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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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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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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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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園的回廊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快步走着。

橫疏影全身濕透,烏黑的柔髮絲绺貼鬓,淩亂地黏着雪靥櫻唇,髮梢猶掛晶瑩水珠,更添幾分淒艷。

她雙手環肩,用烏黑大氅將嬌小的身子緊緊裹起,氅內的濕衣逐漸浸透氅布,烏黑的厚絨外滲出一塊塊深沉液漬,濕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體。

當耿照奔回“響屧淩波”時,獨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紅的沃腴乳間,一手抓着一大團髮醒雪麵似的嬌綿玉乳,滑膩的乳肉溢出指縫,還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緣,滿滿超過箕張的五指,卻又柔軟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紅,幾乎維持不住渾圓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獨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隻是恣意狎玩她的胴體而已。

“啟禀主上!鎮東將軍遣使求見,人現已在大廳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聲通報。

鎮東將軍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備受寵信;說他是當今東海第一人,任誰也不敢有異議。這等來頭,連獨孤天威也惹不起。

“掃興!偏這時來找麻煩!”他放開橫疏影,滿臉不豫,隨手一揮池麵,激起無數水花。“小影兒,慕容柔那厮與我不對盤,他底下人我不想見!妳處理便了,莫來煩我。”

橫疏影如獲大赦,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慌忙逃了開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她衣帶已斷,揪起兩片衣襟掩住身體;定了定神,強笑道:“正因如此,來使不可不見。小影兒先款待使者,慰問車馬勞頓,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見也不遲。”語聲微微髮顫,口氣卻如哄小孩一般。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索性扭過頭去,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儀容,領着耿照拜別而去。

耿照見她渾圓的肩頭不住輕顫,一大把烏鬟也似的濕髮攏在左側胸前,從背後看來,髮根處黏着幾绺柔絲,綴着烏褐兔尾的氅領上裸出半截粉頸,肌膚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難以逼視,不覺生憐。

心念一動,解下禦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輕聲道:“二總管,衣濕沁骨,怕要着涼,您先穿着罷。”喚了幾聲,橫疏影兀自揪緊氅襟、低頭碎步,恍若未覺。

兩人來到回廊檐儘處,距對麵的垂檐尚有十來步路,中間隔着一小座花園,不想檐前整片絲毛飄落,居然下起雨來。初來時天氣甚好,兩人都沒帶傘,橫疏影停步擡頭,一時微怔,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嬌軀更顯柔弱,窈窕腴潤的背影說不出的寥落。

耿照為她披上外衫,低聲道:“我去找把傘來。”沒等她回神,遮着髮頂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磚上的淺淺水窪飛涉而過。

禁園中閒人止步,除了服侍獨孤天威的姬人,隻剩園外把守的帶刀侍衛。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見偌大的園中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去哪兒找人,卻知駐警處必有崗哨,哨所裹頭別說是紙傘蓑衣,怕連鍋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衛一見是他,忍不住蹙眉:“怎麼又是妳?”

耿照瞥見牆角零零落落擱着幾把油紙傘,隨手揀了柄結實的,低頭道:“這位大哥,請借把傘一用。”侍衛拿眼角瞥他,眼白掉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難的神氣:“借來做甚?妳們執敬司的,隨身不帶傘麼?”

耿照躬身道:“侍衛大哥見諒。二總管急着要離開,不能沒有傘。”

那侍衛差點沒厥過去,劈手來奪雨傘:“二總管怎能用這等破爛傢生?我讓婢女換把好傘。”耿照搖頭道:“不用。”側身一讓,叁兩步便跨出崗亭。

那侍衛自負拳腳,豈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幾乎摔了個跟鬥;扭頭但見長廊轉角衣影一晃,哪還有人?錯愕之餘,不禁咋舌:“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麵麵相觑,俱都無言。

耿照回到小園,見橫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頭望天,不由得心疼起來,打開陳舊的傘蓋,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讓濺起的水花噴上廊階,濡濕了她的裙擺。

她站與檐頂相齊,飽滿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濕,微亂的浏海與兩排彎睫上沾着些許雨毛。耿照小心用傘遮着,輕聲道:“二總管,您快回去更衣罷。再淋下去,隻怕要着涼。”

那油紙傘十分陳舊,透着變了味兒的桐油氣息,皮膜似的焦黃傘麵微透着光,從傘下向外望,仿佛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朦胧胧的暈黃。她有很多年沒用過這種傘了,連那股難聞的怪味竟都有些懷念起來;偶一回神,卻見階下的少年滿麵關懷,濃眉大眼的黝黑麵上毫無心機。

橫疏影歎了口氣,將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頭的嫌惡委屈儘去,又回復成手握一城命脈、統領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總管,氣度雍容,儀態萬千,非是溫泉池中任人狎戲的軟弱女子。

“穿上罷。咱們回執敬司去,莫讓貴客等久了。”她微一遲疑,低聲道:“多謝妳啦。這衣衫……真是保暖得緊。”

耿照心頭一暖,笑道:“二總管披着罷,莫要着涼啦。”橫疏影淡然道:“我若披着妳的衣衫,讓人傢瞧見了,傳將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凜,連忙俯首:“小人失言,還請二總管恕罪。”

她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蓮步細碎、裙裾翻飛,裹着半濕的大氅優雅步下廊階,一路款擺而去,背影宛若翩鴻。

橫疏影回到院中,讓丫鬟服侍着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窄袖紗羅衫,內襯雲紫紋绫诃子(又稱“內中”,女子的無肩帶掩胸內衣,常見於唐代仕女圖),裸出頸胸間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帶青澤的玉色纻絲襦裙,臂間挽着一條窄幅的白練披帛;柳腰約青、皓腕環碧,合襟處結了隻小巧的青绂綢結,以紅玉珊瑚珠為墜,重新梳妝簪配之後,直是容光照人,明艷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換過新衣,抹乾頭髮,隨她來到大廳。

兩人步入廳堂,隻見廊間堆滿了髹漆的大紅木箱,一數竟有十來個之多,顯然來使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橫疏影素不貪圖這些蠅頭小利,料想以鎮東將軍慕容柔一貫的刁鑽,禮數越厚,所圖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歎,微蹙秀眉。

