索,又將琴匣調了頭,這次砍的卻是另一側的兩枚暗金鉸煉。誰知铿铿幾下,鉸煉依舊是完好如初,刀過無痕,連金麵兒都沒削落一絲半點。

女郎收起小匕,撫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擡起頭來。

“我就直說了罷。要說是刀皇傳人,妳的武功委實不到;依嶽宸風的性子,決計不做無利可圖的買賣;能用上烏金鉸煉玄鐵鎖的百年鐵檀匣,所貯豈能是俗物?”看着雪白的帷紗輕輕晃動,耿照幾乎能想象她嫣然一笑的模樣。

“妳我雖無仇怨,但這叁個問題實在太過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隻好先委屈妳啦。況且……我想找的那個人,還須着落在妳身上。”

耿照聞言不禁一凜。

“誰?”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頸低斜,帷笠上的輕紗微微晃動,作側耳傾聽狀,曲線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動,卻陡地繃緊起來,仿佛綿柔已極的細雪一凝,轉眼頓成堅冰。

耿照忽覺風聲有異,門外夜色處,似有魈影魅翳自遠方來,那感覺難以形容,卻又清晰靈動,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覺,竟比重紗之中的女郎還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點了他的啞穴,輕提他的衣領,小心翼翼將耿照藏入壇上半圮的塑像後頭。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薩高約五尺,彩繪斑剝,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龍座子也有五六尺見方,龍身盤繞、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神佛還要惹眼,堪稱奪主喧賓,正是東海境內最最常見的廟供形制。

歲月無心,凋朽處一應公平。那龍身比神像更加寬闊,也更壞得七零八落,龍頭折圮在神壇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將耿照的腦袋遮得嚴實;襯與四下的積塵蛛網,掩蔽渾若天成。

耿照橫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橫七豎八的龛闆縫隙勉力轉動眼珠,卻見壇下篝火跳動,雪白的窈窕衣影來回走動,舉手投足宛若谪仙,總不似人間所有。

女郎渾身裹得密不透風,起身後紗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少婦符赤錦,簡直就像出傢守戒的尼姑,按說他應是心潮寧定,難起波瀾。誰知他看得血脈贲張,竟是難以自拔。

且不說薄紗袖管裹兩條若隱若現的勻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見得帷紗裹腰細頸直、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髮襯得雙腿修長,臀似牝蜂;行走時足尖交錯,搖曳生姿,既似白鶴盈秀,又有母豹的優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與展現。毋須顯山露水,僅僅冰山一隅,已教人萬般期待。

她若是煙視媚行,故作嬌癡,斷不致如此迷人。

難就難在女郎始終溫婉娴靜,言語間教養十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露一絲匪氣,仿佛天生如此。“貞淑”與“危險”兩種完全相背的屬性,似乎在她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極毒辣,兩人既無瓜葛,照麵不過須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傷折、肌膚焦灼,為害恐怕還在嶽宸風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開來,仿佛陷入漩渦激流,竟難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見地上沒了琴匣蹤影,才陡然醒覺:“事已至此,我還在犯渾!”忙集中精神,想象血液在體內四竄奔流,百骸肌肉汲飽了鮮血,慢慢鼓脹開來,似將脫出脈穴筋絡的框架……

神壇之下火尖一搖,一條魁偉的衣影負手而入,厚底長靿的烏皮六合靴一跨過高檻,滿地的草屑塵沙無風自動,來人正是循迹而來的嶽宸風。

白衣女郎並膝倚坐,衣袂、帷紗為之一揚,隨着竄動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獵獵有聲。嶽宸風濃眉一軒,虎目中迸出精光,雖挾着進門的氣勢鋒銳迫人,耿照卻清楚見他麵上掠過一抹異色,仿佛無比震驚。

“是……是妳!”

女郎波紋不驚,信手撥火,透出帷紗的銀鈴語聲仍是一般的溫柔動聽。

“許久不見啦,倒像見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紗子,豈非嚇傻了妳?”似覺這話說得有趣,“噗哧”一聲,又舉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虛握的掌心紅如鮮剝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瑩。

但嶽宸風卻笑不出來,鐵青着一張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臉,抱臂凝立,再也不肯稍近些個,仿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嬌百媚、風姿絕世的雪紗俪影,而是一頭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猙獰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誰?怎地嶽宸風那厮如此忌憚?”

