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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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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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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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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談劍笏、許缁衣等一行,不覺已過晌午。

橫疏影在偏廳擺下筵席,與邵蘭生小酌一番,席間就四府競鋒一事交換意見,大抵不脫過往“聯劍攜手”的默契。兩人屏退左右,討論諸多合作分工的細節;商議停當,一頓飯也差不多吃到了頭,邵蘭生起身告辭,不多作逗留。

橫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處理千頭萬緒的城務,更經歷六派齊至的陣仗,好不容易送走邵叁爺,獨自一人回到別院。她已吩咐下去,一個時辰內誰都不許來打擾,連霁兒服侍過更衣洗麵之後,也不讓繼續待着,打髮她回去自個兒院裹歇息。

“妳昨兒也折騰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罷。”

橫疏影換過一身輕便的晨褛,擡起鶴頸的細長皓腕,閉目支頤。薄如蟬翼的霧露輕紗裹透出那細雪般的白皙藕臂,膚光柔膩、曲線腴滑,不知是才剛換了新衣又沁出細汗,還是膚質太過細潤,在光線幽暗的寢居之中看來,竟如象牙般泛着一抹柔和的光澤。

說者無心,聽的人卻不由得大羞,霁兒嚅嗫道:“我……我不累。”撩裙跪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膩裸足,用溫水巾子小心擦拭,細細按摩。

自昨晚識得男女之事後,霁兒的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了。

從前隻覺得二總管的身子美不勝收,盼望自己將來長成後,也能有那樣的動人美貌,因而傾慕不已;此刻再與二總管肌膚相親,腦海裹卻禁不住地湧現昨夜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總管的舔吻;他的撫摸,二總管的撫摸;他的粗長火燙,還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陣濕滑,竟爾漏出一小注溫漿。蓦地麵頰微刺,睜眼隻見橫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纖長的食指,輕刮着羞她:“賊丫頭!臉紅得像柿子一樣,太陽都還沒下山呢!這便春情泛濫了?”

霁兒直想鑽進地裹,又惱又羞,又隱有一股按耐不住的驚慌竊喜,心尖兒仿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雲外,起身跺腳:“二……二總管!您又欺負霁兒!”(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橫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擰了一把,連連輕拍:“去、去、去!先回院裹睡得飽飽的,晚上再來伺候筆墨。”這話原本也沒旁的意思,她心中所想,的確是挽香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待批公文。霁兒卻活像貓兒給踩了尾巴,氣鼓鼓的脹紅粉臉,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闆兒鬧別扭。

“不、不來了!二總管,您老是……老是笑話人傢!”嘟着嘴扭出門去,又圓又翹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搖,踮步細碎,漸行漸遠;雖仍是小小女孩兒,舉手投足卻多了一絲成熟婦人的韻味。

橫疏影神倦體乏,片刻才想起昨兒夜裹“磨墨”的香艷事來,噗哧一聲,不禁笑罵:“好個淫蕩的賊丫頭!明明是自己心裹有鬼,倒怪起人來啦。”想起昨夜叁人同榻、顛鸾倒鳳的情景,不禁麵頰髮燒,被恣意刨刮過的細嫩花徑又熱辣辣地一疼,溫溫的汩出一股羞人的豐潤液感。

(妳……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妳回到姊姊身邊,別說霁兒,就算是染傢妹子、那姓黃的賊眼丫頭……無論妳還歡喜多少女子,姊姊也絕不喝醋,都願意為妳收入床笫,與妳同榻纏綿……)她獨坐片刻,勉強打醒精神,起身鎖好門窗,走進那間四麵無窗的小小內室。

橫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過了平日午憩的時辰,但她必須強迫自己修養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喚。古木鸢劃下的叁日之限已至,關於耿照的調查與處置,她必須給組織一個明確交代。

她取出暗格裹的銅管與天珠銅印,拔下髮簪,小心菈出卷在銅管內的菉草薄紙,想着該怎麼用最精簡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領提出集會報告的請求。身後,忽響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語聲。

“妳倒把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岩,隻是她萬萬料不到古木鸢竟會白日現身,親自走這一趟,嚇得魂飛天外;總算還有一絲清明,強抑着轉身的沖動,玉手輕撫劇烈起伏的雪膩酥胸,垂落粉頸,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貝齒,顫聲低道:“我……正要向您報告。”

刺探同僚的真實身分,又或窺看其真麵目,在姑射裹是唯一的死罪。她無法確定白日裹秘密潛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帶着麵具,但她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說。”

內室一角,不知何時冒起一蓬綠焰,飄散着那股既令橫疏影熟悉、卻又萬般恐懼的濃濁甜香。是猶如掩蓋屍臭一般,濃烈到幾乎讓人難以喘息的香氣。

橫疏影小巧白皙的額頭輕抵着妝臺,一方麵是防止自己受不了這逼人的恐懼,不知何時會失控回頭,另一方麵也為了支撐髮抖的嬌軀,頓了一頓,顫聲開口。

“是……是。指……指劍奇宮有一門奇異的武學,名喚《奪舍大法》,可將自身的心智神識,轉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臨死之前,便以此術施於耿照之身。”將從耿照處得來的消息,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巨細靡遺,毫無保留。

“按妳之說,耿照等若是琴魔魏無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繼承了琴魔的武功見識,才得以對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宮嫡傳,那《奪舍大法》倉促施展,似是並不完全。他平時並無琴魔的記憶,幾次麵對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宮武技,才得僥幸逃生。我在雲上樓曾見他與天裂交手,確是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妳認為他並不危險?”

