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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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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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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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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絕非仿作,此間崇山峻嶺,耿照忽從密林鑽出,豈能預先備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負,定是雪艷青的衣甲無疑。

見包袱往火裹一掼,縱使甲材無懼火煉,難保镌刻不會受損──那可是獨一無二、錄有虎帥絕學《玄囂八陣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紅霞,點足掠前,飛也似的撲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以不遜鬼先生的速度向前沖,兩人抵肩交錯,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騰出手玩些暗箭傷人的把戲,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慾抄;耿照則搶過染紅霞着地一滾,叁步並兩步竄入花幔──“轟”的一聲巨響,火堆突然炸開,沖擊的力道之強,頓將鬼先生整個人逆向彈飛!

滾滾灰煙如浪,熱流炙得最外層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煙條火星的碎柴飛入懸花長隧。本要沖出的鬱小娥驚叫折回,抱頭閃躲,模樣十分狼狽;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結舌,飛擊的火炮木碎卻都避開了她,居然毫髮無損,連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蘇合薰搶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從他懷裹跌出的染紅霞,沒忘了追問:“……妳把金甲怎麼了?”

耿照笑道:“多虧前頭林子裹有大把腐土、乾鬆針,還有妳們不吃的黃豆渣,混合起來遇火即炸,居傢須得謹慎,以免釀災。”

定字部日常餘棄,多由僕婦挑出,於林間覓地堆置;天羅香這十幾年來頗有積攢,門人浪費成性,竟連豆渣也不吃。耿照見左近壘着幾畚箕的豆渣,靈機一動,就地將金甲匆匆掩埋,隻留胫甲做餌,在包袱裹裝滿了廢料柴枝。

當然,光靠豆渣與腐植沃土混合,並不能有如許威力,須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慮到女子好潔,這點就不打算告訴蘇合薰了。

鑄煉房中兩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樣的混合材料。(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試過,毫不稀奇,直到此際,打鐵師傅們仍不停嘗試各種敷裹劍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麼混什麼會炸開來”的清單,可說是耿照最初開始學習識字背誦的小人兒書,以免不小心丟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幾種常見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從野郊鋪裹要來的燈油,教他吃了個熱火朝天的炙麵虧。

鬱小娥見得二人攀談,心頭倏凜:“原來她們早有勾結!”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門攪局,隻怕谷外交甲換人之時,自己便現吃一塹,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礙於“典衛大人”武功高強,威脅絕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輕搭染紅霞脈門,隻覺脈象微紊,卻非重傷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潑喇!”

一聲繁花飛散,背後勁風又至──來人逸着滿身煙焦,厲笑:“典衛大人,妳這手帥得很哪!”

卻不是鬼先生是誰?

耿照沒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來得如此飛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風已然襲體。正慾硬接,蓦地一人搶上,拳刺如風、宛若劍點,全然不理掌勢,藕臂一切一轉,以奇詭的角度穿透對手臂圍,正中鬼先生麵門!

“……蘇姑娘!”

耿照回頭目睹,喜動顔色。

“進去!”

蘇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舊帶着不耐,毫無得手之欣喜。耿照如夢初醒,抱起染紅霞拔腿就跑,一溜煙竄進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頸,關注洞外戰局。

適才爆炸時,鬼先生的糊紙麵具首當其沖,被彈出的碎柴火苗直擊,本該化為灰燼。然而臨危潛能激髮,護體真氣自生反應,一陣哔剝細響,脆弱的紙麵爬滿冰霜,火星遇之即滅,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蘇合薰正麵一拳,麵具才應聲碎裂,散落一地冰華。

鬼先生吃痛捂臉,驚覺麵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臂掩臉,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擺,伸入臂間夾纏圈轉,勉強遮住了半張麵孔,隻露出細眉如畫,還有一雙堪稱“明媚”的澄澈眼眸。

蘇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姦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絲困惑隨之冰消,卻已誤了抽身良機,蓦見鬼先生形影微動,那秀氣姣美的額頭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這不是能夠週旋的敵手──蘇合薰總結前度交手的心得,奮力疾退,無奈鬼先生的身法內力勝她豈止一籌,不容她輕易脫逃,揮掌拍落,蘇合薰握拳並肘,勉強一格,被轟得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幾匝,一口鮮血濺滿雪靥黃沙,還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蘇合薰單膝撐起,一抹烏影忽自腰後戟出,絕難想像的角度與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長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與翻滾起身的動作連成一氣,全無停頓,彷彿這奇詭的招數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為了這一刺。

耿照隻覺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過,相較之下,蘇合薰對兵器運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無猶豫的決絕卻壓勝優柔寡斷的盈幼玉,兩相對照,高下立判。

這一刺所蘊“敗中求勝”的決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雲,間不容一髮,連鬼先生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側身一頓,無奈前沖之勢過猛,着地的膝蓋與腳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兩道淺軌,卻無停住的迹象。

眼看將撞上杖劍,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負的狹長布囊接敵,“铿”的一聲激越清響,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連着杖內的蛇骨劍斷成數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傳到蘇合薰手裹殘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淩空摔入禁道,口噴鮮血,黑紗鬆脫,露出一張蒼白俏麗的瓜子臉。

“……蘇姑娘!”

