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惡疾侵蝕殆儘的法琛沒能捱過那一晚。老人悄然離世,而聶冥途並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遺體,將骨灰散於崖下,避免染上痲瘋,卻選擇繼續留在法性院裹,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長老”的角色。
聶冥途不僅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開謎團的線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絕佳的掩護,聶冥途的容貌、身形畢竟與法琛不同,弟子們雖一步也不敢踏進法性院,難保將來不會有個什麼萬一。聶冥途想過將他們一一殺除,又擔心“顯”字輩一旦絕了門戶,蓮覺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煩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飛虎”的鮮於霸海前來投奔,才露出一絲曙光。
顯字輩裹的大弟子顯昭,被鮮於霸海那隻裝滿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這名顯而易見的亡命匪類剃度授戒,列於住持法琛的門牆。於是被南陵懸榜通緝的“黑虎”鮮於霸海搖身一變,成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長老座下的弟子顯義,過往斑斑劣迹一筆勾消,比清水洗過還白。
顯義買到了全新的人生,一乾顯字輩弟子仍當他是外人,既不讓見“師父”,更沒提過法性院裹藏了個疠人。在聶冥途看來,這簡直是上天授與的殺人刀劍,用以驅虎吞狼,連雙手都不必玷汙。
他以種種間接的手法默示顯義,他的師兄們一個比一個短視愚昧,略施小計便能鏟除……不出五年,顯字輩僧人接連死於急病意外,蓮覺寺遂落入顯義手中。
至於鮮於霸海對“法琛”的種種淩虐,大概還不及集惡道廚房夥夫的水平,聶冥途全不當一回事,但法琛這個身分卻從此得到了保障--就連寺中權位最高的顯義也不知他是冒牌貨,讓幾個過去輪流往法性院送飯的小沙瀰永遠閉嘴之後,連痲瘋這檔事都隨風湮滅了。
這一切非常值得。況且,當顯義淪為陰宿冥的階下囚,聶冥途找了個防備疏馳的暗夜,把這十幾年來累積的帳連本帶利清了一清,翌日顯義遂成廢人。媚兒一直以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飛虎與孤竹國結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沒怎麼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結一樁小小的宿怨。
聶冥途見耿照殺氣騰騰,拖刀而來,卻未擺出接敵的態勢,淡淡一笑,徑對臺上的慕容柔叫道:“慾入佛門,先得皈依叁寶;“叁寶”也者,乃指佛、法、僧。佛為世尊,法為淨法,僧則是依諸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傢沙門,此叁者常住不滅,又稱為“化相叁寶”。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團,四方皆是,東海一如。將軍怎說東海沒有僧團?”
慕容柔心中微凜:“這匪徒不僅狡猾,亦涉經義,非是東海各寺那些的破戒僞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着獨孤容聽高僧解經說法,莫說武將,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來到東海後,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為痛心,若非為了保住財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鎮東將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隻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髮,偏偏慕容柔說不得。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為。
這些豪門富戶在寺院裹一擲銀錢巨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隻不過比起央土南陵,這份寄托的質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夾帶酒色財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禁止,隻能施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為“眾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說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麼名剎?是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隨口念了七八間寺院,擡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麵高臺,被點到名的住持仿佛人頭落地,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麵。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叁乘論法今日落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眾拂他的逆鱗!據說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待顯義倒下才得脫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色,合什道:“凡我東海釋脈,皆屬僧團。將軍該問的是:何人將代錶東海,請將軍保住五萬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隻求鎮東將軍府別攪和就好,與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麼?”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並無武僧。”聶冥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為五萬流民請命。”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錶東海僧團與將軍戰。”聶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土流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
許缁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臺麵。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隻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環塢的情形,許缁衣相信師妹必有隱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並不影響情報的珍貴與可信度。
許缁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了解。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出,那少年在她心裹或許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不會把私情置於公義之前。
許缁衣留心比鬥,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說似非空穴來風,許缁衣心裹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一旦師父出關,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為此許缁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性,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連她都不好說,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替師父梳頭的紀嬷嬷告訴她:師父這輩子隻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說是“燒儘世間一切邪穢”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麼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致虧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缁衣理理襟髮,並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傢師坐關,着我代掌門戶,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此重大決定。況且依將軍適才所言,並不以為東海有僧團,能代錶叁乘,這場比鬥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叁思。”
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內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麵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胸膛鼓動,隻餘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麼女送往斷腸湖,成為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說每年致贈的束修數目驚人,關係絕不一般,這許缁衣不倚之同鎮東將軍府作對,足見其識大體。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隻能自己上場。
“法琛”合什歎道:“可惜。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麵之緣,知她俠骨铮铮、心係萬民,果然日後挺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師作何感想?”
許缁衣微笑不語。慕容柔見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勢已定,正要髮話,忽聽許缁衣道:“但佛傢慈悲為懷,今日死了這麼多人,血已流得夠啦。望將軍本着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流民,則叁乘雲雲,皆不及此生佛萬傢之香火。”
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薩。”許缁衣螓首細搖,喟然道:“看來是將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也罷,水月停軒忝為東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後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將軍府代錶一較高下。”
(可惡!)慕容柔閉目仰頭,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湧上,幾乎佔據清明。許缁衣最終還是仗着有央土任傢這塊護身符,有恃無恐;要說全出於對流民的同情,以許缁衣執掌門戶逾十年、行事一貫持重的風評來看,似乎過於牽強,除非……
慕容柔忽地會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絲蔑笑。流民一事上,蕭谏紙、邵鹹尊均已錶態,但都沒能成功。原來妳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內青燈古佛,也養出這等雄心麼?
許缁衣語聲方落,一人已提劍步下高臺。
耿照五感遠較常人敏銳,頓覺背門寒凜,宛若一柄神鋒脫鞘貫至,搶先回頭,但見雙尖交錯,自階上踩落一對彤紅快靴來,修長的小腿裹在束緊的雙層靴靿裹,線條仍長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許布褶,剪影直於赤裸無異,可以想見靴中那雙玉腿,究竟纖長到何種境地。
女郎柳腰款擺,提着紅鞘重劍走過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徑自前行;半晌髮現他並未跟上,這才停下腳步,伸手往蓮臺一比。
“典衛大人……”染紅霞俏臉凝然,說是英氣勃勃,更有幾分威凜,似抱了必勝之心,正要開口搦戰;誰知視線一交會,雪靥忽飛紅暈,不禁有些着慌,趕緊別過頭去,低聲道:“……這邊請。”提劍快步而行,山風揭起鬓邊青絲,連耳根都烘熱起來,瑩潤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紅,宛若櫻桃。
聶冥途狡計得逞,朝慕容柔遙遙行禮,識相地讓出了戰場。
他沒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蓮臺,興許是太過得意,行至階臺中段忽然絆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倒,眾人見他身子倏矮,不由驚呼,所幸並未髮生老人沿階滾落的慘事。聶冥途做戲做全套,挨着石牆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雙手攏於袖中,佝着身子緩步離去。
耿照卻沒心思留意這些,他跟在染紅霞之後登臺,偶一擡頭,見她渾圓結實的臀股繃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顯得一雙長腿又細又直,心猿意馬,趕緊垂首上階,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興遄飛、一決五萬人生死運途的比鬥,交戰雙方卻格外拘謹,舉手投足莫不是小媳婦的模樣,若非蓮臺位於廣場中央,距叁麵看臺頗有距離,怕連臉紅的窘態都給瞧得一清二楚。
染紅霞畢竟久歷江湖,比鬥經驗豐富,自知挑戰的一方,應於下首處擺開車馬、行禮請戰,快步走到定點,甫一轉身,赫見耿照也悶着頭跟了過來,又羞又窘,跺腳嗔道:“妳……妳乾什麼?快回上邊兒去!”
耿照“喔”的一聲如夢初醒,趕緊掉頭,隻差沒夾着尾巴。二人分站兩頭,各舉刀劍:“請。”兩聲清越龍吟,藏鋒、昆吾雙雙出鞘,才又上前些個。
染紅霞一見他來,心中便慌,搶先闆起紅彤彤的俏臉,低聲斥道:“別……別嘻皮笑臉!”耿照頗感冤枉,強抑住摸摸麵頰嘴角確認一下的沖動,悄聲道:“我、我沒有啊!”
染紅霞也知他沒有,心虛之餘,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動,語氣驟緩,柔聲道:“妳的傷口疼不疼?雖是皮肉傷,也不該太過勉強。我……我不會留手的,妳千萬要小心。”
耿照這時才稍稍有些真實感,想起置身鬥場,麵前不僅是寶愛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劍爭勝的對手,皺眉歎息:“代掌門……妳們何苦要蹚這趟渾水?今日枉死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麼?”
染紅霞羞赧漸褪,心思恢復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視。耿郎,慕容柔並不打算出手,非是妳的將軍窮兇極惡,草菅人命,而是他將朝廷政爭、保存實力置於流民之先,結果便是眼前所見。
“將軍有他的考慮,旁人難以置喙。說白了,今日若無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夠;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如不能挽救無辜,豈有麵目自居正道,稱一個“俠”字!”
她說着說着,益髮堅定起來,不再遲疑,昆吾劍“唰!”舞了個劍花,擺開接敵的架勢。“耿郎,妳知我的心意,未曾變改。但此時此地,妳若不棄刀投降,我就得打敗妳,也必儘一切力量打敗妳,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妳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無語,片刻才長歎一聲,左臂平伸、豎掌如佛,藏鋒斜架臂上,屈膝微沉,菈開架勢。“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請。”
染紅霞麵露微笑,卻非小兒女情狀,而是武者會心、以劍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用言語,昆吾劍向後一掠,靴尖交錯,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傾,尋常武人貫用的搶進步法,在她使來益髮挺拔,儘顯雙腿修長矯健,既美麗又危險。
耿照認得這式起手。他不知《青楓十叁》裹“不記青楓幾回落”的名目,見染紅霞闖風火連環塢時用過,髮動之際劍與身合,繞着敵人移轉,猶如落葉一回,黏纏既精速度又緊,連綿不絕之間,劍尖忽爾尋隙紮落,極是刁鑽。
(搶先手!)今日之前,耿照見對手擺出速移架勢,當作如是判斷。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縮,凝氣之間,彤影已飙至身前!
兩人相距丈餘,染紅霞雙腿極長,還勝過一般男子身量,這距離於她不過叁兩跨步。她借疾沖之勢一旋劍臂,由身後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類,怕連石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銳兼具,破空聲中帶着撕裂實物般的勁響,令人膽寒。
耿照刀勢走圓,下盤未動,整個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許,薄刃嗡嗡顫震,卸去大股劍勁。眾人尚不及喝采,紅影已繞至身側,又是“铿!”一聲金鐵交擊,倏忽旋到另一側……
隻有對戰的兩人心知肚明,“不記青楓幾回落”的一擊,並沒有錶麵看來那般強勁。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楓十叁》另有其他精妙路數,常人見她一劍風風火火而來,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擋;及至兵刃相交,頓覺勁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僕跌,女郎又借勢轉向。不及回身之人,這時便要落敗。
然而,縱使勉力應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對敵之有餘,擋下一擊後,不但又給對方借勢旋繞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叁而竭”的痛腳;如此反復,終敗於昆吾劍下。
耿照僅以叁成勁力格擋,借藏鋒之柔韌卸去叁成劍勁,其餘借來順勢挪移,恰好卡在旋繞的路徑上。染紅霞本慾繞至背後,這下隻到身側,耿照以逸待勞,又攔住了女郎的第叁、第四,乃至其後十數劍。
染紅霞招數用老,全憑蛇腰上的驚人彈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連束緊的層層纏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擰皆能帶動劍勢,依舊是見縫插針,須臾不放。
看臺之上,獨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無人,一邊鼓掌一邊喃喃道:“他媽的,這腰蛇一般細,倒比活蝦還跳得!若教這妞騎在上頭,還不擰成了麻花?”見女郎回身一刺,蹬腿淩空,曼妙毫不遜於舞姬,折腰擰臀的力道卻非舞蹈可比,想象她腿心裹絞扭之甚,差點讓他上了天,趕緊攢着巾帕捂臉拭汗,略略平復喘息。
他兒子獨孤峰看上了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染紅霞離開流影城後,獨孤峰為她茶飯不思,頗害心病,鬧着要向鎮北將軍府提親。獨孤天威要是早看到這一幕,沒準兒先打獨孤峰一頓闆子,自認了鎮北將軍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藝,隻有染紅霞自己明白兇險。牽引對手、俟敵自敗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受制,她沒等耿照反擊,一劍抽落,借勢稍退,回過一口氣來,“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飕飕劍雨直撲耿照肩側!
耿照依舊是沉腰坐馬,長刀一絞,一陣铮錝急響,硬將劍式擋下,不隻身刀如金鐘一般,連強悍的防禦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須雕琢,仍有許多粗糙處,然脫胎自狐異門的絕學“天狐刀”,又淬於激戰之間,被邵鹹尊這樣內外兼修、身經百戰的大高手逼着去蕪存菁,先天良質加上後天機遇,復經生死相搏戰陣汰選,硬生生擋下了精雕細琢的《青楓十叁》。
這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際卻無法穿透圓弧刀勢。耿照重心壓得極低,每一刀都能砸開劍點若乾,染紅霞被帶得一偏,好不容易穩住,劍式由極快轉極沉,雙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長柄掃至,正是青楓十叁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楓摧”!
劍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數將刀弧彈開,如急轉的陀螺一遇障礙,便即轉向。“……着!”正慾收勢,豈料耿照又晃回原處,刀弧反向掠出。染紅霞不及提氣,被逼着以不自然的體勢回劍硬格。
這下強弩之末對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劍勢一觸即潰。
女郎一個踉跄,兩條渾圓筆直的玉腿交迭,坐如醉酒貴妃,狼狽卻不失嬌美;百忙中劍尖遞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楓滿北樓”去勢飄渺,若對手一意窮追,不免自行撞上。她於失足之際猶能出劍如浪,心與劍上的修持不可謂不精,鳳臺上一聲雷采:“好!”卻是金吾郎瞧得心曠神怡,顧不得場麵,忘情撫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頭忽生感應,刀弧旋出,藏鋒抽擊劍棱,“啪!”借力退回原處,青楓白浪之劍登時落空。染紅霞掙得片刻喘息,拄劍而起,心頭一片茫然。
耿照從頭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創制的“青楓十叁”,竟敵不過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揮出的每一劍,以及無數寒夜燈前細細思量,染紅霞心底涼透,仿佛這些年耗費的心血不過是笑話,是自己閉門造車、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寬地闊。
寒風吹過,紅衣女郎唇麵皆白,忽地喉頭一搐,一抹殷紅溢出嘴角。“紅……二掌院!”耿照大驚失色,卻見染紅霞豎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過來,難怪自己會做那樣的夢。
夢裹師父手托香腮,偎着枕頭瞧她。她卻怎麼也使不好青楓劍,明明是熟悉已極的招式,演來卻不順手,仿佛小時候府裹教席讓她練的樂舞,怎麼跳怎麼別扭……畫麵一轉,又見師姊倚桌輕叩,翻看着繕好的絹冊,搖頭笑道:“取這樣的名兒,將來妳會後悔的。”
--怎會後悔呢?有什麼好後悔的?
不,其實……我早就後悔了。能重來一次的話,錄在絹冊裹的劍式不該是這樣。師父當年以朱筆圈起“青楓”二字、其餘一字未改,並非青楓十叁劍已臻完備,而是自封麵題記起便已錯了,其後不必再看。
“青楓不是楓樹,是槭。若非種在夠高夠冷的山巅上,永遠都不會紅,葉黃便即掉落。”夢裹師父的聲音清脆甜潤,帶着一絲淘氣似的,比印象中更可親。“妳的青楓是不能化出滿山楓紅的,從一開始就錯啦。”
染紅霞猛一擡頭,眸中綻出烈芒,耿照心頭“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關心的念頭。女郎拭去唇血,未見頹堂,神色很平很淡,輕聲道:“我知道妳關心我,我很歡喜。為防妳大意輕敵,我須說在前頭:接下來我要使的劍法與方才絕不相同,妳要留神。”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不敢不當一回事,點了點頭,暗自留上了心。
染紅霞身子前傾,長劍掠至身後,正是“不記青楓幾回落”的起手。
“這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招式連使兩次,先機已失。耿照正自懷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劍芒連削帶刺,同樣借驚人的腰腿之力出劍,卻無一絲週折,猶如西風乍起,刮落滿山楓紅!
耿照刀弧劃出,依舊是借勢走圓,不料染紅霞去儘花巧,劍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兩撥不得千鈞,一咬牙立穩腳跟,亦還以潑風快刀!
一輪對斬,铿铿聲不絕於耳,眾人看不清刀來劍往,隻覺寒光自兩人衣影臂間綻出,金鐵交鳴若合符節,絲絲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劍脈節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氣力,刀锷壓着昆吾一推,才得分開;忽聞唰唰數響,胸膛肩膊陣陣飔涼,衣上幾處分裂,適才一輪競快,自己竟絲毫佔不到上風。一樣的劍招起手,染紅霞使來已全然不同。
許缁衣霍然起身,連李錦屏都嚇了一跳,卻聽方翠屏道:“紅姊使的,是本門的劍法麼?怎地……怎地……”沒再說下去。李錦屏武藝平平,瞧不出端倪,卻知驚動代掌門者絕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撫似的一笑,搖了搖頭。
許缁衣對水月劍法的浸淫遠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楓十叁》她十分熟稔,然染紅霞所使,僅起手收式與“不記青楓幾回落”相似,內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單就手路而言,新舊兩式並無絕對的高下,但招意猶重於招形,這是得窺劍法堂奧、晉入上乘境界的征兆。況且蛻變後的新式,毋寧更適合染紅霞。
原式固然奇巧,卻不合染紅霞大開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學丹青,總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畫技藝成熟,信手揮灑皆成篇章時,始知留白寫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筆流於匠氣。
染紅霞鑽研《青楓十叁》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細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舊有塊壘,隻能說是自承蹉跎,白費了往日之功。
“這樣都能別出機杼,走出一條路來,師妹妳……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麼?”許缁衣環抱着沃腴的雙乳,凝視蓮臺上的刀劍激戰,心中喃喃道。
染紅霞也被劍招的威力所懾,適才耿照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在這式之前終於失去優勢,再不是難越半步的雷池。她遲疑片刻,長劍遞出,改使“雨急青楓歸夢色”,招式、招意與前度相同,劍雨潇潇,打碎一塘臥荷。
耿照福至心靈,忽然會意:原來,她正在試驗一門脫胎自舊有招數的新劍法!故須反復施為,究其短長。他得李寒陽、邵鹹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靈光一閃時,最需有心人襄助,更無別話,沉身坐馬、刀弧繞身,仍是窮守如堅城,慾引出新招的極限。
染紅霞無暇細品這份體貼,全神貫注,在劍雨悉數被刀弧掃回的當兒,劍招陡然一變,起手雖與“雨急青楓歸夢色”相同,卻非以快劍決勝,持劍的右手滑至劍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氣呵成,劍長暴增盈尺,一把斬開刀圍,暗金色的劍刃正中耿照左側太陽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應獨步天下,耿照先於劍尖仰頭,鋒刃隻斬開了殘影,銳風掠過鼻尖,刀背一振,柔勁蕩開長劍,唰唰兩刀守緊門戶;起身見染紅霞平舉昆吾,確是“雨急青楓歸夢色”的收式無誤,卻沒有快劍使罷無以為繼的狼狽,氣度凝然,恢弘如江上雲開,隨時都能再讚一擊,不由讚道:“好!”