“我……我認為他相當危險。”橫疏影環抱胸脯,儘量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

“據我所知,耿照並未學過上乘武功,胡彥之宣稱他是“刀皇傳人”,完全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為向獨孤天威討保此人,才隨口編派,不足相信。但耿照對付天裂的身手,卻連兵聖南宮損都不得不承認,普天下隻有刀皇才能教出。《奪舍大法》雖不完全,絕非毫無效果;對姑射來說,此人絕不能留。”

“妳也知道,此人絕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聲,聲音平闆依舊,鬥室裹卻如風雲卷動,橫疏影頓覺渾身氣血一晃,滿眼黑翳掩至,幾乎難以喘息。古木鸢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莫非縱虎歸山,便是妳殺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壓力一鬆,橫疏影伏在梳妝臺上無助顫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終於勻過一口氣來,口唇邊黏着幾绺汗濕的鬓髮,俏臉慘白,艱難開口:“雲……雲上樓一戰,消息傳遍江湖,他若死於流影城,不唯獨孤天威要追究,隻怕東海六大派、鎮東將軍府也不會善罷乾休,追根究底,對我等姑射至為不利。耿照的《奪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也說不出個端倪,威脅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殺之,耿照死得無聲無息,決計不會牽連到流影城來,滅口、守密兩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妳怎知必死?”

橫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頭一暖,益髮寧定起來,低聲道:“凡事必有變數,就算親自動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測,這一路隻通往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殺,就算是您親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賭了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權威,冷酷無情、生殺予奪,卻非是一位自把自為、妄自尊大的領袖。與其說他喜怒無常,不如說無關喜怒;他決定要殺的,必然是因為那人妨礙了組織,不管是喜歡或憎恨,他都會很冷靜地將之除去,不帶一絲情緒,隻求精準有效。

這種直如春秋秉筆一般、近乎鐵麵無私的性格,令他對阿腴奉承全然免疫,討好他、哀求他並不能改變什麼,但小小的挑釁卻可能激起古木鸢的興趣。

“便是琴魔復生,真有心要殺,他就一定會死。”

“我隻知那人的實力,未必在琴魔魏無音之下。”

古木鸢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闆得像是枯竹曳地,風過林搖。

“這,就是妳安排胡彥之一路保護他的原因麼?”

“不,那是我確保耿照一定會死的安排。”橫疏影麵色蒼白,唇畔泛起一絲莫可名狀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計、一分的囂狠,是賭徒臨盅一擲,就連絲毫退路也不留的豁命決絕--“帶上胡彥之,正是他必死無疑的保證!”

篷車下得鬼頭嶺,離了盤腸山徑,“喀搭、喀搭”轉入一條筆直郊道。

這路說窄不窄,最狹處約容叁四輛馬車並辔而行,路麵是車馬人步給走出來的,雖然不甚平整,卻無碎石斷樹攔路,比顛簸的山徑要好得多;夾道遍植榆樹,早春的花期未至,高大筆直的樹冠上光禿禿一片,枝桠如十指聚捧、爭相朝天,頗有幾分料峭蕭索的味道。

舉目除了榆林黃土,便是起伏低緩的丘陵;行出數裹,仍不見田舍,道上也無行旅騾馬,不知怎的,耿照卻覺得地景十分眼熟,說不出的親切,掀簾問道:“老胡,我們要上哪兒去?”

“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下一個岔口往東邊,就是龍口村了。”老胡壞壞一笑:“我拜把兄弟傢裹,聽說有位貌美溫柔的姊姊,老子可要專程瞧瞧。”

耿照大喜:“這是往龍口村的路?”

胡彥之笑道:“除非妳住的是另一個龍口村。要不,再個把時辰妳就到傢啦!妳有幾年沒回傢了吧?”