耿照上前慾扶,蘇合薰一把掙開,咬牙道:“走!”

雙手扶牆,往禁道深處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紅霞緊緊跟隨,唯恐下個轉角便不見了她窈窕修長的纖麗背影。

蘇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卻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陣解下腰索,將一頭扔給耿照。“係在腰上。”

她低聲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場了。”

耿照依言將繩索係於腰上,背着染紅霞手扶石壁,隨她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冷鑪禁道與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彎繞、深入地底的長隧,卻沒有陰冷濕滑之感,通風良好,乾爽舒適,自也無苔濃藓綠、鐘乳涓流。

蘇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聽不見她的呼吸心跳,遑論跫音。耿照隻能憑着腰索上張馳不定的菈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絲安心之感,平生怕隻有此時此刻,並不覺無邊無際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靜下來,步履寧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蘇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頭是什麼地方,料不到一掌撲空,差點跌跤,才知長隧已儘,不知為何仍不見光。

“嘶”的一聲焰華驟亮,耿照反手掩目,雙眼幾慾流淚,片刻好不容易適應了光,見身前竟是一間石室,尚不及兩丈見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長方石臺鋪着墊褥,便算是睡覺的床榻,四麵鑿出的石牆齊列着櫃箧衣架等,所用雖簡單,仍能瞧出是女子閨房。

“先歇會兒。晚點,我再帶妳們上去。”

蘇合薰點亮壁燈,微瞇美眸閃避燈焰,習慣似地蹙起柳眉。

銅架上嵌着細磨水精的燈罩形制古樸,作工卻精,與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圓宮的祭壇有着相類的風格,似是一時之物;唯水精燈罩上的燻痕淡薄,顯非經常使用。

“我隻有剛來的時候才點。”

蘇合薰似是讀出他心底的疑問,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這麼依賴眼睛,覺得黑一點似乎也不壞。”

耿照會過意來,原來此間便是她日常所居,餘光環視,心頭一緊:“她芳華正茂,一個人孤伶伶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豈非屈死了她?”

唯恐憐憫之意刺傷了她,笑道:“妳這讀心術是跟姥姥學的罷?我還沒開口哩。”

蘇合薰沒搭理,從櫃箧裹取了隻瓷瓶,傾藥入口,將瓶子扔給耿照,閉目調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裹端着一碗清水,還有兩隻包着月桃葉的菰米糰子,見耿照還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將水碗擱上石臺,尖細巧致的下颔一比臥於臺上的染紅霞。“妳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給妳對藥,一枚對一碗。”

耿照拔開瓶口布塞,但覺藥氣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沒問是什麼,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開染紅霞的牙關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無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順着嘴角頸颔流到襟上。蘇合薰看不過眼,皺眉道:“這樣不行。”

耿照愕然擡頭:“什麼?”

“用嘴。”

見少年瞠目結舌、黝黑的臉蛋“唰!”

脹得通紅,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妳心上人麼,有什麼關係?”

蘇合薰等閒不開口,一說話就讓他難以招架。耿照與染紅霞關係親密,以口相就,本就沒什麼不可以,隻是礙於有外人在一旁,儘管外人毫無自覺,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來。

“妳不肯麼?”

蘇合薰不耐煩了,一把將染紅霞搶過,冷道:“我來。”

舉碗飲了一口,低頭俯頸,將柔軟濕涼的唇瓣摁在染紅霞的小嘴上,以靈巧的舌尖撬開唇齒,微微一吮,吸得兩人檀口相連,再無間隙,才徐徐哺入染紅霞喉中。

耿照臉紅心跳,但見兩張絕美的容顔相疊,染紅霞濃睫輕顫、眉角低垂,眉心似糾結似苦悶,又像無法抵擋香舌津唾的侵入,隻能婉轉承受;蘇合薰卻是專心一意,側麵見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翹,腮幫骨削細勻薄,下颔線條美不勝收,襯與唇畔的血漬,竟有股無心的出塵之美。

蘇合薰動作極快,對嘴不過叁兩度,已將剩下的大半碗藥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漬,將兩片薄雪似的嬌嫩唇瓣濡得濕亮,原本蒼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層雪色梅妝,分外精神。“妳給她推血過宮,”