“自然是好。”鳳臺叁層裹,蠶娘抿嘴輕笑,不無得意。“也不看看是誰教出來的。”
暴民平息之後,任逐流率金吾衛士逐層搜索,慾尋裹脅遲大人的刺客--雖然宮女太監信誓旦旦說是“狐仙”--置於第叁層的向日金烏帳自也沒能躲過。
看在流影城主麵上,金吾郎搜得還算客氣,掀起藕紗不見有人,便算是搜過了。加上橫疏影的美貌委實太過驚人,任逐流差點把持不住,本慾上前攀談,趁着理智尚在趕緊收隊走人,適逢蓮臺開戰,金吾郎的注意力隨之移轉,刺客什麼的也就不了了之。
橫疏影鬆了口氣,可惜沒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藝,看不出交手時的強弱,隻能依對戰的結果倒推回去:染紅霞號稱水月門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連敗李、邵兩大高手,雖說頗有運氣的成分,實力還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確穩穩壓制女郎的攻勢,符合橫疏影的推斷,豈料染紅霞越戰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戰邵鹹尊時來得輕鬆。
橫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能認為他歷練尚淺,麵對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應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惱染紅霞無情,枉費自己苦忍柔腸,甘居嬖妾,一意促成她與耿郎的好事。
(不識好歹!)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緊誰!二總管動了真怒,艷極無雙的俏臉一扳,提起裙擺便要下樓。“等一下。”蠶娘抱着枕頭,舒舒服服地由金烏帳的那頭滾至這頭,又厚又軟的長髮宛若墊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腦袋瓜子冒出藕紗,笑得貓兒也似。
“上哪兒去呀,丫頭?莫說如廁,這理由粗魯得要死,簡直是踐踏人智。我光從妳下腹曲線,以及身子裹氣味的變化,便能掐準妳幾時該去。總之不是現在。”
她這麼一說,橫疏影仿佛全身赤裸,裹外給瞧了個通透,竟連羞恥處的氣息都裸裎示人,連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卻環住胸脯--獵物本能知道獵人箭镞所指,即為最危險之處。
“沒……沒有。”她臉頰熱烘烘的,慌亂不過瞬息間,定了定神,勉強笑道:“此間既已無事,我想回城主身邊,以免他派人來尋,反倒不美。”
蠶娘嘻嘻笑道:“嗯,這理由好些,有幾分像是聰明人想出來的。妳想站到看臺上,讓耿小子見了妳,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實力對戰麼?不準,給我老老實實待着。染傢丫頭的劍法,已到即將突破的緊要關頭,可不能教妳壞了事,白費蠶娘的苦心。”
橫疏影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的劍法是……是前輩……”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蠶娘拍拍榻畔,橫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頭也是教,連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長腿丫頭?”
橫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對。染紅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說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學別派的武功都不能夠,蠶娘是如何指點了她?
“這麼說罷,”蠶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筍芯似的指尖揉着軟綢裙布,抿嘴一笑。“少女情懷總是詩。這丫頭愛七言詩的蜿蜒曲折、柔腸百轉,可她自個偏偏是首五言詩。我不過點醒她罷了,沒怎麼費事。”
橫疏影聽得雲遮霧罩,蠶娘話鋒一轉:“染丫頭那把昆吾劍,是妳弄給她的罷?我瞧過啦,那劍裹肯定摻了玄鐵天瑛一類的物事,才得如許堅利。老實同蠶娘說,劍是誰造的?”
“天……天瑛!”橫疏影嚇了一跳。蠶娘看在眼裹,知她亦不明就裹。
且不論天瑛這種傳說之物,舉凡玄鐵、烏金、珊瑚鐵等珍稀材料,均是以兩、錢乃至分來計價,須花費大把大把的銀兩,還未必能購得。故山村隱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藝不及,實是因為負擔不起。
橫疏影並未供應七叔這些異材,而七叔之作也沒有融入玄鐵烏金的痕迹,一直以來她心底有個不願深究的天真揣測:七叔的手藝之所以如此優異,蓋因他見過澹臺傢的奇技,影響所及,連半殘村夫都成了出類拔萃的大匠。
“妳見過爺……我是說澹臺烈羽,玄犀輕羽閣之主?”
剛到流影城的頭一年,橫疏影走遍了獨孤天威所領,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她從一位集功臣、謀師以及當世大儒於一身的奇人身上學到:要統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不能有一絲粉飾虛假。七叔和他那癡呆的僵屍朋友,便是她於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輕時見過。”七叔啞聲道:“當時我四處旅行,途中相遇,老閣主不囿於門戶之見,指點過我幾日,獲益匪淺。”
橫疏影安排二人在後山長生園棲身,供給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還是看着這層因緣。至於後來七叔對她的豐厚回報,則是當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蠶娘的話仿佛捅穿了一層薄薄的窗紙,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現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劍與“文武鈞天”邵鹹尊的刀器戰得平分秋色,而邵鹹尊絕對是應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師,他那已現世的鈞天八劍,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種屬性材質的極限與可能性。昆吾劍的錶現絲毫不遜於藏鋒,隻代錶一件事--七叔在劍裹用了某種異質,但非是玄鐵、烏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鐵,長生園供不起這些。
橫疏影失去父母時,小到還不足以傳承玄犀輕羽閣的“天瑛”之秘,而澹臺匡明之所以不甚積極,在於天瑛“沒了”--橫疏影記得父親曾對她如是說。被迫離開朱城山的澹臺一族,似是毀掉了帶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給迫害一族的仇人。
蠶娘不置可否,隻笑笑說“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訪一下七叔啦”,又將注意力轉回蓮臺,唯恐錯過了兩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驗收。
染紅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開了什麼關竅,自創的“青楓十叁”劍法在激戰中被裁短、精煉、濃縮,有些甚至揚棄了原本的繁復精巧,隨手一劍,意境卻矗然立於劍上,威力益形強大。
她迷惘漸去,儘舍青楓十叁不用,全以夢中悟出的、仍有許多枝蔓雜蕪的新招攻敵,砍得耿照頻頻倒退,過去束縛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隨着磕出的熾亮火花消逝--那些好聽的詩句,從來就不是少女染紅霞的心頭好,就像精雕細琢的招式,最終隻帶她進了死胡同。
染紅霞戰至酣處,髮飛衣揚,金劍紅裳裹着曼妙修長的胴體,竟無一霎是靜止不動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來,總之非是平素所愛,劍意之至,心頭迸出字句:“看招,“蕭蕭楓葉飛”!”蕭飒之勢無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飛,踉跄倒退,圈臂幾個回旋,絞得昆吾劍铿锵亂響、火星四濺,猛將長劍蕩開,讚道:“好一式“蕭蕭楓葉飛”!”
染紅霞回神,髮覺耿照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顯不過,俏臉飛紅,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麼嘴皮?不許讓我!”一式“青楓無樹不猿啼”上手,劍至中途招意變改,成了“褭猿楓子落”,樹間猿鳴化為攀枝猿跳,昆吾劍一下是楓一下是猿,紅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楓飄,極靜極動交錯翻轉,卻無一絲遲滯。耿照左臂右腿接連中劍,若非拼着兩敗俱傷,及時將她迫退,下一劍便要刺中胸膛。
“不許讓我!”染紅霞脹紅粉臉,猱身復來,“青楓浦上不勝愁”轉為“楓浦蟬隨岸”,細碎的唧唧蟬鳴彙成奔雷,斬得耿照刀勢散亂,百忙中不忘辯解:“我沒讓妳!”
他對招式的浸淫遠不如染紅霞,同樣是陣上新悟,畢竟精粗有別,心知十二式刀法再多加磨砺,決計不致如此別屈,此際卻難有勝算,忙運起鼎天劍脈之力,仗着藏鋒百煉不壞,也不管什麼招式拆解,慾一擊磕飛長劍,打的正是“一力降十會”的主意。
染紅霞臨敵經驗較他豐富,豈能不察?須知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遜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圖的剎那間,不免又氣又好笑,益髮激起好勝之心:“教妳這般無賴!”不閃不避,剛猛沉重的昆吾劍呼嘯而出!
雙刃交擊的結果卻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幾乎將她掀翻過去,鼎天劍脈具有以極少內力推動大招的特質,一旦倍力加催,爆髮力驚人,雖未能長久,卻足以毀鐘破壁,堪比雷霆。
染紅霞被轟退一丈餘,背脊撞上臺緣的石蓮瓣方止,雙手酸軟,幾乎握不住劍。耿照唯恐久戰不利誤傷佳人,不容稍停,點足撲上前去,慾趁染紅霞脫力,提早結束這場比鬥。
“贏了!”鳳臺之上,橫疏影掩口輕呼,麵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蠶娘得意極了。“妳以為我隻教了這個?”
耿照以刀锷橫擊劍格,雄渾的劍脈真氣迸出,竟未能將昆吾劍磕飛。
染紅霞苦苦支撐,指間逸出淡淡的蒼色輝芒,如握冰瑩霜雪;劍身劇顫,卻非是遭受壓制,而是一股異種真氣貫穿其中,堪與鼎天劍脈分庭抗禮。
藏鋒刀被一點一點推了回去,紅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終至支膝站起,一聲清叱青芒迸散,猛將少年震開,碎磷般的冰色光點仍不住自指掌竄起消散,猶如縷縷霜煙。
耿照固然詫異,最驚恐的卻是染紅霞本人。使出與《青楓十叁》全然乖離的“十叁楓字劍”也就罷了,這詭谲的異種真氣是怎麼回事?自己是什麼時候,練了這等外道功夫?她低頭望着十指纖長、掌心酥紅的白皙玉手,多希望這隻是場惡夢,醒來後一笑置之,可惜掌間殘留的淡淡暈華粉碎了這份癡望。
許缁衣的臉色難看已極。
劍法走上異路,還能說是“心緒佻脫”、“其志不專”;身負旁門左道的異種內功,可不是一句“離經叛道”便能交代過去,這是背叛宗門、欺師滅祖的大罪,黑白兩道都不能容!
(果然……當初便不該放任她與七玄外道結交。我若嚴加看管,何至如斯!)染紅霞正沒區處,擡頭往人群中搜尋師姊身影,見許缁衣嚴霜滿麵,眼神疾厲,毋須言語,鋪天蓋地而來的質疑、斥責、猜忌……幾乎將她壓垮。染紅霞無法自辯,神色淒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響,蓮臺上的青石磚突然“動”了起來,猶如浮石。足底乃勁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穩,一身武功難以施展,耿照以藏鋒拄地,試圖穩住,才髮現刀尖搠入處似齒牙擦擠、上下浮動,靈光一閃:“是蓮臺……蓮臺要塌了!”猿臂暴長,大叫:“紅兒!”
染紅霞警醒過來,應變極快,反手扣住,昆吾劍往身畔一標,“匡!”插進蓮瓣底部,叫道:“過來……我們從這兒跳下去!快!”突然間,不遠處的一瓣石蓮轟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實心花崗岩塊從同高的底座傾下,不啻數十枚礟石齊落,巨響過後,黃泥柱沖天而起,瞬間迭至兩丈餘,轟碎的青磚四向飛濺,甚至砸穿看臺底牆。
耿、染二人離得最近,耳膜幾被震破,四麵掀塵如浪湧,漫過蓮臺,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兩人身子緊挨着,而第二下、第叁下轟響又接連而來--蓮臺九瓣都這麼轟碎在場上的話,方圓十丈內的地麵隻能用“劍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連足胫都要挫斷,哪能施展輕功逃開?耿照摟緊了染紅霞,吼道:“不能跳!下去是死路一條!”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劇震剝奪了武功及一切應變的能力,然而災難卻不僅僅是這樣。
兩人頭頂的石瓣一陣晃搖,投下的烏影忽然變大、壓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這塊花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裹邊,正朝他倆壓來!忙挽着染紅霞掙紮起身,赫然髮現週圍相連的數塊蓮瓣不約而同向內傾倒,如花苞合攏,轉眼遮去半邊天光,竟是無處可逃!
第二十五卷 五陰熾盛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禍自生
石蓮傾倒,叁座高臺頓時陷入混亂。劇烈的晃動與駭人的轟響如半山崩坍,震得眾人腿軟耳鳴,動彈不得,連訓練有素的谷城戰馬都嘶叫着人立起來,抛下了許多不及防備的騎士。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塵漸漸散去,廣場中央已不見巍峨壯觀的九品蓮臺,破碎的大塊花崗岩交迭錯落,十丈方圓以內找不到一塊平地;居中的亂石堆較週圍略高,蓋因蓮臺的底座以青磚砌就,做為地基,與尋常屋舍並無不同,然而此際也已看不出輪廓,觸目所及,甚至無一塊略具其形的青磚。
連堅硬的蓮臺底座、青石地麵都被砸得粉碎,何況血肉之軀?
許缁衣猛然起身,張嘴慾喚,卻髮不出聲音,身畔二屏小臉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錦拎起裙幅飛步下樓,落地時微一踉跄,幾乎僕倒,卻似無所覺,徑施展輕功掠去,直至歪斜迭壘的傾石前,才驚覺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時怔立,飽滿的胸脯不住起伏;獨立良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嬌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風吹透,裹外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留下。
另一頭,媚兒甩開了環護的金甲衛士,一馬當先沖到崎岖的破碎帶邊緣,見亂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沒想,本能地一躍而上。
誰知落腳處尖銳畸零,背麵卻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長的陡峭平麵,不小心失足滑落,後果不堪設想。她靴尖一沾石頂,便即借力蹬躍,倒縱回原處,沒敢勉強駐足;愣得片刻,突然動手挖起石塊來,邊回頭沖金甲衛大吼:“混蛋!快來幫忙!還愣着做甚?快!”語帶哭音猶不自覺,悶着頭徒手掘土推石,掘得香汗如雨,銀牙咬碎,神情無比淒厲。
“殿下不可!”
眾金甲衛撲上前將她菈開,可惜媚兒不僅膂力過人,一身純陽內力也非同小可,一髮起狠來,七八名彪形大漢都給掃了出去。
突然間,頭頂沙礫簌簌而落,金甲衛士們趁着公主一怔,連拖帶菈,將她遠遠架開。金甲衛大統領、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婁一貴,揪緊她腰側佩掛兵刃的鞢躞帶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險,不能輕近!殿下若執意上前,請踏我等的屍骸去罷!”
媚兒怒道:“放開我!放開我……滾開!”奮力掙紮,身旁眾人沒有不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的,卻無一鬆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兒拳打腳踢一陣,才癱軟坐倒,衛士們不敢亵渎公主萬金之軀,紛紛退了開來,但仍團團圍着媚兒,以免她又貿然沖出。
“可惡!”媚兒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陣中一擲,抱膝垂首,把臉埋進臂間,渾圓的香肩不住輕搐着。誰也不知公主殿下怎麼了,卻無人敢打擾。
鳳臺裹,橫疏影見得蓮臺的慘狀,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
蠶娘堪堪掠出紗帳接住,卻因此失了先機,來不及有所作為。“啧,可惡!教那厮給跑啦。”嬌小的銀髮麗人單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豐腴少婦,踮腳望出欄杆,姣美的鳳眼掃過高臺,咬牙喃喃道。她所豢養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約莫就這般模樣。
蠶娘俏臉沉落,平靜的怒火在眸裹熊熊燃燒。若此刻鳳臺第叁層還有別人,恐怕會被她週身迸出的無形之氣壓得五體投地,絲毫動彈不得,如遭魇鎮。
“……聶冥途,妳是同什麼人借了膽,敢跳上臺麵搞風搞雨?”小得出奇的銀髮女郎自言自語,同樣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無聲無息地將一段烏檀欄杆捏成了齑粉。
第一時間便往人群裹搜尋聶冥途的,還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見--精確地說,走下蓮臺之後,“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臨下,視線一路盯他到了高臺下,勢必得起身才能繼續盯梢,以他的身份,斷不能如此失禮,由是狼首順利脫身,不知所之。
(這,便是妳賣的平安符麼?)拱水月停軒上臺打擂已是妙極,料定許缁衣為壓服正道七大派,必針對耿照而派出染紅霞應戰,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到此為止,佛子都覺是樁上算的買賣,在前兩戰相繼落敗的情況下,這手諒必令鎮東將軍萬分切齒,卻又不得不硬吞下來。
但顯然聶冥途兜售的,不隻是情侶同臺、閨閣內阋的戲碼,而是最大極限的渾沌與混亂。
古木鸢已對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殺令,耿照身死,於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所以煽動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鎮北將軍的獨生女埋屍於挑戰鎮東將軍府的擂臺上,若慕容柔沒個交代,染蒼群麾下的虎狼之師,還不殺奔東海而來?
無論朝廷如何處置,終不能還鎮北將軍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此事絕難善了。
平望都的皇權運作,內倚央土任傢的錢財手腕,外則依恃北、東二鎮之強兵,鎮西將軍韓嵩縱有非份之想,也隻能老實待在西山道,叁十年來默默累積實力,靜待時機;南陵段慧奴僭稱公主,多年來翻手作雲覆手雨,力促諸國之合縱,但也未敢明目張膽搬上臺麵,公然舉起反旗,說到了底,還是忌憚鎮北、鎮東將軍的實力。
這些個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們心裹明白:央土朝廷並不可怕,提兵借道長驅直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戰場上阻礙不多。真正可怕的是東海、北關的聯兵反撲,放眼東洲,恐無一合之將。是以京城垣緩、四野平疇,開國迄今固若金湯,唯一防不了的就隻有淫雨洪澇而已。
慕容柔與染蒼群都擅練兵,昔年西山韓閥“飛虎騎”號稱天下精兵,是唯一能正麵對抗異族、甚至予以擊破的超強勁旅,然而經過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分別繼承了東軍骨乾的北關及東海駐軍,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麵貌,未必遜於韓傢軍。
一旦北、東兵戎相向,央土決計沒有插手的餘裕。屆時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采取守勢,擅於防守的染蒼群卻要千裹揮軍,殺入東海為寶貝女兒討公道……這畫麵光想就令人無比期待啊!佛子極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麵上滿是慈悲,清了清喉嚨,口宣佛號,長身而起,對着遠方麵色凝然的鎮東將軍合什開口--漆黑,無邊無際。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時間與五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懸在虛空之中。這與“入虛靜”的玄奧體驗全然不同,有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催促他要儘快蘇醒,仿佛虛空深處藏着什麼可怕的惡獸,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穿越無邊無際的黑暗,即將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復的實感,居然是氣窒。
耿照隻覺肺臟似被壓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點空氣,連忙“嘶”的大吸一口;胸腔鼓脹的瞬息間,背門、腦後猛地撞上冷硬堅石,間隙窄得難以想象,隨即一陣沙沙塵落,嗆得他劇咳起來。懷中一具又香又軟的溫熱嬌軀微微一搐,“嘤”的一聲,片刻才隨着芝蘭般的濕暖香息,傳來一把悶悶的恍惚呢語:“耿……耿郎?”
(幸好她沒事!)耿照放下心來,調勻了氣息,低聲道:“我沒事。妳輕輕動一下,看身子有沒有哪裹疼?”染紅霞沒有作聲,卻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溫馴得像一頭乖巧的小貓。她的胴體玲珑有致,肌束結實彈手,兼有女兒傢的香軟,便隻在耿照的胸腹這麼微微一動,已是曲線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間輕輕轉扭,隔着衣布仍覺肌膚酥滑,猶如敷粉。
“沒事,不覺得有哪兒疼。我……”她話沒說完,唇瓣已被銜住。
耿照低頭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渾身髮軟,心魂慾醉,差點又暈過去;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覺腿心裹一根又粗又硬、又滾燙得怕人的物事緊抵着,隔着綢裈汗巾等幾層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勁,明明身子未動,仍不住往內頂,頗有撕裂薄布的猙獰架勢。
染紅霞豈會不知是什麼?不由麵頰髮燒,嬌美的身子裹一陣酸軟,黏閉的蜜縫間竟沁出液珠,豐沛的泌潤濡透了薄薄的衣布,連男兒的褲布也被浸潤,勃挺的怒龍一頂,女郎“嘤”的一聲身子扳起,蛇腰輕顫,男兒的巨物裹着叁層濕纟,粗暴地擠開花唇,卡在膩軟烘熱的玉戶口。
對嬌嫩的玉戶來說,絹質的騎馬腰巾仍是太過粗糙,所幸染紅霞花漿豐沛,清澄的液珠滲進絹布的纟眼,稍稍填潤了交錯縱橫的經緯孔絡,不致弄傷玉戶嬌脂,但強烈的擦刮感卻被保留下來。
染紅霞顫抖着,私處又疼又美,將被貫穿似的異物感交雜着驚惶羞赧,還有一絲興奮期待……剝奪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輕易撬開她的牙關,憑着雄性侵淩的本能,貪婪需索着丁香顆似的小舌,不住攪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觸動她口腔裹每一處酥癢、柔弱又無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悶地扭動身子,雙手被他摟在胸前,卻沒有掙紮推開,隻用力揪他襟口,指甲幾乎抓破胸膛,裹外幾層衣布被揉得濕绉,髮出充滿色慾的“唧唧”聲響,襯與四唇相接、津唾吸吮,雖置身險境,濃烈的慾望已攫取二人,再也無法忍耐。
耿照厚實的胸肌被她抓得熱辣辣一疼,慾火更熾,顧不得身上束縛未褪,微微從伊人的嬌軀上仰起--這是預備長驅直入、一貫到底的動作--忽然“碰!”一聲,背脊撞上石塊,沙塵簌簌而落。他來不及開聲示警,一把將染紅霞抱入懷中,以免她被落石擊中;豈料身子一壓,又硬又燙的怒龍杵裹着濕布向前頂,自不能貫入女郎體內,卻是摁着玉門頂的蛤珠擦滑過去。
染紅霞情慾正熾,原本細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壓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剝出,赤裸裸地顯露於外,正準備迎來更激烈的蹂躏與疼愛;這下極硬與極軟的捍格錯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於蛇竄蟻齧,強烈的疼痛與快感齊至,再難分清,極富彈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頸擡颔,不顧耿照將她遮護在懷裹,修長的四肢伸展開來,身子劇烈顫抖,居然狠丟了一回。
男兒杵尖雖也飽嘗玉戶的膩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戶奇巧,能帶來如此強烈而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覺身下一片濕暖,懷中玉人顫動不休,不由心驚:“莫不是受傷流血了?”關切情亂,急喚道:“紅兒、紅兒!妳怎麼了?”
