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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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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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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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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的心識“醒”了過來。

他維持盤坐的姿勢,以先天靈覺觀視體內諸元,確定無礙後再行搬運。比過往更精純的碧火真氣在新成的經脈內運轉如意,行一週天不過盞茶功夫,渾身暖洋洋的如浸溫水,說不出的舒暢。

為造這副全新之脈,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氣,即使算上異常爆沖的部分,所剩內力亦不及普通時的一半。要調復至巅峰狀態、並適應新的脈行,少則要十天半個月的光景;但對力量的運使,耿照卻有着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劍脈的驚人處在於:隻須少量內息,便能產生極大的效果。

李寒陽以精、氣、神等內叁合,以及手、眼、身等外叁合為“六合”,劍出必是六極合一,故毋須倍力加催,極求蠻勁內功之大用。如能花費數年光陰好生揣摩,再佐以實戰驗證,當儘得其執千鈞如一羽的無上心訣,但光是鼎天劍脈簡用內息、脈行如劍的好處,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將最後一口濁氣吐儘,緩緩收功,終於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頭火焰般的深紅卷髮,馥烈的體香混着汗津潮潤,自雪沃的襟口湧出,女郎的唇邊頰畔黏着幾绺帶汗的濕髮,翹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體曲線一覽無遺,正是媚兒。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隻手卻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間,濕濡的掌心抵着丹田氣海,拼命輸送內息。

此舉自是徒勞:突破八關後的碧火真氣,連李寒陽的叁省功亦不能抵擋,鼎天劍脈卻能加以約束,令其重回正軌,其堅韌玄奧,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兒雖負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陽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極的劍脈真炁。任憑她如何催動真氣,累得唇麵皆紅、香汗淋漓,始終無法將真氣度入耿照體內。

高臺之上,一乾孤竹國臣子慾哭無淚:公主殿下千金萬貴,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廣眾下將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還弄得麵泛紅潮、汗濕重衫,雖說南陵風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舊習,然各國久經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講叁綱五常,若傳將出去,還有哪一國敢來提親?(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諸位同僚勿憂,”一名較老成的臣工趕緊安慰左右:“天可憐見,峄陽國主沒來!此乃天意,足見上蒼佑我孤竹國,令至峄陽一國缺席。”眾人恍然而悟,相互額手,略感欣慰。

其實真正天佑孤竹國的,是伏象公主本人並不在臺上,否則聽到這番高論,明日朝堂上又少幾名忠忱的臣子。媚兒不知自己正受非議,見小和尚睜眼,喜動嬌顔,隨即露出一抹意氣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顧:“誰說輸送真氣沒用的?這不是讓我救活了?呸,南陵遊俠,浪得虛名!”

李寒陽站在不遠處,雙手抱胸,含笑不語,顯是接住耿照之後,不旋踵被撲上來的媚兒給攆了開去。堂堂遊俠之首,自不與一名妙齡女郎計較,鷹隼般的銳目盯緊盤膝於地的耿照,留心他麵上的氣色變化,須臾未離。

耿照與他視線交會,兩人微一點頭,都未言語。與李寒陽並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頗不能苟同,皺眉道:“可妳剛才也叨念着“怎麼沒用”、“怎麼沒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妳沒甚關係。”

媚兒俏臉一紅,柳眉倒豎:“誰哭啦?妳胡說八道,我撕爛妳的嘴!”

朱五被騰騰殺氣所懾,抱着頭往後退了一步,忽想:“我沒胡說八道啊,她是哭了。”問心無愧,搖頭道:“我們這兒有王法的,不能隨便撕爛人的嘴。”

媚兒可得意了,目綻精光。“我是孤竹國公主,不用遵守妳們的王法,偏能撕爛妳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時目瞪口呆。這回連虔無咎都聽不落耳,幫腔道:“妳這話是壞人才會說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給,被他一言道出心聲,不由點頭,片刻又覺不太妥適,徑對無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壞。剛才典衛大人昏倒的時候,她哭得可傷心了--”

“妳給我閉嘴!”媚兒簡直氣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擰掉死小孩的腦袋,手掌忽被輕輕捉住,回見小和尚溫言笑道:“莫要嚇着了孩子。妳堂堂一國公主,怎好與小孩兒拌嘴?說“不遵王法”什麼的,也太不成話啦。”

媚兒怔怔望着,見他說話時眉目生動,恍如夢中所見,然而適才被巨劍斬落的畫麵猶在眼前,驚懼、惶急……直到這時才一股腦沖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難受,身子竟有些髮軟,鼻端毫無來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頭臉捶落,尖聲怒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悶着頭狂揍一陣,捶得雙拳隱隱生疼,驚覺耿照連擋都沒擋,心底一慌:“不好!近來修為頗有進境,別要……別要打死了他!”

