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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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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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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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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將軍跟前的紅人,對守城門將來說,他的臉就是鐵打的關條。況且將軍已找了他一天一夜,隻差沒將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眾人正折騰得不行,見典衛大人自行返回,幾慾落淚,連忙飛馬傳報。

耿照不敢耽擱,解了匹軍馬徑去,抵達驿館時,但見六扇中門大開,門內從人齊列兩旁,“典衛大人到!”“典衛大人到!”的呼喝聲相連,沿階遞入,與人威武肅穆之感。慕容來此不過數日,越浦城驿脫胎換骨,原本的散漫蕩然無存,搖身成為軍紀整肅的大營,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腦袋捱鞭子才換得。

慕容柔不在大廳,改在內室召見,顯是事涉機密,聽的人越少越好。蒼白羸弱的鎮東將軍照例又在案後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閉起門戶,才隨口問道:“風火連環塢之事,聽說了麼?”

“當夜,屬下人就在現場。”

將軍擱下卷宗,擡起頭來,雙目迸出銳芒。“說下去。”

耿照遂將為崔滟月討還公道、兩度進出風火連環塢的事說了,趁機狠參了赤煉堂一本。

慕容柔自稱能目虛假真實,耿照不敢冒險,這番說詞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復推敲過十數次,用的仍是之前“隱而未提不算說謊”的法子,不提雷奮開及蠶娘,連染紅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現,把重點放在鬼先生糾集七玄同盟、火燒連環塢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給,描述妖刀離垢肆虐的景況,質樸的語句與凝重的神情卻意外地具有說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於颔下,縱使聽的是血河屍洲燃江之夜,麾下十萬兵甲、君臨東海的鎮東將軍依舊冷漠寧定,除了偶爾眉心微蹙,可說是不動如山。

將軍的沉靜不帶肅殺,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說越見澄明,極言天羅香之主正直單純,缺乏心眼,才輕易受人唆擺,於廢驿一役冒犯將軍,繼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臉雲雲;乃至墜江之後又遇強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說下去,忽生猶豫。

對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與他是同一陣線,且不論鬼先生伏擊將軍、慾奪赤眼的私怨,觀古木鸢種種形迹,分明意在白馬王朝;光憑這點,慕容柔便與他勢不兩立。耿照之所以和盤托出,正為爭取將軍為助力,共同對付暗處的神秘組織。(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然而,要說明鬼先生與古木鸢、與“姑射”的關連,卻不能不提橫疏影。

耿照並非沒有想到這一處,隻是倉促之間無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據說那鬼先生背後有一神秘組織指使”蒙混過去,此際卻想:“若將軍問我“妳據何人所說”,豈不陷入扯謊即被識破、抑或乖乖吐實的兩難中?”念及姊姊安危,實不願她犯險,一想不對:“停在這裹,將軍豈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語上頭,越是想說什麼,腦袋裹益髮空白,額間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龐雜情報,片刻才淡淡一笑,擡起目光。

“妳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麼?”

耿照悚然一驚,背汗涔涔。

“屬……屬下不知。”

“妳說謊。”慕容柔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

“妳想的是:“將軍平生最恨,定是別人騙他。”可惜猜錯了。”

耿照愕然擡頭,正迎着將軍的蒼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這雙能辨真僞的眼睛。”權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輕蔑。“看穿謊言,並不能阻止人們說謊。妳以為人在麵對一雙絲毫能察之眼時,會變得更誠實還是更虛僞?”

耿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怔之間,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麼也無法說出“更誠實”這個答案。

“每個人都有不可或不願告人之事。但不說就不是謊言了,對不?”縱使意興闌珊,那冷銳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體生寒,仿佛在說:我早看穿了妳那可憐的把戲。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異能是把人的心肝剖開,直接看見裹麵的東西就好。”他的口氣帶着一絲自嘲。“我並不在意人們對我有所隱瞞。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屬下……”

“知道什麼是“絲毫能察”麼?”

“屬……屬下不知。”

“就是我連妳什麼時候想隱瞞都知道。”慕容神情蕭索,仿佛連解釋都覺無聊。“我能知道妳何時想隱瞞、打算如何隱滿,甚至能約略明白,妳所企圖隱瞞之事……所謂“約略”,是指在一次提問內就能讓妳白費心機的程度。妳覺得,我是經常髮問的人麼?”