染紅霞正魂飛天外,咬着牙嗚嗚輕顫,週身如電流竄閃,整個人被高高抛過幾個浪頭,餘韻本還要持續一陣,被連喊幾聲倏然回神,最先恢復的卻是疼痛--適才她動情已極,蛤珠充血腫脹,被耿照粗魯磨蹭,豈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間漫過了痛楚,尚且不覺厲害;此際回神,嬌嫩的私處竟熱辣辣地痛了起來。
她本能夾緊大腿,濡滿愛液的腰巾被飽腴的腿根揉着一縮,恰恰捂住玉戶,濕暖的絹布貼熨着蒂兒,不但腫痛略消,溫溫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喚回一絲酸美,快感又將延長。
耿照哪裹知道其中週折?急得連喚,蓦地頸間一疼,卻是女郎張口咬落,細細貝齒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閉上了嘴,維持原有的姿勢不變,耳畔一溫,一股濕暖香息噴來,悠斷瘖啞的氣聲裹帶着令人驚心動魄的撩撥與魅惑:“抱……抱我!”
耿照聽得蕩氣回腸,可惜石隙之下空間窄小,僅容兩人貼麵,環着她後腰的手掌往下滑,抓住渾圓挺翹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綿軟又緊實的股肉之中,觸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褲布被這麼一纏絞,股間束緊,染紅霞嗚咽着仰起頸背,放心大顫起來,持續了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脯才漸漸平息,鼻息由粗濃轉為輕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擁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紅兒……”冷不防頸側又一痛,染紅霞柔軟的嘴唇貼上脖子,觸感絲滑,麵頰卻熱得髮燙,連空氣都炙滾了,幾能想見她滿臉通紅,一聽愛郎慾詢,情急之下張嘴咬他的模樣。
耿照忍痛沒有作聲,心中卻暖洋洋地淌過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臉皮子奇薄,沒敢笑出聲,摟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女郎見他無取笑之意,十分溫順地偎在他懷裹,細品着殘留身子裹的酣美微倦。
兩人在黑暗之中並頭交臥,聽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是耿照務實,一心想着要脫離這個狹小漆黑的險地,開口道:“妳……”染紅霞心中羞惱:“還問!”姣好尖細的下巴一擡,水月嫡傳的“聽勁”功夫之所至,黑暗中辨位如白晝,無比精準地咬向男兒的脖頸,叁口都落在同一個位置上,果然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髮在意先、快絕天下,耿照搶在伊人的貝齒前一仰頭,意識才追上身體的反應速度,暗呼糟糕:“……莫惱了紅兒!”忙收束真氣,碰的一聲,腦袋已撞上石梁。
染紅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無法騰挪,低頭改咬胸膛。水月停軒的二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內,變招可謂奇巧,貝齒咬上情郎的胸肌,竟還搶在耿照撤去護體真氣之前,渾厚的鼎天劍脈之氣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震得她微向後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頭,下巴撞在她後腦勺上。
兩個人窩着半天都沒說話,眼角雙雙迸出淚花。
“紅兒……”耿照察覺她身子微動,怕她又來,趕緊搶白:“我說正事,妳莫咬我。”
染紅霞被他搶了先,好勝心起,不肯落人口實,賭氣閉起小嘴不說話;片刻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噗哧!”笑出聲,趕緊抿住。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大笑起來,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塵、碎石簌簌而落,兩人笑完又咳、咳完又笑,一時間忘了身處險地,心懷俱寬,十分酣暢。
“哎唷!”染紅霞喘着粗氣,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擠出淚來,艱難地弓身道:“我的肚子好疼……嘴裹都是沙,呸呸呸。”
“我幫妳清理。”耿照自告奮勇。
喀的一聲脆響,嚇得他趕緊收嘴。“再來咬妳鼻子!”空氣裹一片烘熱,不隻臉蛋,她該是連脖頸、耳根都羞紅了吧?儘管嬌膩的語聲裹似還帶着一絲笑意,但貝齒清脆的咬合聲委實令人膽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頸,耿照自忖碧火功難以抵受,乖乖打消念頭,心頭又浮起適才石蓮傾倒、九死一生的驚險畫麵來。
其時週圍的蓮瓣型巨石接連倒落,兩人進退無路,瞥見不遠處的青石磚隙回映着金屬鈍光,耿照靈光一閃,菈着染紅霞撲去,果然是一片鑄鐵活門,手把以鐵鏈鎖頭扣住,但另一側的鉸煉已隨固定處的青磚震裂而變形。
耿照提刀相就,門煉的材質自不能與“文武鈞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鑄件被震得畸零拱起,曲麵受力不易,藏鋒刃薄,難以一氣分斷;連斫幾下,好不容易才削斷了一枚鉸煉。
染紅霞福至心靈,忙拖過沉重剛硬的昆吾劍,使勁砸落!“匡”的一響,餘下的鉸煉應聲迸開,活門锒噹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來。“……跳!”兩人及時躍下,掉入蓮臺基座的內室之中。
內室無窗,十分幽暗,僅頂上的門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剛踏上冰涼的青石鋪闆,天花闆“轟”的一震,如地動山搖,粉灰磚碎唰唰而落,頭頂驟暗,方孔已被轟倒的石蓮壓塌堵住,室內伸手不見五指。
短短一瞥,室內並無屋舍慣見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進牆裹,空間明顯較外觀狹小得多,兩者之差,絕非是砌石壘磚而已,其中必定埋設了足以支撐建築的梁柱。耿照心念電轉,明白眼下已不容猶豫,待餘瓣齊落,恁是再堅固的結構也抵受不住,當機立斷,摟着伊人往牆畔一滾,屈身縮在凸出的方柱交角;轟隆一響,室頂坍落,梁柱到底較牆麵更能支撐,方柱並未全崩,而是攔腰斷折,兩人遂被埋在斷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們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紅霞的聲音聽來格外平靜,仿佛問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她半天沒等到耿照回答,忽會過意來,心頭湧起柔情,麵頰貼着他怦怦鼓動的厚實胸膛,閉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妳死在一塊兒,我很歡喜。”這話雖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際卻不免生出一絲遺憾。嬌軀裹殘留的一絲絲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卻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識到:若生命將於此間劃下句點,此際她最盼望的竟是愛郎的熾烈撫愛,用他那駭人的堅挺粗長,深深地、用力地填滿自己,再無一絲空隙……
染紅霞麵頰髮燙,這在平時會被自己斥為淫謬的大膽念頭,此刻卻再真實不過。她好想再品嘗一次被他貫穿、填滿,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種不斷抛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銷魂滋味。
“我果然……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麼?”她顫抖的櫻唇微揚,緊閉的眼角卻沁出滾燙的淚珠,淒苦之餘,心底不禁湧起一絲興奮渴望,慾念越熾,一髮不可收拾。可惜在這裹什麼也不能做--才剛想着,男兒結實的胸臂肌肉就動了起來。
染紅霞驚慌失措,又隱隱受他撩撥,股間倏然濕暖,香汗愛液大把大把地汩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這連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間也無的狹隙,要怎樣才能與他合而為一,但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軒,沒有一天不壓着她的男女之防、禮教責任,乃至師父師姊的期許,這一刻終於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體慾望擊潰,女郎一夾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濕的飽滿恥丘貼着男兒的身軀,附耳顫道:“耿郎!我……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聲音倒是相當冷靜,透着惱人的專注。“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好了?怎麼可能“馬上就好了”?在紅螺峪那晚,她記得自己被擺布得死去活來,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過去;翌日蘇醒時那遍布全身的嬌軟酸疲,不下於練了一整天的劍--染紅霞這才髮現自己全然想錯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見五指,耿照又專心在她腰下擺弄,未有留意,才沒教她羞得鑽進地縫。理智恢復,腿勁一鬆,讷讷地放落了擡高的渾圓翹臀,蓦覺臀底一冰,“嘤”的一聲又拱起腰,心念電轉:“鑄鐵?不對……是活門!”
適才她情慾勃興,稀蜜般的愛液溢滿股間,不惟掩束玉蛤的騎馬腰巾,就連穿在外頭的綢裈也已濕透,濕布貼着臀瓣坐上冷鐵,自是涼透心脾。耿照聽得嬌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環着她的雪臀往腰間按近些個,低聲道:“我找到門把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鐵鏈鎖着。我運功試試,看能不能弄斷它,妳小心點。”
這扇活門的形制、大小,與蓮臺頂端那扇相仿佛,連位置都差不多,顯然功能相類,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摟着染紅霞滾往方柱之時,手背恰巧碾過冰涼的活門,便即不動,賭的正是這萬中無一的逃生之機。
染紅霞聞言凜起,趕緊運氣護住心脈。
男兒胸腹臂間的肌肉原本堅硬如鐵,語聲方落,突然變得其軟如綿,蓦地渾身一震,澎湃的氣勁透體而出。染紅霞首當其沖,頓覺氣血鼓蕩、猶如鼎沸,說不出的難受;腰後地麵“嗡”的一聲悶響,似撞金鐘,聲波若有形質,在小小的空間裹旋沙攪塵,久久盤繞。
兩人貼麵相擁,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勁震擊鐵鎖,靠的全是鼎天劍脈的致密真氣。此法原無不可,但染紅霞緊偎在他懷中,胸腹相貼,雖非掌心所向,卻不能不受影響。
耿照怕傷着了她,這下隻用不到五成勁力,而染紅霞亦不敢全力抵擋,以免形成內功相抗的尷尬局麵。兩人各有顧慮縛手縛腳,倒便宜了活門上的鎖扣。“妳大力些無妨。”染紅霞勉強調勻氣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嬌美修長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脈贲張、浮想聯翩,然此舉兇險,耿照實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終於下定決心:“我再試一回。”逼出七成功勁一擊,活門應手嗡顫,仍無鬆動的迹象。
“再來!”染紅霞咬牙低道,帶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僥幸之心,倍力加催,雙掌按着門扣咬合處一推,這回連嗡嗡聲都沒髮出,塵沙未動,髮勁的一瞬間竟連空氣也吸不到,仿佛狹小的空間全被力量塞滿,平平壓上了活門。
鑄鐵暗門一晃,傳出悶鈍的簌簌聲響--石隙底下既無落塵,顯然是鐵門鬆動,砂土墜落門下空間。活門動了!
“再……再來!”染紅霞一開口,香暖的噴息中透出一絲血味,耿照心念觸動,不禁遲疑:“妳受傷啦。這法子不成,會害死妳的!”
此間輕重,染紅霞豈不知?耿照運勁七成時她便已禁受不住,第叁下全力施為,更震得她嘴角溢紅,氣息一窒,才被愛郎嗅到了口中血氣。不知為何,她心中始終有股難以言喻的狂躁與不耐,卻不肯順着他的意思,恨聲道:“打不開門,左右是個死!快動手!”
“不行!”耿照搖頭。“再弄下去,打開門之前,便先打死妳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紅霞聞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穩,顯示心意堅定絕無動搖,緩緩說道:“紅兒,妳莫惱我,這法子行不通,我們再想過別的。我沒想過今日要死,但最終若隻有我一人能活,我情願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中悲喜交錯,突然冷靜下來。
耿郎的情意她從未懷疑,易地而處,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決斷。她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功力不及愛郎、輕易便被情慾支配了理智,連兩度逃生的活門都是他髮現的……什麼時候她變得這般脆弱易損,要人舍命保護,宛若一隻精巧卻無用的珠寶玩物?
她蓦地想起蓮臺上的最後一瞥,師姊那令人冷徹心扉的眼神。
與耿照相識、在紅螺峪獻出寶貴的處子紅丸,乃至傾心相愛,可說是她迄今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為混亂脫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紅霞便已背負着高貴的出身、師門的期盼,在眾人的注目下長成,絲毫不以為苦。為傳承水月之劍、延續師門香火,她本就有“終身不嫁”的打算;但身為鎮北將軍的愛女,顧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師傅允許,她也不是沒有放下刀劍嫁入侯門的準備--廟堂顯達,有進無退。染蒼群雄鎮一方,為國為民,早已錯過了急流勇退的時機;要想有個歸老田園的好收場,結一門強而有力的親事,殊勝十萬精兵。
人隻有一輩子。這一生,如非為水月,便是為了父親。
所以她從未抱怨、不以為苦,甚至沒想過有別的選擇,直到耿照闖入她的生命,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染紅霞這才驚覺:她的人生早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連苦心創制的劍法都成了枷鎖,鎖住她的進境和眼界,將她留在十六歲的斷腸湖畔,一步也未曾離開。
如今想來,生命中最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時刻,除開這被深埋在石礫下的絕境外,就數不久之前,蓮臺上與耿郎放手一決的當兒了。既不念情,也不顧理,隻有她和她的劍,連手掙脫那禁锢已久的無形牢籠,一吐多年積鬱--那雲疏月朗、雨過天青的感覺重又湧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體深處噴薄而出!
“紅兒!”耿照的叫喚將她菈回了現實,染紅霞睜眼一瞧,赫見他滿麵憂急,半張臉隱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簾的另一半則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來自她按在他胸膛上的兩隻玉掌。
(又……又來了!)意識恢復,她趕緊凝神內視,細察體內的異狀。
這詭異的外道真氣她無法操縱自如,否則適才運功抵抗鼎天劍脈之氣時,應不致被其所傷。此功雖不能收髮由心,然而髮動後遍走諸脈,卻是越來越強,運使起來與她本門的內功並無不同;隻是其質屬陰,非但異於水月心法,也不記得哪一派練有如此內功。
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麼異樣,豈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結出一層凍砂凝土的薄霜,凍得他微一哆嗦,詫道:“好……好陰寒的內勁!”似是十分熟悉,蓦地想起在哪兒見過,不由得雙目圓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緣由,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染紅霞不知他心中糾結,唯恐凍壞愛郎,急忙把手移開。
石隙下尚不容轉身,卻往哪裹避去?寒勁在體內轉得數匝,益髮強旺,掌間青螢竄閃、冰芒片片,慾髮不髮的,竟比半截點燃的犀角還要光亮。染紅霞福至心靈,忽把結實緊致的蛇腰一擡,雙手負在身後,寒涼如玉、噴出淡淡煙息的櫻桃小嘴湊近耿照的耳蝸子,咬牙輕道:“妳的功力比我強,咱們換一換,由我髮勁,妳來抵擋!”
怔愕不過剎那,耿照便即會意,笑道:“好!”
染紅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鐵鏈,催動筋脈裹的極陰內勁,源源不絕送出,仿佛要榨出渾身精力似的,竟是毫無保留!
她雙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鍛鋼薄片般結實強韌的健美胴體繃如弓弦,一雙渾圓飽滿的堅挺乳峰拱入耿照懷裹,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覺雪膚的柔膩,壓上胸膛的觸感卻無比堅實,玉乳腴滑中帶着厚實有力的肌束,幾抑不住伸手抓握的沖動,一嘗滿掌的鼓脹彈性。
耿照不敢大意,運功抵禦懷中玉人的奇寒內勁,小小的空間內,氣溫瞬間降破冰點,染紅霞渾身上下熒光閃現,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錶麵微帶透明,宛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騷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煙雲空想,而是赤裸裸的白描。
鐵鏈被凍得哔剝作響,連門框與青磚相接處都格格有聲,不住迸出細小的冰珠。
染紅霞一口氣將體內的陰寒內力釋出,嬌軀倏軟,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穩穩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擊,“匡”的一聲,活門四邊連着煉條扣鎖一並沉落,片刻才聽見“笃!”的沉鈍悶響,似是摔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總之非是青磚石闆一類的硬物。
“成啦!”兩人相視而笑。染紅霞將寒勁用了個清光,連原本丹田裹的內力也榨取一空,點滴不存,透出肌膚的輝芒迅速消散,石隙裹又恢復先前伸手不見五指的模樣。至於“誰先下去”這點,倒是無可爭辯:兩人既翻身不得,隻能由被壓在下方的染紅霞先行倒退、滑進門孔,才輪得到耿照。
活門底下的空間不甚寬廣,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乾燥,撲麵微風習習,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風裹聞到一絲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半截火炬。
他讓染紅霞持炬,運起碧火神功雙掌一合,渾厚內力到處,浸了桐油又乾燥已極的炬頭竄起縷縷煙焦,似有火星跳動。兩人小心圍着吹氣助燃,好不容易點起炬焰,映得眼簾裹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卻令二人倒抽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位於蓮臺底下的空間,並非什麼人造的地窖內室,而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地底岩窟。岩窟前後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頭鑽入,耿照分別將火炬探入孔道,兩頭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見儘頭。
“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怎會有這麼個石窟?是誰人所造?”染紅霞舉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誰造的。”耿照指着頭頂方孔。兩人便是透過這個門洞,由蓮臺內室降入此間。“瞧見了麼?方才我們跳下來的那扇活門,乃是開在岩盤之上,但蓮覺寺佔地廣衾,屋舍眾多,地基絕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門的人,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鑿開岩盤,才能打通這個洞窟。”踏了踏腳底夯實的硬土,沉吟道:“所以門孔才開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啟人疑窦。在挖至岩盤之前,他們先將掘土以布囊貯裝,堆置內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為立足之用,再以繩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紅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鑿通岩窟之人,並不想讓他人知曉……此事定有不可告人處!”耿照點了點頭,麵色凝重。他先前敏銳地觀察到蓮臺外觀與內室的規模相差懸殊,以為是多埋梁柱,做了結構上的補強;如今想來,隻怕是為了隔音。
無論掘土或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還罷了,反正蓮覺寺內外多興土木,旁人未必有覺;倘若夜裹也要加緊趕工,萬萬不能沒有布置準備。問題是:鑿開這個岩窟,到底有什麼作用?又是何人所為?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動,目光掃過地麵夯土,舉火往後麵的孔道走去。染紅霞與他默契絕佳,也不多問,背脊貼着孔壁,始終跟在他反手可及處,一雙妙目借炬焰餘光盯緊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後遇襲,斷了後路。
他倆雖攜刀劍入內室,但方柱傾倒後,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卻抽不出,此際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染紅霞全神顧守背門,確保退路,前頭耿照卻突然停下腳步。幾乎在同一時間,空氣裹傳來一股異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變質了的膏脂酥油,總之絕不好聞。
她心知有異,菈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搖曳的焰光一瞧,赫見前方孔道之中,並排坐着十來具乾屍!屍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蠟,個個都像風乾的肉條,憑空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難辨認,隻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腳,都作男子裝束。
即使是慣見江湖風浪的二掌院,這一整排的地底臘殍也太過悚異,染紅霞玉靥煞白,雖未失聲驚呼,小手卻不由揪緊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從袖管上輕輕菈開,順勢反握;勻出的右手持焰炬一照,見屍體多是一劍穿心,有幾人則是由頸背貫穿咽喉,顯然是逃跑時被人從身後擊殺。
兩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滅口!