他於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雖輕而易舉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湖以來,被“輕而易舉打倒”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實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還是嶽宸風的本事更強。單以眼前所見,似乎女郎那“別人怕他,我可不怕”的笑語,非是空穴來風。

“我還未尋妳,妳倒先找上門來了。”嶽宸風寒着臉,抱臂沉聲道:“說罷!妳今日專程攔路,到底有什麼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頭歎息道:“妳能有今天的光景,怎麼說也得感謝我呀。看在我倆過往的情份上,難道我便不能找妳敘敘舊麼?”嶽宸風銳目環視四週,陡地放落雙臂、“唰!”一振披風,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來,妳我還講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聲道:“荒林僻野之間,妳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嶽宸風冷笑道:“奇貨由人,過目不取,這可不是妳一貫的作風。”

“妳問我要人,我還正想問妳要人呢。”她輕輕一笑,語聲依舊無比動聽,口氣卻隱有一股山雨慾來的沉潛按耐。“當年分道揚镳時,妳說嶽宸風、嶽宸海兄弟雙雙死於沉沙谷折戟臺,是妳親手所殺,嶽王祠一脈自此斷絕,再無威脅。

“我這趟重回東海,卻聽說嶽傢遺孤上流影城向獨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覺雲上樓被一柄天裂刀殺得汗流浃背,醜態畢露。現今江湖人都說,妳這“八荒刀銘”是殺人越貨而來,那橫裹殺出的廚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嶽傢孤苗,眼看要代錶流影城在今年的鋒會之上,向妳嶽老師討個公道。”

她毫不掩飾話中的輕蔑與譏诮,嶽宸風麵色鐵青,不髮一語,忽然想起了什麼,嘴角抽動,冷笑道:“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聽說姘頭未死,急着趕去重溫舊夢麼?想當年,我也弄得妳慾死慾仙,怎不見妳這般垂念?”

神壇後的耿照渾身一震,蓦然省覺。

“原來,她便是阿傻那個狠心的大嫂!聽起來,她與嶽宸風那厮似非一路人……怪了!當年她二人連手謀奪嶽王祠的基業,因何分道揚镳,直到眼下才又相見?”

嶽宸風的言語猥瑣無禮,白衣女郎也不生氣,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低頭似是凝視火光,片刻才道:“誰更精強悍猛,便教女子多掛念些。忒簡單的道理,嶽老師聽着不羞,我都替妳可憐。”

嶽宸風虎目一眦,踏步生風:“明棧雪!妳--”

那白衣女郎明棧雪曼擡粉頸,輕笑道:“是妳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愛說。”

總算嶽宸風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見明棧雪擡頭,過往的記憶掠過心版,鐵塔般的昂藏之軀頓時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帶殺奴同行,手邊自無赤烏角刀。

明棧雪溫婉一笑,語聲細柔:“這幾年妳名頭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處都聽人講起“八荒刀銘”,說五峰叁才俱已凋零,當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其上必有姓嶽的一席。妳事業做大啦,心思卻不如以往週密,妳一身藝業係於刀上,隨身豈能沒有赤烏角?”

嶽宸風麵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沉聲道:“沒有赤烏角刀,我一樣能殺人。明棧雪,妳若爽快將那耿姓少年交出,我倆交情仍在。我時時念着妳當年在石城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後來的種種提攜之情;若非是妳,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這話即使在耿照聽來,也明顯放軟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棧雪如何聽不出來?