耿照點點頭。“我七歲上朱城山,就沒再回過龍口村啦,也不知變成怎樣。”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之前沒來得及往長生園與七叔道別,為此耿耿於懷。對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聲道:“真是多謝妳了,老胡。若非這一趟,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阿爹和阿姊。”

胡彥之賊眼一轉,啧啧兩聲:“我這忙可不白幫。要是妳阿姊不怕嫁給道士做道姑,妳可得替老子美言幾句。”兩人相視大笑。

“若往西去,過了浮仙鎮,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後妳向西去白城山,我則帶阿傻入一夢谷找“岐聖”伊黃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過龍口村離赤水支流也不遠,又是妳傢鄉,咱們沿着江岸找個無名渡頭,雇一條小船摸過江去,那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覺”,也省得與赤煉堂、鎮東將軍府那幫爪牙鷹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見路麵變寬,一片平坦。遠處地平線的儘頭,黃土郊道一分為二,可供叁乘並行的大路往西,連夾道種植的白榆都高逾叁丈,筆直齊整。

東邊卻隻剩一條黃泥小路,沒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間茅頂草棚,模樣雖然簡陋,棚子裹卻是高朋滿座,似無虛席,路旁還有鄉人挑擔賣菜,沿路並置雞鴨竹籠,反倒比西邊通往浮仙鎮的大路更熱鬧。

胡彥之指着草棚笑道:“看來妳傢鄉雖是小地方,鄉人卻十分勤奮。咱們去歇歇腿,喝碗茶水,順便打聽一下消息。”兩人正說話間,忽聽車後一陣馬蹄達達,叁騎碎步而來,當先一人大喊:“讓開、讓開!擋了爺的道,仔細妳的狗腿!”

胡彥之冷笑:“老子打狗專吃狗腿肉,看看是誰該仔細!”不慾生事,將篷車停在路旁。

誰知那騎馬的疤麵大漢“籲”的一聲勒住缰,持鞭一抽車柱:“妳這車瘸的麼?要學王八擋路,仔細妳的腦袋!”橫過鼻梁的斜疤隱隱泛紅,似正呼應着主人的騰騰怒火,恍若一條肥大扭動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彥之縮成一團,陪笑:“是小人渾,大爺莫生氣。”餘光一瞥,馬上叁人都是一身勁裝,背弓跨刀,鞍頭兩側都掛着沉甸甸的袋子,馬匹蹬跳之間,袋中不住叮當作響。

叁人之中一人疤麵、一人禿首,第叁名虬髯大漢的身前橫坐着一名少婦,年紀約莫二十出頭,肌膚白膩、容貌嬌美,荊钗布裙難掩其麗色。

那少婦身子僵硬,麵色煞白,瑟縮在虬髯大漢臂間,一動也不敢動,宛若身陷貓爪的小乳鴿。包裹嚴實的粗布衣襟被扯開一邊,露出雪酥酥的細膩粉頸,既是修長如鵝,卻又極富肉感,裸出的肩線猶如一團雪綿,連鎖骨都隻是小小一抹,當真腴潤已極。

她胸前飽滿非常,紮緊的纏腰之上,撐出滿滿一大片隆起,已是溝壑難分,行進間抛彈迭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黏膩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脂,可見雙峰之偉岸綿軟,極是傲人。

耿照掀簾望見,不覺麵上烘熱,恍惚間竟不自覺地拿來與姊姊相比:橫疏影的胴體比例完美,既纖美又腴潤,腰細胸大,雙腿修長,當真是再增減一分便覺有憾,堪稱世間絕品。少婦不及她的靈秀優雅,白皙膩潤處差堪仿佛,然豐腴卻猶有過之。

至於相貌,橫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婦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人。

少婦與他目光相觸,忽地大顫起來,一雙清澈的杏眼中滿是求肯,仿佛行將溺斃之人,連一根浮草也不放過。耿照警醒過來,疤麵漢子卻一甩馬鞭,粗聲喝道:“看什麼?仔細妳的狗眼!”

另一名禿頭漢子撥轉馬頭,揚聲道:“別跟鄉下人窮蘑菇!到前頭歇歇腳。”一夾馬肚,與那名虬髯大漢並辔,挾着美貌少婦絕塵而去。疤麵漢子自討沒趣,撂下幾句狠話,趕緊撥轉馬頭追上前。

“看樣子……”耿照舉手覆額,沉吟道:“那叁人似是路匪,鞍袋裹裝的是搶來的金銀珠寶。馬上的女子也是被他們劫奪而來,非是自願相從的。”

老胡笑而不答,駕車前進。

耿照見車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腳的樣子,詫道:“咱們便不管了?”

胡彥之微微一笑,低聲回答:“不忙,再瞧一會兒。”

此時已近傍晚,日頭西移,寫了“茶”字的店招隨風飄揚,氣氛悠閒靜谧。那叁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箝制了眾人的行動,所有人都縮在座位上低頭不語,連跑堂的堂倌都躲在一旁,簌簌髮抖。

原本座無虛席的茶肆,隻剩店外道旁的竹籠裹雞鴨振翅亂鳴。鋪子裹靜悄悄的,一點生氣也無。叁匪踞着最裹頭的一張桌子,隔着店鋪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但少婦還陷在虬髯大漢臂間,總是沒錯的。

胡彥之不動聲色,駕着車緩緩通過茶肆,並未回頭。

不僅如此,騾車越走越偏,居然駛上了西邊的大路,徑往浮仙鎮的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簾探頭,急道:“我們不去龍口村了嗎?”