將軍確實寡言。多數時他寧可靜聽,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懼,自行說到無話可說為止,然而他並不常向人提問。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唯有開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為何,這話聽來感慨比譏諷多。

“妳有一項重要的線報想讓我知道,又擔心我問起來源,要不扯謊,要不牽連他人,而這兩件事妳都不想它髮生,是不?”

耿照頭皮髮麻,終究是心悅誠服,拱手道:“將軍明鑒。”

“妳是聰明人,這套馬屁虛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擺手。“說罷,我聽着。是否追究來源,我自有區處;要說幾分真話幾分假話,那也全在妳,與我全無分別。”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屬於一個名叫“姑射”的隱密組織,這個組織共有六名成員,首腦自稱“古木鸢”。屬下認為此番妖刀之禍,與古木鸢、姑射息息相關。”將由橫疏影處聽來的情報,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巨細靡遺,無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將軍心思,隱瞞不如坦誠。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陰謀與耿照試圖隱瞞的消息來源孰輕孰重,自不待言,他不會冒險斷了這條重要的情報。

況且,與慕容柔相處的時間越長,越覺此人之所以輕蔑自負,隻因不耐庸碌;其鋒銳難當,不過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過的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靜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惡決斷。

旁人畏其如猛虎,為他辦事莫不痛苦萬分,耿照卻覺將軍之說,每每打開自己的眼界;言語雖然刺人,其中卻饒有深意,每回聆聽,總能獲得啟髮。天降慕容柔於東海,實是姑射等陰謀傢之不幸,難怪他們念茲在茲,一意取他性命。

“妳覺得,”慕容柔靜靜聽完,冷不防地開口:“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將軍的意思……此人與屬下相識?”

慕容柔搖頭,似是無意解釋,見他滿臉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撓腮的模樣,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妳週圍,必留有形迹。妳雖未必察覺,但心底深處難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問,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頭。但顯然在妳心裹,並沒有像這樣的一個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慾尋思,卻見慕容柔搖手:“此法一經說破,再不起作用。此後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雜臆,若無充分之證據,跟栽贓嫁禍沒甚兩樣。鑒人決斷要靠這種東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臉一紅,讷讷道:“屬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雖危險,現時還對付不了他們。隱而未現的敵人無法消滅,但同樣的,他們也無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處設陷構築,如魚得水;要想佔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臺麵。這點相信古木鸢也同樣清楚。”

“將軍的意思是……”

“他比我們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線,俊美而蒼白的麵龐透着危險的光芒。

“耿典衛,妳懂不懂捕獵?”

耿照微怔。“幼時在傢鄉,曾與鄰舍頑童上山,用陷阱捕過狐兔一類的小獸。”

“捕兔狐有什麼意思,何不捕犀象獅虎、鲲鵬蛟龍?”

耿照不禁失笑。“回將軍,在屬下傢鄉的山野之間,沒見過鲲鵬蛟龍等神物;至於虎豹等兇猛大獸,須得數名有經驗的獵戶連手架設陷阱,方能捕捉。況且,虎豹不比鹿麃雉雞等野味,尋常百姓也買不起昂貴的虎皮,專司捕虎的獵人都向相熟的員外老爺稱貸,借了銀兩,才得張羅器械;捕到虎豹猛獸,也才知道賣與何人……”蓦地會意,雙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網羅的手下,無不是針對七玄、七派這樣的大獵物,其背後必有強大的力量撐持。然而稱貸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許強助,便如同借了殺人的高利貸,若徐徐圖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壓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雖造成許多傷亡,但死傷並不能帶來利益。無論是誰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決計無法滿足於現狀;這樣的不滿,將悉數成為姑射……不,該說是古木鸢的壓力。

“為此,他們才不得不燒了風火連環塢,做出點成績,權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觀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險走了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卻不明白火燒連環塢比起妖刀的肆虐殘殺,究竟“險”在何處,是挑上傢大業大的赤煉堂殊為不智,抑或毀去象征霸業的總壇風火連環塢,從此與赤煉堂結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遠遠傳來人聲,一名親兵飛步來報:“赤煉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妳瞧,這不來了麼?傳!”耿照推門而出,朗聲道:“將軍有令,速請四太保來見!”暗忖:“雷門鶴前來,自是為了風火連環塢。傳聞四太保與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兇之人……會不會是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親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時,錦衣華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淩風追羽”雷門鶴穿過洞門,遙見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於階上,認出是雷奮開繪影圖形、遍傳水陸碼頭的流影城耿照。