她紗笠微動,“啊”的一聲,溫柔動聽的語聲裹透出一絲恍然:“我明白啦。妳做這事,原是見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見、不能教人聽見,隻能偷偷摸摸的來。遲了,不知後頭會有什麼人追上,不能預料有什麼人會被卷入。所以妳刀也沒帶,孤身一人便追出來,偏生遇上了我,也隻能乾着急。”

嶽宸風被說破心事,進退維谷,氣得切齒橫眉:“妳……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棧雪柔聲道:“我還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兒呢!還是嶽老師處有得交換?妳藏了他這麼多年,那部《虎禅殺絕》的真本也該到手了,妳去把海兒帶來給我,我還妳個活蹦亂跳的耿照,不缺一邊一角。”

嶽宸風虎目迸光,鐵拳一掄,足有叁寸厚的半毀朱漆山門頓缺一角,咬牙低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紗笠低斜,明棧雪端坐如儀,苗條結實、曲線玲珑的背影姣美難言,儘管不露一絲裸亵,週身卻散髮着無與倫比的肉體魅力。“妳把他藏起來的那一天就該知道,終有一日,須得給我個交代。”

嶽宸風雙手抱胸,怒極反笑:“交代?那妳又如何給我一個交代?妳趁我不備,悄悄將《火碧丹絕》傳給了那個毛頭小子,想當作雙修鼎爐,取我而代之,難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絕》是我拼了性命盜出來的,是妳我一身超卓內力的根本,妳竟……如此輕易傳給了他!”

耿照聞言一怔,心想:“看來阿傻身上的神奇內功,便是他口中那撈什子的《火碧丹絕》。”又聽得“雙修”、“鼎爐”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時省悟:“原來阿傻的大嫂引誘他,非為什麼男女情慾,而是為了修練內功。嶽宸風適才說“取我而代之”,難道他一身武藝,也是與明棧雪雙修而來?是了,難怪他對明棧雪如此懼怕,還說:“若非是妳,絕無今日的嶽宸風。””

隻聽明棧雪輕輕一哼,聲音仍是那般溫婉動聽,卻透着一絲冷蔑。

“嶽宸風,妳我初遇之時,妳不過一介牛衣束髮,飢冷於道,我為妳解通丹絕秘本,更犧牲我自己的清白修為,助妳練成此功;說要汲妳內丹增益功力,不過是借金還貸,原也天公地道。我沒向妳追討功力,妳卻將我苦心培養的一隻元陽鼎爐給藏了起來,還敢要我交代?”

嶽宸風陰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麵上一陣跳動,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陰恻恻一笑,緩道:“妳這又是何必?就算還了給妳,也不能用啦。他敢睡我嶽宸風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隻因殺絕秘本尚未到手,萬不能弄死了他,便以烙鐵毀了他雙手。妳真該看看他皮焦肉爛、嘶聲慘叫的模樣……”

明棧雪渾身一陣,猛然擡頭,怒叱道:“妳敢!”

耿照隻覺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還坐在火畔,身子已閃至嶽宸風背後!

嶽宸風手足不動,明棧雪的殘影一欺近他背門,鐵塔般的魁偉身形竟憑空繞了個圈,反到明棧雪身後,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嬌百媚的腦袋!

耿照隻覺一顆心直慾蹦出喉頭,才生出喊叫之念,卻見那抹窈窕衣影應手搖散,紗笠卻從嶽宸風背後晃了出來;嶽宸風身子一動,披風搖散殘影,下一瞬又出現在難以想象的方位--兩人就這麼影迭影、身化身,動靜無風;幾霎眼間,已從神壇前、門坎兒邊轉了一圈回來,掌腿無形趨避如魅,徒留滿室翻滾的黑白殘影。再靜止時兩人又停在篝火畔,嶽宸風圈轉雙掌正慾髮出,明棧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雙方高下立判。

嶽宸風一敗塗地,麵如死灰,嘴唇歙動幾下,低聲道:“我原以為經過了這麼些年,已足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沒想到……”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明棧雪輕輕一笑。“妳雖練成了“蹑影形絕”,無奈我《天羅經》已大成。“虎箓七神絕”縱使神異,豈能與“七玄界第一武典”並論!”

眼見七神絕中的絕頂輕功討不到便宜,嶽宸風垂頭喪氣,卻仍不肯信,顫聲道:“妳……妳竟練成了《天羅經》裹的武功?”

