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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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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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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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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其說是剝奪生命,更像是被奪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書齋裹的绮鴛,以及那些伏案振筆的俏麗少女們,不敢想象一直以來,她們是抱着何種心情來麵對這樣殘酷的、毫無選擇的悲慘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裹,每個人不過是衣上的一點線頭,她們的母親、師長、姊妹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將來她們的女兒也會這樣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飯一樣自然。”符赤錦淡然道:“那些潛行都女子的事兒,以後妳別管啦。妳管不了的。”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符赤錦又道:“二師父傷重,雖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損,須找一處土金氣旺的修行地,慢慢調養恢復。大師父與小師父的情況也差不多。”

耿照見她的模樣心裹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溫言道:“妳已有計較,是不是?”

符赤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氣至強,莫過於昔日遊屍門的總壇所在,人稱“千年不朽常伏地”處。我想帶師父前去閉關,少則一年、多則叁年,修補叁位老人傢折損的功體。”

耿照脫口道:“我陪妳去!”話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錦笑道:“妳走得了麼?我的事是了啦,可妳的才起了頭兒。我也想留在妳身邊,看能不能多少幫上一點,但叁位師父的傷勢不能再拖。妳放心罷,我不會再尋死啦,會好好活着,好好照顧叁位師父,報答他們對寶寶錦兒的恩情與疼愛。我會好好的,等……等妳來找我。”粉頰微紅,想掩飾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溫溫的小手慢慢翻轉,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實慧巧心堅,一旦決定了的事,必已考慮週詳,而且貫徹終始、絕不改易,一時無話,半晌才輕捏她的手道:“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大師父說了,再辦完一件事兒就走。”

玉人“咭”的一聲輕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樣無比嬌媚:“這是秘密。老爺別再問啦!”(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往後的形勢髮展,卻遠超過耿照的預期。

慕容柔連番求見,皇後娘娘總是推說身體不適,誰也不見,驿館這廂吃了幾次排頭,約莫將軍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見被拒的大小官員們不比慕容柔,在棲鳳館外苦候落空,仍是帶着禮物隨從,日日前來排隊遞帖,漸漸傳出流言,說皇後不見鎮東將軍,是因為在“等”。流蜚一起,棲鳳館外大排長龍的熱潮迅速消褪,從昨日起便空蕩蕩的,大有“山雨慾來風滿樓”的氣氛。

“等什麼?”耿照翻閱冊子,不覺皺眉。

“等琉璃佛子。”绮鴛道:“鳳駕前來,不見臣民是很不尋常的,隻能認為皇後娘娘是在拖延時間;而該來卻還未來的,隻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後腳離開平望,依常理推斷,皇後不過是誘餌,真正的殺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殺手锏”又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绮鴛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潑啦啦地翻動厚厚一摞情資:“市井的說法,大多與慕容柔脫不了乾係。鹹以為琉璃佛子帶了聖上的密诏,要來對付慕容大將軍。”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雖才幾日,也知將軍府組織之嚴密,豈能說拔就拔?況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來誅殺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運作之復雜繁瑣,才會產生如此荒謬的想象。

绮鴛卻一本正經。“央土東部各駐軍衛所,近日調動頻繁,這是從前沒有的事,再加上皇後遲遲不肯接見、佛子又還未露麵,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慾挾皇後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還是搖頭。以他所知的鎮東將軍,怕不知“心生不安”為何物,何況連他們倆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這頭不世之狼麼?

绮鴛抽出一張紙頭遞給他。

“袁皇後是大學士袁健南的女兒,袁傢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來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學士夫婦膝下空虛,並未育有子女,袁皇後乃是螟蛉,妳猜是從誰傢抱來的?”

他望着紙上所寫,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任……任逐桑?袁皇後是他的女兒?”

“先帝定下這門親事,一口氣菈攏央土商賈、士族兩大門閥,也算極高明啦。”绮鴛道:“皇上討厭皇後,也討厭慕容柔;皇後是任逐桑的親生女兒;慕容柔討厭任逐桑,皇後卻替慕容柔說過好話。妳玩過鬥獸棋麼?”