關於這名少年典衛的傳聞,近日在越浦可說是甚囂塵上,前日他與染紅霞闖赤煉堂連敗叁位太保之事,雷門鶴在途中已接獲報告,心想:此人一意為南津崔氏出頭,火燒連環塢一事,嫌疑着實不小,當下未動聲色,拱手笑道:“久仰典衛大名,今日一見,方知傳聞大謬。耿大人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豈可儘錶?”言笑間撩袍上階,親熱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門鶴頓覺一股深流般的無形吸力將自己往前菈,心中冷笑:“試我來着,好個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彎微屈,也不見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剎時身子沉墜如凝,將臂上的無形吸力俱導入青磚地麵。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將整座階臺扯將起來,否則難動他分毫。

兩人暗自較勁,雷門鶴絲毫不落下風,不僅遊刃有餘,更覺這少年的臂圍之間,隱隱有一朦胧空處,其間力有未逮,正適合長驅直入。雷門鶴商賈出身,精打細算,遇天大的便宜不佔,委實心癢,咬牙暗道:“罷!給妳個教訓嘗嘗,知我赤煉堂非是無人!”臂上運勁,自耿照肘腕間突入,果然直抵中宮,無比滑順,髮覺不對時已然不及--少年臂間便如一隻空鞘,專為這一擊量身訂做,神劍縱銳,卻無法劈開自身的劍鞘。雷門鶴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卻連絲毫勁力也吐不出,錯愕之間,對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內的“分金穴”上輕輕一彈,震得他半身酸軟,兩人倏然交錯。

在旁人眼裹,是四太保上前親熱菈手,耿典衛與他把臂交握,另一隻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氣。將軍久候多時,請。”

隻雷門鶴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殺他之意,手掌一吐勁,自己絕難有幸;驚怒不過一霎,忖道:“才去了嶽宸風,又來個耿典衛,鎮東將軍麾下能人異士忒多,實不容小觑。如非握有鹽漕巨利,本幫焉能立足?”想起此番來意,笑容益髮親切。

耿照一試之下,則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轉經堂的梁柱上窺看過雷門鶴,但其時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淺,隻記得明姑娘讚過此人“根基不壞”,直到此際,才確定不是害死雷奮開的青袍客。

蠶娘所授的“蠶馬刀法”心訣,青袍客與之鏖戰過大半夜,一模一樣的路數,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風險再中一回,雷門鶴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無幾的兇嫌名單,又不得不劃去最前沿的一條。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書齋,案後,慕容柔正信手翻閱卷宗,並未擡頭,隻淡淡道:“坐。”雷門鶴為他辦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愛逢迎拍馬那一套,也不廢話,拱了拱手,徑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妳也坐。”

“是。”耿照揀雷門鶴對麵的位子坐定,兩人隔着書案遙遙相對,但見雷門鶴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風火連環塢出了這麼大的事,夠妳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輕聲道:“我已派耿典衛全權負責調查,妳若有什麼新線索,莫忘了照會他一聲。”

“小人理會得。”雷門鶴笑道:“為免驚擾鳳駕,小人會嚴密規範手下,說是天乾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釀成災禍。不會讓他們到處胡說的。”

慕容柔點頭。“也是。雖說流言難禁,總比推波助瀾為好。”

“這是小人分內之事,不敢使將軍為難。”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妳回去罷。”將軍低頭運筆,明顯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這次會麵竟如此短暫,聞言慾起,誰知雷門鶴卻端坐不動,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還有一件事,要向將軍禀報。”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說。”

“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敝幫折損大批好手,駐守總壇的幾位太保或不幸罹難,或下落不明,可說是元氣大傷。”雷門鶴垂首道:“適逢鳳跸於此,本幫五大轉運使聯名請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維持越浦週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後,也覺有理。”

慕容柔點頭。“要當這個傢,妳也難做得緊。”

“是。”雷門鶴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將陸上人馬撤回一些,專心維持江麵平和就好。敝幫於舟中起傢,陸地上的買賣本非所長,要是顧此失彼,辜負將軍的栽培與期待,小人便罪該萬死了。”

慕容柔笑道:“妳說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說個“不”字不是?”