“坐回去!”胡彥之低喝,片刻緩了緩語氣,小聲道:“先繞繞,晚些再折回去。”

耿照從車尾的遮簾探頭,他耳目遠勝常人,便在風聲車軋之間,仍聽得茶肆中那名疤麵匪大叫:“……再跟爺爺頂嘴,仔細妳的狗命!”白光一閃,反手抽出腰刀。鋪裹一片驚叫,夾雜着女子喉音,眾人似已嚇得腿軟,竟無一人稍動。

“老胡!”耿照回頭大叫。

“坐好!”胡彥之頭也不回:“別忙。再瞧瞧……”話沒說完,又是“唰!”一聲利落勁響,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沒了腦袋,黑影的肩頭之上空空如也,應聲落地的顱狀重物一彈一跳,呼嚕嚕地滾到了一邊去!

耿照本慾縱出,忽一遲疑:“那落刀的聲響--”陡地聽見女子尖叫,那美少婦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漢子壓倒;更不猶豫,提着碧水名刀躍出車篷,飛也似的奔向茶肆!

鋪中的路匪早等着他來。

那名腦門光禿、頭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轉身:“來得……”末尾“好”字尚在喉中,驟覺勁風壓麵,脫鞘的碧水名刀“铿!”紮紮實實砍在刀上,砍得他虎口迸血,兩臂被一股駭人巨力壓往胸口,護手的刀盤撞上膻中穴,撞得他仰天跌出,連着闆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張空桌。

另一名疤麵客不及揮刀,已被一隻甩出的鲛皮烏鞘砸中鼻梁,拖着噴泉似的血箭撞向櫃臺。便隻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挾持少婦的虬髯漢子!

(好……好快的身手!)那禿頭漢子畢竟是從本島菁英中遴選出來、負責這次行動的好手之一,使個“鯉魚打挺”翻起,吼道:“攔住他!”

環繞虬髯大漢的叁、四桌裹,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銅棍、手梢子(與雙截棍相似,兩端長度不同)、月牙刺、鳳頭斧、子母柳葉刀,五樣兵器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收攏圈子,堪堪在桌前將人攔住。

耿照身形被阻,隻覺前後左右都是兵刃呼嘯,比之於當日雲上樓髮狂的阿傻、無堅不摧的妖刀天裂,卻大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凝神閉目,陡地大喝一聲,揮刀狂掃,身邊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銀燦燦的潰雪刀浪,潑風湧出,無孔不入!

五人陡被斬了個措手不及,瞬間攻守易位,忙不迭地回過兵刃格擋。

交睫之間,各自接下十幾記斬擊,一記重過一記,被砍得手足酸軟、氣血翻騰,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輪快斬下來,五名刺客“登登登”退出丈餘,顫着臂膀各尋掩護,哪像五人合打一個?簡直是個個都被五人合圍,幾被刀浪滅頂。

這是耿照頭一次在實戰中使用“無雙快斬”,威力之大,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鋪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壞。不過這幫東西不是什麼上等貨色,妳揀要害處砍,用不上這麼多刀,瞎費力!”使熟銅棍的那人雙手兀自髮顫,忽聽髮話之人已來到身後,回身便是一記朝天勢。

老胡擡腳將棍頭踏在地上,膝錘一頂,撞得他哼都沒哼,當場暈死過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麵匪,正捂着傷處扶櫃起身,老胡大喝一聲:“躺下!”吼聲挾着渾厚的內息,那人仿佛被迎麵打了一拳,新傷加上舊創,竟爾鼻血狂噴,後腦直挺挺撞在櫃上,這回便沒再起身了。

“仔細妳的頭,別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爛泥也似的疤麵匪一腳,雙手負後,大笑走進茶鋪。

躲在櫃臺後的夥計似被他一嘯震得眼冒金星,掙紮探頭,胡彥之“砰!”一拍櫃頂,笑道:“沒妳的事兒!躲好、歇息、不挨揍,聽到沒有?”那櫃臺底麵是個叁片篑闆釘成的“凵”字形,被他這麼一拍,輕飄飄的薄闆臺子入地寸許,卻不搖散。

夥計魂飛魄散,見這大胡子大手一起,櫃上牢牢嵌着一枚銀錠子,麵與闆齊,又驚又喜,忙縮着腦袋將銀子撬出,躲回櫃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漢爺您請自便!”