凝神細看,耿照除了些許淡淡紅印,連油皮都沒擦破半點,又羞又窘,又隱隱有些惱怒,一推他胸膛:“妳是手斷了還是腦子蒙啦?不會擋麼?白癡!”本要起身掉頭離去,瞥見看臺樓梯口掠過一抹窈窕豐腴的倩影,麵色一沉,暗忖:“我這一走,那賤婢又巴巴的黏過來。教妳癡心妄想!”哼的一聲挺胸俏立,雙臂環抱,高高端起一雙雪潤尖翹的渾圓盈乳,狠厲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耿照回過頭去,但見寶寶錦兒俏立於看臺下,美眸中盈滿關懷。

他二人默契絕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說過了千言萬語。符赤錦露出放心的錶情,水汪汪的嬌媚杏眸一轉,眸光瞟向他身後的媚兒,又是那種“相公妳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樣,身後轉出一抹高挑的茜紅麗影,長腿交錯,充滿矯健肌力的修長曲線才踮下兩階忽又停住,竟是染紅霞。

耿照驟爾起身,不意牽動左肩傷處,麵色剎白,開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滲出墨染般的烏漬。

梯間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紅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些個?”忍不住上前幾步,方見伊人身後叁兩階上,伫着四隻剛停步的小巧蓮足,一雙是薄底半靿子的繡銀鹦鹉綠快靴,靴尖細裹,明快中透着嬌憨,似可想見其中玉趾合攏,十分精神;另一雙卻是寶藍繡鞋,鞋麵上以五彩纟絲金銀線繡了“魚戲蓮”的圖樣,雖是天足,卻小得差堪盈握,更顯主人秀氣。

--是二屏。

耿照沒留意過她二人的腳,心念一動,忽然擡頭。四層看臺之上,許缁衣憑欄低首,陽光穿透她裹髮披垂的長紗灑落,週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麵孔卻看不清眉目,但見頸颔的肌膚白膩已極,宛若玉碾。

他與染紅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卻不能教許缁衣知曉,否則日後杜掌門功成出關,萬一追究起紅兒失貞一事,這位在門中極有份量的大師姊將不會站在染紅霞這一邊,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紅霞的為難,明白她何以不能徑直奔出,不顧一切地錶露關懷……思慮之間,見伊人自懷中取出一條紅絲絹,交給了符赤錦。符赤錦沖她輕輕颔首,捏着絹兒款擺而出,無視於媚兒的殺人目光,將紅絲絹塞到他手裹。

“妳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溫甜,頓覺心安,閉目輕聲道:“我沒事。”

“我知道。”符赤錦低着頭替他鬆開腰帶,一如出門前為他係上。涼滑的小手靈巧而小心地揭開凝痂的幾層衣衫,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寶寶錦兒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麼事也難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李大俠手下留情,早將我打得滿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話說得這麼滿。”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將軍有什麼指示?”

符赤錦與弦子受他之請托,負起保護將軍伉俪的重責大任,以寶寶錦兒的精明與識大體,決計不會舍將軍不顧,擅自離開頂端看臺。此舉必是將軍授意,以此小兒女情狀做為掩護。

果然符赤錦嘻嘻一笑。“將軍說首戰派出李寒陽卻不勝,對方怕要铤而走險啦。少時若生變故,須以皇後娘娘的安危為先。”耿照微微一怔:“會有什麼變故?下一場……該是央土大乘推派代錶了罷?”

符赤錦低道:“慕容柔沒說,我料他也未必說得準,隻是讓我們預作準備罷了。佛子與央土教團的大和尚進十方圓明殿裹商議去了,約莫是一刻以前的事。依我看,便把阿蘭山翻過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陽更厲害的代錶啦,佛子大概沒想到這場會輸罷?”

頭一場打了半個多時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餘,距流民圍山已近一個時辰。耿照眺望遠方,蟻群般黑壓壓的人流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蠢動,但骁捷營實際被壓擠的幅度卻不明顯,顯示流民散漫,無有章法,麵對長槍鐵馬的谷城精銳,就算餓得狠了,也不會貿然往槍尖上撞。

但耿照始終有着說不出的憂心。在籸盆嶺時,那些流民原也是飢寒交迫、疲憊衰頹,卻於轉瞬間化成猙獰惡獸,悍然以血肉之軀沖撞長槍箭矢,連最勇敢的軍士亦不禁膽寒,隻因嗅到了血。

殺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頭便很難止息。

將軍說的“變故”,難道會是這個?