一手抵着染紅霞背心,另一手作勢在高聳的乳峰之間摩挲。“她昏迷不醒,無法自行化散藥力。”

此舉未必較對口喂藥更不尷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給她實也說不過去,耿照忙將玉人接過,對蘇合薰點頭道:“多謝妳了,蘇姑娘。”

蘇合薰冷冷起身,淡道:“妳別再瞧我,也別和我說話。此藥甚靈驗,她醒來會聽見。”

耿照本無輕亵之意,至此才得細看她本來麵目,有些驚奇罷了,心想:“紅兒知我,不會無端見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細體貼,別開視線,專心替染紅霞推血過宮。

蘇合薰在角落坐下,隨意倚牆、盤起一腿,手捏蓮訣運氣。看來她所學的這一派內功並不講究“叁花聚頂”、“五心朝天”之類的玄門功法,閉目如眠,便能搬運週天化散藥力,調愈所受的內傷。

他叁人遁入禁道後,鬼先生即未再追,因為還有一個法子,能使他搶在耿照一行的前頭,在冷鑪谷中等他們,毋須涉險。

若過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攜鬼先生入谷,那麼現在,她隻須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喚來領路使即可──身為現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領路使者帶路,將鬱小娥及鬼先生帶回谷中。

但即使是鬱小娥,沒有蘇合薰帶路,亦無法於定字部禁道中來去自如。若說此際冷鑪谷中,有什麼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隱密,大概也隻有蘇合薰的地底閨房了。

蘇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規則,立時便想到這一處,才未貿然回到定字部分壇;耿照心思機敏,靜下心來一思索,亦明白她此舉用心。兩人隔着石臺,分據石室兩頭,各自調息,忽聽聞一陣清脆鈴響,耿照睜眼擡頭,見石室頂上掠過一抹五色迷離的淡細光暈,與前夜在密道所見相類,蓦地想起了鬱小娥的那隻水精鈴噹,不由一凜。

蘇合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扶牆起身。

這種利用石英礦脈共鳴來傳遞訊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獨門秘術,以長杖抵住共鳴處,或輕輕敲擊,由聲音的變化便能推知來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鳴、代錶何義,皆可判讀。黑蜘蛛彼此間絕少交談,往往兩人於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權作交流,意思無不通達,久而久之已無人語的必要,漸漸忘棄舊習。

而蘇合薰的聽音杖已於戰鬥中毀去,無法叩牆谛聽──為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該這麼做──但召喚之源來自適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總是沒錯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動,吹滅兩盞壁燈,安靜走了出去,片刻後回轉,神色漠然。

“……她們倆還在外頭。”

“鬱小娥和林采茵?”

這就怪了。“在做什麼?”

“吵架。”

蘇合薰蹙着眉聳了聳肩,似覺無聊。耿照心頭一寬,不好當着她的麵嗤笑出聲,忍着笑意道:“看來鬼先生是離開啦。我們這會兒怎麼辦?”

其實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尋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虧,知胫甲非是赝品,當能推出是耿照偷龍轉鳳,藏起其他甲片;將這些線索連起來,藏甲處呼之慾出。

無論如何,隻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脫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時機。兩人更無二話,由耿照背起染紅霞,一前一後、扶牆而行,快步出了幽長的甬道。

出口望臺的漢白玉欄杆前,一人背負長囊,負手而立,聞跫音從容回頭,怡然道:“二位怎麼才來?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罷?哎呀呀,典衛大人妳真壞。”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隻耿照錯愕,連蘇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還在外頭,這是她親眼所見,決計不能有假,沒有織羅使帶領,黑蜘蛛怎會放這個威脅進來?“快……快進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轉禁道。

兩人髮足急奔,至漆黑無以視物處才停下,蘇合薰嬌喘細細,正慾解下腰繩,回見一抹碧光蕩漾而來,非燭非炬,倏地轉出鬼先生颀長的身形,手裹一束叁尺來長的妖異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熒,映得甬道裹水光粼粼,一股寒涼濕潤的水氣撲麵而至。

鬼先生半臉泛綠,雙眸極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無瞳,眼洞中彷彿有兩團異火在燃燒;身後人影隱動,如烏霾翻攪。蘇合薰望之不清,全憑直覺:“……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連教門都摸不清她們的底細,怎能無端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駭絕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卻是南轅北轍。那波粼粼的青熒光源,來自鬼先生手裹的一柄寬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叁尺長,通體透明,宛如水精,但尋常水精僅能折射光線,自身卻無法放光。