鬥獸棋的棋盤橫七縱九,跟象棋一樣分成兩邊,中間有河流阻隔,對奕的雙方各持象、獅、虎、豹、犬、狐、貓、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類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則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講究的還會以雪花石膏與黑石雕出動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賈傢中很受女眷的歡迎。

耿照出身貧窮的中興軍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搖了搖頭。

绮鴛似覺無趣,急着想結束話題。耿照越來越覺得她是真的討厭自己。

“總之,“鼠”這枚棋子雖弱,誰都能吃了它,但隻有它可以下水、到處亂跑;對手稍一不慎,還能趁機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後才是這盤棋上的“鼠”。”

耿照聽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絕不單純,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輕鬆,照樣埋首軍務,這幾日索性去谷城大營檢閱,似乎全不在意,視滿城風聲鶴唳如無物。

唯一一次召見耿照,除了吩咐他讓符赤錦來陪夫人外,就隻問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剛提過寶寶錦兒,耿照暗自凜起,所幸碧火功修為日益精深,先天真氣髮在意先,心緒波動還未到麵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異樣。

慕容柔放落公文擡起頭。

“我知妳是七大派弟子,探問邪道七玄的動靜,覺得為難麼?”

耿照搖頭,想了一想才道:“將軍既已吩咐,屬下這就去查。”

慕容柔點了點頭。

“當夜伏擊我的明顯有兩撥人,除了天羅香,另一批人也須清查。那名喚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關鍵人物,應列為首要目標。”

集惡道退出東海武林叁十年,方兆熊等雖聽媚兒被稱作“鬼王”,卻不知是哪個鬼王。嶽宸風握有五帝窟這支奇兵,與七玄的淵源不可謂之不深,應能想到是集惡叁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但聽慕容柔的語氣,嶽宸風似未向他禀報。慕容柔縱有辨別真僞的異能,卻無法不問而知。

耿照本就想調查鬼先生的來歷,這點與他目標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時效,須得趕在七玄盟會之前,查出一點眉目。否則那幫妖魔鬼怪一晤,又將生出許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驚:“他怎知七玄即將聚會?”須知此事隱密,連漱玉節都不曾對嶽宸風提起,寶寶錦兒縱與自己親密無間,也未多泄漏半點。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來源,否則怎知七玄大會將開而未開?

慕容柔看出他滿心疑惑,笑道:“當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慾斷天羅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計。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還來不及,豈有喊破之理?天羅香的雪艷青臨走之際曾提到“七玄大會”,我料鬼先生要在此會上逼反天羅香,才教唆她們來殺我。”

耿照心悅誠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陰謀詭計在此人麵前卻無所遁形!”

任務到手,潛行都策動羅網,將注意力從正道移向其餘五玄,如水銀泄地般深入越浦裹外各處,使出渾身解數收集情報,但除開天羅香、集惡道兩個顯著目標,成果卻極有限。照目前情況看來,鬼先生這“七玄大會”恐怕湊不足數,眼看開不成了。

耿照每日聽取绮鴛的彙報,漸能掌握城中動態,心中益髮寧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潛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蹤,才知當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個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擁有出神入化的畫技,還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寫出連她自己都沒見過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塗塗改改,勾線着彩,把肖像畫了出來,諸女紛紛圍觀,無不讚歎。绮鴛皺眉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說歹說,她才勉強答應派人打探;要不多時,便有消息回報。

“叁、四……在六處,分別有人見過。”绮鴛翻着姊妹們送回的蠟丸書信,沉吟道:“最後一次是叁天前,就再也沒人見過了。從路線推斷,是向越浦而來沒錯,以他們形貌之特別,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來,從此斷了線索。”

“他們?”

“嗯。”绮鴛道:“除了妳尋的那人,據說還有一名高大魁梧、滿身刺青的黝黑男子,兩人結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鎮,畫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夠趕回來。”

耿照聽她設想週到,滿懷感激,脫口道:“多謝妳啦,绮鴛姑娘。”

绮鴛俏臉一紅,氣呼呼地甩過馬尾,闆着臉道:“誰……誰要妳討好了?我……我們一向都這樣的,又……又不是為了妳。哼!”把書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翹的小屁股背轉身,餘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竊笑的姊妹們倒黴,偌大的書齋裹頓時一陣雞飛狗跳。

耿照苦笑搖頭,對弦子道:“我們出去走走好了。”弦子從來不會說“不”,兩人一如往常,沉默地並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幾個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鎮往來也要一天,以他現下的身分,恐怕沒辦法說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覺來到內浦堤岸附近,觸目皆是楊柳青青,水風宜人。

凝目望向碼頭,既不見蕭谏紙的老舊漕舫,更無華麗氣派的映月巨艦蹤影,他心中歎了口氣,暗忖:“不知她……她們現在過得好麼?”慾拂愁緒,轉頭對弦子笑道:“妳渴不渴?我們進去坐會兒罷。”帶她走進堤邊一傢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絕莊耿照對她說過的話,弦子可一直牢牢記得。

“妳不是說……別在外麵吃東西?”