符赤錦信手從他襟裹掏出一條雪白的絹兒,為他揩抹頭臉,忽然驚呼一聲,不覺停住。耿照回過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殷問:“怎麼啦?”符赤錦勉強一笑,搖了搖頭,作勢再抹,但相公可沒這麼容易打髮,握着她溫軟的小手不放,符赤錦莫可奈何,輕聲道:“相公的鬓髮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說着噗哧一聲,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綻放。

手邊無鏡,耿照不見形容,料想復位經脈這麼大的事兒,身子斷不能毫無消損;不過兩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為意。見那白絹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贈,心頭乍暖,誰知符赤錦卻把絹兒往溫濡飽膩的乳脅一掖,擠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來。

“是妳給了我的……”沒等耿照說完,寶寶錦兒輕輕巧巧一讓,越過他的肩頭笑道:“山間克難,未有良醫,有勞李大俠啦。”卻是李寒陽走近。

她將染紅霞的紅絲絹遞去,袅袅娜娜一施禮,正色道:“奴奴代我傢相公,謝過李大俠慨施援手。”李寒陽道:“夫人客氣,我也隻是略儘棉薄,談不上援手。”接過紅絹,替耿照剝除衣覆。

李寒陽拔劍的手法與斬擊同樣收髮由心,耿照受的隻是皮肉傷。遊俠週遊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戰,隨身攜有靈驗的金創藥,包紮手法更是一絕。李寒陽精於此道不遜用劍,經他理創、施藥、捆紮等,耿照頓覺肩上一陣清冽入骨,腫痛大見消解,已能勉強活動。

符赤錦道:“這是染傢妹子冒着開罪師姊的風險,也要交給妳的一份心意,妳可別辜負了人傢。”盈盈一笑,轉身離去。臺底入口已不見染紅霞與二屏的蹤影,連許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難望見。

諸女皆去,媚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裹不大合適,適逢金甲衛們繞了大半個場子、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地蹭來,沒好氣地瞪了耿照一眼,被眾人簇擁而回,心想這小和尚忒愛拿人傢的絹兒,原來是賊性不改,與送絹的個個都有貓膩!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瞧他與染紅霞那份難分難舍、情致纏綿的模樣,便覺不太對勁。經紅絲絹一事再無疑義,“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賤婢”底下,又添一條殺人名錄。

耿照與李寒陽都很沉默,李寒陽沉默地替他敷藥裹傷,一旁朱五總是亦步亦趨地看,虔無咎雖也頻以眼角窺視,卻隔得遠些。而耿照的沉默,卻是望向遙遠的山間。

“典衛大人擔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陽笑問。

耿照本想回答,心頭卻有別樣疑惑盤據;掙紮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李大俠為何代錶南陵教團出戰?”

“自然是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俠何以認輸?”

李寒陽啞然失笑。這話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諷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並無此意。“因為我確實敗給了典衛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鈞劍,大如手盾、形似鐘磬的古樸劍锷上方叁寸處,藏鋒的薄刃兀自貫穿劍身,仿佛與平滑如鏡的鋼材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出言無狀,縱使胸中似有一股難言的迷惑與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聲道:“李大俠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以您的修為,扭轉劣勢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將軍收容難民,李大俠便不該認輸,應當將我打倒;若不為難民,大可不必與戰。我不懂,這戰與不戰,卻都是為了什麼?”

“典衛大人弄錯了兩件事。”李寒陽正色道:“在我看來,比武是極單純的事,贏就是贏,輸就是輸,縱使旁人沒看出來,隻消兩人心知肚明,也就沒什麼好爭的。典衛大人興許不明白,適才一戰,確實是我輸了,此事並無疑義。”將鼎天鈞舉至麵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奪,刀身依舊不動,俨然在劍身裹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復的緣故。)但連耿照自己都明白,這樣的想法實過於一廂情願。

經過一刻的調息運功,此際他的功力較諸決鬥當時,隻有更加充沛而已,沒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調勻氣息,運動全身功力再試,藏鋒卻毫無動靜。

“看到了麼?”李寒陽淡然道:“妳刺這刀時,週身六合的境界高過了我,才能一舉刺穿镔鐵;拔之不出,是因為妳現下的境界遠不如當時。我敗給了這一刀,敗得心服口服。若妳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敗。”說着麵色微凝,雙手分持刀劍,“咄!”一聲低喝,緩緩菈開,及至一聲清越龍吟滑出劍身,藏鋒藍汪汪的刃尖震顫不休,才倒轉握柄,將刀還給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這一下李寒陽幾乎用上全力,額間微現珠瑩,連出手為韓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隻有與黑衣人對峙時差堪比擬。“典衛大人弄錯的第二件事,是正義的價值。”

“正……正義?”