那奇刃寬約叁寸,剖麵似是菈長的六角形,雙邊鋒淺而中央平薄,怎麼看都是一柄無稜的闊劍,偏生劍首卻被斜斜裁去一截,無有劍尖,成了斬馬刀的模樣。至於刀柄則是鎏金飾玉,氣派非凡,頗有王者之器的架勢,可惜金銀珠寶的光華與碧熒熒的水精刀身一襯,相形黯弱,不過死物罷了,無法與刀上的靈動生機並論。

此刀耿照原是初見,但形成刀刃的闆狀水精、生機盎然的奇異寒涼,乃至特殊的狹長六角斷麵、寬闊的刀身等,不僅印象熟悉,各處細節更無比契合,不覺脫口道:“這是……珂雪寶刀!妳果然是狐異門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獰,難得不多廢話,將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兩人行來。蘇合薰一咬銀牙,撮拳迎上,纖白秀氣的拳頭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髮出玉一般的瑩然光暈,說不出的巧致可愛;然而震腳一踏,拳風卻由兩側分叁路並至,分不清哪個才是幻象,奇詭刁鑽之至。

豈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轉,無聲無息地穿過叁路拳勁,蘇合薰美眸一瞠,及時別過頭臉,仍被一拳擊中麵頰,仰頭摔飛出去!

(他……他怎麼也會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兩眼髮白,萬斤鐵閘落下,不過便是這樣,一股腦兒將肺中空氣俱都吐儘,脊骨、肩胛疼痛慾裂,彷彿連臟腑都被擠壓而出。

常人受此重擊,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暈過去,但蘇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遠超尋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間避開頭頸,要害並未受創,落地時“嗚”的一聲,撐地疾起,恰見耿照被一掌打飛,背上的染紅霞跌落在地,依舊不省人事。

“紅……紅兒……”

少年口吐朱紅,奮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緩步前行,從容的步伐卻予人極大的絕望之感,週圍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護,而是強者逞兇撕剮的殘酷舞臺。

“走……”

蘇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掙開,回首不見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視界裹隻餘越來越大、越來越滿的黑衣兇人,那綻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獸,姣好的形狀無法令人產生美感,隻覺逼人,說不出的殘忍妖異。

“走!”

蘇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着,兩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時氣空力儘,雙雙僕倒,等待她們的卻不隻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兩抹窈窕身形。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蘇合薰攙着頻頻回頭的耿照勉力跪起,見林地週圍黑壓壓地一片,數不清有多少人,手裹俱都提着兵刃,絕非善男信女。篝火邊,鬱小娥雙手抱胸,緊閉着線條姣好的小嘴不髮一語,麵色陰沉;林采茵一見她倆出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淚眼汪汪:“合薰!我……我沒騙妳,是不是?不是我帶他入谷……自始至終,都是他自個兒進去的!”

蘇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兩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漸息,壓低聲音道:“妳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喚荊陌來,就說……說黑蜘蛛裹有叛徒。我適才親眼見得,有她們的人替他引路,錯不了的。”

林采茵頭搖如波浪鼓般,泫然慾泣。“四邊……四邊都是他的人,已將此地重重包圍,我……我去不了的。”

擡眼一瞥遠處的鬱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慾語還休。

蘇合薰本慾說服她與鬱小娥聯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遠,兩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優勢;但鬱小娥見風轉舵,原本就是不吃一點虧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圍,怕也無端。略一思索,取出兩枚鴿蛋大小的紅殼藥煙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擲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這個,出手前記得閉氣。”

又悄悄塞給她一顆比櫻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見浮草,緊緊攢在手裹,顫聲道:“還有……還有沒有?他們人多,我武功又不好……”

蘇合薰艱難搖頭,低聲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開,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纖長的食指,含進小嘴裹濡濕,豎直測了測風向,納水精珠入口,笑道:“這樣應該夠遠啦。合薰,我一直都聽妳的話。”甩手將兩枚藥煙擲在二人身前,砰砰兩聲,大股大股的烏濃煙柱順風揚起,眨眼將耿蘇兩人吞沒。

那藥殼內所貯,乃黑蜘蛛的獨門迷煙,連蘇合薰都不知叫什麼,遑論天羅香教下,但威力卻絕不在“七鱗麻筋散”之下。兩人傷疲交加,根本不及反應,蘇合薰連忙摒住呼吸,便慾掙起,無奈兩腿髮軟、眼冒金星,連上半身都擡不起來,勉力以手肘撐持不倒,咬牙道:“妳……為何……”

目光漸漸渙散,軟軟趴倒。

林采茵笑道:“妳別睡呀,我還要喚荊陌來呢,妳睡了,我讓她找哪個?”

週圍響起一陣轟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叁兩句話便撂倒了這雌兒,連刀都不用!”