廳內東首客座上,分坐着兩人:次席是一名清癯的高瘦老者,頭戴雪紗金翅的仿古沖天冕,一襲雪白高領深衣,材質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織如意錦。老人滿頭銀髮、五绺銀須,居然連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視,雙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叁尺儀仗劍,通體細長,一看就知道不能打鬥,而是文人拿來服劍之用。

末席則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邊隻有一僮隨侍,模樣十分樸素。

中年文士正與鐘陽閒話,一見橫疏影來,起身揖道:“二總管久見!下官不請自來,唐突之至,還請二總管莫要見怪才好。”鄰座的老人鳳目一瞟,見橫疏影姿容嬌妍,微微蹙眉,旋即移開目光,絕不多看。

橫疏影吃慣了四方飯,也不在意,徑向文士斂衽施禮,盈盈拜倒:“撫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務繁忙,難得能來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簡慢,有失遠迎,才要請大人多多海涵。”文士拱手作揖,連稱不敢。

耿照不由凜起,暗忖:“這人……竟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

東海道的最高行政機構乃東海臬臺司衙門,其長官為經略使,一般都稱“撫司大人”,乃東海各州、府、郡、縣的父母官。“道”之一級,本不是常置,而是數百年來東勝洲形勢闆蕩,不得不將天下劃分為五大軍區,即為東海、西山、南陵、北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軍區內的錢糧、兵馬統歸四鎮將軍府節制,臬臺司衙門的權力無形中已被架空。鎮東將軍府派使者傳話,居然教堂堂撫司大人作陪,其難堪可見一斑。

橫疏影玲珑心竅,自不會踩他痛腳,抿唇笑問:“是了,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貞風亮節,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卻不知是哪位學府大儒,駕臨流影城指教?”

遲鳳鈞一捋颔須,笑道:“二總管真是好眼力!這位是沉沙谷折戟臺的主人,人稱“天眼明鑒”的南宮損南宮先生。”

橫疏影雖已約略猜中,仍是裝出一臉驚喜,掩口輕呼:“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兵聖”南宮先生!”

耿照憶起執敬司《東海名人錄》裹的記載,忍不住多看幾眼,暗歎:“不愧是儒門兵聖,一身風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讀書不多,向來敬重文人,東海“九通聖”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更是仰之瀰高。

據說南宮損有感於江湖仇殺甚多,在沉沙谷折戟臺創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慾決者,隻消到亭中掛牌求戰,無論仇傢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請來公平一戰,死生僅止一身,絕不牽連無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決戰、約戰的聖地。近二十年來,江湖罕聞大規模的滅門、屠殺等行徑,人人都說是風行草偃之功,尊稱南宮損為“天眼明鑒”。

九通聖之一親自登門,橫疏影盈盈下拜,禮數十分週全。

南宮損似是嫌她衣飾冶麗、不夠端莊,正眼不瞧,隻一颔首,聊作回應。

“妾身聞名已久,好生傾慕,不想今日竟得見“天眼明鑒”。”

“蓬門鄙夫,敢辱清聽!”

老人冷冷一哼,鐵麵依舊不稍移目。

橫疏影也不生氣,咯咯一笑,嬌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喚來耿照,低聲吩咐:“我桌上那本邸報,速速拿來。”聲音雖小,左右卻聽得清清楚楚。南宮損眉角微揚,似乎“邸報”二字觸動了什麼機關,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嚴肅略有波動,無法再置若罔聞。

這卻苦了耿照。

他昨夜頭一回進二總管的書齋,隻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麼邸報?心念一動,讓後進庫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冊,仔細抹去封麵積塵,又用力翻動幾回,在掌間一陣搓揉,讓線裝處略微磨損,然後飛快送回橫疏影手裹。

橫疏影眉目不動,轉頭忽然便笑了開來,小心翼翼捧上書冊,對南宮損說:“先生編的這部《秋水邸報》,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為喜愛。今日難得先生駕臨,能否請先生為我題幾個字,聊作紀念?若得“天眼明鑒”親筆,此書可堪傳傢。”

《秋水邸報》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種決戰記錄、江湖異聞,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兩道或衡量時勢,或搜集情報,均不可不觀,影響力不容小觑。近年秋水亭聲名鵲起,與此報有偌大乾係。

畢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南宮損輕咳兩聲,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棄,老夫現醜了。”由耿照伺候筆墨,於扉頁題了幾字。遲鳳鈞笑道:“還是二總管精細。我不知今日將與“兵聖”同行,案頭上的那本邸報不及攜出,平白錯過了大好機會。”

橫疏影將書抱腴潤白皙的飽滿乳間,得意嬌笑:“我能捐銀子助撫司大人支應赈款,可這本寶貝卻出讓不得。誰教撫司大人不隨身帶着,是好有趣的書呢!”

去年央土大澇,流民湧入東南兩道,鎮東將軍府借口救災,強要臬臺司衙門籌措五萬兩赈銀。此事終靠橫疏影幫了大忙,聯絡湖陰、湖陽的富賈一同出力,才使遲鳳鈞度過難關。

遲鳳鈞聽得苦笑,橫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南宮損名頭忒大,使者卻不是他。這慕容柔……究竟有什麼盤算?”遲鳳鈞料其所想,隻是淡淡說道:“世子帶嶽老師四處參觀,稍後便回。二總管不妨稍坐閒聊,暫等片刻。”

“嶽老師?”橫疏影秀眉微軒,忽然想起一人,驚詫之餘,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遲鳳鈞點了點頭,笑容裹卻有一絲苦澀。橫疏影錯愕之餘,幾乎要搖頭苦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妳做事如此不顧義理人情,真以為自己是東海第一人麼?”見遲鳳鈞儘力掩飾無奈,不由得同情起來。

放眼當今天下,有一刀一劍的傳承與各派均不相同,劍曰“鼎天鈞”、刀曰“赤烏角”。鼎天鈞劍的歷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劍主”之名,繼承同樣的劍器、同樣的頭銜、同樣的絕藝,以及能號召南陵諸國遊俠的崇高地位,被譽為南陵遊俠之首。