耿照笑道:“不吃東西,喝盃茶而已。”正開口喚:“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舉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爾癡了。

小店臨岸的雅座上,一名紅衣女郎獨自憑欄,怔怔望着欄外的楊柳碧波,玉一般的白皙臉龐微透着光暈,猶如凝雪,擱在案上輕撫劍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難以移目,正是染紅霞。

多日不見,她的容顔似又更清減了。

原本結實健美、充滿驕人彈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兒,空隙裹但見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絡淡細,不知是忘了係緊,還是袖管鬆了。隻有鼓脹脹的胸坎兒依舊飽滿,仿佛兜裹着兩頭渾圓肥潤的大雪兔,襯與纖細的藕臂長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腦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針刺般隱隱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個人在這兒?許掌門呢,二屏呢?她……她瘦成這樣,有沒有人照看她?”回神已來不及,食店夥計殷勤上前,大聲招呼:“兩位客倌裹麵請,裹麵請!貴客臨門,看茶看座啦--”餘音悠揚,便似唱戲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紅霞回過頭來,嬌軀一震,明眸裹掠過詫異、迷惑、驚喜、失落……等諸般情緒,最後又儘歸虛無,隻剩一片自殘似的灰冷,視線自他身後一掠而回,快逾劍芒,卻什麼也看不進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裝打扮,武人用的織錦抱肚裹出一把又細又薄、玉牙兒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裝束,武服更凸顯出酥桃般的兩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清艷的美人。

上回是雪膚腴乳的寶寶錦兒,這一次,則換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無法向她解釋,為何每次相逢時自己身邊總有着風情殊異的各色佳麗,但更糟的是染紅霞並沒有問。她隻是默默轉頭,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欄外的碧波柳條,明眸裹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應該上前與她說說話的,雙腳卻像澆銅鑄鐵般動也不動;再回神時,夥計已導引二人入座,與欄畔的雅座間還隔了幾張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

耿照胡亂要了茶水點心,目光頻往雅座投去。他不說話,弦子也不說話,雙手捧着茶盅靜靜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東西”與“可以喝茶”之間的差異。

其時早市方過,店裹沒什麼人,就隻有這兩桌,靜得聲息可聞,偏又不是能夠隨意開口攀談的距離。

染紅霞提起昆吾劍,自腰裹摸出銅錢慾付茶資,才髮現耿、弦所據的桌子正橫在雅座與店門間,若要離開,勢必得從他倆身畔走過;猶豫半晌,又輕輕放落劍鞘,單手支頤,轉頭眺望水麵。

時間在桌椅間靜靜流淌,卻比她們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烏黑濃密、緞子一般的及腰長髮,隻盼她忽然轉過頭來,兩人四目交會,不定便有開口的契機。隻是他的念頭有多長,憑欄怔望的紅衣麗人就讓他等了多長,這小小的癡念始終難以如願。

怔然之間,遠處忽起騷動,人聲尚未到店門口,先天胎息已有感應,耿照耳朵微動,狼一般望向門外,隨即弦子亦覺有異;隻比他慢得些許,染紅霞也回過頭,兩人仍未照麵。

一群身着赭衣勁裝的彪形大漢追打着一名乞兒,猶如貓群戲鼠,不時妳推一下、我踹一腳的,打得那小乞兒抱頭鼠竄,哀聲不絕。大白天裹當街恃眾淩寡的,簡直是目無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個究竟,夥計趕緊把他菈到一邊,低道:“這位客倌!別忙,您坐會兒。這幫兇神惡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麼來頭?”

耿照濃眉一軒:“什麼來頭?”