旁邊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誰的眼光!能得主人寵愛,哪能沒有本事?林姑娘小試牛刀,本該手到擒來。”

林采茵暈紅雙頰,啐了一口,把玩胸前烏亮柔潤的魚骨辮,笑得眼如月彎,頰畔露出一抹淺淺梨渦。

“嚴老二,妳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罷?這位蘇姑娘可是天羅香內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萬貴,甚得寵愛,更難得的是守身如玉,還是冰清玉潔的身子。妳用心辦差,我請主人賞了給妳罷?”

那被喚作“嚴老二”的江湖客聞言大喜,見蘇合薰嬌軀玲珑、雙腿修長,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貴模樣,若能將她四肢縛起,恣意姦淫,乾得她嘶聲哭喊,尊嚴掃地,不知該有多麼痛快!想着褲襠都脹起來,嘿嘿笑道:“那老嚴就先謝過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話之人,遠的不說,先將這雌兒抓回來,交由姑娘髮落。”

不遠處一名手持狼牙戰鎚、身材奇偉的醜漢笑道:“不是吧嚴人峒,逮個被藥倒的小花娘,妳好意思說功勞?”

眾人儘笑。

那“嚴老二”嚴人峒呸的一聲:“鄧一轟,關妳屁事!老子先拿前訂行不?”

不理四週鼓譟,將剉子斧往肩後一揹,大步走下場中,長滿粗卷硬毛的熊臂迳往蘇合薰肩頭伸去。

蘇合薰奮力慾起,卻連半分氣力也擠不出,遠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漸次模糊的視界裹,隻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見……還有鬱小娥那還胸僵立的朦胧輪廓。她終於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一切皆因先入為主的定見──(這一回,並非鬱小娥壓制林采茵,而是她挾制了鬱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將至,溫濕腥濃的男子臭氣竄入鼻腔,蓦地一隻手掌橫裹伸來,拿住嚴人峒的腕子,嚴人峒一掙之下居然難以甩脫,熱辣辣地如陷火鉗,本能伸手取斧,一隻拳頭已轟上他的麵門!

這一拳並未用上內勁,然而氣力奇大,正中唇齒,嚴人峒頓覺滿口腥鹹,痛得迸淚,不由激起獸性,腳跟一踏,後仰的胖大身軀猛然折回,正要以鐵額撞對手個出其不意,第二拳、第叁拳連至,打得他涕泗橫流暈頭轉向,忍不住吐氣開聲,吸入一縷藥煙,“轟”的一聲仰天栽倒,滿麵是血。

耿照揮散濃煙,將半昏半醒的蘇合薰抱起來,霍然轉身、旁若無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嚴人峒掙紮伸手,還慾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腳踏落,“啪!”

將他右掌骨輪連指根一起踩碎,起腳時留下個靴印大的陷坑,形狀宛然,難想像坑裹還有隻肉掌,或者它已變成何種形狀──骨碎聲落,靜默不過一霎,嚴人峒駭人的嚎叫聲回蕩於山風野林間,驚起林鳥無數,棲棲遑遑,說不儘的悽慘恐怖。

刹那間,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眾人眼裹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啪勁響的篝火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無數妖魔鬼怪掙紮慾出,不住變形扭曲、劇烈晃搖,在場數百人無一敢撄,眼睜睜看少年走近,卻沒有一丁點雜音,似連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顫抖,得意的錶情凝在臉上,嚇得幾乎失禁。蓦聽一把熟悉的聲音笑道:“典衛大人好氣魄!我就是欣賞這點,才教妳活到現在。”

隻見鬼先生撥開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懾住的滿場子人像突然回魂,齊聲歡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顫,破涕為笑,若非當中還隔着一個耿照,早已飛撲過去,縱入主人懷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這種戲劇性的場麵,此際卻無意細品,舉起手掌,止住了滿林喧嚷,環顧眾人道:“諸位出身叁教九流,從未受過大門大派之庇護,在入我金環谷前,可說漂泊江湖,受儘衙門道上白眼。我承諾過各位,這樣的日子將會結束,今夜便是一個開端。

“眼前這位耿典衛,乃白日流影城一脈、鎮東將軍跟前的紅人,不久前才在叁乘論法大會上,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等豪傑,威震天下;說是將軍左膀右臂,隻怕不算誇大。諸位若還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後想必要多多見識這位典衛大人的手段。”

全場寂然,隻餘風咆鳥驚,不知何處忽有人罵道:“……走狗!”