而東海烏城山上的虎王祠嶽傢,歷代傢主亦都繼承名刀赤烏角及“八荒刀銘”的封號,以一套“虎箓七神絕”傲視東海;尤其當代傢主嶽宸風更是出類拔萃,在劍派林立的東海道闖出大名,得與傳承數百年的鼎天鈞劍並稱。人說“南陵劍首、東海絕刀”,所指即為此二絕。

遲鳳鈞初來東海時,以重金禮聘嶽宸風入幕,倚之為武膽,恩遇極厚。

後來,鎮東將軍慕容柔聽聞嶽宸風英雄了得,約往一見,席間相談甚歡,回頭便對東海臬臺司衙門施壓,要討了此人去。可憐的撫司大人不堪其擾,忍痛割愛,嶽宸風遂改投鎮東將軍慕容柔的帳下。

橫疏影見他立場尷尬,料想有南宮損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麼口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着。忽聽檐外熙攘聲動,大批人馬湧至,當先進來的是世子獨孤峰,隨後一名身軀魁偉的虬髯漢子跨進門坎,雙手負後,氣宇軒昂。

那人一身黑絨對襟箭衣,同色的厚絨黑抱肚,腰係犀角玉帶,肩上覆着兩片黑緞披膊,足蹬皮靴、臂纏皮腕,身後黑披風獵獵飄揚,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階將領,又像是威震兩道的綠林大豪,說不出的威風凜凜。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熱血昂揚,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東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銘”嶽宸風!

嶽宸風虎步而入,遲鳳鈞、南宮損雙雙起身,叁人抱拳一揖,權作問候。

近看時,才髮現他雖留有一部豪邁的濃密燕髭,但生得劍眉星目、神氣疏朗,相貌頗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卻裹了文士常見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橫插一枚鑲金綠玉钗,文武兼備,煞是好看。

他身後跟着一名身長九尺餘、通體黑如鍋炭的胖大巨漢,厚唇塌鼻,形貌極是怪異。

巨漢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貯必是威震東海的絕世名刀赤烏角。從刀匣的尺寸推斷,赤烏角刀雖不若萬劫龐大,但均屬萬鈞巨刃,若由造詣深厚、勢均力敵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戰勝萬劫妖刀。

(若有嶽宸風這樣的頂尖高手相助……)耿照心中燃起一線希望,仿佛在麵對第叁次妖刀之戰的艱難路上,自己並不是那樣的孤獨。

“我力量雖有不及,但天下間多有高手,集合眾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輩和唐十七前輩他們一樣,打到妖刀,拯救蒼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湧起一念,開始對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橫疏影從西首主位上起身,輕移蓮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斂衽行禮:“妾身橫疏影,見過嶽老師。”

嶽宸風打進廳來,目光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聽她自報姓名,不免錯愕:“聽說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是獨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總管好。嶽某冒昧前來,唐突之至,尚請見諒。”

眾人分邊坐定,耿照喚婢僕奉上茶點,便在橫疏影身後侍立。

嶽宸風偶一擡頭,兩人四目交會,見這少年目光灼灼、極是有神,不覺一凜;但蹙眉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沖着耿照颔首微笑,態度潇灑可親,不似南宮損那般冷硬自矜,半點不通人情。

橫疏影畢竟是姬妾的身份,能坐上西側的首位,那還是看在獨孤天威目無禮法、任性胡為的份上;若在他處,斷難如此。獨孤峰貴為世子,是未來的一等昭信侯,便於叁級金階之上、城主寶座一旁,特為他設置一座。

嶽宸風飲下茶湯,將骨瓷蓋盃擱回幾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二總管,嶽某無官無職,一介草莽,不擅官場文章。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兒,咱們便省了罷。”

橫疏影抿嘴一笑。“嶽老師爽快!妾身也是這個意思。”

嶽宸風點了點頭。“嶽某今日前來,是要與二總管說說叁府競鋒大會之事。少時若有冒昧,還請二總管勿怪。”

叁府競鋒大會每年均為叁大鑄號帶來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緊東海道的錢糧資源,唯獨這一塊分不到、吃不着;若說全不眼紅,可真是天下奇聞了。過去十年間,橫疏影時時防着他出手搶食,拖到今日才來,也算是等得頗苦,一點也不意外。

“叁府競鋒,乃是東海一年一度的盛會,天下英雄齊聚,好不熱鬧。撫司大人、劍冢的蕭老臺丞,年年都與會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軍器監、羽林軍的大人們,也時常駕臨,朝野一傢,各有斬獲。”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盃,勾着幼細白皙的蘭花小指,以盃蓋輕刮湯麵,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競鋒盛會,又輪到我們流影城籌辦啦!慕容將軍乃是國之棟梁、天下名將,若能得他老人傢親臨指導,不僅是為盛會增輝,我傢城主也當歡喜不置。這是天大的好事,何來冒昧?”

嶽宸風聞言微笑,搖了搖頭。

“二總管誤會了。我傢將軍之意,並不是想來參觀叁府競鋒。”他目光銳利,直視着對麵的嬌小麗人,宛若下山猛虎。“敢問二總管:過去十年來,白日流影城贏過幾回競鋒大比,承接過幾次羽林精械的禦制?”