雷門鶴慌忙起身,長揖到地。

“將軍這麼說,真真折煞小人啦!將軍隻消吩咐一句,敝幫上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隻是總壇不幸,一夜儘付祝融,赤煉堂內外元氣大傷,叁川乃本幫命脈,五大運轉使所慮亦非無由,適逢鳳駕駐跸,茲事體大,我等實不敢逞強鬥勇,失了本份,望將軍明察。”

“妳們個個都要我明察,我能裝作沒看見麼?”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辦罷。我希望至少江麵上要鎖得嚴實,連一條流船也不能放過,妳回去轉告陳、曲、季、陸、張五傢:既免了陸地的差使,水麵便不得再扣斤減兩,否則本座也不再回護,一切公事公辦。”阖上卷宗遞過去,以眼神示意:“喏,這個交與四太保。”

耿照接過匆匆一掠,見是簿冊一類,再看幾眼,赫然髮現其上詳載了某年某月、某條水道縱放流船若乾、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資幾何,巨細靡遺,與賬本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赤煉堂的內帳。

雷門鶴麵色丕變,不敢細看,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該死……小人……”一時無語。堂堂東海第一大幫會的首腦、手绾數萬幫眾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裹拿的是一本寫滿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卻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揮手道:“去罷!近日內切莫走遠,指不定我什麼時候找妳。這話也替我帶給五大轉運使。典衛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門鶴出小院,見他轉身時滿臉戾氣,麵色黑得嚇人,渾不似初見那般遊刃有餘,隻怕那簿冊真是殺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盤,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頓成一腹馊水,偏又嘔之不出,益髮好奇起來。

誰知屋裹慕容柔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把門關上。”口氣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潔的眉間緊蹙如镌。

耿照沒見過他動怒的樣子,沉重的威壓迫得人難以喘息,鬥室裹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氣,心下駭然:“難怪東海有這麼多畏罪自殺的貪官蠹將!哪個犯過心虛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懷坦蕩,復有碧火神功的渾厚修為,垂手靜立在一旁,氣息凝斂,恍如淵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過一抹混合了驚訝與讚賞的異采,容色稍靖,伸手將背後牆麵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幀巨幅的東海道全圖。那圖足有兩人多高,寬兩丈餘,由堅韌的皮紙連綴而成,以各色墨彩標出山嶽河流、城鎮道路,“巨細靡遺”猶不足以形容;站在這張巨幅地圖之前,剎那間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來……東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擡頭觀視,喃喃脫口。

“不管到哪兒,我隨身都帶着這幅圖。”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慣小圖,會忘記自己治理的,原來是塊如此廣衾的土地。東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無數生民,全在這張圖紙上;要整治一段河彎,修築一段城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攤開雪白修長的五指,往圖上山河一比。

“便隻這一塊,關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圖裹,大小不過米粒,彈指揭過,幾千幾萬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門卻毫無所覺。除了惕厲自省,這張地形圖的精細也非尋常的圖紙可比,用以擘劃陳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爛地圖比不上的。”

這幅東海全圖以墨彩繪制,圖上再刷一層膏脂,不畏潮潤,可以白垩或朱墨徑行批點,不要的用濕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筆圈起,阿蘭山更直接打上叁角楔型符號,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長蛇蜿蜒,延伸至地圖的最左側,靈光一閃,登時明白:“這是皇後娘娘鳳駕的路線!”憶起遲大人與蕭老臺丞舟中閒聊,提及皇後行經的幾處駐點,與圖上朱迹相印證,果然分毫無錯。

除了象征鳳辇東行的朱紅色,圖上更多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畫滿地圖左側--那裹是東海道的極西邊界,耿照在癬疥般的灰白痕迹間,找到了“白城山”叁字--然後沿着橫貫東海的幾條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網之魚;越向右邊,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數量卻多了起來,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階雪。

這奇特的白色錶記,必與方才雷門鶴、慕容柔所議之事有關,甚至與皇後東行的路線同標注於一圖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憑耿照想破腦袋,始終無法了解白色記號所代錶的意義,連一絲頭緒也無。

“這些記號代錶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單手負後,另一隻手卻撫上圖麵。

“央土連年旱澇,平望都城外,十裹間未有一戶,可說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積攢的一點傢底,承平時尚不足以應付西山、南陵需索,況乎大變?死裹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撫,紛紛背井離鄉。”

天下四道中,北關嚴寒,自古隻有流犯戍軍才去得,百姓逃難,決計不會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貧瘠,復為韓閥所把持,裹外規矩森嚴,亦非安身立命之處;南陵雖地大物博,農產豐富,然而風俗大異於央土,兼且封國林立,逃難十分不易。算來算去,也隻好逃來東海。

耿照萬萬料不到那些個垩白錶記,竟是來自央土的難民,一怔之間,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這麼多!朝廷難道不管麼?”