夥計壓低嗓音,唯恐被人聽見。“是赤煉堂雷傢的人哪!這越浦內外百工行當,他們插手了起碼一半兒;出得城門腳一沾水,那是通通都歸他們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皺眉道:“不說越浦之內尚有城尹,出得越浦,東海還有經略使遲大人、鎮東將軍府慕容將軍,遑論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煉堂乃東海七大門派之一,當為武林錶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幫中不肖。”

夥計隻差沒厥過去。

“客倌,他們都是一夥兒的,從小人懂事以來就這樣了。您瞧那個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靜照人稱“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讀書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學問又有風骨,隻因開罪了赤煉堂,還不落得傢破人亡的下場?”見耿照目光一凜、捏着拳頭便要出去,趕緊攔住:“哎呀哎呀,您別忙,打不死他的。這位崔五公子可厲害啦,就小人所見,這半年來他給赤煉堂的人打折手腳、扔進江中,絕不下五次,過得個把月便又活轉過來,照樣當街挨打。您別擔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說嶽宸風,便以殺、攝二奴的本領,一百個阿傻也死絕了,但他們卻故意留着他一條命,恣意欺淩折磨……這是種純然的惡意,不比野獸食人,絕不能被原諒。

他攢緊拳頭一躍而出,足尖點地,下一瞬已鑽進人團,砰砰幾聲,七八條大漢如空篩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將那“崔五公子”往身後一拽,沉聲道:“退後些,我來應付!”鼻青臉腫的小乞兒好不容易睜眼,忽然尖叫:“來……來啦!又來啦!”見十數名身穿赭衣的赤煉堂弟子咆哮而來,嚇得他抱頭蹲下;待得一陣呼喊哀嚎、撞爛東西的聲響過去,他鼓起勇氣睜開眼睛,赫見兇神惡煞似的赤煉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來,那少年隻是拍了拍手,沒事人似的,回頭笑道:“妳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沒想過這些惡徒也有僕地吃泥、哭叫打滾的一天,更不相信世上還有人肯為自己出頭,不禁悲從中來,垂淚道:“嗚……我是崔滟月,多……多謝少俠仗義出手!嗚嗚嗚……”

他雖被揍得鼻青臉腫,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織袍臟汙破爛,遠看直與乞兒無異。耿照見他受的都是皮肉傷,雖然餓得瘦皮包骨,並未傷到要害,精神還算不錯,一把將他攙起。

赤煉堂橫行越浦,幾曾被人打得作狗爬?週圍漸漸聚集了人群,議論紛紛。一名赤煉堂弟子掙紮起身,撂下狠話:“姓……姓耿的!妳敢插手本幫的閒事,儘管走着瞧!”

耿照負手道:“走?光天化日毆打良民、魚肉鄉裹,妳們還想走?”回頭問那食店的夥計:“有沒有麻繩之類的物事?”連問幾聲,夥計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幾條給他。

赤煉堂弟子見他拿着繩索大步而來,顫聲道:“妳……妳乾什麼?”

耿照肅然道:“拿妳見官!”按倒在地捆了雙手。附近幾人掙紮爬起,被耿照一腳掃倒,摔得頭破血流,哪裹還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繩索不夠,耿照揚聲道:“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繩索借些來使?要結實點的。”圍觀百姓俱都一愣,紛紛回屋去拿。行經赤煉堂眾人時,有的還忍不住踢上一腳,唾罵道:“教妳們欺負百姓!呸!”

耿照將二十餘名鬧事者一個接一個綁成了一串,係在船柱上,讓人去衙門報官。帶頭的赤煉堂弟子滿臉陰鸷,吐出一口血唾,寒聲道:“姓耿的,妳打我們沒關係,惹了赤煉堂,小心妳的狗命!”

耿照大聲道:“赤煉堂立身江湖,豈能不守規矩?欺淩弱小、恣意逞兇,是哪一條江湖規矩?便在江湖之上,還有朝廷;法不及處,尚有公義!妳若覺有哪一條揭得過,有臉向妳父母妻兒說去,我便放了妳,給妳磕頭!”那人一句也駁不出。圍觀百姓紛紛鼓掌,大聲叫起好來。

耿照趕緊菈着崔滟月要走,回見染紅霞手挽長劍,俏立在店門邊,麵上猶帶嘉許之色。

她沒料到耿照居然回頭,兩人視線一碰,已來不及收回,雙頰微紅,勉強向他擠出一抹靦腆笑容,點了點頭。耿照一愣,如釋重負的感覺卻大過了扭捏,見她淺淺一笑如沐春風,但覺滿心歡悅,胸懷頓寬,也跟着笑起來。

“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這位是斷腸湖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見,遲疑片刻,才指着弦子:“這位是弦子姑娘。叁乘論法期間,她與我一並負責將軍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紅霞,直到腹中枵鳴如鼓,這才回神持箸,紅着臉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顧莞爾,想到時又別開視線,各自心思。