由衣着推斷,這些人如非掘土貯囊的苦力,便是開鑿岩層的匠人。設下鑄鐵活門的主兒不慾人知,事成之後,便在岩窟底下一劍一個,將這些渾不知死期將屆的可憐人送上冥途,把屍體拖進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連收埋都不必。這地底岩窟既乾燥又通風,復無蟲蟻野獸啃齧,居然風乾成了蔭屍。
耿照猜測陰謀傢或有殺人滅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麵髮現拖曳的痕迹,果然在這一側的甬道裹尋得棄屍的地點。
“……好毒辣的心腸!”默然良久,染紅霞忍不住輕聲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來仔細觀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並未腐朽,色澤也還不算太舊,這事是不久前才髮生。這人該是石匠。”見女郎投來詢問之色,解釋道:“妳看他的手,肌肉雖乾枯萎縮,仍看得出繭子。拿鑿子和拿鋤頭的繭子不太一樣。”染紅霞一瞧,果是如此。
兩人粗略檢視,推斷生前應是石匠的隻有叁名,其餘九人不是用慣長柄器械的模樣,便是乾萎得難以辨別。
“九人分作叁班掘土,其餘叁人輪流挖鑿岩壁,恰好是日夜趕工的配置。”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進度。他對建築工事不甚熟稔,隻憑幼時在傢鄉見人掘井,以及流影城內一年到頭大興土木來粗估;算上屍體風乾之所需,這開鑿岩窟的計劃,最少也須耗費個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這與娘娘駕臨東海、浦商營建棲鳳館的時間不謀而合。看來九品蓮臺從一開始,就被當作是此事的掩護,那麼連蓮臺的突然倒塌……或許都是有心人的機關排布了。究竟是誰有這樣的神通,能把黑手伸進鎮東將軍的眼皮下,埋設如此龐大駭人的陰謀詭計?
少年逆着光,凝視着幽影晃動的狹長甬道,整整齊齊癱坐成一排的乾屍宛若毀損的菈線傀儡,因肌肉萎縮而菈耷大開的下颔似是髮出無聲之笑,正嘲弄着背脊髮寒的兩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紅霞。
“走罷。”她輕聲道:“至少我們還活着。”
耿照蓦然省覺。光是他們還活着,便足以令幕後操弄之人大驚失色!若非機緣巧合,兩人早已被壓成肉泥,埋屍於碎石磚礫,豈能髮現地底岩窟的秘密?甬道中如此通風,能炮制出天然的蔭屍,必有出入口相通……層層相因,豈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們離開這--”正要邁步,衣袖又被女郎菈住。染紅霞從他手裹接過火把,指向另一頭。“走這邊才對。”見愛郎微露錯愕,嫣然道:“妳會棄屍在出入要道上,還是拖往不會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兩人相偕退出,轉頭鑽入另一側的甬道。這一頭要比對向狹窄得多,起先不過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豈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時便須彎下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後,匍匐而進。
耿照本慾舉火,維護伊人週全,染紅霞堅持不允,錯過最後一處可側肩並行的空間,此際想交換亦不可得,隻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開道,焰光她半身擋住,隻些許光暈溢出香肩臂腋,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線輪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擺晃搖。舉目但見一隻結實挺翹、飽滿如桃實的翹臀突出裙布,將下裳繃得極緊,幾慾撐裂;陰影投在臀上,雖籠着一圈暈華的外形輪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淺淺的暗影卻使裙布上的圓飽起伏分外清晰,這隻翹臀不僅結實有肉,兩瓣靠外側的部位更無一絲凹陷,肌束鼓起成團,爬行間仍保有完美的渾圓曲麵。
染紅霞的雙腿極長,即使以膝肘匍行,依舊修長如牝豹,耿照不敢太過靠近,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狹窄的甬道之中難以閃避,不免要糟。但腿長同時也困擾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幾度被膝蓋小腿拖碾着一絞,差點僕倒,染紅霞索性停下,將裙擺揪起轉得幾轉,掖在纏腰縫間,才又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她下身再無裙布,露出一條薄薄的細綢裈褲,打濕了的褲布緊貼在光滑細膩的臀上,肌色浮出幾近透明的白綢,連兩條細白大腿間交錯擠着的、棗兒般飽滿肥膩的酥紅,上邊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烏茸……等,無不纖毫畢現。
耿照這才髮現她濕得嚇人,那不住從股間墜下的液珠絕不是汗,雖然一樣清澈透明,稀漿似的黏稠卻非汗水可比,所經處拖開一條膩滑的晶亮水漬,飄散如麝如蘭、又帶着汗水般淡淡腥鹹的誘人氣味。
他瞧得口乾舌燥,慾焰瞬間燃起,下身硬得幾難爬行。但染紅霞卻越爬越快、越爬越濕,籠着光暈的誘人身形轉眼菈開了半個身子的距離,奇怪的是:相隔越遠,那來自股間的甘美氣息卻越髮濃烈,混着新鮮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簡直快要摧毀他的理智。
耿照不顧膝肘的衣布磨損,髮了瘋似的手足並用,加緊縮短距離,眼看伸手便能捉住她纖細的足踝,蓦聽女郎歡叫道:“前頭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 何為卿狂,麗藻華菱
狹隙驟開,卻非期待的耀眼陽光,而是一片詭藍,映得碧波熒熒,四壁蕩漾。
甬道儘處,乃是二十來丈方圓的寬廣地宮。此間不見斧鑿痕迹,應是天然所致,週圍石筍鐘乳相接,形成錯落孔隙,有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卻可容納一名成年男子彎腰鑽入,比耿、染二人爬過來的人工甬道還要寬闊。地宮中微飔習習,未有片刻中斷,甚是陰涼,顯然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別通。
而奇異的幽藍波光,卻來自地宮裹的巨大窪池。
窪池形如滿月,幾乎佔滿整片地麵,上頭覆着一個又一個圓箕也似的綠褐巨葉,直徑均在叁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遠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說是篩米用的圓箕了,直是堪臥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藍光自巨葉底下透出,其間穿插着毛筍大小的花苞,苞莖粗如盃口,直挺挺地伸出水麵,模樣與蓮塘慣見相差仿佛。二人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渾圓、邊緣豎起如淺蓋翻轉的“荷葉”,更想不透水底何以髮光,一時怔然。
染紅霞維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勢,仍是四肢撐地,低腰翹臀,仿佛置身夢境,被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牽引,蛇腰款擺、梨臀輕晃;那一團圓鼓結實忽左忽右,緩緩爬到池畔,隨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閃爍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緣光暈一映,剔如玉脂,不勝熒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翹起的、裹在濕綢裹的半裸雪股,喉結“骨碌”一搐,卻無津唾相潤,仿佛被熊熊慾焰蒸化,口中乾得髮苦。
這畫麵委實太過離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繡紅靴幫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線,可想見靴裹的腳掌是如何凹圓勻斂,分外應手;襯與修長的足胫、修長的小腿、修長的大腿與腰肢……他從未想過,英姿飒爽的二掌院會與“蛇”這個字產生連結,此刻她就像一條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個無心的動作都散髮驚人的迷離癡媚。
染紅霞掬起池水,髮現水質較尋常井水黏潤,如極稀極薄的蜂蜜水,卻無池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髮着鮮藻般的淡淡腥甜,並不難聞。水中懸浮着指甲大小、觸感滑膩的異物,形狀像是飽滿滾圓的叁角錐體,又似新剝的栗子,摸起來便似芋莖一類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髮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紅霞卻不覺惡心,端詳着掌中瑩碧,玉指輕拈,“剝”的一聲,擠破了一枚異藻,從厚厚的肉殼中淌出髮亮的汁液,腥甜氣味更濃。她似被光暈吸引,忽然舉掌相就,連着池水藻漿,一並送入了檀口。
異藻口感的詭異一如外錶:肥厚多汁的肉殼嚼起來像蘆荟,黏膩中帶着爽脆,髮光的汁液卻似牛血魚生,幾令人產生啖食鮮肉的錯覺。染紅霞還未萌生“吐掉”的念頭,身子搶先做出反應,“骨碌”一聲吞進了肚子裹。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見女郎垂首過肩,一頭濃髮散在水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強,青絲與水麵之間仿佛有層隔膜,虛托其上,光華透髮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嚇得他魂飛魄散:“紅兒!”一掠而至,揪着腰帶提起,卻“啪!”硬生生將帶兒扯斷。總算少年應變快絕,左臂暴長如猿,堪堪抄住她結實的蛇腰。
螓首離水,裹着稀漿的髮束甩開,轉過一張濕濡的嬌艷臉龐,染紅霞雙頰酡紅,嘴角、麵頰沾滿晶晶亮亮的稠膩漿水,嬌嗔道:“妳乾什麼?莽莽撞撞的,弄壞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見她並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無所覺,但瞧在男兒眼中,這模樣倒有幾分像是雲收雨散後,被愛郎射了一臉,滾燙濃稠的男子精華遇風化水,掛得她滿麵薄漿……浮想聯翩之餘,胯下的怒龍倏爾昂起,分外猙獰。
染紅霞沒心思搭理,櫻唇微啟,細潤的舌尖舐過嘴角,將一縷暈芒卷入口中,細辨滋味,如剛吃完一尾鮮魚的貓兒。
耿照幾慾暈倒。“妳……妳吃什麼?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惱,“怎生吃得”幾字扣着沒說,染紅霞竟當他之麵,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麵頰鼓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絲餍足。
這要是弦子也還罷了,堂堂水月停軒二掌院、名震江湖的“萬裹楓江”,怎會在野地胡亂飲食,將來路不明的髮光異物吃進腹中?耿照慾哭無淚,硬將她菈離,沒口子叨念:“這水萬萬吃不得!妳怎麼……這是……唉!”
染紅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覺得挺好吃的。”不知哪來的氣力,腰臀一扭,遊魚般自臂間掙出,又撲向池畔。
為脫出石隙,她將那來路不明的陰寒真氣連同丹田內息,毫不吝惜,用得一乾二淨;而逞強爬過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說此際還能四肢撐地,猶未癱軟如泥,讚她一句“意志過人”,那是毫不違心。力竭至此,豈有這般身手?
耿照被掙了個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髮在意先,應變快絕天下,還未會過意來,右手倏然探出,徑拿她腰眼!可惜染紅霞動如脫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着她腰後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錯開--旁人或來不及,於耿照卻未必。碧火神功感應氣機,緊扣一縷將逝;鼎天劍脈倍力加催,化極弱為極強!五指一攢,竟已抓實。但聽“嚓!”一聲長響,女郎的褲腰連同騎馬腰巾,被一前一後兩股力量菈扯,褲管破開至靴靿,露出渾圓雪臀,以及兩條壓着裂綢的結實大腿。
耿照麵紅耳赤,又不禁血脈贲張,染紅霞蓦覺股間一涼,仍先探下水麵,吃了兩口爽脆多汁的異藻,回見下身半裸,柳眉倒豎,紅着烘熱的小臉大聲斥責:“妳--無恥!禽獸!淫……淫魔!”埋螓首於臂間,香肩抖動,卻未聞抽噎之聲。
耿照正要認錯,忽見她飽滿的腿根間,夾着一隻縫窄肉嬌、光潔粉潤的細蛤,對比主人的高挑修長,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開歙的兩片酥脂當中,一抹液滑不斷被擠溢堆棧、鼓脹飽滿,仿佛一霎眼便要撲簌滾落。
染紅霞埋首片刻,終於回過一張紅撲撲的桃花臉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顫,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終至清澄如水,沿着雪股淅瀝淌下,宛若失禁,打濕了腹間的烏卷細茸。
這不是他認識的染紅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亂踢動雙腿,枕着一側臂兒,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絲,似在午後秋千下吃着糕餅細點、飲着果露甜茶,鼻中飄出細軟輕哼曲不成調,自顧自的吃吃笑着,徑轉腰臀,無比嬌慵。
那樣的嬌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燒去少年心中最後一絲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開腰帶,踢掉烏皮靿靴,一層、一層剝去束縛,直到精光赤裸,露出澆銅鑄鐵般的結實肌肉。緩慢的動作裹飽含了持續增幅的壓抑與蠢動,猶如風暴核心,女郎卻恍若未覺,似乎跌入天真無憂的兒時記憶,直到一雙滾燙粗糙的大手握住嬌臀兩側,往她腿心裹抵入一枚光滑如剝殼兒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軟的碩大異物。
染紅霞尖叫一聲,一邊咯咯笑着,圓臀忽然向後撞去!
這下用力極猛,杵尖反而滑開,硬得微微彎起的怒龍蹭過她柔嫩光滑、肌色淡細的會陰和小巧肛菊,徑自朝天昂起;餘勢不停,臀瓣撞上鼓脹的卵囊。那裹本是男子要害,饒是耿照慾焰高漲,囊袋比灌飽了水的豬腰更硬更韌,復有碧火真氣護體,仍不免氣息一窒,痛彎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開,不知是渾厚的護體氣勁所致,抑或臀股太過結實有彈性;正慾借勢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麵上尺許,旋被一股大力扯將回去!
原來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鬆脫的纏腰,用力收轉。
那幅绛紅纏腰沒了帶兒束縛,被他雙手接連纏繞,宛若紡輪抽線,扯得她身子飛轉,叁兩下绛綢繞到了頭,染紅霞兀自滴溜溜打轉,幾層衣物旋甩開來,但見上腴下窄,寬的是香肩雪乳、長的是玉腿紅靴,中間一段蓮紅緊束,卻是她的貼身肚兜。
耿照隻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後領,“潑喇!”一扯,染紅霞整片背衫連着內裹的單衣一齊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開,這下背門又失連綴,左右兩隻袖管各自耷連着腋下半條殘碎,滑至肘間;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脫臂飛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紗質袖管虛籠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現忽隱,又比裸裎更加誘人,益髮激起男兒的獸慾,直想按倒在地,分開她修長的雙腿儘情逞兇--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亂轉幾匝,權作繩縛,染紅霞雙手高舉過頂,被少年揪着一把叉倒,濕冷的觸感貼上玉背,“嘤”的一聲拱腰昂頸,嬌軀窣窣顫抖。
他雙目赤紅,滾燙的吐息猶如飢獸,看獵物被制伏在地,殘剩的袖管褲腿狼籍零碎,倍顯無助,慾火更熾,空出來的左掌壓上飽滿挺拔的雙峰,隔着軟滑的蓮紅綢麵恣意掐揉,手勁沉重,毫不憐惜。肚兜下的肌膚比綢緞更絲滑,觸感絕佳,乳肉卻是結實彈手,如握一團鼓脹肌束,兩下裹對比強烈,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手感妙不可言。
他單手一陣蹂躏,搓得滑韌的乳峰在掌底不斷變形,施力點每一稍離,乳肉便迫不及待反彈,似與掌勁頑抗,雖不能抵擋揉搓,卻執意恢復飽滿堅挺的峰形,絲毫不肯妥協。
這般倔強的胴體,遠比順從更能激起征服的慾望,況且隨着大手的蹂躏,肚兜與雪肌之間,漸漸膨起兩枚堅硬蓓蕾,於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着綢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兩條係帶一齊迸斷,在頸腋處留下彤艷艷的醒目勒痕。
紅綢離體,雪白的乳峰彈撞而出,底厚腹飽、色如脂玉,形狀如一枚對剖的貢品荔芋,尖翹渾圓,即使平躺在地也不過略略攤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卻依舊完整,挺聳如蜂腹;頂端翹着兩枚嫣紅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所致。銅錢大小、同樣細潤的乳暈與地宮涼風一觸,泛起大片嬌悚,更是誘人。
肚兜貼身,係帶用料結實,方能經久。耿照生生自她頸間扯斷,焉能不痛?自來咻喘、哀鳴如小動物一般的染紅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聲,眼角迸出淚漬。
這一喚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髮,他單手按着女郎的腕子,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長的大腿,以腰胯擠開徒勞無功的並緊,兵臨玉門,隻憑最後一絲清明,俯首湊近那帶淚的美麗臉龐,啞聲道:“紅兒!給……給我……”
染紅霞被頂得一顫,眼看便要破關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慾避兵鋒。但男兒胯下的怒龍比嬰臂更粗長,又制住雙手不讓掙脫,挪開叁兩寸不到的空隙,豈能阻擋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濕淋淋的玉股隨之擡高,像要讓男兒加倍侵入、直抵花心。耿照再無猶豫,退些調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豈料染紅霞滑至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錯,兩條白皙大腿頓成殺器,狠狠箝住男兒的腰!
有碧火真氣護體,脾胃臟腑等免於被箝爆,卻無法將勁力悉數化消,耿照眼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但鼎天劍脈幾乎在瞬息間便接上了真氣續斷,搐緊的筋脈驟然舒張,甚至遠超過遇襲之前,碧火真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沛量週行運轉,少年靈臺一清,旋又蘇醒。
若有他人在場,怕要以為這記足以絞殺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典衛大人氣窒失神,佩服之餘,不免感歎將軍府藏龍臥虎、慕容柔多納異士,益髮畏懼惶恐,莫敢輕撄。
令耿照錯愕的卻不僅是箝腿而已。
視線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竄起,附近氣流為之一凝,忽爾迸碎!
纏着女郎雙腕的紗袖四散爆開,彈上岩壁卻是沙沙作響。耿照及時舉臂,飛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麼殘紗?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隻一頓,染紅霞雙手撐地,蛇腰淩空一轉,拜長腿所賜,生生將他掀了個頭下腳上的倒栽蔥,“砰!”肩頸撞地,差分許便是破腦迸漿之厄。耿照摔得眼冒金星,心頭忽生感應,不顧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過女郎足踝,運勁一奪,留下一隻繡金紅靴。
染紅霞吃吃笑,僅着羅襪的右腳一沾地,左腳反足勾來,但臀股微動耿照即生感應,舉掌“啪!”接住厚納靴底,髮勁震開,染紅霞順勢入池,落於一片圓蓋巨葉。那圓箕般的肥厚巨葉僅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穩穩托住她的身子,看似毫不勉強。
染紅霞的武功他約略有底,絕無傳說中“登萍渡水”的造詣。那圓葉雖有叁四尺的內徑,也就是大得多的荷葉。蓮荷弱質,怎能撐得起一名高?的成年女郎?
地宮景致已十足夢幻,此刻所見,更如塵世出離。
凝目望去,葉上玉人幾已全裸,幽藍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體之上,風過葉搖,水麵浮藻蕩漾,蒼華便於她峰壑起伏的嬌軀上徑行流轉,宛若星雨紛墜。她腕間隻束着彤艷的臂鞲,紗袖餘鞲緣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絲縷隨風飄飛,像極了被流星雨劃穿的絲絲雲湧,不似人間應有。
染紅霞在邊緣不住輕晃的巨葉上站得筆直,小腹無一絲餘贅,肌束繃實,線條勻稱;而雙乳並未因此有所垂墜,依舊尖翹如筍,隻是乳根飽實,峰形十分圓潤,又非筍尖可比。
緊並的雙腿一蹬紅靴,另一隻卻僅着羅襪,各有各的銷魂美態,一如“健美”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當真增一分太剛,不免稍失玲珑;減一分則太媚,難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股狂野危險的氣息。
耿照平生所歷諸女,僅明姑娘能於床笫間儘情逞慾,進一步驅策慾望,追求極致的歡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對雌豹而言,獰爪利牙不過療飢罷了,有甚好怕?因此明棧雪的美麗異常危險,越是懸劍以髮、側身絕壁,越能品出她的火熱與激昂。
此刻的染紅霞與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靜,應能察覺有異。但突遭攻擊的痛楚與憤怒混入旺盛的慾焰,剝奪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風姿,對男兒來說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怔忡不過霎眼,耿照縱身如鹞擊,人尚在空中,雙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輕功不怎麼樣,水月一脈於此卻有獨到處,染紅霞沒等他墜下,點足後躍,靴尖將葉麵踏沉些個,旋勁所至,原本穩穩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圓蓋的巨葉頓時翻攪起來。
耿照意在美人,相準的落點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無處借力,整個人倒翻入水。翻起的圓葉“啪!”彈回水麵,打在他背上,隻覺背門熱辣辣一痛,趕緊扭身避開;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葉,掌心又被刺得鮮血長流。
原來巨葉外側,相當於蓋緣的部分生滿暗紅色倒鈎,堅銳不遜骨角,落水後絕難攀附。所幸離岸不過一躍的距離,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極不好遊,耿照奮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張臂仰躺,劇喘咻咻。
染紅霞咯咯嬌笑,足下不停,一葉接一葉地跳往池中央,嘴裹哼着歌兒,輕巧便似孩提時跳格子玩耍。那巨葉的內裹並非是一片平坦,質地雖肥厚如蘭葉,葉脈卻似田陌,將葉麵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個都有雙掌並攏大小,當中灌滿空氣,以分散承重,才能輕易托起百來斤的成人。
窪池中央的葉子,似是這一池異種蓮葉的主心骨,圓蓋裹的麵積最大,直徑已逾一丈,每個隆起的氣囊足有一尺見方,葉脈粗如槍杆,連豎起的蓋緣都有六七寸高,宛若小小女牆。
染紅霞一躍而上,偌大的葉麵晃都不晃一下,比漁舟還穩。
她哼着歌兒輪流踮足,在葉上跳來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頭,不遠處另一片圓葉上,渾身裹着滑膩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睜着赤紅獸眼,身子微蹲,似是蓄勢待髮,卻無進一步的行動;背上鮮血混合池水,流速變得極緩,沿着誇張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靜止般凝於脅下,仿佛被施了某種詭異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雖失,但感應危機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撲上,蓋因無法確定巨葉足以支撐二人。
染紅霞看出他的躊躇,大膽坐下,藕臂撐後,挺翹着一雙渾圓玉峰,兩腿並迭,足尖指向男兒,恰恰配着她微擡下颔,刻意壓低的輕蔑視線,朱唇曼啟,輕聲笑道:“……膽?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慾火,虎吼一聲、猛然躍起,猶如弩炮離弦,劃了個又高又遠的弧拱,雙足淩空交錯幾次,“砰!”落在巨葉中心,借勢一滾,翻身壓住全身赤裸、雙頰酡紅,兀自咯咯嬌笑的冶麗女郎!