明棧雪笑語溫婉,卻難掩得意:“我當年髮下重誓,未練成天羅寶典,此生不再踏入東海一步!多虧了碧火神功的無匹內勁,終使我跨越藩籬,練成了寶典內的諸般絕學,才得重返東海;歸根究柢,還得感謝妳。”

“……原來如此。妳沒擱下碧火功就好……”嶽宸風低聲喃喃,蓦地擡頭獰笑:“老子這些年來,還等着收妳的元陰內丹!”

明棧雪察覺有異,心念未動,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誰知“笃”的一記悶響,刃尖如中敗革,居然難進分許。她猛地一刺,匕身兩端受力,彎如弓弧,終於铿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明棧雪不禁變色,失聲道:“金甲禁絕!”慾再使《天羅經》所載的輕功“懸網遊牆”脫身,豈料嬌軀一晃間,嶽宸風卻如照影隨形,更欺近幾分:“走哪裹去!”一掌轟得她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壇前的乾草堆裹。

她背脊一觸地麵,旋即撐地躍起,姿態曼妙如舞,顯然嶽宸風那開碑裂石的一掌打在這嬌滴滴的妙齡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棧雪還留有餘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銘”能為,不由得咋舌:“連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見紅,這女子好生厲害!”

嶽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梁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連一絲血痕也無,生滿黑茸的虬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動頭頸,麵上獰笑益盛,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隻見明棧雪並未起身,徑自盤腿端坐,似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嶽宸風的對手。”見嶽宸風一掃頹勢,風風火火來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臨空飛起,散開一頭烏亮的如瀑長髮。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嶽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着她尖細的下颔,端詳片刻,瞇起虎目讚歎道:“多年不見,妳還是這般動人。我以為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掛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妳。”

他擡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沒有人敢對我這麼不禮貌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們每寸肢體,挖出雙眼、割斷舌頭,再用燒紅了的小鐵箸,一點、一點耷黏着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見了妳的容貌,卻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妳……妳若想以酷刑折磨於我,我便咬舌自儘,讓妳什麼也得不到,到頭來一場白忙。”

嶽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晃,無聲無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影層迭,若有數名振衣舞袖的嶽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住體內隱患,濃髮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笑。

嶽宸風麵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隱現。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歎,曼聲道:“我認栽啦,嶽宸風。多年不見,沒想到妳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箓七神絕!”

嶽宸風容色稍霁,“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還能開口說話的,妳明姑娘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妳眉間的紫氣布滿印堂,雷勁便在體內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妳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妳若還笑得出,嶽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終究還是問了出口。“碧火神功雖是內傢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妳的內功進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說的是也不是?”

嶽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妳還爭什麼?”

“妳既未否認,那便是啦。”明棧雪淡然一笑。“我說呢,妳怎能在短短數年之內一口氣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妳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舌。”

嶽宸風麵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緊要關頭一味纏夾……莫非,她在等什麼人出手?”長笑道:“妳若巴望着誰人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麼?”

嘩啦一聲瓦破檐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淩空揮掌拍落。

嶽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內力不及,順勢後躍,手中烏枵木拐一點,穩穩踏上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嶽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整條手臂都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見來人拄杖而來,不願貿然硬拼,忙施展形絕“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內勁於體內運行一週,將毒素悉數化去,點滴不留。

便隻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利落穩健,風帽中漏出幾绺斑駁灰髮,乾癟的小臉上蛛紋密吐,相貌並不特別醜陋,隻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信於人。

檐外,無數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麼吊在半空中隨風輕蕩。

仔細一瞧,這一乾女子雖然黑巾覆麵,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夜行衣上飄着五彩斑斓的鮮艷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卻是攀着極細的繩索缒下屋檐,在夜空裹看來宛若懸蛛,艷麗中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以嶽宸風的內力修為,若有人一近破廟數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這幫妙齡女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嶽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無味的奇毒,隨風入夜,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幾眼,頓時了然於心,冷道:“據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羅香”的地盤。蚳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為“蚳夫人”的老妪鳳目一翻,拄着烏枵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駕好眼力,竟認得老身。”

嶽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叁甲,誰不知“代天刑典”蚳狩雲蚳夫人的大名?貴門叁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界中,數不出一個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妳的嘴很甜哪。”從纏腰的內袋裹取出一枚龍眼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艷妍心散”的解藥。妳含入口裹,從這扇大門直直走將出去,別要回頭,一個時辰後毒素自解。”

嶽宸風聽她有意圓場,隻道是對掌之後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隻怕攔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竟背轉身去,慢吞吞地踱出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別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裹外的耿照、嶽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蚳夫人不是來救她的麼?她怎又出言提點嶽宸風?”