橫疏影不慌不忙,斂目微笑。

“一次也沒有。敝城資齡尚淺,還有許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無不砥砺精進,以求今年大放異彩,一舉奪魁。嶽老師是刀法的大行傢,今年若有興致,還請撥冗前來,多多指點敝城工藝……”

嶽宸風豎掌一立,打斷了她的話。

“二總管,我算給妳聽好了:過去叁十年來,青鋒照共奪得廿叁次的競鋒魁首,雙方平手五次,赤煉堂隻贏過兩次。勝方得為羽林禁衛鑄造械甲,以及用來賞賜眾大臣的儀劍铠仗,以國庫缗帛購買,成本是工部軍器監自制的數倍、乃至十數倍。京城貴族樂此不疲,競逐求藏,叁十年來蔚為風尚。

“輸傢看似輸了麵子,卻能承接北關、西山諸軍的器械買賣,動辄以數萬計。各軍將領們從國傢撥下的經費中多所克扣,拿來買這些武器;如果不夠,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變賣國傢配械,以籌措經費。輸傢縱使輸了,裹子卻殷實得緊,一點也不含糊。”

橫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沒從過軍,不通武事。隻是兵兇戰危,誰都希望自己的刀劍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返傢,與妻兒團聚。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嶽宸風笑道:“青鋒照擅制各式軟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勝,一麵自國庫取財,一麵在王公貴族之間炒作,大髮利市;赤煉堂善於大量制造,又掌握酆江漕運,利於輸出,因此年年都輸,來做各地駐軍的生意。我傢將軍說了,這叫“竊食國禀,交相蟊賊。”天下之惡,莫過於此。

“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無辜,既分不到好處,何苦為人作嫁?我傢將軍最是急公好義,不忍見貴城為人唆擺,特別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許可,改變今年叁府競鋒的規則,避免這種交相蟊賊的弊端再次髮生,故遣我來,說與二總管知曉。”

橫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這等殺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臉上沒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點精神,沉着應對。

“慕容將軍言重啦。卻不知這新的競鋒規則,卻是怎生比法?”

“首先,競鋒之會須由一公正的門派籌辦,以杜絕營私舞弊。”嶽宸風道:“今年的叁府競鋒,我傢將軍特別商請“天眼明鑒”南宮損南宮先生出麵,於沉沙谷折戟臺舉行。以秋水亭聲名,相信叁傢均無後顧之憂,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眾口。兩儘其妙,豈不美哉?”

南宮損鐵麵如霜,雙掌交迭,拄着叁尺儀劍,隻微微點了點頭。

橫疏影心底一涼:“這斧底抽薪之計好狠!南宮損是妳找的人,要如何擺弄,還不是照妳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鑒”的明招大旗,卻來坑殺我們。”麵上卻是拍手歡叫,咯咯嬌笑道:“能得“兵聖”出麵,自是一樁美事。如此甚好。”

嶽宸風又道:“既是賭技競鋒,自不能套招混賴,私下乾那利益分配的勾當。無奈叁府競鋒為青、赤兩傢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勢單力孤,獨木難撐大局。為解此弊,須引入新血,才能杜絕交相蟊賊的惡習……”擡起頭來,目光一緊:“今年,鎮東將軍府將親與大比,是為“四府競鋒”!”

橫疏影俏臉微變,咬着如軟熟櫻桃般的豐潤唇珠,一句話也沒說。

獨坐在金階上的獨孤峰終於聽出不對,身子前傾,皺眉道:“嶽老師的意思,是鎮東將軍府也要跳下來比一比,同我們爭搶魁首的采頭和位子?”

嶽宸風朗聲大笑,連連揮手:“世子言重了。我傢將軍的意思,是想讓競鋒之會更公平,也更活潑昂揚,一掃多年來的沉沉暮氣,帶來全新的氣象。”

烏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銘”威震東海,獨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結交,自嶽宸風入城以來,便帶着他四處參觀、請教刀法精奧等,錶現得格外熱絡。但競鋒大會關係流影城的生計,豈能任人插手?

他麵色一沉,霍然起身,擡腳踏上蓮墩,按膝俯視階下。

“嶽老師,打鐵鑄劍非是過傢傢,莫說青鋒照、赤煉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叁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規模。我且說句不中聽的:鎮東將軍府縱有名劍寶器,未必是叁傢敵手;慕容柔既要下場比拼,可有輸的打算?”

這話大大不敬,橫疏影來不及攔阻,不禁蹙眉,遲鳳鈞更是麵色丕變。南宮損低垂灰眉,雙手拄劍,似是低低“哼”了一聲,嚴霜似的嶙瘦麵上無甚錶情,看不出是褒是貶。

誰知嶽宸風並不生氣,撫掌大笑。

“世子這話,真是痛快!大凡比試,有贏有輸,哪有隻許勝、不許敗的道理?鎮東將軍府既然參賽,自當奮力一搏,敗了也沒有怨言。特別請兵聖南宮先生為證,便是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須多心。”

遲鳳鈞也為雙方緩頰,道:“有南宮先生為公證,自然是如懸明鏡了。”

南宮損冷道:“秋水亭間,無有貴賤。世子若然見疑,亦可自攜公證。”

獨孤峰言為之塞,明知此事對流影城絕無好處,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握着獅爪形狀的黃花梨扶手坐下,俊臉微青,麵色半晌難復。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氣氛尷尬;嶽宸風似早有準備,麵帶微笑,從容端起茶盃啜飲。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嶽老師。”橫疏影忽然開口:“按照過往慣例,競鋒大會的比法兒,通常由叁傢各出一口兵器,請通刀識劍的江湖名傢品評優劣,然後再試鈍銳、剛柔、曲直、鬆韌、陰陽五行等,從中推出鋒會魁首。嶽老師是東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傢,今年的比試,不知是否有幸能請到嶽老師評點,更增大會光彩?”

“我傢將軍說了:戰陣之上,兵器比剛、比狠、比霸氣,優勝劣敗,毫無轉圜。過往的比法乃是文鬥,試不出這些。”嶽宸風笑道:“今年咱們且變個法兒,也才算有了新氣象。”

“願聞其詳。”

嶽宸風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指頭。

“四把兵刃,四個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綻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臺上一決高下;兵器毀去自然是敗,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敗。勝者為王,這,才叫做武鬥!”

(果然如此!)青鋒照、赤煉堂的基業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叁十年來努力精進,工夫亦不容小觑,鎮東將軍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鑄造上勝過叁傢?慕容柔定下這等規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勝。

嶽宸風號稱“東海第一刀”,所用的赤烏角刀又是稀世寶器,叁傢縱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勢,眼下又去哪裹找一名能勝過“八荒刀銘”的持兵代錶?

“卑鄙!”