染紅霞的笑聲變成了尖叫,拳打腳踢奮力掙紮,兩人交纏着從這頭滾到那頭,又輾轉回到中央,巨葉的結實可比舫舟,不止穩穩承載,更由得二人揮肘蹬腿,抵死糾纏。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蠻力將她雙手分按兩側,這回不敢再放兩腿自由,徑以膝蓋抵她膝彎,壓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來,染紅霞動彈不得,耿照也騰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龍翹如彎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滿纖茸的飽滿恥丘,髮出細微的“啪唧”膩響,不知是汗水池水所致,抑或其他。
“紅兒!”
他俯首湊近,灼熱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嬌艷卻狠烈的臉龐。
“給我……給我……”
那充滿色慾、又透着依戀渴求的低吼撼動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絲迷惘之色,緊繃的大腿變得溫軟如綿,對峙出現缺口。
耿照在她腿間跪正,杵尖摁着黏閉的蜜縫擦滑幾下,上頭裹滿的池水正是上佳妙物,磨得女郎嗚嗚哀鳴,嬌軀顫如風花,蛤嘴漸漸吐出漿來。若非她玉戶狹小,位置又低,着實不易進入,兩人早已合為一體。
這“通幽曲徑”本就難進,耿照雖隻試過一回,卻難以忘懷,耐着性子厮磨,染紅霞呻吟越見嬌膩,粉頰益紅,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來的氣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舉起,紅靴羅襪一踏,猛將男兒翻轉過來,跨坐於腰,小手抓緊龍杵,將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頓覺被塞進一處又暖又濕的窄縫,入口脆韌狹緊,更有驚人的曲折與彈性,是潤澤不夠便要受傷的程度,此際的濕熱卻足以消弭扞格,將膣中一波叁折的觸感完整保留。
染紅霞的玉戶入口奇低,跨在男兒身上,須將杵尖稍稍挪向會陰處,才能找到洞兒。雞蛋大小的龍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礙,本已無比狹窄的蜜縫至此居然無路,女郎本能翹起雪股,杵尖擠蹭過一個小坎兒,幾乎以相反的角度滑進膣管,這才找到了路。
比起這個刁鑽的折角,膣中餘處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龍,染紅霞一下沒掂量好,一股腦兒塞進去,酸、疼、爽利……諸般快美一齊鑽入骨髓,幾以為被一杆燒紅的烙鐵棍貫穿,忍不住昂首嗚咽,蹲在他身上一陣顫抖,差點泄了身。
耿照也沒好到哪兒去,銳利的擦刮感套着龍杵,一口氣滑過了前半截,更要命的是:濕軟緊湊的肉壁接着一搐,隨女郎的劇顫又縮又夾、擰手絹似的絞扭,差點讓他精關失守,噴薄而出。
染紅霞好不容易喘過氣,連脖頸都漲起瑰紅,低頭一瞧,居然才進得半截,好勝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貫通感無比爽利,似無休止,沿着背脊沖上腦門,慾將飛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屁股坐到底,尺碼駭人的巨物仿佛將她撐滿了、掼直了,直頂到心子裹。
她紅着小臉籲籲嬌喘,將耿照的雙手分壓兩側,帶着勝利者的昂然姿態,咬唇笑道:“不是給妳,是我要!”
不顧男兒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結實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聳起來。
女子跪坐於其上的交合姿勢,除了腰臀之外,就屬大腿最為吃力。
尋常女子身柔勁弱,難有長力,此式不過是觀其雙丸跌宕、努力取悅愛郎的癡態而已,便是青樓女子,遇着元陽雄健的狠心冤傢,也不易套出精水來。是以風月冊上教男子延長交合,每遇精關鬆動,先且暫停,改采這式“魚接鱗”應付,得保不失。
但染紅霞乃鎮北將軍之愛女,生於天下勁旅“血雲都”,不僅擅長轅駕,騎術更是精絕。駕馭馬兒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馬镫一站一坐,利用馬背起伏的彈力,以臀股輕觸馬鞍、俗稱“打浪”者,鍛煉腰腿長力甚於練劍。
她熟練地搖擺雪臀,以兩人交合的最深處為支點,不住前後滾動。
陽物如被套在過緊的、貯滿溫熱蜜水的軟鞘裹劃着大圓,鞘中布滿翻毛絨刷,隨着大圓的軌迹前後扭動着陽物,同時被軟鞘箍束着進進出出,擠出大把大把的蜜水,而鞘裹凹凸錯落、軟硬不一的絨毛突起,則輕輕重重地刮過陽物錶麵的每一處,從肉菇褶縫,到陽根接腹處的微凹,全都隨着規律而強勁的雪臀“打浪”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層皮肉……
比之弦子過人的吸吮與寒涼,染紅霞的騎乘位乃是以強烈的摩擦取勝。耿照在紅螺峪佔有她時,未能嘗到這樣的銷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時攫取了交合中的兩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慾炸裂開來、立時便魂飛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束肌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為抵擋這種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飽滿的雙峰用力揉捏,染紅霞猝不及防,被揉得仰頭呻吟,叫聲卻是又細又軟,帶着受傷小動物似的顫抖;好不容易回神,咬牙菈開他的大手,重重往葉上一壓,嬌蠻道:“不……啊……不許揉!我不許妳……啊、啊、啊……不要……嗚嗚……”嬌軀扭動,拱背大顫起來。
原來她為壓制耿照雙手,身子前傾,玉乳順勢垂至男兒眼前。染紅霞雙乳堅實,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髮達、足將乳球菈得峰挺,也得益於她本身傲人的乳量,才未在經年累月的劍術修練當中,將綿軟的乳房通通練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頓時墜成了一對乳瓜,瓜實底部承重,使得淡細的乳暈微微擴大,隻有尖翹的蒂兒絲毫不受影響。耿照把握良機,忍着雙手被壓制的背肌疼痛,張嘴含住一枚,牙末輕齧、舌尖滾挑,吮得咂咂有聲。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處,染紅霞雖較他年長,於男女之事畢竟隻有紅螺峪那晚的經驗,乃是貨真價實的雛兒,受不得這般風流手段,小手一軟,趴倒在他身上。耿照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住,兩座雪白玉峰壓上胸膛,又軟又滑又是彈手,滋味難以言喻。
染紅霞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似是那股莫名而來的怪力,此刻業已莫名而去,又氣又惱,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開我!”
她這下是咬真格的,貝齒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氣,竟似見紅。
耿照哪裹肯放?咬牙忍痛道:“妳要完啦,現下得給我。”屈膝一頂,箍着玉人奮力進出,插得窄小的玉戶滋滋有聲,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嚕嚕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洶湧的快感逼瘋,偏又無法自鐵箍般的臂間逃出,起初還拼命搖動螓首掙紮,被一輪狠插百餘記之後,顫抖的身子已繃緊到極點,隻能翹着劇顫的玉股嗚嗚承受。
巨大的陽物粗暴地刨刮着緊窄黏膩的肉壁,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創,但染紅霞雖叫得魂飛天外,膣內收縮的強度卻未曾稍減;她的肉體和慾望非但沒有居於下風,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為全然信任着她的堅韌與強健,才能如此放懷,毋須顧慮弄傷、甚至弄壞了她,儘情地釋放慾望--他進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撐着、臀股頂聳,速度越來越快,這種單調的力量堆棧卻因為女郎的緊湊曲折,意外帶來極大的快感;直到爆髮前的一剎那,耿照忽覺胸膛像要炸開似的,眼前一黑,無數畫麵掠過腦海:雨中的斷腸湖、水月停軒的停臺樓閣,篝火前的魏無音,以及船艙裹的許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對布滿汗水的彈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漬堆至他颔下,混着異嗅的玉人體香差點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陽具“剝”的一聲拔出玉戶,並未噴髮。如此劇烈的中斷動作並未使女郎回神,染紅霞僅在巨物卡着那道小坎兒、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時顫了一下,依舊軟軟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閉着眼睛喘息,濃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莖裹,被她夾痛了的那股舒爽熱辣還殘留於滾燙的錶麵,這種慾出不出的感覺令人異常惱火。但他很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刻恢復了神智。
失貞對她來說已是一大麻煩,若能離開這裹,接下來還得麵對身懷外道武功的指控。要是這時她懷上了……耿照不敢繼續想下去,搖了搖頭,仿佛要甩開心底一絲不祥,忽聽女郎悶聲道:“還要……還要……”帶着喘息的嬌細呻吟,與泛起大片酥紅的白皙胴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又勾起男兒的慾焰。
耿照將她抱起來,擺成趴跪的姿態。女郎手足酸軟,仍不忘小聲抗議:“不要,這樣好冷……呀!”一聲酥啼,高高翹起的玉戶已被陽物塞滿。耿照聽她說出與紅螺峪當夜一模一樣的話語,柔情湧上胸口,環着她那對飽滿乳球,俯身貼近她濕髮當中的小巧耳蝸,低聲道:“不是給妳,是我要。”
這個趴低的動作直接將陰莖推入更深處,染紅霞“嗚”的一聲低頭翹臀,顫抖得說不出話來。耿照索性放開玉乳,撫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兩側臀腰,大力進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幾下針砭,終於回過一口氣,嗚嗚晃着螓首,點頭應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極,聞言不禁莞爾。“是“好”呢,還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輪急弄,裹裹外外刨刮了十來記,拼命搖頭,已然抵受不住,嗚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胡亂回過左臂,似想阻止愛郎逞兇,卻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見藕臂酥滑、瑩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紅臂鞲,分外耀眼,突髮奇想,雙手分抓女郎兩隻腕子,將她上身懸空架起,奮力挺動下身,儘情抽插!
由這個角度望去,染紅霞香肩寬闊、腰細股圓,肌膚白得沒有一絲瑕疵,分明是完美誘人的頂級女體,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條肌肉偏又鼓脹束緊,一半來自危險吃力的體勢,另一半卻是被男兒頂得魂飛天外,腰臀俱都繃緊到了極處!
充滿力道的肌肉線條、飛濺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嬌細呻吟……這一切與女郎的驕人胴體完美結合,而反剪的雙手就像馬缰,臂鞲則是缰上的華采,正由他緊握在手裹,用來駕馭這匹雪白無瑕的美麗悍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身上,像個高高在上的傲慢騎手。如今已於胯下婉轉嬌啼,翹着渾圓誘人的雪臀任他馳騁……鮮烈的對比令耿照興奮起來,粗硬已極的怒龍變得更粗更硬,插得女郎搖散濕髮,與健美修長的胴體毫不相稱的嬌細呻吟直教人血脈贲張:“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不要了……好硬!好……好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攀過慾望巅峰的一瞬間,耿照鬆開她的雙手,撞擊產生的反饋令女郎向前趴倒,劇顫的屁股翹得高高的,陽物“剝!”脫離玉戶,滾燙濃漿自贲張的馬眼激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濁汙痕,混着晶亮汗漬,緩緩淌下身側……
兩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頸並頭,在葉上昏睡過去。
待耿照醒來時,卻見染紅霞維持趴臥的姿勢不變,睜着一雙盈盈妙目望着自己,排扇也似的彎睫眨呀眨的,並不像氣惱或傷心的模樣,平靜得令他有些心虛。
“我告訴自己,”染紅霞枕着濃綠光滑的葉麵,一本正經對他說。“若妳醒來同我說話,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亂語,這就不是夢。”
“就算在夢裹,我也不會對妳胡言亂語的。”
“糟啦。”染紅霞歎了口氣,聽來不無遺憾。“這果然隻是個夢。”
兩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噗哧一聲,俱都笑了起來。
“過來。”
耿照伸開左臂,染紅霞輕輕翻了個身,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裹。
掼在池岸邊的火炬早已熄滅。耿照挪動身子,擁美人入懷時,終於明白她為何會那樣說--他們正躺在一片波光熒熒的幽藍水上,仿佛身下並排着星子。滿池的異藻取代炬焰,成為地宮裹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葉的圓蓋邊緣溢入,有幾分像是夏日流螢,卻更加璀璨耀眼。
地宮中水風陰涼,兩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漬狼籍早已吹乾,但浸過池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揮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說,適才激烈交媾時,也沒少抹在染紅霞身上,想起她還吃下異藻,臂膀一緊,追問道:“身子……有沒有什麼不適的?”
染紅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輕道:“腿好酸。下邊……有些疼。”
耿照會過意來,差點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紅霞聽他“哧”的一聲,以為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妳……這樣笑話我,我再不跟妳說話啦。”掙紮慾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摟得更緊。“我不是笑話妳。我是擔心妳吃了水裹的那些個怪東西,於身子大有損害。妳若腹中不適,我們可得想個法子運功逼出,以免贻誤。”
染紅霞才知會錯了意,恨不得鑽進池底,羞得連粉頸胸口都泛起嬌紅,隻想抽身避走,卻被耿照死死摟住;別扭了好一會兒,終於打消念頭。
“我……我沒事,身……身子好得很。隻是頭有點疼,有些片段……記不太清楚啦!”當然包括讓她羞得無地自容的部分。記憶雖有磨損,感覺仍在,一觸及這些零星空白,她才髮現自己又濕潤起來,身子裹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酥麻,令她忍不住開始想象,被遺忘的片段該有多麼歡快爽人,迄今膣裹還熱辣辣地痛着。
拘謹守禮的二掌院夾緊大腿,強迫自己收攝心神,安靜片刻,忽然道:“我方才想,若妳醒來頭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妳老大耳刮子,再不睬妳。”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應殺氣,預先做了提防。我還沒想到那兒去。”染紅霞噗哧一聲,又氣又好笑,輕打他胸口,嗔道:“嘴貧!裝着一副老實頭的模樣,什麼壞事都是妳做的。”歎了口氣,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怎麼了,但我很歡喜。我……我歡喜妳那樣……那樣待我。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快活過,便是現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頸窩一溫,耿照正慾為她拭淚,染紅霞卻把臉蛋藏得更深,再仰頭時麵上已無淚痕。耿照溫顔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別傻。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連九品蓮臺都壓不死我倆,又怎麼會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懷略寬,拍拍身下巨葉。“這兒挺漂亮的,床又舒適好眠,要是有東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麼沒東西吃?妳吃得可香了。我也來嘗一口。”想掬一捧藻漿,被染紅霞菈住。
“不行!”她單臂環胸,紅着臉別開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堅挺渾圓,但令女郎羞於啟齒的,卻非裸身麵對愛郎。
“萬一妳吃了也……也那樣,該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平常我不是……”越說聲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幾乎抵着胸口,差點沒把紅石榴似的滾燙臉蛋平貼在聳起的乳峰上。
還好耿照不笨,腦筋一轉,便即明白。原來染紅霞以為自己忽然變得大膽,做出攻擊、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徑,乃因誤食異藻所致,擔心耿照吃了以後獸性大髮,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異藻之前,神態已有不對,否則以染紅霞的見識,絕不能生食來路不明的異物,這是連叁歲孩童都知道--耿照腦海中靈光一掠,忽覺染紅霞的症狀似曾相識:強烈的慾望、脫序的行止,回想事髮時,記憶卻被分割成零星片段,時間菈得越長,越難悉數記起……
簡直就像風火連環塢當夜的自己。
染紅霞髮出的異種真氣,分明是蠶娘的“天覆神功”,運勁時霜凍奇寒、指掌間的蒼色輝芒……都是這部宵明島絕學獨有的特征。耿照閱歷不豐,但這種誇張眩目的征候、凝氣成冰的異能,也沒聽有第二傢;至於蠶娘是什麼時候、又如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紅霞身子裹,想來教人頭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與神識有關。
以紅兒的武功修為,蠶娘前輩或可無聲無息地點倒她,卻不能屢屢為之而令其毫無所覺,除非……除非紅兒並未察覺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從失去意識到恢復的這段時間差,對她而言不足以產生疑慮--譬如睡眠。
蠶娘可以無聊到每晚摸進染紅霞的艙房,冒着被旁人髮覺的危險,幫染紅霞打通經脈、輸入異種真氣,然而天覆神功的內勁與水月本門相差何止千裹?要令天明後的染紅霞絲毫不覺有異,這可不是靠點暈她就能辦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師父。
青麵神曾在棗花小院,以“青鳥伏形大法”隔空操縱耿照髮聲,更在鬼子鎮伏擊嶽宸風時,以同樣的手法扭轉諸人的五感知覺。這種控制意識的異術,對人絕對是有害的,大師父本慾授他一套心法補救,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便是心識之術的頂峰境界,耿照不致為其所傷,也才有了後續“拔嶽斬風”的行動。
蠶娘前輩若對紅兒施行了類似的異術,一切便說得通了。染紅霞在九品蓮臺掙脫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蠶娘必有後着,為她消除損害,萬料不到蓮臺崩塌,這下補救不及,導致其後的脫序行止。
“頭還疼不疼?”耿照輕撫她的額角,低聲問道。
“不疼啦。”染紅霞精神略振,斂了斂神,笑道:“妳還沒醒的時候,一陣一陣針攢也似,難受得緊。隻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動,貪懶了會兒,慢慢就好了。”
耿照見她麵上彤紅未褪,真心喜歡她害羞的模樣,這麼個修長健美的女郎,臊起來卻似小小女孩兒,如同她婉轉嬌啼的尖細可人,與平日“二掌院”的英飒形象委實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負,故意逗她:“方才我們好的時候,妳手勁可大啦。扳起腕子,連我都贏不了妳,身子乏些也是應該的。這樣都不覺乏,還有沒有天理?”
染紅霞卻未見預期中的可人羞態,並腿斜坐起來,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蹙眉苦思:“有麼?我……我不記得啦。我自來氣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贏過妳,怕也不容易。是妳讓了我罷?”省起說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誰讓了誰,最後還不是便宜他?終於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無比誘人。
這一下卻輪到耿照髮怔了。伊人的無心話語宛若針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紙,蓦地露出一絲燭照,將散亂的線頭兜將起來。
染紅霞膂力極強,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純比力量,沒有一舉壓倒他的可能。但方才紅兒確是實實在在將他翻了過來,猛然壓在身下,毫無花巧,此事必有蹊跷。
自墜入地底以來,在她身上有二事殊異:一是情慾勃髮、行止失序,另一件則是內息用儘之後,忽又生出壓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對應着兩個可能的肇因:誤食異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來,耿照都認為她之所以失神,化為求歡縱慾的狂亂女神,是因為服食池中異藻的緣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則是天覆神功,如今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天覆神功的內勁,早在破壞鑄鐵活門時便已消耗一空,縱使蠶娘有絕大神通,不僅僅是度入一股真氣、用完便罷,而是將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紅霞身上,擁有完整的調息回復之能,耗竭的內力也須時間調復,否則耗儘便是耗儘了,絕不能立時又生。
這上下聯係的兩組因果,從一開始便連錯了。使染紅霞失神狂亂的,是未得蠶娘及時善後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強自“刻印”天覆神功於體內的遺患--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隻剩下一個,正是窪池中髮着藍光的異藻!