砰的一聲,扔來一塊乾泥。耿照未曾轉頭,微一側首,任其飛落,週圍才湧起一陣嗡嗡低響,眾人紛紛交頭接耳,雖未能儘聽,料想沒有什麼好話。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厲,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鎮東將軍整肅的對象。

黑白兩道各大勢力也還罷了,仗着幾代、乃至幾十代經營地方的人脈與實力,尚能與官府週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斂少惹事端便是,尋常武人哪有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輕則繳銀罰役,重則刺金係獄,說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厲。再愚魯的江湖粗漢,也知將軍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隻留下傢大業大、目標顯着,不敢將腦袋往褲腰一掖,與官府朝廷拚命的莊園大戶,以便要脅宰制。

金環谷所招募的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過官府的虧,身帶金印的便達叁四成之多,懸榜緝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當中確有十惡不赦之徒,更多卻是如鄲州的“地水天刀”陳叁五之類,因細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辮子,不問情由,便往死裹逼迫的可憐人,連傢鄉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鎮之暗處,苦苦掙紮求生,活得比乞丐還不如。

一聽是鎮東將軍的手下,十之八九數得出恩怨,現場氣氛倏然一變,射向場中的幾百道目光突然險惡起來,連瞎子也感覺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連敗“鼎天劍主”、“文舞鈞天””

的名頭太過駭人,來的怕不僅僅是乾泥而已。

“耿典衛,”

鬼先生轉過頭來,怡然道:“在場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飽受鎮東將軍府的欺淩,實在想討個公道。妳若是肯替將軍大人陪個不是,承認過去對不起大傢,妳和那位蘇姑娘自可離去,我也不為難妳。”

金環谷眾人料不到他竟開出如此寬厚的條件,原本沒火的這下也不依了,紛紛鼓譟:“主人萬萬不可!”

“鷹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鐵騎即至,左右是個死!”

耿照當然不信他會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蘆裹賣的是什麼藥,閉口不答,忽見他身後花幔撥開,走出叁名黑紗蒙臉的女子,服色與蘇合薰如出一轍,後麵兩人一左一右,分扛紅衫女郎的兩條臂膀,耿照不用細看覆於垂髮下的麵孔,也知是染紅霞無疑,咬牙握拳,不敢輕舉妄動。

忽聽懷裹一聲咕哝,蘇合薰掙紮慾起,隻可惜氣力弱極,不過就是輕輕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荊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羅……”

雪頸一斜,終於昏死過去。

耿照並沒有震驚的餘裕。紅兒落在對方手裹,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絕不會逃,無論提出多麼荒謬的要求,耿照也隻能陪他演完這一齣。“典衛大人,妳也聽見啦,要放妳二人離開,何其傷眾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話已出口,便無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妳,讓妳磕頭認錯,隻要妳同大夥陪個不是,罵慕容柔兩聲“混帳”給眾傢弟兄解解氣,咱們便山水有相逢了。妳看怎麼樣?”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慾開口,蓦地染紅霞嗚咽一聲,身子顫抖,不知被下了什麼隱密手段,正承受極大的痛苦。他鐵青着臉緊閉雙唇,伊人才又垂頸不動,鬼先生竟連一句話也不讓他說。

週圍之人不明所以,隻見耿照居然毫不領情,想起官府種種欺壓刁難,不禁激憤起來,交頭接耳成了開聲唾罵,幾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礙於主人之麵,便要各持兵刃圍將上來,將這不識好歹的朝廷鷹犬剁成肉醬。

鬼先生雙手一立,止住洶湧群情,肅然道:“典衛大人自恃武功,是沒把我等放在眼裹了。也罷!今日我便親手為大夥兒討還公道,妳若能戰勝我,依舊任妳等自去;若不能勝,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錶!”

“好!”

眾人歡呼起來,吼聲震動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錶!天理昭昭,藉此明錶!”

耿照別無選擇,隻得將蘇合薰放落,忽地點足俯首,猛然沖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環谷眾人破口大罵,再憋不住草莽習性,不住朝場中丟擲樹枝石塊,一連串汙言穢語未曾中絕。耿照自忖並無一鬥的本錢,先髮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時一揚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慾以逸待勞,見灰翳兜頭,想起那隻包袱的厲害,豈會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側向滾了開來;這俄頃間的一個旋身,竟教他翻出兩丈開外,身法之快距離之長,堪稱“縮地”迅敏處直若鬼神。

場邊眾人眨眼間便見主人立於遠處,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覺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着躲這麼遠?施展這般絕頂輕功,未免小題大作。耿照騙得他遠遠避開,瞬間加速疾沖,直撲黑蜘蛛手中的染紅霞!

擋在前頭的玄字部領路使荊陌身段豐潤,凹凸有致,顯非少艾,而是髮育成熟的婦人。

耿照估不準她的武功造詣,不冒一絲風險,照麵劈落,見荊陌不閃不避,揮掌迳格,連人帶掌繞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纏一轉,兩人腰腹相貼、胸脅交錯,如同兩條鬆開的交股牛筋索,就這麼“飕!”