橫疏影暗咬銀牙,粉麵上雖掛甜笑,卻氣得身子微顫。

嶽宸風怡然自得,從容道:“將軍也不慾多佔便宜,決定將競鋒大會的時日推遲叁月,貴城好生準備,儘情髮揮。今年六月初叁,在沉沙谷折戟臺,鎮東將軍府恭候大駕。二總管,我傢將軍之言,嶽某人都帶到啦,叨擾甚久,就此別過。”說完便要起身。南宮損、遲鳳鈞也跟着站了起來。

橫疏影還想再多探些口風,以作因應;心思飛轉間,揮袖輕拂裙膝,垂眸微笑:“嶽老師,未見主人之前,豈能道別?莫非是妾身簡慢,惹嶽老師、南宮先生和撫司大人不快,這便急着走麼?”

遲鳳鈞微一遲疑,又坐了回去,拈須笑道:“二總管說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個肯走?”南宮損乜他一眼,拄劍還坐,不髮一語。嶽宸風笑了一笑,一振披風,重新倚入寬大的鐵梨木椅;唰的一聲衣擺揚起,左腿迭上右膝,饒富興致地望着對麵粉光致致、白膩如新雪的嬌小麗人。

“……且看妳弄什麼玄虛。”他雙目銳利,似正如是說。

橫疏影喚來何煦,吩咐道:“速請城主來。”何煦會意,快步離開。她料獨孤天威定不肯前來,派何煦過去,隻因他處事最為圓滑,必不致觸怒城主。她便利用這段爭取來的空檔,再探鎮東將軍府的虛實圖謀。

一會兒忽有一名嬌美小婢趕來,一見廳內坐着外人,頓時有些畏怯,低聲嚅嗫:“啟……啟禀二總管,城主請各位過去吃茶。”橫疏影杏眸一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遲鳳鈞等都紛紛轉過頭來,露出錯愕的神情。

獨孤天威貪圖逸樂、任性胡為的名聲,已是傳遍天下,人儘皆知。

據說流影城的大總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見不着城主了,無論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軟用硬,獨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見,還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棄領邑、城務於不顧;闾丘老人沒奈何,從此怕了這位城主,他愛用小妾、廚子、伶人來當總管也行,什麼都按照他的意思,隻求流影城的丹墀寶座上能有一個主兒。

大廳內無論主客,恐怕無一人有心理準備,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見。

總算橫疏影回神得快,輕咳一聲:“去禁園麼?”那小婢長侍園內,平日少見這位二總管,對她十分懼怕,顫聲答應:“回……回二總管的話,是去園子裹沒錯。”沒等她開口,扶着鏤花門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廳去。

眾人愕然,橫疏影氣得咬牙切齒:“這幫乏人管教的賊賤丫!一個個……都上不了臺麵,沒的丟人現眼!”麵上卻從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難得召見,還請移駕一敘。叁位隨妾身來。”

嶽宸風推辭不得,喚從人擡着十幾箱的禮物,一路往內城裹去。

橫疏影領着眾人進入內園,一名姿容嬌妍、身段窈窕的美艷女郎攜着兩名侍婢,立在長廊轉角等候,正是先前於“響屧淩波”之內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寵妾雲錦姬。她換過一身衣裳,拭乾一頭如瀑長髮,金步翠搖、珠飾環佩,所用還比橫疏影更加富麗,與裸裎嬌軀時有着截然兩樣的風情。

雲錦姬低垂粉麵,脈脈一笑,當真是風情萬種,細聲道:“二總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傢城主已久候啦,請諸位隨雲錦姬一同前往。”有意無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裹眸光盈盈,分外冶麗。

獨孤峰皺了皺眉,轉過頭去,徑對嶽宸風道:“嶽老師這邊請。”

橫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並不言語。

雲錦姬卻如花蝴蝶般翩然轉身,領着眾人走在彎彎曲曲的廊庑間。

耿照不久之前才來過一次,此番行處,卻無一景是早上曾經見過的,滿眼陌生,不覺咋舌:“這園子,怕比整座流影城還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變寬,足有先前的叁倍,但彎繞更甚;不知不覺間,兩側的花樹越來越矮、視線越見開闊,最後極目一空,濃翠的樹冠竟都沉在腳下,須探出兩邊的鏤空圍欄才能望見。

回廊儘處另有五級雲階,上接寬闊望臺,檐下一塊泥金字匾,寫着“不覺雲上”五個大字,走勢如飛鳳潛龍,氣魄逼人。其下並未落款,卻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傢大國手的筆墨。

“好個“不覺雲上”!”遲鳳鈞不住讚歎:“難怪曲廊如此迂回,原來是緩坡而上,令人難覺。如此設計,委實妙極!”

雲錦姬笑道:“這座“不覺雲上樓”乃出自主上設計,樓高五丈,一路行來,卻也一點兒也不像在爬坡。我們平日都乘肩輿來,從轎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臺之上,早已擺好兩列矮幾坐席,獨孤天威左擁右抱,與一班姬妾踞着織金絨毯鋪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還齊整,不似淩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叁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與獨孤天威相飲甚歡;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無聊賴,不時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滿彈性的柔嫩圓臀,弄得驕人的鼓脹胸脯不住輕晃,乳浪盈盈,撐高的細羅襟擺隨波蕩漾,煞是好看。

獨孤天威飲酒之餘,不時色瞇瞇望着她,兩道濕黏的視線緊叼着飽滿彈動的傲人雙峰不放,隻差沒淌下口水。黃衫少女恍若不覺,似是不慣席地,隻皺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彎眉,悄悄地歎了口氣。

“喂,妳一直動來動去,莫不是身上長蟲?”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揶揄。

“要妳管!”少女正沒髮作處,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來了勁頭,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勢。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紅衫麗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聲道:“快坐好!忒沒規矩。”直起結實苗條的柳腰輕咳兩聲,獨孤天威趕緊移開視線,又與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黃衫少女卻早一步髮現了他,歡叫着揮手:“喂,耿照!這邊、這邊!”紅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聲說了兩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貓舌,縮着頸子坐好,紅撲撲的雪白圓臉卻溢滿笑意,瞇着兩彎眼縫,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這叁位貴客,自是胡彥之、黃纓及染紅霞了。

橫疏影尚未向城主報告昨夜之事,一見叁人在此,不免有些驚疑。獨孤天威骨碌碌地喝乾了一大碗酒,笑道:“我聽說妳中午要請客吃飯,便把人一股腦兒找了來,同吃同說,乾淨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間,為染紅霞等引見城主,見胡彥之與他喝得儘興,甚是相得,這下倒是省了麻煩。胡彥之一見獨孤峰來,笑着舉手:“唷,世子!”獨孤峰麵色鐵青,連招呼也不打。

獨孤天威喝得滿臉通紅,一指兒子:“沒禮貌!胡……胡大爺叫妳哪!”