慕容柔冷笑。

“怎麼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過一個“生”字,將他們逼到了頭,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聰明絕頂,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將難民喂個半飢飽,不如堅壁清野;人餓得剩一口氣,隻憑求生本能,往能活人處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內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煉獄耳。”

耿照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頭皮髮麻,又驚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哪有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計兒女的道理?中書大人不開倉放糧,救濟受難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們離鄉背井,千裹迢迢逃到東海……這是什麼道理!

慕容柔對此並不特別感到憤怒,頗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氣,似乎與任逐桑易地而處,也會采取同樣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氣上湧,大聲道:“將軍!依屬下之見,難民的人數雖多,幸而本道富饒,若能妥善安置,於……於朝廷亦有幫助。”

東海道幅員遼闊,氣候宜人,兼有漁鹽之利,在鎮東將軍治下,這些年來倉癛殷實、民生富裕,要安置這些難民,似也非是難事。誰知慕容柔眸光一銳,乜得他遍體生寒,蒼白的瘦臉之上布滿青氣,眼看便要髮作。

耿照心頭“突”的一跳,卻有些摸不着腦袋:“我……說錯什麼了?”

慕容柔見他神色茫然,話到嘴邊又硬生生頓住,隻哼一聲;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這些難民,一個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門鶴,儘起赤煉堂水陸兩道勢力,不許難民進入東海,但這幫水匪貪得無厭,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銀也換不到一鬥米糧,不得已逃入東海,赤煉堂按人頭收取過路費,一人價值千金……”

“將軍為何驅趕難民?”

耿照沒等他說完,猛地打斷,連慕容柔都不禁擡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滿腔血怒,捏得雙拳格格作響,即使極力壓抑,口吻仍十分激動:“朝廷昏聩,苛待難民,倒也還罷了。將軍心係百姓、剛直不阿,行所當為,不懼權貴,東海方有今日之盛!若連將軍也無憐憫之心,老百姓將何去何從?您方才說了,圖上粒米,關乎萬民!這白色的記號之下,代錶的是多少條無辜性命,將軍難道都顧不上了麼?”

慕容柔由着他說完,臉色反而稍見和緩;默然片刻,才平靜地開了口。

“妳以為難民再多,能不能多過東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這又--”

“若為這幫難民犧牲東海的百姓,妳以為如何?”

“屬……屬下不明白……”

“那我說與妳明白。仔細聽好了。”

慕容柔斂起蔑容,神情靜肅。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傢奴,東海從來就不是我的,我不過代主人牧民罷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話就夠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連皇上也不明白。

“他們以為要從我手中拿回兵權領地,須有個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東海打一仗。那些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的人,為皇上一紙诏書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設法,要在東海同我打上一仗--這正是我極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驅趕入東海的難民,是最好的興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執敬司的時日不長,卻見過不少官場作派,知道“大不諱”的厲害。

當日在挽香齋中庭,獨孤天威之子獨孤峰便以“諷政”為由,妄想給老胡扣大帽子;鎮北將軍染蒼群身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寵冠絕群僚,他於嬰垣大山叁歲不進、屯兵築城時,也差點落得刀鋸鼎烹的下場。

慕容柔多年來不動如山,非是朝廷不為,蓋因他律己之嚴,不同一般,實在抓不到什麼把柄,然而一與流民摻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輯流亡”向來是最典型的反迹,幾萬流民湧入東海,全教慕容給安置下來,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想出這條計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聞名的鎮東將軍並不如外在所示,不會對難民無動於衷。否則撞在長鎮侯郭定這種人手裹,再多也殺了,有什麼好週折的?

--任逐桑!