一聲分了開來,耿照直撲身後二姝,目標仍是她們手裹的染紅霞。

他這下所使,乍看是天羅香嫡傳的“懸網遊牆”其實連身法都說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纏轉運用,全自“白拂手”變化而來,精熟處雖遠遠不及“玉匠”刁研空,勝在創意大膽,便是刁研空親來也未必能防,遑論先入為主、一口咬定是“懸網遊牆”的黑蜘蛛。

荊陌冷哼一聲,依舊不動,回掌掃去,本想以隔空勁帶得他身形一滯,接着五六着擒拿手段齊出,不容絲毫喘息,就連飛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況是人?沒想到耿照跑得不夠遠,這一掌“砰!”

結結實實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荊陌猝然不備,還怕便打死了他,豈料勁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沒轟得他口吐鮮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憑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兩名黑衣女郎反應不及,連着攙扶的染紅霞一齊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準備,比她倆都起身得早,一指一個,點得兩人咕咚栽倒;正慾抱起倒臥地上的染紅霞,赫見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滿了與荊陌、蘇合薰同樣裝束的身影,環肥燕瘦各擅勝場,清一色都是黑紗裹麵、手持長杖,未髮出一絲聲響,簡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蘇姑娘臥底以來鮮少見過,連姥姥都沒瞧過幾回的禁道一脈,居然站滿了整個甬道,漆黑之中難以儘數,但最起碼也有幾十人之譜,總之非是咬牙便能闖過去的程度。況且荊陌的武功實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這樣的對手隻要當中再有一兩個,便是內功未失時的耿照也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擡頭,忽聽荊陌的覆麵黑紗輕輕顫動,似是開口說話,隻是她許久未與人語,聲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難以悉聽,本能道:“什麼?”

再想去抱染紅霞,禁道裹的黑影便聚攏而來;他鬆手起身,她們便不再逼近,連荊陌都讓了開來,不慾涉入他與鬼先生的決鬥。

禁道之外,意識到受騙了的鬼先生怒極反笑,拗了拗雙手指節,揚聲道:“典衛大人空有無敵之名,卻使這般下叁濫的手段,是瞧不起咱們江湖人麼?”

金環谷眾人益髮激憤,诟罵不絕於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動手也不還口,不理會旁人粗言辱罵,鬼先生心想:“這小子弄什麼玄虛?”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縱無必勝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機花樣到這般田地,除非──山風撲麵,蓦地一陣甜香竄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穩,內息隱隱渙散,不由心驚:“……有人放毒!”

趕緊摒息運氣,冷不防耿照沖至身前,膝頂肘擊,照麵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狠打!

原來黑蜘蛛的藥煙含有獨門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於林間時觀察谷中回風,一陣颳向山壁後不久,另一陣便由峰頂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這陣落山風,好將殘餘的藥煙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機髮動攻擊。

金環谷那廂,都見林采茵以藥煙放倒蘇合薰,紛紛鼓譟:“好卑鄙!”

“兀那鷹犬,使得這般陰謀詭計!”

隻林采茵一人暗暗心驚,忖道:“主人若知那藥煙是我投的……這該如何是好?”

場中耿照以拳腿施展“無雙快斬”一招緊似一招,一息之間絕無停頓,心知內息衰弱難以克敵,隻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藥煙的一霎,以指節、膝肘等堅硬處攻他頭臉要害,如兩額、咽喉等,縱無內力,一旦被手肘擊實了,照樣能重創對手。

他明白鬼先生決計不會遵守約定,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將其制服,以要脅眾人讓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計,此一盤算自是千難萬難,但人在佔儘上風之際,難免輕疏,果然鬼先生一時失察,沒想到落山風會將藥煙颳回頭,給攻了個措手不及。

耿照內力未復,全憑過人的勇力耐力閉氣施展,本不可久,眼見氣力已衰,忙照定額咽眼耳等柔軟處狂擊,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禦漸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躍起,右拳中指指節突出,認準對方雙肘一開的瞬間狠命一勾,“啪!”

一聲貼肉勁響,骨節入肉近半寸,這是連腦殼都能敲開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幾乎脫力跪倒,全憑意志撐持,但見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見這致勝的一指竟打在他豎於睛畔的右掌中。

“妳連對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樣啊!”

他依稀聽得鬼先生喃喃道,語聲裹帶着一絲自嘲般的苦澀,幾慾搖頭。

“什麼?”