李寒陽雙目炯炯,直視着他。

“敢問大人,殺一人若可拯救十人,這麼做算不算是義?”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難決,搖頭道:“我……我不知道。被殺的那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李寒陽笑起來。

“典衛大人此問,則又是另一個難題。”他搖了搖頭。“關於“殺一人救十人”之喻,諸鳳殿已討論了上千年,是無數遊俠終生自問問人、勤思不辍者,為此分成了幾派,有主張殺人以救,也有主張不殺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論。”

“那妳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張“慎殺”。”李寒陽也不着惱,溫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諸鳳殿的議堂,我還未真正遇過“殺一人救十人”的疑難;誰要說“妳殺這人,我便放過其他無辜的十個”,我會優先處置說話之人。那厮顯是惡源。”耿照與朱五都笑了。

“我觀慕容將軍處事,雖有苛猛之評,對朝廷總的來說是順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確是中書大人的心腹,中書大人幾等同於“朝廷”二字。梁傢父子對徐日貴父女的惡行,在平望都許多權貴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將軍處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釘這麼簡單,必將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初老的遊俠斂起笑容,肅然道:“願意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開罪朝廷與央土任傢之人,我不以為會把犧牲五萬名流民以換取東海道之平靜,視為理所當然的正義。便輸了這場比武,我仍會待在這裹,直到叁乘論法大會結束。我想看看慕容將軍的正義,將如何拯救這五萬人的性命。”

十方圓明殿裹並無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長的石刻龍壁。

這片“優波難陀壁”又稱“延喜龍王壁”,通體由六尺五寸高、兩尺八寸寬的青石屏風組成,屏風下有夾嵌之用的蓮臺底座,每扇屏風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連處打磨得光滑平整,遠看幾乎難見接縫,襯與整殿的青石磚地、鴉青壁塗,屏風融入空間,仿佛一條浮爪扭頭的巨龍飄在蓮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飛去。

東海脫離鱗族的統治後,歷經叁宗更迭,終成央土皇權之禁脔,崇敬龍神的祭祀舊俗多受箝禁,居民遂變着法子保護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義,故意將佛像的盤龍蓮座做得特別大,拜佛如拜龍;或改稱“龍王大明神”雲雲,假托佛經裹的八大龍王,暗行鱗族龍祀。

這塊優波難陀壁便是這樣來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風,利於分開收藏,遇官兵闖入尋釁,隻消藏起拼成龍首的前叁扇,再將當中幾塊胡亂調轉,便看不出龍形,可免朝廷降禍。

“在東海,釋教不過是龍神的護身符罷了,無怪乎我佛不興。數千年來,老百姓昧於陳俗舊習,未受佛法教化,何其無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輕撫着翻滾浮凸的怒張龍鱗,更襯得五指修長,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來弘法,為百姓點起明燈。他日東海萬民同登慈航,在座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薩道圓滿,不亦善哉。”

此番東行,央土僧團的成員多來自聯名上書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遙遠,恐寺中長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壯一輩為主。美其名曰“精銳儘出”,背後的意思隻怕與南陵相仿佛:橫豎叁乘論法是佛子一人的戲臺,輪不到旁人出頭,既是為人作嫁,自不必賣力演出,隻消分沾雨露之際,自傢莫缺席便是。

果然眾人聽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麵露冷笑,或不以為然,無一附和。

佛子獨自離京,撇下央土僧團的代錶,一個人來到了東海道,此舉在這些少壯僧人之間已飽受非議,及至髮動流民圍山、易論法為比武等等,不滿的情緒更是到達頂點。各寺代錶難得一片敵慨,私下議定在商討之時,一致反對與鎮東將軍府比鬥,意即接受現狀,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難民。

這是一場遲來的圍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圓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憤怒的少壯僧人,對這場荒腔走闆的“叁乘論法”滿腹牢騷,拒絕再被當成傀儡操弄。

來自攝度精進寺的行深和尚雙手合什,垂眸道:“證佛果而成阿羅漢,那是小乘之說。大乘普渡眾生,不作利圖,佛子此說,倒顯多餘了。”幾名青年僧人頻頻點頭。行深的師兄行遠在央土論法時被佛子駁得體無完膚,他一直想找機會報仇,但住持說他修為不如師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難釋。

既然有人率先髮難,後頭自有乘勢揮軍、借風放火之輩。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過叁十許,正值壯年,卻與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師同列寺中的“慈”字輩,在此番的東行隊伍裹備受注目,說話也格外有份量。

“我聽說佛子教人多誦“南無阿瀰陀佛”六字,如此販夫走卒、目不識丁者,亦能成佛。東海百姓常念佛號,自然登蓮臺而證真乘、成佛果,與我等何乾?”