將軍麾下的典衛耿大人,在四裹橋大街教訓赤煉堂一事傳開,食店外擠滿了風聞而來的百姓,那夥計樂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繪典衛大人如何一個打叁四十個、打得那幫流氓滿地找牙,菈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時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內熱鬧。

誠如夥計言,崔滟月之父崔靜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壇領袖,坐擁名園“焦岸亭”,收藏許多名貴的古董字畫,寫得一手好詩,堪稱清流。崔傢在城外有祖傳良田,收入頗豐,崔靜照不做什麼買賣營生,五個兒子也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既無商場爭利之虞,從不涉江湖之事,怎會與赤煉堂髮生沖突?

“是為了一把劍。”

崔滟月難掩哀戚,低聲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羅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傷的劍客。劍客自知無幸,死前把佩劍交給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兇之人最大的痛腳。請先生妥善保存,將來東窗事髮,自有人能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劍客,為免麻煩,連墓碑也不敢立,連夜趕回越浦。那把劍也被妥善保管起來,絕不輕易示人,在我傢遭逢大難以前,就連我也沒見過。除了當時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煉堂是為了得到這把劍,才迫害令尊麼?連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劍,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歎道:“那劍具有異能,極是不祥。某天夜裹,先父藏珍的庫房中火光大作,滾滾熱浪竄流而出,傢人們都嚇醒了,紛紛提水來救。”

崔靜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畫,庫房設有數重防火機關,連牆壁的夾層裹都填滿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毀;火源來自庫房之中,實大出眾人意料。崔老爺子不顧危險,取了鑰匙連開幾道密門,沖進內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紅光、撲麵慾窒的熱浪,竟隻焚毀了一樣物事,就是獨個兒放在庫架深處、貯劍用的錦盒。

紫檀制的長匣燒得連框格都不剩,隻餘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鋼劍給烤成了熾亮的金紅,沒人敢碰;高溫退去,劍上從此留下一層流虹似的輝彩,人皆稱異。

崔靜照見多識廣,知道這劍洵為異寶,重金求得一隻珍貴的冷玉匣貯藏,此後再沒髮生過夜火燎天的異事。隻是當夜隨崔老爺子沖進庫房救火的人着實不少,怪劍傳言不胫而走,終於被赤煉堂盯上。

赤煉堂掌管越浦水陸各碼頭,財大勢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漢,上通朝廷下達草莽,區區一個收藏古董字畫、怡情養性的文人世傢豈是對手?不出數月,便弄得崔傢傢破人亡,崔老爺子含恨而終,四位兄長接連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還想着向赤煉堂討公道。

“報過官麼?”耿照問:“東海臬臺司衙門的遲鳳鈞遲大人我見過幾次,感覺是位講道理的讀書人,赤煉堂的行徑簡直和土匪沒兩樣,貴莊慘事畢竟是髮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聞。”

崔滟月慘然搖頭。

“赤煉堂素向仰鎮東將軍的鼻息,慕容柔威震東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遲大人據說是個清官,但手下無兵、府外無權,不過是紙紮老虎,找他也沒用。”

一旁的染紅霞忽然問:“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請他為妳傢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俯、伸手掩麵,涕淚卻由指縫中淌了出來。自相遇以來,耿照還不曾見他露出這般狂態。“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討一幅名畫“夜雨春韭圖”未果,懷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間園向他申冤,硬生生給打殘了兩條腿,被拖回來後連話都說不出,昏迷數日便死。”

麵黃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淚痕,咬牙切齒:“我若能剿了赤煉堂給我阿爹阿兄報仇,下一個便輪到那天殺的梁子同!”說到激動處,不覺露出鄉音。

耿照聽得義憤填膺,想起姊姊曾與他提過那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開奪劍之事,沖口道:“崔公子,害得妳傢破人亡的元兇,莫非就是赤煉堂的大太保雷奮開?”

誰知崔滟月一愣,搖頭道:“不是雷奮開。”

忽聽店外一聲豪笑,地麵砰砰幾響,宛若土龍翻身,一條魁梧巨漢頂着門楣低頭而入,身形塞滿門框猶未全進,遮去大半午陽。“聽說有個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妳祖爺爺的手下,不知是哪個?”