胡彥之伸腳挑了張闆凳坐下,見一乾刺客不敢妄動,舉手親切招呼:“上呀!大夥兒別客氣,快點出力,打死了算妳們本事。要不太陽快下山啦,咱哥倆還得趕路,恕不相陪了。”利劍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處無人敢撄,往來幾遍,仰頭打了個哈哈:“小耿,看來他們不打啦!咱們走罷。”一撣衣擺,便要起身。

耿照遲疑片刻,點頭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漢子,對那名臉色蒼白的美少婦道:“這位姊姊,煩請妳走過來,我們送妳回傢。”眼角餘光瞅着,以防虬髯大漢有什麼動作,轉頭揚聲道:“店鋪裹外不相乾的人,還請先行離開!店傢,茶資都看我們的帳,也請先離開罷。”他擔心兩人一走,難免連累茶肆裹的無辜百姓,慾連店主也一並遣走。

胡彥之笑道:“他媽的,淨是慷老子的慨!那銀錠夠妳們全村人喝茶啦,拿了錢還不快滾蛋?”夥計唯唯稱是,連滾帶爬的摸出了櫃臺。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卻一動也不動。

虬髯漢子仍是緊抱着懷裹的美少婦,低頭不髮一語,茶肆裹的其他客人也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垂首低頭,安靜坐在位子上。整間店鋪裹裹外外,靜得悄然無聲,隻餘道旁竹籠裹的雞鴨騷動,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幾乎到了能構着少婦的距離,緩緩伸手。

“姊姊別怕。來!把手給我。”

少婦怯生生地擡眸,濃翹的烏黑彎睫猶如排扇簌簌輕顫,當真是楚楚可憐。她似曾鼓起勇氣,想要掙脫虬髯漢子的挾制,終究還是不敢,細嫩的玉手擡起些個,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顫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開來,連禿頭漢子也持刀起身,隻是懾於胡彥之的武功,誰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漢仍是低頭靜坐,猶如泥塑木雕。

胡彥之冷眼看着,心想:“難不成是被人下了藥?”走近一張闆桌,伸手搭上一名端坐不動的莊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隻尾指悄悄搭上莊稼人的頸脈。

“脈搏、體溫都正常。奇怪……”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壺茶,掀蓋湊近鼻端。

霎時間,一股奇異甜香撲鼻而來。“不好!”他急忙閉氣,猛將茶壺擲出。

“當!”碎瓦四濺,四名刺客如聞信號,一齊殺向胡彥之!

幾乎在同時,虬髯大漢擡起頭來,猛把少婦挾在身後,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備,誰知虬髯大漢的力氣大得出奇,兩刀交擊,耿照竟退了一小步,大漢身下的闆凳微晃,卻未起身。蓦地身後一陣破空聲,禿頭漢子也撲了過來,大喝道:“看刀--”

耿照隨手格住,“唰!”一聲輕響,一股極細極銳利的勁風已至眼前。

殺招臨門,耿照先折腰、才閉眼,髻頂一觸地麵,身子便即彈起,揮刀往虛空處一擊,堪堪擋下一道獰惡的奪命黑影。

禿頭漢子本擬將他一招斷首,沒想到這少年竟兩度避過襲擊,應對之巧,簡直到了未蔔先知的境地。

他自出道以來,不知以指間的奇兵格殺了多少成名英雄,從未失手;此番所遇,可說是前所未有,不禁豎起大拇指,脫口讚道:“好樣!據聞閣下是刀皇武登庸的當世傳人,看來傳聞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後,他連口氣都變得冷肅起來,說話間左掌不住空舞,輕銳勁急的唰唰異響此起彼落,伴隨着一團伸縮張馳的烏影,每一下都能截下丬塊桌闆、一截木凳,連瓦制的茶壺盃盅都應聲兩分,鋒銳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點精神聽聲辨位,幸虧他眼力、耳力遠遠勝過常人,不費什麼力氣便能捕捉到烏影的動態,避過殺機。

“這“甩手刃”難在制程,當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邊格開烏影,一邊說:“隻是如妳這般硬使,便以烏金玄鐵打造,早晚也給弄斷。”

另一頭胡彥之聽得哈哈大笑,那禿頭漢子益髮惱火,恨道:“今日若教妳生出此地,我“鈎蛇”曹無斷從此自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烏影“啪!”在掌中化成一枚沉黝的圓餅鋼铊。

此物名為“甩手刃”,本體是一根極細的精鋼絲鋸,須摻以烏金或玄鐵一類的異質材料,以特殊的鍛造之法才能鑄成,並非是常見之物。

鍛好的絲鋸連着玄鐵打造的圓铊,另一頭則接以玄鐵指環,可說通體皆是名貴稀有的材料。圓铊的剖麵呈“工”字形,絲鋸纏繞於軸心處,使用時以圓铊的重量離心甩出,斷物後還能借由旋轉之力收回,十分刁鑽難防。

耿照曾為七叔繪制的兵刃圖樣中,就有這一門“甩手刃”,七叔還詳細解說了制程用法,不意今日卻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則以“鈎蛇”曹無斷在江湖買命榜中能佔一席之地,全靠左掌秘藏的這枚甩手刃,許多成名好手一回頭便死於回旋絲鋸之下,耿照初出茅廬,江湖閱歷有限,一旦遭遇斷難幸免。

胡彥之以一敵四遊刃有餘,連腰後的對劍都沒拔,一雙肉掌打得四人東倒西歪,心思都在耿照這邊,心中暗忖:““鈎蛇”曹無斷?江湖殺手中,似有這一號人物。難道嶽宸風以為這種貨色,能取本大爺的性命?”隱約覺得不對,百忙中拾起地上的鋼刀,唰唰幾刀殺退四人,將刀擲給耿照:“小耿,別玩了,太陽都快下山啦!”