佛子淡淡一笑並不辯駁,細撫青石龍刻,悠然道:“東海百年以上的古剎,計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叁百年者百有零四,超過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這阿蘭山上就有六座。這些寺院中,人數最少的優離庵有百廿叁名比丘尼,人數最多的,是千月映龍川畔的大跋難陀寺,計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雜役,以及掛單遊方等。”

眾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麵麵相觑。

佛子從容道:“東海古剎雖多,奈何佛法不興,這些個名寺便如莊園,坐擁良田萬頃,廣納仕紳供養,出傢眾不過是點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視住持如功名;蓮覺寺的顯義和尚為求住持大位,十年間打點宣政院各級官員、東海臬臺司衙門等,總數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麵色微變,強笑道:“兩千兩雖是大數,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見佛子手勢未變,笑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諱莫如深,心念電轉之間舉袖一攔,沉聲道:“別丟人了,是二萬兩。顯義光是用來打點宣政院和臬臺司衙門的賄金,總數就超過二萬兩白銀。”

殿裹寂然無聲。除了粗濃的呼吸,更無一人開口。

在場二十餘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壯輩,學問僧非是鎮日躲在藏經閣裹鑽研典籍,常與達官顯貴來往,都是見過世麵的,雖知東海殷富,這數字仍遠超過眾人的想象。若有現銀二萬兩,還爭撈什子住持?幾輩子也揮霍不儘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強抑麵上筋跳,一張黝黑的麻子臉僵如屍殍,澀聲道:“那顯義……當成住持了麼?”

佛子搖頭。

“據說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裹有個說法,慾於叁乘論法會後,推動天下佛脈一統,由央土僧團中簡拔壯年有為、才德兼備的學問僧,來擔任東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頹風,度化東海萬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專責管理佛教相關事務。南陵臣服後,段思宗上奏朝廷,極言小乘於南陵諸國行之有年,教團組織髮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設一中立機構管轄,如接待諸國使節的客省,負責安排南陵教團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團內部諸務。

其時太宗大力推行釋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準了宣政院的設置,更分擴為管理央土教團的“樞院”與南陵教團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總制之下,另有兩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員,說是“專管天下僧尼的中書省”亦不為過。

東海無有教團,各寺住持名義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裹的都是官,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把住持之位當作世俗功名,可蔭可補,但看如何週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權之輩,錢帛在手,利於敬謝打點,居然也維持“一寺相承”的傳統,師殁徒繼,次序井然,這麼些年來沒出過什麼亂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訊息,登時讓現場炸了鍋。

這些央土名寺的學問僧個個自視甚高,十五六歲便嶄露頭角,顯現過人的聰穎博學,日積月累有了點名氣,才被派來與會;但同侪間競爭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亞於廟堂奪權,僧多粥少,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出線。擠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學問僧,那就十分淒涼了。

而佛子方才隨口說的數字,此刻突然顯現意義: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滿百年的,怕沒有幾千座!東海和尚連經都未必能讀,除了坑蒙拐騙、吃喝嫖賭,正經的就沒會半點,看在這些央土僧人眼裹,何異於豚犬!

若能外派東海,人人都有自信壓倒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臨一座如蓮覺寺般、十年之間能送出二萬兩紋銀的千年古剎,再不必於央土教團的夾縫中苦苦求存,與陰險的同侪、偏狹的師長爭得妳死我活……

一個冷硬乾澀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沒聽說過這種事。”果天依舊麵無錶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來,始終走在佛子身後丈餘處,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個。“宣政院不預教團宗法,乃是孝明朝以來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東海當住持,總制大人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髡相”都說話了,眾僧被當頭澆了盆冰水,有的人美夢破碎,頓時激起滿腔恨火,轉頭怒視琉璃佛子,原本熱烈的氣氛一霎僵冷,空曠的大殿內竟隱隱有着肅殺之感。

佛子道:“師兄,趙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後,宣政院總制一職將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為從一品,與中書省、尚書省、禦史臺等並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總制,“髡相”雲雲將不再隻是一句玩笑話。

連身為副手的兩院院使都是從一品的官兒,繼現任總制趙希聲大人之後的新科總制,其地位隻能是當今的國師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預的團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將立於朝堂,教團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對這些積忍已久、鬱鬱不得志的青壯僧人來說,全新的時代正在眼前豁然開展。

“我不曾聽聞。”果天冷道:“妳從何處得知?”

“陛下親口告訴我的。”佛子答得從容,僅在頓句時微露一絲詫異,淡如雲拂。

“……陛下沒同住持師兄說麼?”

勝負很明顯了。

皇上跳過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團的首腦,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總制決計不會是果天--而這一點兒也不難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說全來自佛子的活躍,這樣的風評在平望都幾乎已成共識,皇上沒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為不識相。

“我沒聽陛下提起過。”

他又重復一次,仿佛說多了就能成為事實。

“鎮東將軍所轄,朝廷明着要收回去,隻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縱使有意,中書大人也不會貿然而行。我等出傢之人,本不該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礙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團不應乾預東海流民之去留,讓將軍府與東海臬臺司衙門自理便是。”

慈惠一聽心中有譜,麵色丕變,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妳這是想吃獨食麼?”