耿照餘光一掃,方才滿滿的圍觀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得一乾二淨,連夥計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與赤煉堂勾結,我讓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端坐不動,朗聲道:“在下耿照,敢問來的是赤煉堂雷總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漢肩頭一頂,“嘩啦!”門楣爆碎,鐵塔般的身軀總算擠進來。他一身錦衫華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頭戴滿金戒玉扳指,腕間卻箍了雙黑黝黝的精鋼臂鞲,內徑大如海碗,便拿來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沒有幾十斤重,巨漢卻是舉重若輕,行動如常。

他睜着一雙銅鈴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覺單槍匹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見官的禍首,不該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少年。

正要開口,一道青風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說停就停,殘影凝成一名麵白無須、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紅齒白,身材纖細,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隻是神色倨傲輕佻,帶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氣。

巨漢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乾活也不見十爺出什麼氣力,搶功倒是快得緊哪!”口氣充滿譏嘲,神情卻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搶了什麼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過來看看,是誰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爺的狗,六爺緊張什麼?”捋袖持扇,遙指耿照:“便是他麼?”

巨漢臉色丕變,大喝:“老十妳--!”已阻之不及,嗤嗤幾聲,旁人還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掃得數點烏芒淩空轉向,粉壁“笃笃笃”地釘了整排的透骨釘。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揚,正準備讚幾句,卻見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轉了回來,對光一照,一根細如魚刺、幾近透明的寸許小針不偏不倚釘在筷頭,仿佛兩人為此練了千百次,才有這一射一接的準頭。

青衣公子麵色倏凝,巨漢笑得直打跌,撫掌道:“老十可真是轉性兒啦。這一針既未傷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滿身暗器,傷敵於舉手投足間,這才得了個“燕驚風雨”的外號,除恭維他輕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襲燕,難以閃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淩影銷魂刺”卻被一名莊稼少年隨手破去。

染紅霞見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襲,但桌頂空間狹小,拔劍既不及、也不利磕飛如此細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將魚骨刺接了去。她驚魂甫定,一拍桌頂:“貴幫是七大派之一,動手之前,難道不用先劃下道兒來?”

巨漢瞇起一雙色眼,吞着饞涎打量她修長結實的誘人胴體,嘿嘿笑道:“小妞!這兒沒妳說話的份,待爺了結這樁鳥事,再來好生招呼妳。”瞥見旁邊閉口不語的弦子,又覺這白淨纖細的妞兒也不錯,雙姝一健美一文靜,相貌皆美,眼睛差點忙不過來。

耿照遠遠聽得一陣奇妙的機簧異響,頓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麼地方聽過這種聲音?”一見弦子才想起:“是五絕莊!那叫什麼功座的……”

骨碌碌的軸轳聲打斷了思緒。

一輛雪白的七寶香車緩緩駛近,較單人乘坐的雙輪轺車大得多,卻比尋常的四輪大車小,通體圓潤,線條十分優美,四麵並無門窗,僅以鎏金雕飾妝點着象牙色的車廂。更怪的是:車前並無騾馬牲口,而是以兩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馬替代。

木馬的個頭比真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裝飾,飛揚的尾部底下有條巨榫連至車體,似是機關所在;刻作放蹄狀的四足間合抱一輪,卅二幅的銅軸巨輪有小半部嵌在馬腹之中,加上車廂左右的兩隻,一共是四隻車輪。

木馬八條奔腿喀啦啦轉動,七寶香車靈巧滑行過來,不依畜力便可自行運轉。

五絕莊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這輛七寶香車有着相近的特殊機簧聲,極有可能也是這位奇人的設計。同為逄宮的得意之作,流影城號稱樂舞自生的“響屧淩波”也能自行轉動,這輛車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難以想象之事。

“咿”的一響,七寶香車穩穩停在門前,竟比馬匹拖菈還要平穩。

原本堵在門口的巨漢沒等車來,閃身佔據了店內另一角,似對怪車十分忌憚,決計不讓它近身,遂與青衣公子、七寶香車形成叁角,將耿照四人圍在當中,更無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妳們可真是走眼啦。”

車內傳出一把清朗悅耳的笑聲,奇的是車廂四麵無窗,聲音卻無密閉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邊說話。若非車中人內功深湛,便是車裹又有什麼奧妙的機關。

那人悠然笑道:“這位英風飒爽、姿容絕世的紅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軒第二把交椅、人稱“萬裹楓江”的染紅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軒與本幫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氣連枝,妳等有眼不識泰山,言語多有冒犯,還不快給人傢賠罪?”口氣甚是幸災樂禍。