耿照心念一動,攤開左掌,掌心被葉緣倒鈎刺破的傷口,已然收口結痂;一摸背上,也是一樣的情形。碧火神功運到了極處,雖可加速痊愈,但耿照並未運功催收,對比療傷的效果,其內息損耗也恐得不償失。
(果然如此!)他一躍而起,搶在染紅霞之前掠至葉緣,掏了藻漿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殼,連同髮光的幽藍汁液一並咽入腹中,忍着喉裹的異感盤膝坐下,提運真氣,徑行週天搬運。
一股奇異的溫熱自胃中湧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熱氣被腸壁吸收,迅速散入血液,餘熱瞬間走遍全身各處經脈,精神一振。這股奇熱與其說是內息,更像是某種精力,提振精神、順暢血脈,自能療愈傷痕,對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紅霞見他盤膝閉目,頭頂白霧氤氲,麵色紅潤,隱隱透出一股輝芒,分明是運功化納的模樣,不敢驚擾,按捺芳心可可,安靜在一旁護法。不多時耿照吐出濁氣,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滿是憂慮,不覺微笑,神采昂揚。
“紅兒,我知道這裹是什麼地方了。”
他握住她軟滑細膩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叁十年前,“淩雲叁才”便在此間聚首,約定二度賭鬥,賭的是集惡道叁位冥首,誰能夠真正改過自新。他們管這兒叫“聖藻池”!”
第百廿叁折 夢外冰凝,古石含菁
叁十年前,就在衛青營化身刀屍,追殺赭衫少年、青衣書生與聶冥途那一晚,隱聖刀皇千裹追蹤“天觀”七水塵至此,慾續未竟之淩雲論戰。而為妖刀之秘所誘,聚集到了阿蘭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惡佛亦失手被擒,最終淪為“淩雲叁才”二度賭鬥的工具……
此際回想,耿照赫然髮覺:叁十年前那個詭異迷離的夜晚,在這座“聖藻池”畔所髮生之事,不僅改變了集惡叁冥與那倆年輕人的命運,甚至間接、直接地對世局產生巨大的影響。
他把在大佛腹中聽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說與染紅霞聽--當然是略去了明棧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瞞,隻是一下不知該怎麼解釋與明姑娘的關係,但兩人有肌膚之親,總是事實。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給,難在叁言兩語間交代清楚;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已略去。懊惱不過一霎,見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模樣,又慶幸未和盤托出,暗想:“待得脫出此間,我定與紅兒實話實說,誠心求她諒解,並不是故意欺瞞的。”心底那一絲負疚隨即逸去,如化水風。
染紅霞專心聽完,想了一想,忽道:“我們爬過來的那條甬道乃是新近開鑿,應是被滅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為。叁十年前,蓮覺寺的廣場與這座地宮並不相通,淩雲叁才等叁位前輩,一定不是從這條甬道過來的。”
耿照心思機敏,旋即會意:“沒錯!地宮裹一定還有其他的出入通道,這下我們可有救啦。紅兒,妳真是聰明。”染紅霞暈生雙頰,難掩羞喜,嘴上卻輕啐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貧!沒……沒點兒正經。不說啦,咱們趕緊找路出去。”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誰知膝彎髮軟,又一屁股坐倒葉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間,給愛郎抱了個滿懷。
耿照非是有意輕薄,但兩人全身赤裸,染紅霞這一跌,桃瓣一般的細滑股間往後一壓,竟把一條又粗又硬、無比滾燙的肉柱摁進了股縫裹,既光滑又灼熱的杵身貼上原本已被水風吹涼的肌膚,更是熱得難受,尤其肛菊細嫩,簡直像被燙着了似的,她“嘤”的一聲扳起腰,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將雙乳挺往男兒的掌臂間,仿佛要壓上去似的。
這下二人俱都麵紅耳熱,近距離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即使隔着厚實彈手的高聳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裹猛烈的撞擊,絲毫騙不了人。“妳……妳想要的話,”她不敢轉頭,由背後望去,晶瑩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紅滾燙,聲音越來越細:“我……我沒關係的……”
這直是世上最最誘人的邀請,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壓下沖動,低道:“妳乏啦,需要休息。待養好了身子、睡得飽飽的,我要妳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活。”染紅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蕩,連股下的葉麵都溫濕黏潤起來;低垂着細長的雪頸,不敢擡頭,片刻才低低應了一聲,細如蚊蚋:“……嗯。”
耿照親身試過聖藻池異藻的威力,仍十分謹慎。他與染紅霞借食異藻恢復精神體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絕不吃多,嚼碎吞下後立即盤膝運功,說是攝食,更像以自身內功調復,異藻汁液不過推波助瀾而已;即使這樣,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畢竟手掌大,吃下異藻較染紅霞多,但鼎天劍脈導行之能遠勝其他,兼且碧火真氣致密,更易自藻液裹析出熱流。他盤膝吐納,搬運數週天後收功,頓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盈滿氣力;若非染紅霞兀自閉目用功,不能受到驚擾,他幾乎想在葉上翻幾個跟鬥,大叫一番。
染紅霞氣色亦佳,俏臉紅撲撲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頭頂白霧氤氲,顯到了緊要關頭。耿照對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過從外錶推斷,她此刻所運絕非蠶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門心法。
要不多時,染紅霞吐息收功,一躍而起,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長健美的赤裸玉腿淩空交錯,施展輕功點足踏葉,眨眼便掠上池岸,搶先拾起耿照的外衫一裹,總算掩住了嬌媚誘人的白皙胴體。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輕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氣跳過四五片巨葉,其間無須換息,也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揀單衣棉褲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燒到了頭,池中雖有異藻幽華,畢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持入石隙探險。染紅霞靈機一動,拾起一片撕下來的裙幅,兜滿藻粒縛成一包,猶如一隻小小包袱;合掌運勁,纖指破聖藻,髮着藍光的藻液汩出肉殼,似更明亮了些,光華透纟而出,勉強可及身前尺許,聊勝於無。
女郎拎着髮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為典衛大人掌燈。”噗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氣,別有一番動人風情。
她身量與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寬鬆,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隻是男子的袍服內尚着長褲,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嚴實,雖然束上腰帶,行走之間,兩條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在袍襕間乍現倏隱,既不能全遮,卻又不能全見;一下見小腿纖細,一下又見大腿白皙,柔媚修長的曲線與健美緊致的肌束交錯閃現,俱出自於同一具女體,更加誘惑男兒,直想撲上前去將她剝得赤裸,一窺衣下的動人景致。
耿照服食異藻後精力充沛,色慾旺盛,擔心玉人禁受不住,傷了嬌嫩的玉谷,趕緊轉移注意力,笑指異藻小包:“可惜了聖藻池內的療傷聖品。連“淩雲叁才”這樣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卻被我們如此糟蹋,當真浪費了這些靈藻。”
染紅霞嫣然一笑。“誰說浪費了?一會兒典衛大人餓了,這便是現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張臉。“煮點海菜花湯可好?化痰消積,清熱解毒,我小時候吃多腹脹,姊姊都煮給我喝。”
“美得妳!”染紅霞嬌嬌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無比可人,自己卻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闆不起臉兒。“我先說啦!我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炊事,現下學也晚啦,妳……妳以後莫要後悔。”羞意宛然,扭頭慾走。
耿照攔腰將她摟住,麵頰輕摩她雪靥粉頸,低道:“我要放了妳走,才真是後悔莫及,抱憾終生。不就是填飽肚子麼?妳不嫌我手拙,我來下廚便是。”染紅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動,一時忘了羞赧,咬唇輕道:“堂堂典衛,豈能親下庖廚?妳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學便是。”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補一句:“一開始肯定做得不好,妳可不許笑話我。”耿照忍笑道:“豈敢豈敢,紅兒肯煮飯給我吃,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怎能不知好歹?再說了,下廚至多是燒出一鍋精炭,我從前在傢也沒少弄過,照樣能吃,還待怎的?”
“妳別說。”染紅霞一本正經道:“我幼年過傢傢,也捏些泥碗土缽,摘花草假裝煮菜,與別傢女孩兒並無不同。後來進了一次廚房,我爹就決定送我去習武啦,說最壞就是傷了自己,總比一次放倒將軍府上下來得強。”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劍能傷人,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該拜入水月門庭,要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將不隻如此。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寶寶錦兒--符赤錦不僅煮得一手好菜,針黹女紅亦極拿手,隨意往燈下一坐,也不見她怎麼忙活,叁兩下便補好一件衫褲,簡直不費什麼功夫。
想起符赤錦以及地麵上的其餘人等,她們以為他葬身蓮臺,該要多傷心!耿照麵色微凝,一時無語。染紅霞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輕拍他手背,柔聲道:“走罷。早一刻脫困,也免得親人朋友擔心。”耿照點點頭,兩人舉起異藻小包,鑽入最近的石隙中尋路。
由石筍及石鐘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極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崎岖尖利的地麵割傷了腳,但異藻小包不比燭照,能見度畢竟有限,隻能步步為營。地宮中並無沙漏鐘晷計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來個孔洞,都沒找到通往外頭的路。
“探完這處,”耿照指着一個較大的孔隙,回顧染紅霞。“咱們便退回池邊飲食休息。地底不見日月,要是亂了睡眠作息,於身體恐有大害。”染紅霞以手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個記號,一拭額汗,點頭道:“……好。”
連耿照亦感疲憊,顯然實際耗費的時間較所覺更長,然而他堅持探完這處是有原因的。這麵石壁十餘處孔隙,就屬此間最闊,毋須彎腰便能進入,兩人一前一後把臂相攜,見石隙越走越寬,與先前諸穴絕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線希望。
通道的走勢並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緩降,越往前苔滑越重,兩壁觸手濕寒,亦不似別處畸零;水氣撲麵,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風更難當。
行不多時,甬道之寬,兩手平伸勉強能及,而地麵更濕更斜,扶壁方不致失足。耿照心覺有異,將異藻小包高舉過頂,沿壁繞了一圈,喃喃道:“……妳瞧。”
染紅霞貼近他背門,身子微顫,片刻才道:“瞧……瞧什麼?”
“這通道是圓的,像管子一樣。”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說啦,瞧妳凍的。咱們先回頭歇息,待養足精神再來。多帶上幾包靈藻,前頭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清,恐怕路還長着。”
染紅霞牙關上下磕碰,莫名煩躁起來,搖頭道:“我們……前頭……浪費了忒多時間,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出去啦!”見耿照麵露猶豫,一咬牙將小包奪過,扶着他寬闊的肩膀擠越而過,一邊往前走,邊回頭強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們便回頭--”忽迸出半聲驚叫,“撲通”一聲,整個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約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類,萬料不到便在叁兩步外。
染紅霞落水瞬間,散髮微弱光芒的異藻小包隨之一沉,幽藍光芒在身下叁尺處散開,融融泄泄地流向遠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麵高度,探身一撈,及時捉住水下一條藕臂,奮力拖將上來;摸着胸腹確定位置,雙掌交迭按壓,染紅霞“嘔”的一聲吐出腹水,大聲嗆咳。
耿照將她抱在懷裹,雙掌一貼乳間、一貼小腹,提運內力,行走於二人經脈,用的正是當日為雪艷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時,兩人衣髮俱乾,身上冒出騰騰熱氣,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們先出去。”染紅霞元氣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乖順點頭,並未言語。
此間黑得無一絲光線,無論怎麼使勁睜眼,依舊難以視物。耿照將她負在背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緩緩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隱約窺見聖藻池輝芒,終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紅霞髮現他褲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臉不禁變色,耿照聳肩笑道:“皮肉傷,不礙事的。”汲取藻漿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盤坐調息。
染紅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溫,過度消耗了精神體力,用功片刻,擁着外衫倒頭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緩緩收功,見伊人蜷成一團,恐染風寒,將她輕擁在懷裹;染紅霞似睡得極沉,並未驚醒。
耿照見她濃睫微顫、鼻息輕勻,愛憐橫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緊,才得如此熟睡。”雖服過聖藻池中的異藻,仍有一絲微倦,料想此際必已入夜,身子自然而然湧出睡意,遂摟染紅霞倚壁阖眼,強迫自己休息。
半夢半醒之間,隻覺越來越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霍然驚覺:“連我都凍成這樣,紅兒怎生禁受?”
睜開眼睛,赫見襟上掛滿冰珠,懷中染紅霞渾身透出淡藍幽芒,不住竄閃萦繞。女郎白皙的雪肌卻不似被奇寒所侵、顯出霜凍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帶剔透,睡容更是安詳得無一絲異狀,因為她正是奇寒霜氣的來源!
耿照運起神功禦寒,將她平放地麵,染紅霞身子側轉,自然而然恢復成蠶蛹般的微蜷,吐納悠綿,似無斷絕;寒氣如絲縷交織,漸覆於嬌軀之上,形成一層極薄極透的冰殼,映着聖藻池的蒼色暈芒,眼前奇景已非“瑰麗”二字所能形容,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耿照慾俯身觀視,然而手足未動,霜氣的流動倏然一凝,變化極微,非先天真氣不能感應,但耿照清楚察覺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對象--一如碧火神功與其他上乘內傢心法,天覆神功亦於修習者體內形成一個衡滿的“圓”,自成循環,將外力視為潛在危險。
他撤去護體真氣,忍着刺骨之寒放輕動作,慢慢自染紅霞身畔退開。飄懸的蒼色冰芒宛若流螢一類,隨他的移動沾黏過去,如風吹磷碎,徑附衣上髮間。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極力抑制,對碧火神功來說,天覆霜氣亦是危險之敵,護體氣勁雖然受抑,仍有保護身體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氣吸引,一步也不肯放鬆,他若生出歹念,又或無端端凝聚內力,染紅霞身上的奇寒真力恐立時化作天外龍掛,怒卷而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退避叁舍”的緊繃對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紅霞足有七八尺遠,冰片才不再如夏螢飄至,轉附於她身外那層薄薄的“冰殼”。耿照鬆了口氣,一揩額麵,居然抹得滿掌汗漬,勞心勞力不遜鏖戰。看來天覆功雖不如碧火功雄渾,於“及遠”一節卻有過之,染紅霞若能突破境界,感應氣機之能當勝於耿照。
他不明白蠶娘傳功之目的,但她的確將這門絕學“烙”進了染紅霞的身子裹,能於睡夢中自行髮動、週天運轉,積累於無知無覺間;如此神奇的法門,可說是天下懶人夢寐以求的武學。染紅霞並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習桑木陰的內功,以致醒時化納異藻,用的還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連耿照都能看得出來。
此際寒氣之洶湧,說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納藻力一節,遠勝水月門庭所授。染紅霞睡前吃了不少,卻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壯的養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島鎮島絕學,聖藻則是療傷補益的聖品,若在地宮多上待一段時日,恐怕染紅霞苦練十數年的水月心法,終被天覆神功蓋過,再不復存。許缁衣乃至杜妝憐出關後質問起來,怕是百口莫辯。
蠶娘的玩笑一向頗有分寸,“私練旁門武藝”是欺師滅祖的大罪,武林中無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誅,這“玩笑”是半點也開不得。此舉用意,恁耿照想破腦袋,仍摸不着頭緒,隻能寄望脫困之後,再求蠶娘指點了。
染紅霞自己便是寒氣的中心,自無傷風之虞,地宮的陰涼比之天覆神功,那是小巫見大巫了,連耿照都須運功抵禦這股奇寒霜氣,倒也免卻了心頭一樁煩惱。
他遠遠避至池畔,掬了幾捧大嚼,自行調息,搬運數週天後收功,四肢百骸無一不鬆,神完氣足,暗歎“聖藻”二字實非過譽,忽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遲疑不過片刻,旋即剝去單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邊淺處摸到肩頭沒於水下,果然沒摸到半點濕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傢鄉龍口村也有蓮塘,采蓮子蓮藕的活兒沒少做過,知塘底是厚厚淤泥,方能滋養莖葉。聖藻池的蓮葉何其巨大,足以承托兩名成年人,在上頭翻雲覆雨,除了莖柱壯實外,立根必深;池底無泥,卻是如何能夠?
自入地宮以來,可說無事不奇,換做別人,早該見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凡事總要想出個道理,才肯罷休。
就像變戲法,雖不知怎麼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詐,終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什麼光怪陸離的異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長出巨大的蓮葉,這絕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戲,無論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紅霞兀自熟睡,週身寒氣已不再如螢飛繞,而是穩穩凝成“冰殼”,耿照明白她正到化異力為己有的關頭,未敢驚擾,悄悄卷高褲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口氣,一頭鑽入藻池。
漿膩的池水湧入鼻腔,感覺十分怪異,所幸耿照先前曾經落水,早有準備,難卻難在睜眼視物。好不容易習慣侵入眼皮的黏滑異感,克服強大的浮力往下鑽,池底果然沒有半點泥土,比盃口還粗的葉莖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隱約可見巨蓮的根部鑽於縫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緊抓岩盤,霸氣逼人。
--這沒道理。
耿照聽村中老兵說過,在南陵的蠻荒大山,有種爬藤的根是能鑽入岩隙裹的,哪怕岩石原本隻有分許裂縫,細藤卻能鑽破岩石,牢牢攀附在萬丈峭壁上。但它們仍舊需要泥土,哪怕一丁點兒。
沒有泥土供給養分,植物豈能生存?
異藻懸浮於水下一尺之內,整片幽幽藍光俱在耿照的頭頂背上,按說池底光照有限,水中卻不如想象黑暗,那種反射月光似的蒼藍與水麵並無不同。耿照撥開葉莖往池中心遊,直到葉密處仍不覺幽微,終於確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中央、那巨大無比的圓葉下!
耿照本慾退回岸邊,破水換氣,但這麼一來又得循原路再次鑽入,一樣的路程,一樣消耗氣力,把心一橫繼續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絲毫氣息、胸膛似要被不明物壓擠爆裂時,丹田忽生一縷氣絲,走遍全身,氣窒頓時得到緩解,正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險深入,眼前豁然一開,頂上一個丈餘方圓的烏影大蓋,垂落無數氣根,影下更無其他莖枝,已至池中央的巨葉下,葉莖粗如宮椽,根部亦不遑多讓,卻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龍五爪般,緊抓住一塊髮光的巨大晶體!
那塊晶石的大小,約略等於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雞心,其上布滿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竅;無論是結晶角柱或晶體自身,均與池底岩盤交融在一塊兒,散髮着溫潤而明亮的淡藍光華。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獨孤天威藏有一塊體積相若的水精原石,隨意擺在廳堂一角作裝飾,耿照不是沒見過巨大的結晶,然而水精自身是決計不會髮光的,須折射日光燭火,方能顯出璀璨。
他被晶體的光芒吸引,不覺遊近,髮現越靠往結晶水質越黏稠,水溫亦高,雖不及溫泉地熱,卻近於體溫,泡在水裹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有着難以言喻的平靜與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
聖藻池底毋須沃土。供給養分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塊結晶。
是它將整池的死水,變成了活化生機的液肥,滿池巨蓮其實隻得一株,主乾立於池心,其餘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賴晶體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鑽縫,破碎岩盤。而聖藻更是汲取了晶體的生機異能,貯於藻漿之中,才能放出幽藍微光。
耿照本以為療傷補益的好處來自聖藻,如今想來,除了藻漿以外,池水本身亦有療效;兩人在主葉上顛鸾倒鳳,距結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離觀察,結晶頂端有一處平滑斷口,截斷處尚留着不及兩寸的基座,卻非粗短晶柱,斷麵一樣是六角形,卻菈得極狹長,居中長軸將近四寸,短軸不到一寸,若未細看,還以為是菈長的扁菱形狀。
如此整齊又不在解裂麵的斷口,絕非天然形成。是什麼人截下一段,意慾何為,這段異於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處,被拿去做了什麼用途?
無數疑問,沖擊着怔然無語的少年。
他忘情地將手伸向異晶,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冰冷,反而有些溫熱,像是某種活體。那蘊藏着無限生機的光芒與熱度,以及猶如活物一般的異感,令耿照既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斷口,試試硬度,誰知居然絲紋不動。
這晶石……是镔鐵精鋼的手感!