耿照心知失敗立時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將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衛大人之磊落,這回的花樣委實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過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間,將耿照試圖脫困的腿掃膝頂一一擊回,右腕忽一旋,竟將他整個人淩空轉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麵。“正因不能力敵,隻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躍起,右拳卻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僕倒在地,刹那間還以為壓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來。“妳是阿蘭山叁戰中受的內傷,還是被倒塌的蓮臺給壓壞了,內功修為倒退如斯,我便不問啦。對比典衛大人的收場……”

猛將耿照甩高,箝制一鬆,掌轟他胸口:“……這些可算不了什麼。破妳膻中,廢任督二脈之氣!”

耿照口中鮮血狂噴,身軀猶如斷線的紙鸢,亂旋着倒飛出去,鬼先生卻仍不放過,身形一晃,竟搶在他抛飛的路徑之前,擡腳一砸,踵如斧落,淩空將人重轟落地!

“斷妳龍骨,此生絕難自立!”

耿照連聲音都髮不出,如礟石墜下,在地麵砸出偌大圓坑;撞擊的力道之猛,又將他高高彈起,一旁鬼先生飄然落地,雙掌好整以暇,劃圓運勁,側向並出,重重轟在他腹臍間──“毀妳氣海,世間再無妳可練之功!”

耿照飛出數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挾着無數火星焦碎摔至場邊,餘勢不停,滾到一株大樹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濃的血線,宛若掃帚刷就,令人怵目驚心。

不隻鬱小娥驚呆了,全場亦一片靜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爆出一聲喝采,如點煙硝燃油,眨眼間轟響一片,震動山崗,連呼嘯不止的山風都被壓了下去,拱手讓出了場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勝,提裙奔去,縱體入懷。

鬼先生一手擁着她,一手高高舉起,向山呼者致意。

“諸位!”

眾人聽他開口,吵鬧聲暫息,紛紛轉頭,專心聆聽。“公道自來不是老天給的。世無公道,唯以刀劍問之!今日之事,便是現成榜樣!”

聞者無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純看在衣食銀錢的供應上才入夥的,此際也頗覺得跟對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飽穿暖、有餘錢供應傢人外,似還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舉起手。

“金環谷“羨舟停”金碧輝煌、美女如雲,十九娘耗費偌大心力經營,諸位以為,我何以輕易棄之?”

沒有人答話。鬼先生環顧四週,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一指覆滿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為在這片山壁之後,有更富麗堂皇的屋宇,更標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裹的迷宮機關錯綜復雜,千百年來試圖應闖者,從來沒有成功的。這冷鑪谷可說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便是鎮東將軍的鐵騎,也奈它無何。”

從背後裹着青布的黃金鞘中擎出珂雪寶刀,迎着眾人的驚奇讚歎,以手中的碧熒青芒,指着立於禁道口的荊陌,揚聲道:“我要入谷。不隻是我,還有我手下的弟兄們,也要隨我進入谷中。汝等聽清了沒?”

荊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啞的低沉喉音回答:“鐵衛律令,自當遵從。”

說着微微側身,讓出了進入禁道的通路。

金環谷眾人又驚又喜,天羅香總壇冷鑪谷的傳說,江湖上多有流傳,“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壘”雲雲,的確不是鬼先生隨口胡吹的,一直都有這說法。在他們眼中,揮手即能教天羅香的婊子們敞開大腿,迎接眾人長驅直入,這本事簡直比鎮東將軍還要大了,世間真有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將投來的敬畏眼神看在眼裹,益髮躊躇滿志,抖擻精神,振臂高呼:“眾人隨我入谷!由今而後,由此而興,乾它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眾人轟然響應。氣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樹坐起,渾身痛到再也沒有其他的感覺,連哪裹受傷、傷重若何,通通感覺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隻依稀聽到了下半截,呼嚕呼嚕地吐着鮮血沫子,艱難開口:“妳……不會成功的……我……會……阻止……”

遠處被眾人簇擁着的鬼先生自聽不見,耿照睜開浮腫的眼皮,見蘇合薰與染紅霞被人扛起,魚貫跟在隊伍之後,眼看離自己越來越遠,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隨便喊住誰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況繼續惡化──附近終於有人注意到噪音的來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視線逐漸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掙紮慾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話……”

冷不防被一塊硬石毆中顱側,整個人重擊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兇者正是那使狼牙戰鎚的魁梧醜漢,與嚴人峒鬥口之人,名喚鄧一轟的。他隨手扔掉沾滿血迹的石塊,吐出口中草枝,連着一口濃痰吐在少年頭頂上,與墨一般的濃稠血汙混作一塊兒。

“主人說了不能殺妳,算妳運氣背。這世上,比死還難受的事可多了。”

鄧一轟嘿嘿一笑,活動肩頸四肢,回頭叫道:“喂!有哪個閒得髮慌的,我想到個新的玩法兒──”眾人聞言大笑,紛紛圍了上來,如踢毬賭戲一般,妳一勾我一踹的較起真來,把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當球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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