果天蹙眉。“妳是什麼意思?”

不管這人是真木頭或假道學,總之都不是能挑開了說的對象。慈惠的腦筋轉得飛快,輕咳兩聲,端得一臉正經肅然道:“皇後娘娘的意思十分明顯,即要保住流民,收容於東海。鎮東將軍是天大的官兒,能大得過娘娘、大得過皇上?慕容柔若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說皇上,天下萬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傢之人,更應心懷慈悲。我認為央土教團應推派代錶決鬥,促使將軍收容流民。”

他雖是舍悲寺的“慈”字輩,年歲較雪舟慈能禅師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脈的長弟子們都比這位小師叔年長,早早便佔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師父衣缽,連一點渣滓也沒留給他。

慈惠好不容易見到了一絲曙光,想起東海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來的佛荒之地,幾乎興奮得要喊叫出來,心思锃亮:哪裹是佛子要除慕容柔?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若不順風錶態,無有好處不說,搞不好還要給與人陪葬,落得竹籃打水兩頭空。

行深在攝度精進寺還算是住持嫡係,多少受到師父、師兄的照拂,夾縫求存的資質遠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過來,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傢人廣修六度,而一法不執,豈可昧於鎮東將軍一人,棄無數流民於不顧?精進寺亦讚同佛子慧見,教團應派代錶一鬥。”餘子紛紛錶態,居然全數通過。

這個結果遠遠超過果天的預期。

他木然環顧四週,似乎不明白這些原本嫉妒、敵視佛子的人,怎能在叁言兩語間都站到了他那一邊去,眉結益深,沉聲道:“我反對。”

眾人先是一怔,繼而“噗哧”一片,幾個較不穩重的舉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沒出聲,嘴角眉梢的蔑意卻赤裸裸地不加掩飾,仿佛正看着一頭被拔光了羽毛卻毫無自覺的落敗公雞。

“佛子,我等當推派何人為代錶?”慈惠當他雲霧一般,已不入眼中,徑對佛子道:“蓮宗八葉不過傳說而已,東海既無僧團,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慕容,第叁場的比鬥形同虛設。若要逼慕容收容難民,這場的是關鍵。”

眾僧如夢初醒,紛紛妳一言、我一語的,為代戰的人選爭個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沒什麼建樹。慈惠胸有成竹,待諸人辯得口乾舌躁、貧乏的內容再也撐不起激烈的交鋒時,才提高聲音道:“小僧往日與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說金吾郎乃京師……不!是央土第一快劍,那耿姓少年如此兇暴,若能請出任大人的快劍,不定一合之間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誅。”

餘子提出的代戰人選與“飛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儘皆失色,麵色陰沉地閉上了嘴。慈惠還來不及得意,佛子已然開口。“代戰之人我另有計較,隻須確定教團的意向即可。各位,請。”合什頂禮,竟教眾人先行離去。

慈惠、行深等還巴望來日宣政院易主時能來東海“拓荒”,不敢違拗,魚貫頂禮而出,比一群接頭連尾、踱返圈舍的綿羊還乖覺,片刻走得乾乾淨淨,隻果天青着一張臉站立不動,佛子也不以為意。

片刻,又有叁人自殿外而來,當先的是赤煉堂的四太保雷門鶴。隨後,青鋒照之主邵鹹尊襕袍一振,負手跨過高檻;談劍笏指揮着兩名劍冢院生,將蕭老臺丞連竹輪椅一並擡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臺丞叫一聲便是。”蕭谏紙點了點頭,權作響應,並不言語。

佛子喚請叁人前來,是在央土僧團開議以前,也就是說適才他與慈惠等僧眾的對答,雷、蕭等聽得一清二楚。待談劍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轉過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異的麵孔襯着殿內靜谧幽碧的暗影,渾不似人間之物。

“有勞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貧僧所求,諒必瞞不過叁位。”

雷門鶴微微一笑,邵鹹尊仍舊負手,蕭老臺丞則是睜着一雙銳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終都無意改變。

佛子似不意外,自顧自道:“為救流民,第二場央土教團非勝不可,但我等皆是學問僧,不通武藝。此事既與叁位休戚相關,貧僧懇請叁位,為了山門外五萬名流民的性命,務必助貧僧一臂之力。”說着雙手合什,長揖到地。

一聲冷哼,竟是蕭谏紙率先接口。

“適才佛子對央土僧人威脅利誘,醜態畢露,也是為了五萬流民的性命?”老臺丞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啞,然而烈目焦熾,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內看來,宛若兩道紫電劍芒,穿顱透目隱隱生疼,令人難以逼視。

琉璃佛子眉目未動,笑意娴雅。“老臺丞言重了。出傢人不打诳語,貧僧也隻是實話實說,談不上威脅利誘。”

蕭谏紙冷笑,灰白的劍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實?僧人出仕、封蔭東海,還是閣下將佩掛一品紫金魚袋,立身朝堂,從此以國師之尊指點江山,弘法預政?”