胡彥之假意來勸:“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長大再教不遲。來,喝酒!”兩人滿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獨孤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沒中風,黃纓“咭”的一聲,捂嘴不住顫抖。橫疏影趕緊為眾人通過姓名,分派坐定。

嶽宸風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獨孤天威獻上禮物後,沖染紅霞與胡彥之一抱拳,朗聲笑道:“久聞“萬裹楓江”與“策馬狂歌”的大名,兩位都是東海七大派中的聞人,今日得見,甚感榮幸。”

染紅霞點頭致意,玉一般的細長瓜子臉蛋略顯憔悴,顯然元氣尚未恢復。

耿照心中微動,忍不住投以關懷的目光,她卻別過頭去,神情冷漠,蒼白的雪靥泛起一絲嬌紅。獨孤峰登望臺以來,視線始終着緊盯染紅霞,須臾未離;偶爾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彥之懶憊一笑,聳了聳肩。“二掌院是聞人,在下卻是閒人。要說到名氣,我們可都不及嶽老師啦。”嶽宸風笑了笑,也不接口。

橫疏影將嶽宸風的來意扼要說明,獨孤天威抓耳撓腮,好不容易捱到說完,嗤笑道:“慕容柔愛辦撈什子大會,讓他辦去!搞這些不必花銀子麼?偏生這厮,特愛攪和!”

眾人聞言,均是一怔。橫疏影唯恐他越說越不象話,微笑接口:“主上就是愛說笑。是了,這位嶽宸風嶽老師,人稱“東海第一名刀”,乃是當世的英雄人物。就連慕容將軍,也對他禮敬叁分呢!”嶽宸風抱拳拱手,連稱不敢。

獨孤天威瞇眼上下打量,見嶽宸風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邊斟酒一邊說:“適才胡大爺說,妳嶽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氣很大,若非招搖撞騙,肯定是個好樣的。本侯平時這個……嗯,禮賢下士,特別喚來一見,看看是扁是圓。”

胡彥之正自飲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噴了出來,嗆得直捶胸口。

黃纓忍笑道:“城主,人傢嶽老師可也不是下士。妳忒不講義氣,這便賣了胡大爺。”獨孤天威大搖其頭:“我與胡大爺肝膽相照、相濡以沫,有什麼不好說的?妳個丫頭片子,莫胡亂挑撥。”

嶽宸風麵色不變,呵呵笑道:“浮世虛名,不過是江湖朋友擡愛,恐辱城主大人清聽。胡大俠是青帝觀鶴真人高足,係出名門,身懷絕藝,自是瞧不上我們這些鄉下武師。”

胡彥之這幾年行走江湖,無處不聞“八荒刀銘”大名,總覺造作太過,不免有沽名釣譽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凜,心想:“師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說起時,多稱“觀海天門鶴真人”。若非教內同修,又或留心東海道脈之人,誰會說“青帝觀鶴真人”?”

須知觀海天門內,便無千觀也有數百叢林,青帝觀、紫星觀、百花鏡廬等固然是著名的大道場,但外人等閒摸不清底細,罕以個別相稱。

鶴着衣接掌天門後,青帝觀住持之位便傳給了師弟,此後未再以觀主的身份行走江湖。胡彥之嗆咳一陣,不覺留上了心,隻覺嶽宸風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識,撫胸道:“嶽老師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嶽宸風斂目微笑,端起茶盃就口,片刻才道:“嶽某未上真鹄山拜見鶴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見。興許是我這張麵孔生得平淡無奇,道中常見,胡兄方有此問。”胡彥之笑道:“是麼?”舉碗飲酒,模樣卻若有所思。

獨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漬,回顧左右:“愣着乾啥?都給斟上。”以雲錦姬為首的寵妾們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時間望臺上香風舞溢、裙裾飄揚,玉錦金織漫入席間,宛若妓館酒肆。

獨孤天威也不舉盃邀飲,自顧自的喝着,閉目喃喃道:“好酒。”

“的確是好酒!”胡彥之最不拘禮,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聲:“可惜沒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鹹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來。可惜!”

獨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爺!同妳喝酒,真是對人對味,連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兩人跳將起來,又對乾了一大碗,隻差沒抱頭痛哭,結為異姓兄弟。

眾人啼笑皆非,嶽宸風自入城以來,還未受過這般冷落--他在鎮東將軍府備受禮遇,連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輕慢,若非礙於獨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極受聖上恩寵的皇親,隻怕不肯忍耐安坐。

獨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來啦!好吃得包管妳連舌頭都吞下去。”話沒說完,望臺下一陣腳步聲,七、八名瓊筵司的廚工用麻繩扁擔,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領頭之人高瘦黝黑、長臂如猿,喉間一道暗紅傷疤,卻是流影城叁總管老泉頭。

橫疏影差點沒暈過去。瓊筵司隻負責燒菜,筵席間布菜的另有其人,須揀容貌端正、談吐利落的婢僕,經嚴格訓練方可為之,豈能直接叫廚工來?恨隻恨這禁園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轄處,城主愛叫誰來叫誰來,全無規矩,弄得烏煙瘴氣,贻笑大方。

獨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細講究,精神為之一振,笑顧眾人:“各位,這是本城的叁總管呼老泉,天下名廚!各位且來試試他的手藝。”見石釜模樣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頭,這又是什麼名堂?”