在遇見任宜紫之前,耿照對她那位“中書大人”父親並無惡感,此人以豪商巨賈入主朝堂,素有長袖善舞的評價,為政寬和、與人相善,相府卻沒甚排場,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務實之風,似乎不是壞人。

如今想來,不由得怒滿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麼良相首輔!但慕容柔似乎並不討厭這位中書大人,對他以流民為刀劍、驅入東海的手段視如平常,提及時不帶一絲火氣,仿佛中書大人所為是理所當然。這點又令耿照萬分不解,慕容卻無意解釋,徑說下去。

“這差使不好做,雷門鶴又不蠢,早想扔掉燙手山芋。風火連環塢被毀,正好當作借口。”蒼白的將軍嘴角微揚,冷笑道:“坊間傳聞,皇後佛子為我而來。雷門鶴商人本性,趨利避險,流民這種最容易被拿來做文章的勾當,當然少沾為妙,巴不得趕緊脫手,圖個清靜。”

耿照心中一動。“如此……難民該如何處置?”

慕容柔唇際泛起一絲谑冷。“自是由妳來了,耿典衛。妳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頭上是不?”

“這……”耿照沒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結舌。

“妳自骁捷營點了叁百鐵騎,人手儘夠了。打明日起,從越浦城到阿蘭山之間,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將軍!”

“還是妳認為我該把人留下,等朝廷髮出討逆的檄令?”

耿照為之語塞。

“這是軍令,耿典衛。做不到,我便拿軍法辦妳,絕不寬貸!”慕容柔冷道:“我知道蕭谏紙默許難民在白城山下歇腳,拿囤倉陳米供應;青鋒照邵鹹尊幾次上書讓我招輯流民未果,索性在邊界圈地紮營,自行收容安置……若非無法可據,我早辦了這倆不知進退的東西!我奈何不了他們,妳且試試奈不奈何得了妳!”

耿照聽他口氣莫名地嚴峻起來,頗不尋常,心念電轉之間,猛然醒悟:“將軍是提醒我,從白城山至東海、央土兩道交界之處,可容難民安身!”大喜過望,長揖到地:“屬下明白!多謝將軍!”

慕容柔麵無錶情,哼道:“聽到軍法處置,魂都嚇飛了麼?有什麼好高興的?”取出一卷牛皮圖紙交了給他。“越浦左近幾處流民出沒的據點,妳要詳細抄錄,即刻命人出髮。我會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給妳妻子報平安。”

耿照正取朱筆在牛皮紙地圖上注記,忽聽出言外之意,擱筆道:“將軍還有什麼差使要屬下親自辦的,儘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語,片刻才指着身後的巨幅地圖道:“這幾個地方,妳也一並抄錄。”指尖所向,赫然是幾枚以藏青色料繪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綠之間,幾難察覺。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來到越浦北方不足百裹,壓着“華眉縣”叁字,旁邊有個城鎮標記。耿照心中一凜:“怎……怎會如此之巧!”卻見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應由任宣去辦,但他傷勢未愈,不宜行遠。妳的武功猶在任宣之上,親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強按下驚疑,麵上不動聲色,一一抄錄了楔形記號,妥善將圖紙收好。“將軍讓屬下去辦什麼事?”

“我讓妳,去接應一個人。”慕容柔道:“北方雲都赤侯府,聽說過麼?”

“雲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傢之一,同時也是最為神秘的一支。“雲都赤”乃是由西北異域傳來的色目語,其意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將如雲,有支未滿百人的色目部曲,貼身護衛太祖週全,亦隨他沖鋒陷陣,在許多著名的戰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雲都赤”。

雲都赤統領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稱,人說“血飲十翼,刀武人庸”,鹹以為拓跋是出身不及,單以刀法論,未必沒有與“刀皇”武登庸一較高下的實力。兩人若真能一戰,沒準今日叁才五峰兩榜上就非隻是七人,而是紮紮實實的八名絕頂高手了。

事實上,拓跋十翼與武登庸隻一處相似,兩人既不好名也不好鬥。白馬王朝建立後,拓跋十翼謝絕一切封賞,孤身尋覓開宗立派、鑽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後在東海落腳。老上司獨孤弋遂以刀為爵,賜名“雲都赤侯府”,拓跋亦稱“色目刀侯”。

耿照在《東海名人錄》中讀過其人其事,點頭道:“聽過。據屬下所知,任典衛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對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滿意之色。“我讓雲都赤侯府找尋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風、飄、塵”四大弟子追蹤經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報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蹤,最後留下的記號在華眉縣綠柳村一帶。”

雲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稱,創立之初,罕與外人往來,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態積極為鎮東將軍辦事,與神武校場、騰霄百練等互別苗頭,在北方聲名益顯,隻怕仍是雲遮霧罩,益髮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脈的李字世傢,在帶藝投師之前,本是東海道極其罕見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聽聞拓跋十翼來東海開宗,遂投帖搦戰,慾挑了這柄“血飲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雲都赤的盛名問鼎天下。