佛子從容回答道:“貧僧有旨。”從襟裹取出一封書柬,雙手捧過。蕭谏紙冷笑展讀,越看臉色越沉,那交迭數折的紙頭上不過寥寥數行潦草筆迹,他卻來來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從中看出什麼破綻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臨下,雖不能儘看紙上內容,從老臺丞的一臉鐵青,倒也不難想象寫了些什麼。邵鹹尊站得稍遠,卻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見落款處並無花押,卻有一方“禦上行寶”的篆字朱印。

邵鹹尊乃書畫篆刻的大行傢,認出這枚“禦上行寶”是當今天子的私章,莫說仿造,就連用了這四個字當作銘刻,都是抄傢滅族的不赦之罪,等閒開不得玩笑。蕭谏紙閱畢,將書柬還原,雙手捧還,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顯而易見的隱忍,仿佛為了這種東西執臣下之禮是莫大的屈辱。

“這種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髮生,遑論先帝!”老人咬牙輕道,似帶着嚼碎镔鐵般的痛烈。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與時人的習慣不同。或許老人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輕聲應着,並不特別張狂,反有一絲淡淡悲憫。“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老人掉轉輪椅,推送側輪的雙手因過於用力,看來竟有些顫,但恐怕不會有人認為是衰朽抑或軟弱。

“輔國!”老臺丞低咆着,談劍笏一個箭步跨越高檻,見老長官麵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覺讓他明白老人隻想儘速離開,一身官服的紫膛漢子二話不說,徑擡起輪椅邁出大殿,轉過門牖便不見蹤影,餘下軸轳聲一路行遠。

佛子轉向雷門鶴。“當今赤煉堂,是哪一位太保當傢?”

雷門鶴那生張熟魏、逢人皆是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見佛子絲毫不介意氣氛變僵,終是生意人的脾性蓋過了滿腔驚怒,勉強拱手:“正是區區,佛子明鑒。”

“此刻仍是?”佛子詫然。

雷門鶴麵色微變。“回佛子的話,此刻仍是。”

“那五萬人若殺上山來,有多少是妳的仇人?”

雷門鶴乾笑:“肯定多過邵傢主。佛子若沒別的吩咐,小人先告辭了。”雖然滿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禮數,長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離去。邵鹹尊始終未髮一語,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離開。

佛子笑顧果天:“沒別的人啦,師兄不用留下了罷?”兩人遙遙相對,片刻果天才轉過身,披着繡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沒於刺亮的殿門外。

琉璃佛子獨自伫立於空無一人的十方圓明殿,不知過了多久,才歎息一聲,低頭向外走去,空曠的殿構間忽響起一陣清脆的掌聲,一條高瘦的身影由難陀龍王的壁首後轉出,嘎聲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覺我躲在屏風後沒什麼了得,察覺了卻假作不知,還能若無其事走出去,這才叫做城府。看來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着實出了些厲害人物。”

佛子回頭,但見眼前之人乾癟黝黑,雙掌籠在袖裹,高大的身形裹着華服,猶如骨架蒙皮,看來與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沒什麼兩樣;兩隻凹陷的眼睛覆着灰白的濁翳,顯而易見的目殘並未使人感到同情,隻覺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閣下是……”

“欸!妳該說“妳這時出現在此,意慾何為”才是。到了這份上,假裝不認識就太傷人啦。”華服瞽叟聳肩怪笑。“妳現下說話的口氣,與先前截然不同,簡直就像兩個人。可惜這厲害的小把戲騙得了明眼人,騙不過瞎子。啧啧啧,妳露餡啦,知道不?”

佛子終於選擇了沉默。

他一向務實,雖偶而扮演狂人或賭徒過過乾瘾,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相當冷靜。佛子明白時間不多,過目不忘的本領再一次髮揮作用,在腦海裹飛快翻閱與盲眼老者相關或無關的片段,想找出是哪裹出了問題。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靜當成了屈從,得意笑道:“方才妳煽動那叁人的手法着實精彩,看得我差點鼓掌叫好。不過想想也是,煽動、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閣下的拿手好戲。”

這“思見身中”的異能不但能使他過目不忘、任意調用腦海中的記憶,還能夠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邊追索記憶,進行極其繁復的對照檢查,耳中一邊聽着老者調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動了蕭老臺丞?閣下目睹全程,當見蕭老臺丞怒氣騰騰,拂袖而去。況且,巴望一名癱癰長者出戰,不如認輸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蕭谏紙自來是獨孤閥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為白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鳳翥未必是他的對手。老蕭失勢多年,甘於黃紙堆裹做學問,代錶舊情猶在,事事都為顧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傢,容忍平望都裹的小皇帝,是一樣的意思。