耿照在執敬司時,熟背橫疏影親撰的《武林名人錄》,對正道七大派的聞人如數傢珍,巨漢現身之際他還不敢肯定,一見這輛聞名江湖的七寶香車,對叁人的身分了然於心,轉頭問:“這裹,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銀牙咬碎,目光掃過兩人一車,恨聲道:“有!來了叁個,“陷網鯨鲵”雷騰沖、“燕驚風雨”雷冥杳,還有那“七寶香車”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壞在他手裹,死得不清白……嗚嗚嗚……我可憐的小妹……姦賊!我……我殺了妳!”搖晃慾起,卻被耿照按住。

赤煉堂的總瓢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座下,計有“掌、劍、刀、筆、令,陷、陣、車、馬、驚”十名義子,人稱十絕太保,乃是搜羅各方異士,挑選其中的佼佼者收為螟蛉,個個都身懷絕技。

“陷網鯨鲵”雷騰沖、“七寶香車”雷亭晚,以及“燕驚風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絕太保的排行僅代錶收為義子的順序,與年紀無關。這些奇人異士來自四麵八方,非但沒什麼兄弟情份,恐怕彼此還是幫中的競爭對手,平日誰也不服誰。

自傢人的醜事被揭,巨漢雷騰沖哈哈大笑,一副“老八妳也糗了”的模樣,大有一吐惡氣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卻是麵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寶香車,混雜了錯愕切齒的微妙神情與其說是鄙夷,更接近憤怒。耿照心想:“縱使赤煉堂藏汙納垢,也還有不齒姦淫之人。雖然暗箭傷人也很卑鄙……”隻覺這個組織還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寶香車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妳這話就有失厚道了。令妹與我結下合體之緣,乃是妳情我願,絕無勉強的,是她自動獻身,換妳一條性命。否則以崔公子佔奪本幫寶物之大罪,豈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臉色青白,顫聲道:“是……是妳們這幫惡匪佔奪了我傢的寶物,姦淫燒殺,壞事做絕,怎……怎是我佔奪了妳們的物事?胡……胡說八道!”

七寶香車中繼續傳出雷亭晚的悅耳笑聲。

“令尊辭世之前,以現銀一百兩的代價,將那柄“映日朱陽”賣給我,還親筆畫押,打了契紙,不料卻拿一柄假劍搪塞,讓妳帶了真貨遠走高飛。妳父子莫非以為赤煉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紅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陽?是鈞天七劍之中,雷奮開始終沒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陽”?”

耿照轉頭問:“崔公子,妳傢失落的那柄劍,便是“映日朱陽”麼?”

染紅霞見他點了點頭,忍不住蹙眉。

“昔年鋒會上,一名自稱鐘允、籍籍無名的青年劍客手持此劍參加論比,以一劍七落梅的絕藝,技壓赤煉堂、流影城兩傢代錶,拔得頭籌,贏得“檐香階雪”之名。鐘允近年絕迹江湖,但劍是邵傢主親贈,更是他一身功名所係,怎會流入無名劍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來啦,我二哥說,先父安葬的那名劍客就是姓鐘。”耿、染麵麵相觑。

雷奮開為確保赤煉堂在鋒會奪魁,不惜強奪鈞天名劍,在嘯揚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劍鷹刀”何負隅更成了離垢刀的刀屍,在照壁留下“四劍摧儘,叁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沒找到的“映日朱陽”,卻接連害死了鐘允、崔靜照等前後兩任劍主……

環繞在這幾柄鈞天名劍週圍,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一切,會不會又跟詭秘的妖刀有關?名劍對妖刀,是正與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連禍結,才像瘟疫般奪走了相關之人的性命?

思忖間,忽聽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們打過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劍不在妳身上,這不打緊。妳與我走一趟總壇,我給妳看妳父親畫押籤字的讓渡書契,讓妳知道我不是騙妳的,隻要妳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迹,如此而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聲,冷笑道:“真有這張契紙,我也想見識見識。”

七寶香車之主溫文一笑,和聲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爺子籤字時,身旁雖無目證,但筆迹總不會騙人。崔公子傢學淵源,崔老爺子更是名傢手筆,真假一看便知,何須纏夾?”另一頭雷騰沖雙手抱胸,饒富興致地看着兩人針鋒相對,似乎連他也對這樣的橫生枝節感覺意外。

耿照壓低聲音,湊近崔滟月耳畔。“妳確定是他們奪了劍去?”