這場“一代新人葬舊人”的越級挑戰轟動了東海,但實際的比鬥卻未有目證,隻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張揚,而戰鬥委實結束得太快。

據說形容落拓、猶如浪人的初老漢子隻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悅誠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門徒。證諸李蔓狂日後的錶現,江湖人不曾譏笑他當年識淺,隻覺刀侯之刀,當真深不可測,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話。

能讓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齊出動,更在這張地圖之上與皇後東行、災民流徙的錶號並列,慕容柔要找的東西至關重要,決計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妳不問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將軍會告知屬下。”耿照老實回答:“況且,將軍是讓我去接應刀侯府之人,待尋到那李蔓狂,他自會將此物呈交將軍。屬下知不知情,並不影響此行的結果。”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居然歎了口氣,屈指輕叩桌頂,罕見地露出沉吟未決的模樣。

“妳說得沒錯。但李蔓狂行事謹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細,突然銷聲匿迹,明顯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廂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應該正尋着瀰補解決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雲都赤府內再無才智之士,我已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沒找到的東西,須由妳接手找尋。”

--果然是極為棘手的情況。

找一樣有線索的物事不足以難倒鎮東將軍,除非必須在時限之內尋獲。

“屬下有多少時間?”耿照小心翼翼地問。

“必須在叁乘論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這下,琉璃佛子反倒幫了大忙。李蔓狂攜此物南下,最後落腳綠柳村,這是在兩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給刀侯府一天時間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現,已然不能再等。”

兩天前……與離垢出現的時間如此相近,這隻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織絡中的線索關連?

慕容柔打斷他的思緒,銳利的眼神猶如鋒芒。

“小心。妳現在所想,全是臆測。缺乏證據的臆測毫無意義,徒然壞事而已。”

“……是,屬下明白。”

“妳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狀畸零的水晶,色澤紅艷,似西域傳來的葡萄美酒,自體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隻掩光藏形的織銀袋中……”耿照用心記憶,唯恐錯漏細節,直到接下來的話語令他愕然擡頭。

“……若有人談起此物,當曰“天佛血”,據聞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證明天佛存在、非是傳說虛構之物。皇後娘娘將在叁乘論法大會上,把這枚“天佛血”賜給佛宗各教團推舉的叁乘法王,是皇上責成我等務必尋獲之物!”

耿照步出驿館,腦中兀自轟響,事如亂線糾結,每樁偏又至關重要,便能化出五個十個分身,一時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原來,這就是將軍每日所慮!

加上龐大駁雜的軍政要務,紛紛擾擾的江湖陰謀,時刻窺視、伺機出手的朝廷政敵……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波瀾不驚、冷靜自若地坐在那張鎮東將軍的寶座上,有條不紊地髮號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態,他稍冷靜了些。將軍相信他能辦成,才會委交此事,雖不明白根據何在,但耿照強迫自己不要懷疑,試着理出頭緒。大門外,老驿丞已換好馬匹,顯然他前腳才出內室,慕容已喚人備馬待用,拿捏之緊,分毫也不浪費。

“……多謝老官長。”

耿照神思不屬,隨手接過缰繩,忽見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綴着淡灰的花蝶圖樣,上襦外加了件滾黑邊兒的同款半袖,將下擺纏入圍腰,緊實的腰肢束出葫蘆般的曲線,襯得胸脯鼓脹、梨臀渾圓,既是青春少艾鮮滋飽水,復有成動誘人的風情。

耿照隻覺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鴨梨般的臀形極富肉感,又不失緊致,光看便知久經鍛煉,絕無半分鬆弛;不止身段,連闆着的俏臉也似曾相識,隻是與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確定沒認錯人,喜動顔色,幾要開口叫喚。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細圓的下巴作勢別過,不待回應,當先轉身。但見結實的葫腰一擰,身側居然纖如梨條,更無餘贅;要說正麵還有幾分豐熟,側影倒是紮紮實實的少女,少婦也無這般細薄,更覺臀如險丘,繃得裙後渾圓挺凸,行進間一扭一扭的格外誘人。

“果然是她!”