老泉頭說話不便,仍是由鄭師傅代答。

“回主上的話,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沒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頭開釜取刀,將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塊,讓廚工們盛裝在盤內,分飨賓客。

眾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臺上忽然鴉雀無聲,除了咀嚼細品的聲音,隻餘微風輕拂。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天威突然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滲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媽的!我就是為了看客人這種錶情,才讓妳做總管的啊,老泉頭!過瘾,真他媽太過瘾啦!”伸手拭淚,喘息道:“小影兒,對不住啊,吃掉了妳的午宴大菜。他媽的,值!這道菜真是值!”他言語粗鄙,諸人卻覺說不出的貼切,仿佛正該如此。

老泉頭垂手駝立,麵無錶情,對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場這件事,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雙目空茫茫地落在虛空處,猶如入定老僧。

獨孤天威心情大好,對嶽宸風笑道:“配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應當聽聽老虎的事。烏城山虎王祠這幾年鋒頭甚健,說是“以虎為名、以虎為姓、以虎為刀、殺虎成藝”,妳倒是給本侯講一講,這裹頭都有些什麼名堂?”

嶽宸風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滿腔隱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氣和,怡然道:“百年之前,烏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圓數十裹內無人敢近,就連到山腳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遷村,仍不得安寧,十分苦惱。

“一日,一名遊方道人忽然來到,對村民說:“烏城山上有虎煞,須以一石碑鎮之,方能解煞。”說着寫了個草體的虎字,讓村民依樣雕成石碑,約好事成之後將索銀為謝。

“說也奇怪,這石碑一路運進山中,沿途都無猛虎出現,村民順利將碑置於深山裹,完成鎮煞。遊方道人慾討酬謝,村民卻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這個冤枉錢?”遂與道人反臉。道人挨了一頓打,恨恨離開,臨走前隻說:“妳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前事未完,自有報應!””

黃纓聽得入迷,忍不住嬌嗔:“這些人,真是好沒良心!”心中卻想:“說來說去,還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後反臉麼?”

嶽宸風笑道:“姑娘說得是。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得過不久,虎患又來,而且更加猛烈,惡虎不但盤據山嶺,還入村莊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許多村民傢破人亡,苦不堪言。”

後來,村民們求教於寺廟裹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隻完成了一半。那虎字碑乃是將惡虎的靈氣聚於一處,而非是驅走虎群。遊方道人索銀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裹,吸收山嶽之精,反讓虎群更加壯大;唯今之計,隻得毀壞石碑,才能斷了惡虎的命脈。無奈虎群強盛,今非昔比,烏城山方圓百裹之內,已無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負巨刃的少年遊俠來到此地,眾人見他氣宇軒昂,身手矯健,於是和盤托出,懇請少年幫助。少年不忍見村人受苦,於是獨身一人,手持巨刀殺入山中,要破那隻鎖有惡虎靈氣的鎮煞石碑。

“後來呢?他成功了嗎?”黃纓問。

嶽宸風道:“少年武功高強,一路殺上了烏城山,直到鎮煞碑前,回頭才見雪地裹血流成河,橫陳着無數虎屍;密林之中尚有無數母虎、虎崽窺視,既想守護石碑命脈,又不敢正撄其鋒,吼聲十分哀慘。少年動了恻隱之心,暗想:“說到了底,一切皆因違反天綱;是人造孽,妳等原也無辜。”唰唰唰叁刀,將石上的“虎”字砍花,卻未將碑鎮毀去。

“少年下山後,將村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我已將鎖靈碑的虎字符咒砍毀,從此烏城山的虎群將依天道,糧食足夠便興盛、糧食衰竭便敗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環。虎本無心,因人而成妖,既不滅人,豈可滅虎?這道理,希望大傢明白。”

“村人十分慚愧。有人說:“但若不絕虎嗣,將來又下山來害人,該怎麼辦?”少年回答:“我將長居山中石畔,為諸位守護安全。虎群若又暴起傷人,到時再殺也不遲。”

“村民們感謝少年,在石碑邊替他築廬居住,並將虎屍集中埋葬,長供香火,稱之為虎林,其後又稱“虎王祠”。少年後來在此娶親生子,傳下後嗣,代代均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養尊崇,成傢立業,是為先祖。因此才說“以虎為名”。”

獨孤天威聽出了興致,眉頭一挑。“喔?那“以虎為姓”又是何解?”

嶽宸風道:“當年,先祖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想為先祖設立生祠,但先祖堅辭不受,索性連姓名也不肯說。村民見碑上的“虎”字斜劃叁刀後,渾似個草寫的“嶽”字,便稱先祖嶽公。而後虎王祠一脈,遂被稱為嶽傢莊,此即“以虎為姓”。

“先祖所用的烏角寶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稱為“赤烏角”;而本莊嫡傳的絕學“虎箓七神絕”,據說也是先祖在與虎群搏殺之際所悟得。以虎為刀、殺虎成藝,所指便是如此。”

遲鳳鈞撫掌歎道:“我與嶽老師相識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嶽傢莊基業,當真起於俠義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獨孤天威卻說:“據本侯所知,妳爹、妳爺爺,甚至妳爺爺的爺爺,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沒幾人叫得出字號。虎王祠嶽傢莊的“虎箓七神絕”,還有那赤烏角刀的大名,可說是成在妳嶽某某的手裹。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嶽宸風淡然一笑。“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嶽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處世,所求不過一個“義”字,虛名浮雲,何萦懷哉?”忽然轉頭:“妳說是麼,胡兄?”

胡彥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斷,舉盃應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惜靈光一閃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裹見過這人?”

黃纓鼓掌道:“嶽老師的故事真是好聽。可惜一下便說完啦,我還沒聽夠呢!”

獨孤天威笑道:“那有什麼難的?本侯也來說幾個給妳們聽。當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龍關時,我就在博羅山附近的黃泥溝策應,也見過大風浪哩!”

黃纓恰巧是黃泥溝人,一聽可親切了,忙着挑刺兒:“城主,蟠龍關我隻聽過沒去過,但從黃泥溝老窩子到博羅山足有一百裹路,這……這是要如何策應?”