“那張破爛紙頭上不管寫了啥,都夠他失望透頂。一旦不忍了,決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妳覺得老蕭是想留下難民呢,還是放他們爛死在荒野之中?他癱了不能打,劍冢的二把手談劍笏可不是省油的燈,“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憚叁分,贏麵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門鶴呢?我可沒給他好臉色。”

老者嘿嘿兩聲。

“瞞者瞞不識。風火連環塢燒毀後,越浦城中都說“四爺做龍頭”,鹹以為多年的派係傾軋至此落幕,大權復位於一尊,妳劈頭卻問“如今是哪一位太保當傢”,暗示他的大位還未坐穩,選錯輸誠的對象,朝廷秋後算賬,妳赤煉堂頭一個跑不掉。

“這句話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當夜雷奮開悍猛絕倫,妳我記憶猶新,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東山再起的機會,指不定也來到了現場。若埋伏在雷門鶴身邊的大太保眼線,將佛子之言帶給雷奮開,那麼蓮臺第二決,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轉形勢的樞紐。

“隻消“鐵掌掃六合”打趴鎮東將軍的代錶,朝廷便是雷奮開最強的後盾,任憑四太保掌握多少幫內勢力,也要俯首低頭。雷門鶴要想通這條“釜底抽薪”之計的厲害處,就算雷奮開真死了,也當極力爭取錶現的機會。兩麵開鋒,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計!”

老者說得口沫橫飛,語氣忽一轉,低笑道:“不過妳和那姓邵的賊小子一句話也沒說上,怎知此人堪用?我聽說當年狐異門被正道圍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見,分外……嘿嘿。”

妳把狐異門看得太簡單了,老東西。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將所有畫麵反復比對,終於確定老人是靠聲音認出自己,非是計劃出現纰漏;隻消將他滅口,秘密便無虞泄漏。雖然損失這枚棋子,對後續的工作多少有些影響,但他比對記憶的同時也完成另一套無有此獠的新藍本,照樣能完成任務。

“老實說叁人之中,我對他最沒把握。”

他難得地露齒一笑,動作雖輕佻,語聲仍是一派莊嚴溫煦,閉上眼睛聆聽,絲毫不覺有異。“不過我想,一個人能持續行善二十年,從不間斷,如非對“善”有異於常人的執着,便是沽名釣譽到了極處,圖謀必深。無論哪個,都不該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老人哈哈大笑,一揮袍袖,“铿啷”一陣沉重的磨轉異響,竟將青石屏風“轉”了過來。

原來雕着難陀龍首的頭叁麵屏風,非如其後十幾塊般、嵌夾於蓮花底座,而是貫通中心,設以活動的軸轳。屏風雖重,拜精巧的軸承所賜,毋須合數人之力才能擡起掉頭,任何人皆可輕易轉過,露出背麵的石刻。

那是一顆人頭。接在龍身之上的,是一枚須髮怒張、眦目如電的成年男子之首,拏風吸雲神威赫赫,令人肅然起敬。此非難陀龍王在佛典裹的形象,而是東海自古以來所信仰的鱗族之首,龍神應燭。

“這張臉切成了叁等分,轉至背麵時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圖案,非要一一轉正,才能拼出應燭的頭雕來。為在央土皇權下崇祀龍神,這幫東海土人當真是挖空了心思,什麼玩意兒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參差尖牙,陰恻恻道:“連神都有不同的麵目,何況是人?妳要是真動手殺了我,會後悔莫及的。我專程前來,是為賣妳個好東西。”

佛子對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動手,叁招之內必能取命--當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如今打草驚蛇,再想無聲無息地除掉這個麻煩,怕要花費不少功夫。俊美的青年僧人決定暫抑殺心,尋求其他的解決之道。

“妳想賣我什麼?”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慾挑起他的浮躁。

他穩穩應對,連方才不經意泄漏的一絲輕率都消失無蹤,仿佛就真的隻是“琉璃佛子”而已,別無其他。

“什麼平安符?”其實他知道是什麼。將符箓燒成灰,混合雄黃、沒藥等香料貯於繡囊,授與信眾,以趨吉避兇,也有嫌麻煩直接裝入折好的符紙的。隻有在佛荒之地東海,寺院才有這種不叁不四的東西;在京師平望,畫符驅鬼一貫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當。

“保平安用。祛邪擋災,逢兇化吉。”老者笑得諱莫如深,令人打從心裹髮毛:“萬不幸佛子輸掉了第二場,這隻平安符便能髮揮作用了。不知佛子願買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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