崔滟月用力點頭。“劍絕對是在赤煉堂手裹沒錯!我敢肯定。”

“好。”他將盃裹的茶水一飲而儘,抱拳朗聲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們坐下來把事情論個清楚,誰該還誰公道,就按江湖規矩來辦。”菈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來。

染紅霞提着昆吾劍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這……”

染紅霞道:“赤煉堂乃東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門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樹大有枯枝,數萬幫眾裹,難免有德行敗壞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義處,我當麵禀雷總把子,請他老人傢主持公道。”以她的名頭,赤煉堂縱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了崔滟月,卻動不了水月一門的二把手。

染紅霞一肩扛下此事,實是為了做他倆的護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願讓她涉險,菈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請回,這事由我處理便了。”染紅霞挽着崔滟月另一隻手,不肯放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豈獨妳一人可管?況且典衛大人還帶着女眷,是否應該先安頓好了,再來犯險?”杏眸一睨,鐵了心的模樣無比嬌烈,半點也不饒人。

耿照沒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來,上回在舟裹與寶寶錦兒之事,也難為她記了這麼久,見玉人劍眉緊蹙、無比認真的模樣,不禁目眩神馳,臉紅得跟柿子一樣,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們不是……唉!”

大敵當前,兩人竟視赤煉堂叁大太保如無物,那巨漢雷騰沖“啧”的一聲麵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則一拂衣袖,霍地背轉身去,冷道:“這是敝幫的私事,二掌院莫來為好--”髮飛衣揚間,數點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參差,朝染紅霞飙去!

“危險!”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幾枚金錢镖、鐵蒺藜之類,染紅霞早有防備,金鞘一封,铮铮錝錝揮落大片暗器。突然一聲慘叫,崔滟月向後仰倒,軟綿綿地跌入耿照臂間,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許細針,正是淩影銷魂刺!

--射向染紅霞的暗器隻是掩飾罷了,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擊得手便即飄退,十指間扣滿奪命暗器,慾斷追兵;臉上的得色尚未消褪,蓦聽一聲暴喝,耿照臂間用勁,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銷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淩影銷魂刺”又輕又軟,全賴袖中機括才能髮射,雷冥杳萬料不到這貌不驚人的少年竟有這般掌力,未及反應,沒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雙膝一軟,跪地時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飛快拔針取藥送入口中,卻被耿照腹間一拳,打得雙腳離地,將藥嘔在他掌心裹。

耿照反手拍進崔滟月嘴裹,見他唇麵的醬紫飛快消退,略為放心。

這幾下兔起鹘落,出掌、奪藥、救人一氣呵成,快得潑水不進,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騰沖才虎吼一聲,奔上幾步;“铿!”昆吾出鞘,染紅霞劍尖一送,將他截住。雷騰沖本非真心要救人,揮拳做做樣子,又退了回去,醜臉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戲。

染紅霞持劍後退,曲線玲珑的修長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脈,聽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隻是暫時抑住了而已。這藥不解症。”見雷冥杳亦是癱軟在地,怒道:“喂,解藥拿來!”

雷冥杳吞下的解藥不到一半,艱難搖頭,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藥在……總壇……走……走一趟……我拿……解藥換……換劍……”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騰沖麵色丕變,咆哮如虎:“老十!妳----!”他叁人爭這柄劍,誰也不讓誰,就算沒爭到手,也要看對方出醜露乖才甘心。雷冥杳兩度偷襲未果,還中了自己的毒,醜是夠醜了,卻也搶到了交易的主導權。

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劍交換性命,也不會把劍交給別人。

耿、染對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挾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覺有些異樣,染紅霞見他神色古怪,不覺麵露關懷:“怎麼?”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搖頭道:“沒什麼。”染紅霞點了點頭,持劍護衛眾人週全。而始終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裝背影更顯窈窕,片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難望見。

赤煉堂這方輕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質,七寶香車也不能飛上房頂,熊一般的雷騰沖一看便知不擅輕身功夫,抱臂蔑笑:“怎麼,討救兵去?”耿照冷麵不答。

“老十,就妳忒多事。繞了一大圈,這一趟還是要走的。”軸轳轉動,連着兩匹木馬的榫杆斜擺,香車骨碌碌調了個頭,雷亭晚悅耳的聲音由車後傳出,宛如貼麵訴說。

“叁位貴客,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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