【卷完】獨孤天威罵道:“妳個丫頭片子懂什麼!兵法有雲:“攻心為上。”我打心底策應太祖皇帝,真心真意,這是上上之策。不說我當年也才十二歲,難不成叫上陣去送死麼?”胡彥之一口酒還沒咽下,“噗”的一聲,就着碗邊又全噴出來,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眾人儘皆絕倒。獨孤峰麵色鐵青,自是十分難堪;橫疏影麵帶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獨孤天威不以為意,放懷大笑,又與胡彥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階下的廚工裹,忽然舉起一隻肮臟枯瘦的青白手掌,舉座笑聲漸止,紛紛移目過來。

獨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鄭,妳們那位是誰呀?”

鄭師傅正俯在階下,聞言一轉頭,差點沒把心跳嚇停了,沖着舉手之人低喝道:“添什麼亂!這裹是妳能胡來的地方麼?”忙爬上臺階,跪地磕頭:“禀主上,是膳房裹新來的小夥,腦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乾啥。我這就把他趕走,請您老人傢恕罪……”

獨孤天威揮手打斷。“磕什麼頭呀?又沒怪妳。”遙望幾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個傻的,倒像有什麼心事。這樣,叫上來回話。”

鄭師傅向老泉頭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頭垂目不動,活像廟裹還沒貼箔的枯骨金身。鄭師傅死了心,拎着舉手的瘦小少年往臺上走,兀自小聲吩咐:“妳呀!哎,小心說話,別惱了城主,會掉腦袋的……”

少年跪在紅毯上,被壓着磕了叁個響頭,死死趴在地上,不讓起身。

獨孤天威又好氣又好笑:“行了老鄭妳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還問不問話?”鄭師傅維維諾諾,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階,不敢擡望二總管那廂,險些跌了個四腳朝天。

“喂,擡起頭來!”

獨孤天威連喊幾聲,少年始終五體投地,除了顫抖,居然毫無反應。

他喊得沒趣,正想喚人菈下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手中酒碗一傾,酒水朝少年當頭潑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頭驚起,不小心吞進幾口,陡地一陣嗆咳,掙紮起身。鄭師傅又要沖上來摁他,卻被獨孤天威制止。“老鄭,合着是妳們傻了。他壞掉的不是腦筋,是耳朵。”少年咳嗽漸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場中。

獨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對他說:“妳聽不見,是不是?”少年睜大烏青的雙眼,傷獸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縷光,猛然點頭;一會兒又指自己的眼睛、遙指獨孤天威,右手不停開阖,狀似嘴巴說話。

“我懂了。”獨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妳雖然聽不見,但能讀唇語。是不是?”

少年拼命點頭,神色激動起來。

獨孤天威又問:“妳識不識字?”

少年點頭,麵色一瞬間有些黯淡。

“我讓人備妥筆墨,妳把要說的事寫出來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緩緩舉起雙手。

眾人這才髮現,他並非手掌青白,而是雙掌都裹着肮臟的白布條。

他將左手的纏布一圈圈解開,赫然露出一隻布滿淒厲傷疤、仿佛被尖刀淩遲過似的枯掌,錶皮硬而焦黃,宛若曬乾的蝙蝠皮膜;其上有無數淡色陳疤,受損的肌肉已見萎縮。整隻手掌隻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並攏時異常尖細。

同裹在肮臟布條裹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樣的情形。

黃纓嚇得驚叫一聲,忽覺有些反胃;橫疏影與染紅霞雙雙轉頭,都不忍再看。

胡彥之見他年紀不大,受傷時隻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齒:“殺人不過頭點地,誰人這般淩虐幼童,委實令人髮指!”

獨孤天威猛搓下巴,皺眉道:“看來妳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緊啦!妳的仇人廢了妳的雙手,偏偏又不殺妳,這份用心也是夠毒了。”

胡彥之忽然擊掌,大聲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讀唇語,顯是從小聾了,曾受過讀唇的訓練。我聽說北關道數百年來用兵不斷,軍營中有許多傷殘的弟兄,久而久之髮展出一套手語之術,名喚“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見過,有些替貴族飼馬的前骁鋒營老戰士,便用這種手語交談。”說着望向染紅霞。

染紅霞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無奈。

“是有這“道玄津”語術沒錯。馬軍營裹隔空打暗號,也是靠這個。”她玉靥微紅,低聲道:“我小時候隨軍,曾與營中的軍官學過一些,但也僅止於前進、停止這些暗號而已。要翻譯手語,隻怕是遠遠不及。”

胡彥之轉頭道:“嶽老師在鎮東將軍帳下,參讚軍機、位尊權重,不知通曉這套“道玄津”之術否?”

嶽宸風笑道:“嶽某非是軍旅出身,的確不知。”胡彥之扼腕道:“如此一來,那棘手之至……嶽老師,妳怎麼看起來很開心似的?”

嶽宸風怡然微笑。“胡兄說笑啦,乾兄弟底事?”

獨孤天威不耐煩起來,揮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來,一個個問,看有沒有會比手語的;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鎮裹所有退下來的老兵找來,本侯就不信沒一個會的!”嶽宸風笑道:“城主此舉,未免太過勞師動眾。”

他越笑獨孤天威越是煩躁,心頭一把無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領邑,愛從頭到尾翻過來一遍,誰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見,叫他自己來同我說!”慕容柔畢竟是東海首權,席間又有撫司大人在座,此事傳將出去,可大可小。橫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禍,正要阻止,忽聽身後一把清朗的喉音,謹慎道:“啟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語,能否讓我一試?”

她猛然回頭,說話者自是隨侍在後的耿照。

獨孤天威想起晨間便是他壞了興致,神色不善,冷哼道:“妳會手語?”

“傢父曾在中興軍裹服役,小人幼時從行伍中的叔伯學習,通解這套“道玄津”的手語術。”

“妳老子是聾的?”獨孤天威挑起半邊眉毛,笑容裹有些惡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聲道:“是我姊姊。我姊姊一生下來,耳朵就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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