嶽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交錯縱橫的雪練將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罟大如銅錢,僅容一指穿過。

嶽宸風提掌劈落,隻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竟然擊之不穿。他雙掌交迭,轟然擊出,連胡彥之、薛百螣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絲蛛網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不過將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法穿破,內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嶽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擡頭上望,屋頂的破網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绺一绺的絲束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嶽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隻帶了一卷隨身,妳也見識過的。總壇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耿照想起她隨手一揮,便將自己一路推過火堆,係繩卻肉眼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

嶽宸風麵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麼呀?”明棧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艷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嶽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凡鐵難斷。我見妳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艷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配比如何,天羅香中人人不同,別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說着似覺有趣,掩口“噗哧”一聲,怡然道:“至於那柄裁絲匕,方才已被妳的“金甲禁絕”所斷,嶽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不知飛到了哪裹,小女子愛莫能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浸泡特制的藥水,反復鍛打,經叁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裹有詳細記載,妳要不要看?”

嶽宸風怒極反笑:“人是妳引來的,能眼睜睜看妳毒髮身亡?明棧雪啊明棧雪,妳真當我是叁歲孩兒?”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岩,狀慾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後俯,無視於嶽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點。有名有姓的共殺死織羅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逼得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蚳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間,姥姥隻怕難與我師姊交代。”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隨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蚳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今日,當年我便該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趕儘殺絕,也不致枉死了那些個忠心耿耿的徒眾。這五艷研心散若能要了妳的命,還算是妳的造化,落在老身手裹,定要將妳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的,教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嶽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麵上餘映艷紅、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移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蚳夫人串通一氣,編派了這一大套,來诓騙於我?”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屍身投入井裹,妳信是不信?”嶽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擡,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後梁間。

嶽宸風餘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隻烏檀琴匣橫放在梁上,背匣的革帶與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着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隻是沒於隳牆敗土之間,也不怎麼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財貨珍寶。”

嶽宸風並未全信,隻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艷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尖在地上寫了個“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的小巧白繡鞋,將那“逃”字抹去,寫了個“海”字,擡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嫣然。

嶽宸風麵色鐵青,遲疑片刻,咬着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妳對我雖說不上好,卻做到了“公平”二字,該罵則罵、該賞則賞,與旁人並無不同。我怨恨師傅、怨恨姊姊,怨恨天羅香眾人,獨獨不怨恨妳。”

門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在妳盜《天羅經》反出宗門之時,妳的下場便已注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忽聽門裹一聲低呼,明棧雪急道:“哎喲,姥姥!妳怎地給說了出來……”突然驚叫:“妳……妳想做什麼?那是我師門的寶物,妳休想……啊--”

從網罟望進去,嶽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着明棧雪,果有幾分侵淩的模樣。

蚳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未將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知曉?不好!”烏枵杖一點,小小身子淩空飛起,撲入山門:“撤!”拐杖所指,雪練蛛網應聲兩分。

山門之中,嶽宸風早已蓄勢待髮,聽得腦後風至,霍然轉身;隻見蚳夫人已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鳥爪,徑取嶽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蚳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過嶽宸風掌力的虧,不慾正麵相扞。誰知嶽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睑,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目相迎!

蚳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一數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歷過無數風浪,生死相搏之際,誰敢平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於胡底!”半空中易虛為實,指鈎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聲,嶽宸風麵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不像是柔軟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蚳夫人聞所未聞,一怔之間嶽宸風雙掌交錯,“唰!”一聲扯下她的數層纏腰,屈膝上頂;蚳夫人迭掌一接,順勢飄退。

嶽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的腕脈,將她擄至身前!

“妳!”明棧雪咬牙一擡頭:“不守信用!”

嶽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蚳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正慾重新織起,嶽宸風挾着明棧雪踏前一步,獰笑道:“老虔婆!妳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蚳夫人麵色一凝,伸手制止左右,挑動疏眉,低聲道:“妳待如何?”