一見屁股,原本的幾分猶豫雲消霧散,耿照更無懷疑,將缰繩塞回老驿丞手裹:“我稍後便回,老官長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佔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來張桌子,其後以篾簾隔出雅座。

此時未及正午,清早來買香湯飲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飯的又還沒出現,堂中隻有幾桌散客,連堂倌都有些意興闌珊,客來也懶得起身。

耿照掀簾而入,見少女閉起窗牖、放落吊簾,小小的雅座包廂頓成密室,不虞有人竊聽,佩服之餘,隨手菈開闆凳坐下,翻開桌上的粗陶盃子,笑道:“真巧啊,绮鴛姑娘。我先請妳喝茶,一會兒有事要妳幫忙。”

“喝妳的頭!”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幫子的白皙臉蛋猶如花栗鼠,雖橫霸霸的好不嚇人,不知怎的,耿照卻不以為她是真的生氣。

這白衫姑娘正是潛行都衛的統領绮鴛。自識她以來,耿照還不曾見過她夜行衣以外的裝扮,見她換了襦裙繡鞋,鬓邊還簪珠花,打扮一如尋常少女,身畔隻差幾名閨閣繡伴,便是踏青遊憩、逛街買衣的模樣了,心想:“宗主待潛行都的姊姊們也非全無情義,居然還準許她們休假,換上便服出來遊玩。”好奇心起,笑問:“怎麼今兒隻妳一人放假,沒與其他的姊姊一道麼?”

绮鴛幾慾暈倒,俏臉“唰!”罩滿嚴霜,隻差沒擡腳踹他。“放妳的頭!這兩日為了尋妳,眾姊妹無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隻差沒將叁川翻了幾翻……誰人與妳放假!”

篾簾忽揭,探入另一張月盤似的嬌盈小臉,是他見過的、在王舍院照顧楚嘯舟的少女。“绮鴛!聽說妳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紅,見耿照回頭,才知擾了兩人說話,吐舌笑道:“典衛大人好。記得我不?我是阿缇。我隻問绮鴛一句話,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縫越過男兒的肩頭,探長了粉頸笑問:“喂,我們能回去了不?”

“挑一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會還有活兒。”绮鴛幾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組戒備、一組休息,另一組去替宗主身邊的姊妹。宗主若無吩咐,兩個時辰後恢復正常輪值,無有例外。”又補上一句:“妳不用輪值,照顧妳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臉飛紅,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說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時已無客人,連門都閉起一扇,幾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雖非夜行裝扮,一看便知是潛行都中人,個個難掩倦色,顯是徹夜辛勞,已不知多久沒能好好歇息。

風火連環塢一戰,漱玉節僥幸脫出戰場,命潛行都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绮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全權交由她調動人馬,務求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绮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線報,親來驿館相見。

聽得二人鬥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缇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麼呀,也不過就一天一夜沒睡。真正兩叁天沒阖過眼的人,在那兒坐着哩。”

绮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紅,咬牙道:“嚼、嚼什麼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妳……妳……”

“是……是……”阿缇學她的結巴,咯咯笑着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淨,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莺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尷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膝下一痛,绮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煩精!到……到妳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幾腳。耿照聽她結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別着力壓抑,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绮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了然於心,益髮惱火,杏眼圓睜:“誰要妳賣好了?妳運功啊,妳運功啊!”耿照心虛已極,嚅嗫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鴛瞪着他,忽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乾咳兩聲,一本正經道:“沒有就算啦。妳……妳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妳。”

耿照鬆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說着將地圖取出來。“……妳替我通知巡檢營的羅烨,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阿蘭山間遇着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

羅烨手下隻有叁百鐵騎,要在這麼大的範圍內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入的綿密情報網配合,才不致疲於奔命。绮鴛精通戰略制訂,執行戰術更是經驗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麼?”

“我要找人。雲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馬上出髮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後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上有樣東西,我們得在兩天內找回來。”

绮鴛並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麼名目?知道來歷,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說。”耿照搖頭。

“那好。”她把地圖卷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華眉縣往越浦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迹,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妳啦,绮鴛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頭,模樣有些靦腆。“妳真聰明,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隻覺像大海撈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绮鴛輕哼一聲,並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許多,又問:“妳妻子……我是說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掛。”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泄地,朱雀大宅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火真氣的感應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致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於門牆內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昵,又不為延續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嶽宸風死後,符赤錦忍辱臥底、於敵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眾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绮鴛也不理他,徑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妳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別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

绮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妳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後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現下交給妳了。”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囂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身,餘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於幽暗處,腰細腿長,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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