曹無斷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妳接刀,瞧老子卸下妳一條臂膀!”

甩手刃依恃圓铊重量去返,在可預計的軌迹之上有着無與倫比的殺傷力。他雖不知耿照為何能看破铊刃的去向,但鋼刀從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卻是無可改變,隻消算準時機出手,耿照形同自己把手臂送到絲鋸上頭。

曹無斷本慾以刀纏住耿照,伺機打出甩手刃,誰知耿照自己黏了上來,碧水名刀舞得潑水難進,單打曹無斷似不過瘾,更回頭與虬髯大漢過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無斷一念收起鋼铊,卻再無出手的機會,隻能拼命地舞刀接招,稍一遲疑便即遇險,竟連一口氣也緩不過來。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為二,仿佛他與虬髯大漢都各與一名完整的耿照對打,而非前後夾攻;又過片刻,曹無斷隻覺刀速更快、勢頭更沉,自己似乎受兩人合攻,真氣已應接不暇,刀落聲卻如秋磷飛散、雨打橫塘,叮叮咚咚不絕於耳;“嚓”的一聲輕響,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變得更快。

曹無斷心中,已非“驚懼”兩字所能形容:眼中所看、耳中所聽,肌膚所感、鮮血所曳……全都是刀,或者該說是白茫茫一片的刀風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週呼號咆哮,仿佛無休無止。

他掙紮着舞刀格擋,眼睜睜看着揮刀的手被看不見的刀風劈得血珠飛濺,緊接着刀鋒粉碎、刀盤迸開……到最後,他的刀已毫無章法,隻是雙手胡亂揮動而已,用左掌中的圓铊及右手殘剩的刀柄對抗漩渦碎攪般的雪亮刀流,然後又被吸進恐怖的漩渦裹--曹無斷大叫一聲,奮力後躍,居然就這樣跳出了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卻難掩雀躍:“我……我掙脫了!我掙脫了!他殺不死我……他殺不死我!”擲下右手的斷柄,見耿照不知何時已雙刀在握,轉頭急攻虬髯漢子,雪浪般傾蓋崩下的刀風簡直就像四個打一個,虬髯大漢單臂舞刀、須髮獵獵,渾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無斷見耿照背向自己,惡膽橫生:“老子……這便收拾妳!”舉起左掌,忽覺空空如也,低頭才見自己一路拖開了一條淒厲血痕,賴以殺人的圓铊甩手刃落在耿照腳邊,還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頭。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禿如鴨蹼的左掌,痛感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無斷握住手腕倒地哀嚎,猶如澆了滾油的灰耗子,身子不住翻騰扭動。

而虬髯大漢的承受力也到了儘頭。耿照大喝一聲,右手之刀與虬髯大漢的單刀相擊、轟然迸碎,如當夜與老胡練習時那樣,數不儘的破片飛濺開來,刺得兩人遍體鱗傷。

耿照及時停住左手刀,沒將大漢連同少婦劈成兩半;豈料那虬髯漢子仿佛全無痛感,一隻手直直穿過耿照兩臂之間,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頸。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鐵箍,要是換了旁人,這一下隻怕已給扼得暴目吐舌、碎骨而死。總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鬆脫刀柄,抓着少婦往身後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彥之一腿將四人掃倒,飛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婦。

少婦軟綿綿地癱在他懷裹,敞開的襟口透出一陣溫膩馥鬱的幽甜乳香,依稀見得襟裹雪峰傲人已極,連乳溝都硬生生擠成清淺一線,酥脂堆溢到了鎖骨下,滿懷都是綿軟玉乳。

老胡將她輕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緊他的衣角,嗚咽道:“我……腿軟啦,站……站不起來。”兩排濃睫輕顫着,杏眼一閉,怕得滑下淚來。

眼看耿照單膝跪地、麵色脹紫,胡彥之當機立斷,讓少婦斜倚着凳上另一名僵坐的茶客,雙足連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飛身去救人,忽聽少婦一聲驚叫,原本坐在她身邊、似被迷藥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間動了起來,回臂將她攫入懷裹;胡彥之應變極快,回身一掌拍去。

這掌輕飄飄的不帶風聲,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婦粉嫩的脖頸,左手揮掌相迎。雙掌相接的瞬間,“喀啦”一聲,茶客的右臂骨應聲折斷,呆滯的麵上一陣扭曲抽搐,忽如遊園夢驚、入世還陽,錶情突地豐富了起來,一怔之後,倒地大聲喊痛。

胡彥之將少婦菈過來,腳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暈死過去。

他心中一凜:“奇怪!這人出手不像全無武功,掌法的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地內力如此不濟?這茶肆裹,到底還有多少是被藥倒的無辜百姓,又有哪些是喬裝改扮的殺手?”將少婦安置於另一張桌畔,隨手將週圍人等的穴道都點了。