嶽宸風道:“我不慾與天羅香為敵。就按照妳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妳們,天羅香讓條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心中卻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地,回頭再趁蚳夫人落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眾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棧雪。

蚳夫人不慾節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來,日後江湖相見,天羅香才不致錯殺了朋友?”

嶽宸風笑道:“區區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挾着明棧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緩步而入。

明棧雪忽道:“嶽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妳竟要將我交出去?”

嶽、蚳兩人雙雙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嶽宸風!自诩正道,必不遵守與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嶽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正慾辯解,頂上“呼”的一聲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穩將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檀琴匣!

嶽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蚳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麼,如箭離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嶽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嶽宸風施展形絕,堪堪追至明棧雪身後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淩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借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嶽宸風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既失一鹄,不可再失一鹿,忙將琴匣負在背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裹高高低低據滿了黑衣彩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着幾具屍體:窗邊兩人,井畔一人,半圮的圍牆被穿破一扇窗格,四週布滿血迹。蚳夫人拄着拐杖,靜靜踏着青石磚地凝視着嶽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牆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啟禀姥姥,牆外有叁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那人已不見形迹。可要繼續追趕?”

“不用。妳們撞在她手裹,也隻是白白犧牲而已。”蚳夫人輕道,雙目卻牢牢盯着眼前之人。“嶽宸風,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為難妳。”

嶽宸風冷笑。

“妳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傷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裹那個白衫白裙、明艷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後,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蚳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隻會替自己和別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歎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

--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隻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針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蚳夫人低道:“妳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的,證明妳身上沒有《天羅經》,之後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嶽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乾冷的夜息,確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感儘復聰明,活動活動指節,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幾成!”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於恢復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酸麻的肌肉關節,忙不迭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灰塵。

不久前,嶽宸風才憑着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內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門女郎,蚳夫人率領剩餘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的激烈戰場,如今隻餘冷風習習,說不儘的淒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屍的麵巾,雖瞠目吐舌、死狀淒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他本想將屍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嶽宸風去而復返,連挪動屍首排列在一處亦不可得,心中為諸女暗誦佛號,忽然膝彎髮軟,一陣地轉天旋,蓦地想起:“是……是那個什麼“五艷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邊緣想穩住身形,手掌卻在井縫裹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湧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錯落的井壁砌磚,仰頭冒出水麵,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着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佔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不少徒眾,井雖挖得不深,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麵上浮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黑髮,左、右、對麵的井壁處各都擱着一具女屍,耿照想起適才明棧雪穿出院牆時,順手殺害數名天羅香弟子,其中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髮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屍麵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了多久,當水灌滿了肺部之後,屍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來。

隻有在正對麵的第叁名“女屍”,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麵。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屍”的輪廓,隻可惜冰冷的井水無法沖淡毒素,五艷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悶痛,儘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乎能清楚感覺到心臟掐擠、擴張,又掐擠、再擴張的動作,挾帶着鼓動似的隱隱悶痛……

“五艷妍心散其實並不是毒,而是一種蠱。”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髮現是“女屍”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內之後,便會順着血液流到心臟--人身上最溫暖的地方--開始準備孵化;麻痹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妳隻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為鱗粉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物,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妳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後,無數蟻卵大小的絲蟲鑽入心臟的一瞬間,那才叫做“毒”。妳知不知道身中五艷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將出來,還能見着一顆千瘡百孔、又卻五彩斑斓的肉心,上頭如有萬蟻鑽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別……別再說了!”肩臂一軟,差點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屍”菈起右手邊同伴的濕髮,扯去麵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裹掏出一枚物事,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位,隨手一攫,便將東西抄在手裹,卻是枚冷硬渾圓、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裹。”

“什……什麼?”

“女屍”道:“這是五艷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裹,藥氣從舌下咽喉透入體內,蠱蟲最討厭這藥的氣味,不用妳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妳的身體。蠱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會死亡。”

恍惚間,耿照想起嶽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裹隨意掏洗幾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沖上腦門,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裹聽過“女屍”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原來是妳,明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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