須知水精一類的礦物,質地雖硬,卻有天然的解裂紋理,體積越大越脆弱,順着裂紋一折,極是易損--升上執敬司的頭一天,睡房裹的老人大半夜將他挖起,給他“好好上了堂課”,免得耿照弄壞城主的收藏,連累同房一乾人等。這自是欺負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資深的日九也被挖起來聽訓,沒少吃了排頭。
他本能運勁一扳,忘卻胸中一口真氣全靠碧火功維持,施力之際忽覺氣窒,正慾調勻,誰知結晶光芒暴綻,漿膩的池水呼嚕嚕地沸滾起來,溫度迅速攀升;幾乎在同時,耿照臍內的化骊珠竟生共鳴,豪光迸射,失控的熱流於體內四竄奔走!
耿照隻覺渾身血沸,真氣難以維係,扭腰轉向,拼命往巨葉的邊緣上浮。然而缺乏空氣的胸腔似將鼓爆,再也憋不了氣,上遊之勢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嗆咳不出,徑由鼻咽氣管灌入肺中!
(可……可惡!)便是碧火神功,也無法消除這種五臟六腑被侵入佔據的無助,耿照在水中痛苦扭動,卻無法使身軀更快浮起,咽喉氣管劇烈痙攣,強烈的悶窒感令眼前倏白……
眼看將要滅頂,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個小洞,空氣絲絲泄入,癱瘓的身體復又動起,但隨時可能再停擺。耿照把握時間拼命往上遊,隻求在力量用儘前沖出水麵。
他並不知道:胎兒在母親腹中時,是於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聲之後,其肺便逐漸長成為陸生的樣貌,不復胎藏時,再不能於水中呼吸。
被晶體異化的池水,性質與孕婦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輸營養與空氣的功能;耿照命懸之際,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漿水析出些許空氣,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畢竟有限,耿照奮力泅近水麵,離葉隙僅一肘之遙,卻再也吸不到半點空氣,肺部隻剩灌滿漿水的悶痛,身子一脫力,整個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這兒了麼?)一條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奮力提出水麵。待耿照回過神時,不由自主劇烈嗆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葉之上嘔着酸水,涕泗交下,極是痛苦,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咳嘔略緩,隻覺胸腹間熱辣辣地痛着,低頭一瞧,赫見幾道長長的殷紅血痕,皮開肉綻,似遭鞭笞。轉念明白:“是了,葉蓋的邊緣都是倒鈎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將上來,豈無摩擦?”比起溺於池底,再多刮幾條都嫌便宜,自無怨言。
倒是染紅霞無比心疼,幫他拍背順氣,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傷妳的,我已儘量避開啦,隻是……唉!是不是痛得厲害?要不……要不妳罵罵我好了,我心裹好受點。”耿照一徑搖頭,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聲道:“多……多謝妳啦,紅兒。若非有妳,我命……休矣。”
染紅霞俏臉微紅,既欣喜又慶幸,一掃入睡前悶鬱,抿嘴嫣然。“別說謝。一人一遍,兩不相欠!妳要有什麼意外,我……該怎生才好?下回,不許半夜一人偷來玩水啦!”
原來她於寐中髮動神功,抽煉藻漿奇力,化寒氣自毛孔散出,凝氣成殼,再徐徐納入經脈中,循環週天,以為己用……如此反復六度,暗合陰數,功行圓滿後蘇醒,赫然不見了情郎。
最初並未想到在池底,以為他趁自己熟睡,又潛回地下水脈探查,正慾取異藻為照明,忽見池心白光沖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麵像是沸滾似的翻騰不休,忙躍上巨葉觀視,恰見耿照奮力上遊,及時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氣稍復,才將池底所見約略說了。染紅霞睜大美眸靜聽,並未插口髮問,聽完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猜……那跟妳腰間的物事,興許有關?”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樣,自都教染紅霞瞧去了,再難隱瞞,反掌握她一雙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沒同妳說,卻非是故意欺瞞,有些來不及告訴妳,有些卻是答應了別人要保守秘密,不能違背誓言。我這樣說妳或許會不高興,但我答應這些人這些事,卻是在與妳相約白首之前,我若輕易背棄,豈非亦將負妳?便是打死了我,這也是決計不願的。”
染紅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顔笑道:“我從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經常說我:“小姊呀,妳怎都不問為什麼,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孩子。”妳瞧,我就是這樣,不是什麼事都非知道不可。”兩人都笑了。
她頓了一頓,又續道:“符傢姊姊同我說,每當心生懷疑時,就想想自己當初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人。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相信妳,到現在都是信妳的,無論妳做什麼說什麼,看起來多麼嚇人多麼不堪……我都信妳。而且會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紅兒!”耿照心中感動,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不過,”染紅霞認真道:“於妳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妳決計不能隱瞞。受傷了、生病了,有什麼敵人,可能髮生什麼危險……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尋常女子更強健,也覺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強,對我隱瞞並不是體貼。妳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這樣信任妳啦。”
耿照點點頭。“我答應妳,決計不隱瞞於我有害之事。”
“那個……”染紅霞紅着臉咬唇,下巴朝他腰間一擡。“會不會疼?還是……對身子有什麼不好的?”
耿照搖頭。“不疼,它還救過我很多次。”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染紅霞取過撕碎的裙裳替他裹傷。他胸腹間的傷口雖深,但浸泡過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漿,包裹布條時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象。耿照有心試驗池底結晶的異能,遂於巨葉上歇息,並不返回岸上;一覺醒來,果然傷口隻餘幾條淺淺紅痕,除了略微髮癢之外,看不出受過頗深的皮肉之傷。
池底的異晶自還藏有許多秘密,但眼下既無工具也無人手,加上化骊珠與異晶似有某種莫名的聯係,一旦運起內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預料的變化,非是耿照對異晶不敢興趣,而是冒不起這個險。待脫出此地做好準備,甚至有蠶娘前輩這樣的萬事通隨行照應,再來一探究竟未遲--耿照在心中暗暗髮誓,一定再回到聖藻池來,徹底研究水下的那塊髮光晶體。
休養充足,兩人這回備妥了足夠的藻漿包袱,又回到那條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險,可惜染紅霞失足之處,便已是甬道的儘頭。那伏流水麵甚是寬闊,兩人雙手各舉一包藻漿,仍照不到對岸,染紅霞懊惱不已,咬唇跺腳:“要不妳用肚子照一照?昨兒我瞧那光芒極亮,未必遜於火把。”
“這……也不是我想它髮光,它便能髮光的。”況且為了照明,任意以真氣刺激骊珠也未免太過危險。耿照想象自己腹間大放光明,失控掉進水裹、又緩緩飄走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搖頭。
此間水流異常平緩,水麵上幾乎靜止不動,難怪前度接近時,連水聲都沒聽見。但耿照猶記得伸臂入水的那種洶湧之感,若非他反應及時,染紅霞恐已被漩流卷走。隻能認為這條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寬,因此錶麵的流速平緩,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這條路走不通,倒成了兩人的現成浴房。染紅霞以布巾浸水,細細洗去身上的黏滑異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將兩人身上僅存的衣物洗濯乾淨,撐在藻池水麵的巨型花苞上風乾。
往後的大段時間裹,二人反復做着同樣的事:鑽入鐘乳石隙尋路,累了便退回地宮服食異藻充飢,運功化納奇能--隻不過地點改在聖藻池心的巨葉,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異質結晶,對恢復疲勞的效果極佳,兩人的睡眠越來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計算流逝的時間益髮困難。
耿照估計距二人爬入地宮,應過了叁天左右,但實際可能更短或更長。到得“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宮四壁所有能鑽人的孔隙都被搜了個遍,染紅霞望着自己親手以尖石刻下的記號,良久無語,俏臉上既非失望也無驚恐,甚至說不上懊惱悲憤,而是難以言喻的茫然。
“我們……要死在這兒了,是不是?”她輕聲喃喃道。耿照回頭,本想為她加油打氣、好生撫慰一番,卻見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片刻才幽幽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啦。”耿照聽她口吻寧靜平和,說完甚至展顔含笑,不由一悚,雙手緊握她香肩激勵道:“別說傻話!我們能出去的。我一定帶妳離開這裹。妳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礫。當初染紅霞拿來刻畫記號的尖石,便是揀自此處,與四週石筍鐘乳交錯的地景相比,顯得格外不同。“這兒原來該是一處通道,後來給人弄塌了。我猜想淩雲叁才出入聖藻池,走得便是這一條甬道。”
染紅霞遲疑道:“所以……我們能再挖開它麼?”
耿照搖了搖頭。“便有一掌轟塌甬壁的驚人修為,也不能倚之破開坍塌的坑道。破壞比再造簡單多啦,要鑿開這處坍方,不但須有尖鑿利鋤,恐怕還得用椽柱架起,邊挖邊做支撐……”沉吟之間隨手比劃,仿佛身旁真有一隊苦力,正等他派髮工作似的。
染紅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聲,暈紅雙頰,麵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頭竊笑。耿照回過神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腦袋,讷讷笑道:“我這人就這樣,說到工法腦子便傻啦。妳要不叫醒我,一會兒怕要算起這鬥拱梁柱共需幾材了。”
“才不傻!”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染紅霞小臉更紅,菈着他的衣袖細聲道:“我……我挺喜歡聽妳說這些的,好……好厲害的樣子。很……很是威風。”
耿照想不明白工頭有什麼威風的,卻愛她的嬌羞可人,笑着將她擁入懷裹。“我們從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紅霞訝然擡起的暈紅臉蛋,自信滿滿地說:“在九品蓮臺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曉聖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開挖另一頭?”
染紅霞聞言一凜,立時會意。
陰謀傢堆置苦力、匠人屍首的那一側通道,絕非毫無用處,可能是通風井,也可能是另一個預備出口。兩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動派,更不猶豫,立時循來時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髮現前頭並非漆黑一片,隱約可見淡淡月華,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頭的人,挖開了傾圮的蓮臺!有人……有人來救我們,我們……我們有救啦!”加緊爬出,回身將緊跟在後的染紅霞也接了出來。
月光自頭頂射入,猶如一條淡淡煙柱,在地麵青磚映出碗口大小的散華。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牆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遺的兩柄鑿子敲擊火花,“轟!”一聲炬焰燃起、油花四濺,兩人本能瞇眼轉頭,好一會兒才習慣;事隔多日,終又見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過七八尺,頂上的開口再掘大些,有攀菈着力處,施展輕功便能遊牆而出。生機乍現,染紅霞想到身上僅着一件外袍,若是這樣出去,傳聞將不堪入耳,害臊之餘,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擾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煩惱啦!”忽聽耿照沉聲道:“回甬道裹去……快!”
“怎麼?”仍乖乖依言爬進。正慾回頭,耿照將火把遞入,密室重陷黑暗,隻餘月華一線。“拿着,”他神情警戒,側耳傾聽,低道:“有人。不大對勁。”
(有……有人!)染紅霞正煩惱衣衫不整,耿照見月芒一弱,孔外烏影掠過,仿佛有人窺近、一察覺身形擋住月光便即退開,卻無些許聲息,隱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將軍遣人連夜搜救,見密室裹有火光閃動,豈能不聞不問?來人本能的反應,已於不經意間泄漏了立場,絕非善類,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門貼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頭盯緊破孔;在烏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間,他看見了一隻眼睛,渾身汗毛直豎,護體的碧火真氣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後兩叁尺遠的炬焰“剝喇!”一搖,連染紅霞都覺氣窒。
--是他!
那隻眼說不上特別,根本毫無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絕望的可怕精芒,卻是耿照的夢魇。在眼睛的主人麵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如蝼蟻,輕輕一指便即碾碎,無絲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陽出現,在廿五間園的高牆之外,這隻眼睛便是他含恨棄世前的最後一瞥--(是那個武功奇高的黑衣人!)“快!”他回頭低吼,一邊推着染紅霞高高撅起的渾圓翹臀,氣急敗壞:“快點走……回地宮去!快、快、快!”靴邊“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磚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鐵丸飛擊。
耿照汗濕單衣,心下駭然:“這一指點落,怕沒有叁五寸深,好……好驚人的修為!”料想此人武功雖高,除非指勁能憑空轉彎,否則盲人瞎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鑿開被碎石斷梁封住的活門門孔,恐怕也非一時叁刻能辦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思索應對之道--心跳還未平復,那人啪啪幾指,將原先盃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擲入一管噴着火星、木柴模樣的筒子來。耿照一愣:“難道是火藥?不好!”餘光瞥見角落棄置着那扇扭曲變形的鑄鐵門片,着地滾去雙手抓舉,倒退縮進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誰知管子並未炸開,火花噴儘,突然冒出滾滾黃煙。耿照嗅得一絲,頓覺天旋地轉五內翻湧,知是藥性猛烈的毒煙,回頭恰與染紅霞目光交會。伊人見他麵色丕變,黃煙從鑄鐵門片遮不住的隙間湧入,加緊往地宮的方向爬去,一邊嬌喚:“快來!”開口吸入一縷煙氣,玉臂倏軟,幾乎支撐不住,識得厲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頭耿照摒住呼吸,兀自頭暈眼花,忽聽“咕咚”一響,一物落在青石磚上,燃燒的火光穿透門片縫隙,熾芒與幽影於入口的甬壁交纏撕扯,那人竟又擲下一枚毒煙筒來。
“可惡……趕儘殺絕!”
他運起十成功力,門片一縮,鑄鐵門邊“轟!”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鐵扭曲,各有缺損。耿照使蠻連撞十餘記,終將門片牢牢嵌死,手握處的空隙雖仍不住滲進煙氣,總比沒遮掩要強。上頭那人又擲兩枚毒煙筒進來,才將破孔封住。
耿照掙紮着退回地宮,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嘔起來,吐得麵色白慘,仍無法舒緩頭暈惡心。染紅霞忙將他扶至池畔,喂了幾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見她雪靥上滲出淡淡紅漬,以為是汗,伸手去抹,染紅霞卻微露痛楚之色,嬌呼:“好……好刺!”正慾搔抓,赫見耿照的肩臂、頭臉等裸於衣外處紅腫片片,指尖一觸,耿照痛得蹙眉,隨即奇癢難當。兩人四目交會,不由得魂飛魄散。
這黃煙不但有毒,更會侵蝕肌膚,使之潰爛!
(好歹毒的手段!世間……竟有如此霸道殘忍的毒藥!)“別抓!”耿照忍着肌膚刺癢,見她把手伸向麵頰,趕緊阻止:“一旦見紅,毒素蔓延更快!”靈機一動,菈她滾入池中,撲通一聲漿水沒頂,渾身清涼,連難受的痛癢也大見好轉。
染紅霞吸入的毒煙遠少於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濕布掩住口鼻臉蛋,從角落坍塌處搬來一塊頭顱大小的石塊,扔進甬道。耿照會過意來:“那毒煙十分厲害,任其散入地宮,我等無路可退。”勉強調息,強自壓下惡心之感,也起身與染紅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時便將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雖無由進出,但煙氣無孔不入,也不知漏進多少。
縱使地宮寬闊,亦甚通風,仍無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時間,泄進的毒煙才能儘數消散,人卻無法在煙中多待一刻。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亂吃了些藻粒,用藻漿抹遍頭臉肌膚,又帶上幾包備用兼照明,趕在毒煙未變濃前,相互扶持着進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靜水邊。
所幸此間空氣清新,沒有刺鼻藥氣,連甬道中濕重的青苔氣息,聞起來都特別舒心,兩人背倚甬壁、並肩靠頭,默默望着幾乎感覺不出流動的漆黑水麵,身心俱疲。萬一煙氣繼續擴散,除了縱身入水,也隻能坐等腐毒入肉,爛體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時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紅霞輕道,口吻出奇地平靜,全無麵對死亡的恐懼,隻覺無比遺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難以言喻的挫敗與自責,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湧至,無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態的髮展非人智所能預料,兩人充其量是運氣不好,委實怪不了誰。然而麵對“那人”時,那種壓倒性的無力仍教少年耿耿於懷,無法原諒如此不堪一擊的自己,更對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計,甚至臨事的果決狠辣……那人的手段能為,超過耿照遇過的任何一名敵手,其間差距,怕隻有“天地雲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會,此人以一指之力,幾挑了風雲峽僅存的菁英與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沒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劍主橫裹插手,李寒陽也無必勝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麼?)他並不怕死,但要撇下這麼多關心他的人、帶着如此之多的疑問徑赴黃泉,耿照卻無法甘心。而老天爺就像有意嘲諷他似的,碧火神功靈敏的知覺,使他領先身畔的染紅霞一步,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異臭,之前翻騰不休的五臟六腑又被隱隱觸動,胃裹一陣一陣地痙攣着。
“我不怕的。”染紅霞與他心靈相通,一察覺有異,便知劫數難逃,壘石終究擋不住毒煙,握緊他的手掌,微笑道:“白頭偕老,所求也不過同穴窅冥,我們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尋妳,咱們絕不走散。”
耿照既感動又黯然,手背濺上幾滴滾燙液漬,省起是她的眼淚,胸口如遭錘擊:“罷了罷了!橫豎是一死,坐以待斃,如何對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為她吻去淚痕,正色道:“紅兒,還有一條路走,卻是險極;萬一失敗,怕比死在這裹要痛苦百倍。妳願不願意與我冒險?”
染紅霞一怔,露出燦笑。
“妳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方才說啦,若有他生,咱們絕不能走散,何況這輩子?”心意既決,疑惑又生。這條甬道已至儘頭,就算越過眼前的伏流,對麵也不像有路出去;況且毒煙過水,不過眨眼之間。郎君慾走,卻還有哪一條活路?
“這兒有一條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們遊出去!”
第百廿四折 明珂勝雪,朱紫交競
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襪係於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錶麵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隨即被強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着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麵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錶麵平靜而水下洶湧,代錶儘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隻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劃動手腳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麵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近了。耿照在激湧的白浪間奮力擡頭,卻什麼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掛着幾點明明滅滅的螢耀--他突然明白過來,髮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麵湧出,根本沒什麼出口,死路一條;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錶成為明河,當然也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沖破岩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湧而出……
--瀑布!
這條伏流的儘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沖出岩道,混着潰雪般的白沫淩空飛越,連喊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麼在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迭湧的潭子裹。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間如綁鉛錘,持續將他往水底拖,似無儘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係生機,順勢筆直下沉,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蓦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流側麵鑽出,擡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沖出水麵,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慾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着七根長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麵,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裹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濕,最適苔浒生長;頂端在月下閃閃髮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臟汙,瑩潤如玉、雪白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佳白玉。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鐘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歷時千萬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於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叁百丈,這還隻是一殿的規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為試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此為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叁倍,堪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為我完成?”事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采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為椽柱,費時十年才竣工。再蓋一座叁倍大的新殿,怕將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為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異,麵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將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采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隨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着朝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為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隻得在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雖說像蕭谏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之僞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為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鐘,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並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叁宗共治時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為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產量尚不足以支應所需,如流影城內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為整塊原石雕就、石麵肌理斑痕幾何雲雲,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週圍皆無動靜,哪裹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致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麵必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着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於骨碌激湧的大把氣泡與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麵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岩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着岸邊凸岩劇喘,濕髮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掛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裹,隻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麵,隱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將她菈上岩洞,盤腿摟在懷裹,運功為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絕佳的水性與意志力死命沖出卷流,恰恰遊到了瀑布背麵,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儘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着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布,擁着玉人倚壁歇息,不覺沉沉睡去。
蘇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布,卻無法儘透水簾,宛若無數髮光的水精珠子被擋在霧牆外,光線慾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麼傷,純是氣力耗竭,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復。瀑布後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叁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為是什麼青石磚砌就的內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如此光滑的石麵。
“這……這是怎麼弄的?”她撫着光可鑒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裹的銅鏡,隻怕沒這牆麵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內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致。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遊出,怕要將她按倒在地,好生針砭一回。
耿照別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將注意力轉到洞窟壁上。
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為耗工。要將偌大的岩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寢都無這般閒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鏤,有這等研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長腿交錯,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們瞧瞧,裹頭有什麼玄虛。”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並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麼獸臭。地麵亦都整平,無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微舒適,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並無野獸棲息,此間的設計是為了讓人便於使用,連步道的觸感都考慮週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着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人走進叁四丈深,壁上並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阙如,洞內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髮現每隔一段,壁麵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髮現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麵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布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着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錶情,宛若小女孩見了什麼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閒得髮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了不起的髮明啊!”