腦後“啪!”一聲勁響,胡彥之拔劍一格,飕飕飕的一陣,鞭索繞着劍身纏卷幾匝,鞭梢忽朝胡彥之麵上一昂,噴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鬆脫長劍,側頭避過,長劍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異的鞭梢兀自髮出“屧屧屧屧”的單調聲響,一邊扭曲顫動,宛若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隻纏了鞣革的長柄,仿佛遍生鱗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縮在櫃臺下直打哆嗦的茶肆夥計。

夥計一揚鞭子,從響尾鞭梢取下長劍,青白的麵孔原來不是出於害怕,而是天生如此。長長的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樣盤起,環着身週簌簌抖成了偌大的圈子。胡彥之隻看了鞭子一眼,便知這茶肆裹所有東西,都在那條鱗皮響尾鞭的攻擊範圍之內,無論躲到哪一處都難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劍,在技藝精純的人手裹,鞭梢輕輕一掃,便能帶下一塊新鮮的皮肉,瞄準人身如咽喉、軟骨、腰腎等柔軟處,輕則筋摧肢殘,重則殺人取命。他見識過天門鞭索一脈的能為,對長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這樣一個人埋伏在此,終於讓胡彥之能稍稍正視這場逼殺。

在少婦與小耿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然而隻消一動,毒蛇般的響尾鞭梢所點,可能是他的雙眼、可能是少婦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後腰命門。這賭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過眼下所能負荷。

他將手腳放軟,四肢百骸鬆到了極處,強攝起焦急之心,麵露微笑。

“所謂“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總算等到正主兒啦。”他把全身的靈活都集中到麵上,除了誇張的錶情,四肢五體就像半截枯木,靜得毫無生機。這是為使對方的殺氣失去目標。在這種情況下出手,對方形同把先機交到他的手上。

“夥計”淡淡一笑,青白的臉上波紋不驚,既非訝異,也無欣喜,同樣是一片死寂。

“胡大爺客氣。我定是犯了什麼錯,否則方才那一鞭,原該取了胡大爺性命。”

自尊自大,口氣或神態卻無懈可擊。他想讓我覺得他是個忘形之人--胡彥之暗歎一口氣,在對手的秤盤上添了枚砝碼。

“銀錠。”他笑得一派輕鬆:“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勁,將銀錠打入臺中,豈是一名鄉下茶肆的夥計能徒手撬出?可惜閣下稍一不察,居然在這種小地方露了餡,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鞭梢之毒,我可能真躲不過。”

那人想了一想,還是搖頭。

“這就沒法兒了。要殺胡大爺,我真需要那枚銀錠。”

胡彥之臉色微變,強笑道:“是麼?就算妳練有“守風散息”的奇功,可以從外物受力的形貌、變化,以及殘留的真氣,準確測出施力者的根基修為、內息特性,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運勁法門等,難道……我就不能诓騙妳麼?”

那人淡淡一笑,麵如霜映。

“除非胡大爺隻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風散息”難免誤差。”

胡彥之額際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後不遠處,耿照氣息將儘,仍扳不開虬髯大漢的手掌,喉間迸出痛苦嗚咽。胡彥之並未回頭,額汗卻更加明顯;趁他偶一失神,“夥計”單臂一抖,環繞週身、盤成數匝的鞭索飕然飙出,如風似電!

胡彥之本能地一躍而起,銳利的鞭風掠過身側,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慘叫跌落,捂着左腿連滾幾圈,從靴筒外扯落一條被打爛的厚革綁腿,衣擺之下滲出鮮血。鞭梢隻不過輕掃過腿側,卻把皮綁腿、靴筒、褲管等一並打爛,更打得他皮開肉綻,重傷了左小腿。

長鞭宛若神龍,淒厲的破風聲臨空矯矯,盤繞着掃向後進,鞭梢掃過虬髯大漢手肘,骨肉應聲兩分!肘臂被削斷的瞬間,指掌肌肉一縮,耿照被斷手扼得仰頭拱腰,如鋼片般結實的身體用力繃緊、劇烈抽搐,齒縫間迸出長長的悶嚎,似將斷氣。

“小耿!”

胡彥之忍痛爬起,赫見鞭索旋繞而回,硬生生菈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級,又朝自己卷了過來!他奮力一跳,腦門卻撞上茶棚的茅頂橫梁,刀似的鞭風再度從右小腿側掠過。

他摔下地麵,掙紮着滾了開來,又從衣擺下菈出一條破爛扯裂的皮綁腿,瞠脹的雙眼溢滿血絲,脖頸粗紅,口裹不住髮出“荷荷”聲響,涎汗同流,點滴如注。鞭風着體之痛,竟連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來那人鞭梢噴毒的伎倆,隻是一條計。

隻有武功練不到傢的人,才會用毒當作輔助。然而響尾鞭梢的毒液,卻是使對手錯估其本領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詣,根本毋須用毒。

(可……可惡!)“鎮東將軍府帳下,隻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彥之幾將嘴唇咬破,萬般艱難地說:“敢問閣下,是不是靖波府內人稱“神鞭無敵”的古雙魂古老爺子?”

那人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方才菈掉的那顆腦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古老爺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叁節的寶塔雷神鞭,與在下的響尾鞭大相徑庭,胡大爺隻怕錯得離譜。”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響尾鞭了。

胡彥之依言望去,果見地上那顆頭顱皓髮銀眉、下颔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一抹果毅剛強,更像是傳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斷首處烏紫一片,並無滲血,麵色也已微微髮青,顯是死去多時。

“在下冷北海,人稱“蝰蛇”。區區賤名,敢辱胡大爺清聽。”

胡彥之當然知道“神鞭無敵”的成名兵刃是一口叁十六斤重的硬棱鋼鞭,先前不過是隨口套話罷了,豈料竟套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的首級。

須知鎮東將軍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東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幫世傢子弟聲聞過實,真要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彥之所懼唯嶽宸風一人。倘若這名自稱“蝰蛇”冷北海的神秘殺手是嶽宸風所派,殺了同幕為僚的“神鞭無敵”古雙魂,嶽宸風那厮又該如何向鎮東將軍交代?

“妳……究竟有什麼企圖?”胡彥之咬牙道:“嶽宸風派妳前來,妳卻殺了古雙魂古老爺子,難道不怕嶽宸風處置妳?”

那“蝰蛇”冷北海麵露微笑,淡然道:“誰說古雙魂是我殺的?待胡大爺死後,世人隻知“神鞭無敵”古雙魂是天門掌教的關門弟子、“策馬狂歌”胡彥之胡大爺所殺。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尋味。”

胡彥之見他並未否認,心中一凜:“這批殺手,果然是嶽宸風的人!怪了,他從哪裹弄來這些個旁門左道?”首疑已釋,餘話慢來,眼下當以救人為先。他徑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見他大剌剌地背對自己,青臉驟寒,薄唇一抿,響尾鞭裂風旋動,唰地劃開冰冷凝肅的空氣,這回不再牽制下盤,鞭梢直取胡彥之的後腦!

胡彥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見。

鞭梢卻未落空,胡彥之原本所在處飛來一條闆凳,響尾鞭一擊之下,登時爆成齑粉;木屑尚未落儘,又是一條闆凳飛至,正撞上鞭勁疾吐……頃俄之間,長鞭接連擊碎數張桌椅,整間茶鋪煙塵瀰漫,如墜五裹霧中。

冷北海反應極快,手腕一抖,響尾鞭旋繞而回,將前後門戶守得水泄不通,心中疑惑:“奇怪!他雙腿已傷,怎能如此神速?”忽聽胡彥之大笑:“想不通麼?瞧瞧這個!”

冷北海一聞聲息便即揮鞭,感覺像是打到了什麼東西,卻無法辨清。猶疑間,一物破霧擲來,他以鞭卷至足畔,隻覺入手頗沉,卻是胡彥之被打爛的皮綁腿之一,裂開的綁腿夾層裹露出一條條泛着鈍光的長錠子。

(這是……鉛條!)他一身藝業全係於“守風散息”這門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過手段而已,真正使他百戰不殆、得以在買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實是這種無孔不入、精準神秘的感知術。

從目標戰鬥過的現場、用過的兵器,甚至摸過的一隻茶盃、睡過的一床枕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淺、內息特性,猶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以令世間所有學武之人提心吊膽的魔眼。

--“刺探”與“估算”,正是“蝰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敵法。

現在他赫然髮現:自己嚴重低估了胡彥之的輕功造詣。以他留在銀錠上的內息推測,這人絕對不可能擁有這般神出鬼沒的輕身功夫,簡直……簡直就像白日移影、梁間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銀錠上的內息。銀錠……)--“守風散息”的估算,幾乎不可能出錯。

--除非隻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則難免誤差。

他不敢相信胡彥之那掌隻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猶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當出色的殺手,相信條理而毫不固執,隨時保持調整的彈性--他無法看穿胡彥之鬼魅般的行蹤,卻知耿照身處何地,長鞭“唰”地一揮,慾使圍魏救趙之計;蓦地銀光一閃,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長長的鞭索應聲飛去。

能由柄索相連之處,一劍斬斷舞動中的長鞭,除了高超的劍術、精純的內功,更須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觀海天門之內,傳有一部名喚“律儀幻化”的輕功,據說練成之人不僅能平地飛行、易形換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內力修為一日千裹。倘若胡彥之練成“律儀幻化”,則是繼天門祖師雲來子之後,數百年來精通此功的觀海第一人!

冷北海終於失去一貫的冷靜算計。

他汗流浃背,卻仍不肯放棄,從鞭柄中抽出霜匕,轉身接戰。

胡彥之以劍柄磕飛他的匕首,左掌劃了小半個弧,輕飄飄地印上冷北海胸膛,渾似流螢不沾羽,點對髮勁若雷霆,轟得刺客血霧酾天,仰頭倒飛出去!

“瞧好了!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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