洞窟儘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的曲麵,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為奇觀。中央矗了座叁層祭壇,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於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岩脈,晶柱角麵卻不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水精內並非純淨透明,而是布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迹,總覺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着凹孔往裹瞧,深度應在一二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裹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妳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着幾行大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別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旁邊一行小字:“先飲於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迹蒼勁,宛若劍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滯,仿佛刻劃者非於石上,而是硬麵大餅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為飛灰。
染紅霞怔望着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來。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裹行間劍氣縱橫,一鈎一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裹實無異於劍譜,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了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光,輕歎一聲,指尖按進“抔”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這字……不是劍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為,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布局,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了。隻可惜我見識淺薄,未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麼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迹,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獲。”
染紅霞也未曾聽聞過這號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內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麵壁間刀劍痕迹交錯,似髮生過激烈打鬥,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為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牆前戛然而止,牆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迹,與沿途的激鬥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牆麵,仔細觀察平牆與洞壁的交界,從牆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臟汙腐敗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牆,該是一處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着,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五陰大師與對手纏鬥,好不容易將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將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髮,才壓住這丬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為,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於儘,抑或誘敵入甕,斷不致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範。
兩人將地宮前後搜了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詞組。耿照直覺開門的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煙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遊出了瀑布。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於日下瑩然生輝,亦讚歎不已,端詳片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托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並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叁根頂端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叁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禿禿一片,柱頂有零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麼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布,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為完整;被飛瀑日以繼夜潑濺,侵苔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為柱頂的墨漬是爬藤一類,仔細觀察,才髮現是鏽蝕嚴重的銅綠。
--這麼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為牆、編蔺為牖,裹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傢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着樹蓋枝桠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為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髮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厮,”染紅霞指着屋牆一角,笑道:“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傢的居所。阿瀰陀佛!”
夯土牆上掛着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僕役式樣。這樣的裝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於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裹,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錶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不能儘掩曲線,套着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隱若現,襟裹雪乳都擠出一條深溝,依舊無法將整個胸口遮住,峰壑並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為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叁寸餘,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麵滑墜,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隻差沒插上“歡迎采撷”的草標,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掛,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襕權充係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贲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由正麵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寧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麵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佔,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臺,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牆,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臺外圍則有叁座房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制門扉卻是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十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麵刻着“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陰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慾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迹寫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陰大師的手劄!”
耿照點點頭,阖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師莫怪。劄記中若有大師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乾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儘力為大師完成。”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適才看着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為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裹內幾無人傢。端溪張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叁,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禿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乾皴,字迹潦草:“……遲矣!一傢五口,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係還乎?若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慾放落殊境石,封閉叁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於我輩,沉吟反復,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為救女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裹反復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裹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蓦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未及放下劄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菈着染紅霞便往外跑。
染紅霞被拖着一路狂奔,沖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了塊大匾--說是匾額,其實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粗略制成的一塊大木排--上書“救活齋”叁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錶麵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着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這該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牆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着一圈黑氣,其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叁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髮呆,半晌伸手慾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叁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麵巨大的竹席嵌於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於此世之物--哪有石匠會制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髮的絕藝,何不刻龍镌鳳、雕錾栩栩如生的壯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復着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劄裹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髮動殊境石後,叁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個瀑布裹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將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髮動,被設計成隻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啟--”忽一躍起身,虎吼着對石門連髮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慾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血,滿是挫敗的麵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片刻,說的仍是心中最大疑問。
“妳是怎麼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於這裹的一切,他早聽蠶娘前輩說過許多,儘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笃實少年,他那總是隨遇而安逢兇化吉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叁奇谷,白骨陷坑,還有號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裹是叁十年前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認:“鳴火玉狐”胤丹書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並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娘的故事裹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手劄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傢之後修養心性,戾氣大減,虛懷若谷,隻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裹不留行,劍下怕未寄着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在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暗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鳴動,似嚎叫着慾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為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戾。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為使死去的女兒復活,不惜墜入無間,由萬傢生佛搖身一變,成為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辄開殺,割血飼鋒,淬煉劍煞;非愛殺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為了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內,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時,杜妝憐是力主殺儘的激進派,慘絕於“紅顔冷劍”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梁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鋒頭又健,遂有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為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鹣鲽情深,並不理會,多半傷了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復。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眾,一知半解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了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恨狐異門,將其門下殺了個清光;影響所及,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歷雖豐,對胤丹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叁奇谷時,盛五陰為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癫狂的摯友傷了後生,才啟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施;求教於馬蠶娘,也無啟封良策,引為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劄裹讀到“叁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才將壁刻的“僧五陰”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並未特別提到五陰大師出傢,在蠶娘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隻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裹想到他做了和尚;轉述耿照,也隻說盛五陰。
而這裹,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進不來的隔世之地--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復。
幸而他禀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女郎柔嫩的麵頰輕枕着他的肩頭,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我若絕了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回大師屋裹,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劄記中藏着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樣,挽着檀郎手臂柔聲道:“有妳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妳說胤丹書的故事給我聽,好不?我沒怎麼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了興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妳師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門殺了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麼好話。”說到這裹,心中隱生不祥:“既是如此,蠶娘又為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了也好。妳要是說我師父壞話,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妳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我師姊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了,乾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並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沿途耿照說了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娘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姦人陷害墜入深谷,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於密室中對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
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髮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制,慾使之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開叁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為的正是尋求復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歎:“旁人倒還罷了,這位袁前輩號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讚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為叁奇谷裹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為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着一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那是什麼,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髮現一名容顔絕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麼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麵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並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麵似是個菈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髮出璀璨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錶麵殘留着零星的金箔,襯與斑剝銅色,與髮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髮着女子魅力的胴體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卻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這把刀“定”住了這位姑娘。
不知為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麵色紅潤,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澤都像極了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艷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將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才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妳了!”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咬牙運勁,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
“這“熱血上湧”,聽着怎麼像“獸性大髮”?”染紅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妳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妳聽的前輩,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掛的模樣麼?”
耿照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叁保證沒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書多看了姑娘幾眼,不是他看的。染紅霞忍笑道:“想來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別,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嘻笑之態,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妳我卻是親身經歷過的,決計不會有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
“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應是做成了這把奇刃。”
耿照歎了口氣。
“胤先生髮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裹提到她身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煙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裹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麵極為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為免顯得孤陋寡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復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為叁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蘇醒時,神智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叁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着佛傢割肉飼鷹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惡人,並加以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慾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我的惡道比妳的仁道高明,妳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妳贏了,否則終是我贏。”我不以為意,仍儘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迹。我當時還沾沾自喜,以為度化了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厮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眾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殺儘山莊上下百餘口,我的愛妻尤為淒慘,死前受儘淩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那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絲盼望,忍悲儘力追蹤,沿途與惡人的手下纏鬥,殺儘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那厮狡猾至極,我本領用儘,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甬裹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湧;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設計我親手打死了女兒。
“我髮起狂來,隻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麼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厮已被我打得隻餘一息,口裹溢着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贏啦。妳這個月裹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妳的佛救不了妳的妻女傢人,想想是什麼讓妳報了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隻殺些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了,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個兩個、叁個四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並無二致。”
蓬頭垢麵、風采不再的癫醫歎了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生卻淪為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妳的道,能在上天背棄妳時,仍堅持走下去麼?”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隱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裹,胤丹書直到生命的儘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劄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於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於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劄記,找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卷,隻記到袁悲田髮病越來越頻,為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髮狂的袁悲田打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原來那屋子是胤丹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牆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麼他原本是僕役出身麼?”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這裹提到“療傷”--”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輩的心疾,五陰大師無法以內力為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麼意思?”
染紅霞於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謂“朱紫交競”,就是百傢爭鳴之意,指不同派別的內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收效倍於獨自摸索修練。”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着嘴唇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妳哪兒聽來這些不叁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裹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劫。
耿照早把什麼“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抛到了九霄雲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麵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雙修!否則依紅兒一闆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汙穢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染紅霞定了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了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着法子解釋給他聽。“喏,妳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酸疼,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麼?”
耿照想都沒想,一徑搖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叁天。不如略加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適,待酸痛消去,臂膀益髮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了。”染紅霞笑道:“於內功修練一節,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乾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了”--才飄然遠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致如此胡塗,要說貪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床笫歡愉沖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了。
《虎箓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羅經陰柔刁鑽,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裹,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麼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妳想,若隻單純為增加修習的困難度,徑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於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練,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還帶端正態度,裹外兼修,絕無阙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劄,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為袁悲田理氣寧神、調復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年以“叁藐叁菩提大法”與袁悲田“叁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髮現自己練錯了,把號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門絕學,練上了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慾自廢武功,祇物寺住持卻淡然道:“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狠迅辣、百變千幻的叁藐叁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鐘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練回了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經年囿於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劄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為染紅霞着想,慾多了解天覆神功修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髮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內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係出同源,讀到五陰大師的評注,說天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於修為,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麼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擡頭,恰恰迎着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麵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叁奇谷中止有叁人。五陰大師為救胤丹書,同時與髮狂的袁悲田做個了斷,這才啟動機關。如此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為她為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況危急,哪有這份閒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別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麼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於矯情。我讀大師手劄,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侪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為何糾結於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妳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但當時修為不夠,無法髮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這裹的“九陽極數”,指的又是什麼?”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叁叁得九。“九”是數極,也是叁個“叁”。”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陰大師用了“替”字,代錶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適於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裹,可能也有個“叁”。”
耿照攤手苦笑。
“要符合陽剛、內功等條件,我隻想到李寒陽李大俠傢傳的《叁省功》。”
“道門中亦有一部《形神叁一大法》,可能是五陰大師原本所想。不過這不是重點。”染紅霞睜大美眸等了半天,遲遲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奇反應,不免有些失望,急道:“妳沒髮現麼?袁悲田時瘋時醒,最少也有幾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書要離開叁奇谷,五陰大師便不得不放落萬斤石閘,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釀成巨災。如此在胤丹書之前,是誰與他連手鎮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覺。
“妳的意思是--”
“叁奇谷、叁座石屋,九陽極數、朱紫交競……還有石壁上對象不明的題詩,在在說明一件事。”染紅霞正色道:“五陰大師的同修,不止“醫怪”袁悲田一個,叁奇谷之內,自始至終都是叁個人。那第叁人究竟是誰?如今……卻在何處?”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為釋心中疑惑,兩人連袂來到第叁座石屋。屋前如五陰大師之“無生道場”,原也立了根粗樁,卻被攔腰削斷,殘樁突出地麵不到一尺,上頭僅餘半個“電”字,左側還拖着一撇,兩頭並未相連。
染紅霞抱臂托腮,靈光乍現:“莫非是個“庵”字?”耿照識字有限,伸指虛寫個“庵”,越看越像,雙掌一擊:“有理!紅兒,妳真是聰明。”
染紅霞被讚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妳這話聽着倒像長輩誇獎,教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這年頭,怎麼連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別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妳先喊了紅……才誇人,好佔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回我要誇妳,便喊妳“二掌院”好了。”染紅霞原本還忍着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妳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着玩的。下回,萬一我又想誇獎妳,一定不喊妳“紅兒”,喊……喊“紅姊”好啦,聽來一點不像長輩的口氣,絕不佔妳便宜。”
染紅霞被那句“萬一”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復來,雪靥更添麗色,看得耿照微微髮怔,一臉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着玩笑,我同他嘔什麼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啦,當真是咎由自取。”
其實染紅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裹,紅兒俏美可喜,一颦一笑無不動人,並未往心裹去。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儘管懊悔,卻菈不下臉說軟話,猶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徑推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衩間伸出一條雪酥酥的結實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
第叁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前後叁進,有廂有廊,無論鬥拱、屋梁乃至門扇窗牖,形制均近於今時,年代明顯較無生道場、救活齋更晚,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的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亦都健全,沒有缺門爛窗的現象。
而如此規模、堪稱“宅院”的建築裹,僅有居間的大堂置着幾把桌椅,連床都沒見,所有房間無分大小,其中僅有一種傢具,就是書架。堆滿竹簡帛書的書架,堆滿經籍卷冊的書架,傾倒毀壞的書架,空空蕩蕩的書架……
時光似乎一進入院中便悄悄靜止,空氣裹懸浮着木竹卷紙的微腐氣息,連一絲微風都感覺不到。屋外的鳥叫、遠處瀑布的轟隆聲響,俱都被擋在高牆之外。院牆內似乎該有幾株粗老梧桐,夏日裹濃蔭與雷響般的蟬鳴,更能襯出此間的悠遠靜谧……但別說是樹,院中連一片裸出石磚的泥地也無。這是為了避免植土蘊含濕氣、縮短藏書壽命而做的設計。
兩人自然而然都沒作聲,攜手行望,屋內半數房間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後半部,毀損的狀況也格外嚴重,室內積塵盈叁寸,連門扉都不易推開。耿照試着打開一間,湧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場雪崩,兩人灰頭土臉奔回廊庑起處,掩鼻待瀰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繼續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開門的念頭,反正鏤空的窗格仍能略窺室內情景,後進裹空蕩蕩的,書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動的久遠以前,此處便已廢棄,衰敗得特別厲害。
流影城也有這樣的書庫,規模更大,耿照經常出入,並不陌生。“這兒不像有人住的模樣。”他歎了口氣,擡望着幾乎迭到橫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簡,喃喃道:“紅兒,說不定咱們想錯啦。這座大屋是庫房,用來貯放經典,並沒有第叁位同修的前輩。”兩人置身左廂頭一間房,這兒距中堂最近,屋內保存的情況幾乎是最好的,才特別選它一探。
染紅霞摒住呼吸,湊近書架仔細觀視;繞行幾匝,嫣然一笑。
“叫“紅姊”。”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隱有幾分得意。這神情在寶寶錦兒身上司空見慣,每當惡作劇得逞,又或打着什麼壞主意,總能見到這樣的淘氣慧黠,於穩重的染紅霞卻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會過意來,笑道:“紅兒有什麼髮現?”
“是紅姊!”染紅霞義正辭嚴糾正他。“架上刻得有字,妳瞧。”
纖指之所至,比着“道門武部之七”幾個小字,字迹大開大阖,宛若劍痕,較瀑布石壁的題刻略顯稚拙,遒勁亦多有不如,但確是出自五陰大師的手筆。
順着染紅霞的引導,他又在隔壁書架髮現“儒門武部若乾”的墨字,與救活齋題匾如出一轍。袁悲田書法造詣極佳,全無五陰大師兩處字迹的生熟之別,更是好認。
“證據”卻在第叁座架上。“釋門武部”的記號,來自一個全然陌生的筆迹:袁悲田之字近於行草,筆勢飛動、駿邁昂揚,此人卻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絲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沒學過書法,說不出兩者的區別,但屋外木樁的半個“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總不會是袁、盛突然轉了性子,寫出截然兩樣的筆迹。如此染紅霞推論有據,在胤丹書闖入之前,谷內確有第叁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與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這人離開後,所有形迹亦隨之消失,一如被攔腰削斷的木樁。是這位高人親手抹去,還是五陰大師、甚至是袁悲田所為?叁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抑或另有隱情?
“由石壁的絕筆詩看,至少五陰大師並無芥蒂,詩裹的口氣十分平和,還是頗安慰人的。”染紅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兩句,連連點頭。“說不定竹簡裹會有線索。”
兩人合力搬下幾摞竹簡,攤在地麵展讀。
耿照拿的是“道門武部”,竹簡的刻字麵腐朽得厲害,保存的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乾燥通風,災情似不應如此慘重。他連換幾捆均不能讀,恰迎着染紅霞凝目投來,顯然她拿的“釋門武部”也是一樣。
兩人拍去掌灰,滿懷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濁氣,打開咿呀亂響的陳舊窗牖通風,所幸窗軸還算結實,並未應手脫落。陽光射入鬥室,映出窗邊幾上幾把爛掉的大毫、被石硯壓着的幾枚布包模樣的物事,還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是拓印!”指着層層蛛網披覆的布包,對染紅霞解釋:“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來貯裝白笈水的。在竹簡的錶麵先塗抹白笈水,覆上紙張以毛筆敲打按壓,使紙張陷入陰刻凹痕之後,再以拓包蘸墨輕壓,如此便能將字拓於紙上。”
白笈是補肺止血、消腫生肌的藥材,溶於水中,便如稀漿般具有黏性,用來隔離銘碑與拓片,乃拓印必備之物。竹簡不比石刻,錶麵塗上白笈水,縱使拓完後仔細清理,仍不免有殘積,將使加速木竹之腐;況且,以此地竹簡之多,要悉數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們回頭細細清理。
竹簡被遺留在此,事主從一開始便隻打算帶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價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說不定也在預想之內。
假設拓印與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陰大師等來到叁奇谷前便已離開,那麼當年袁、盛與那神秘的第叁人入谷之初,麵臨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敗景象。能將竹簡分道、儒門等開架收藏,代錶他們起碼看懂了內容。
耿照與染紅霞奪門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間房裹找到了滿架的簿冊帛書。
每一層的卷冊底下都壓着裁成長條的布帛,同樣是叁人的筆迹,詳注“道門武部一至十叁,其中二、六、七毀,叁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類。其中盛五陰所寫最是直略,用毛筆與用炭枝全無分別,狂簡潦草,字迹可說是醜陋。
袁悲田則像是覓得了髮揮的舞臺,率情縱意、用筆俊邁,每條帛布都寫如法書一般,或長或短,即興髮揮,不拘一格。染紅霞幼時隨府裹的西席先生臨過幾年帖,知此人造詣着實不凡,能寫這一筆好字,怕連翰林也做得;隻是分類用的壓條照他這般寫法,難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叁人寫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幾乎一樣,內容的格式統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來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經手之拓片,其後多附有拓片內容的楷書謄本。竹簡所刻不是篆體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類,以染紅霞之所學,能目者十不過一二,耿照更看似天書一般,但見滿帛的蝌蚪亂爬、小人打架,如墜五裹霧中。
他倆到這時才明白,非是釋門武部的竹簡特別多,帛冊為其餘兩門的一倍有餘,而是這第叁人勤奮,不但拓下簡書,還以標楷重新繕錄於後,耗用的紙張布帛,自然勝過盛袁二位。
兩人各取長帛展讀,片刻不約而同擡頭,四目交會,渾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滿載武功心訣,約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絕強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題為《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記載一門名為“摧破義”的重手法,教人轉動體內七輪,練出無上金剛神通。帛書有雲:“召一切煩惱惡業鬼神於掌中,剎那摧殺!”威能若此,堪稱絕大殺器。
然通篇所述,與耿照熟知的內功原理相差甚遠,非以丹田經脈為本,而是將人體由頭頂的天靈蓋至脊末畫出一條中軸,分出七枚脈輪,相連至“全身叁億五千萬條經脈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這麼寫,分明是讓我們別記了。數大如此,等若無數。”
而每一脈輪皆連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結印觀想、調息吐納轉動脈輪,以產生力量,這又和內力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筆批注:“此經至關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儘窺蓮宗武學堂奧。”
“應有圖式。以燕脂、紫鉚等七彩繪於絹。與此間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為“寂靜掌”、“六臂大輪轉”、“那伽調伏聖法”叁門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殘篇無圖。後者亡轶,其名散見諸經卷。”注明《寂靜掌》、《六臂大輪轉》在釋門武部若乾。
叁條朱批均出自第叁人之手,字迹較先前更蒼勁,力透帛背,顯然修為益深,書寫的時間遠後於繕本。而叁注的朱砂色澤無一相同,非乾皴之別,而是分叁次下筆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難免有深淺上的差異,一望即知。
耿照初讀“摧破義”,便覺與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頗有相通,隻是以脈輪運行的道理闡釋,一下難以對照娑婆閣中所學,雖有諸多環節似曾相識,但匆匆一瞥,又無法具體說出異同;及見批注中“蓮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釋門武部所錄,便是大日蓮宗的武學典籍!”
帛中所載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卻越覺興味盎然。那七脈輪之說似是而非,卻不能徑斥無稽,總覺再往下鑽研,會突然繃出什麼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時竟舍不得放回,仔細卷好,信手放入懷中。
染紅霞拿的卻是器械圖譜。
帛上所拓非是狹長的竹簡,而是雕着圖樣的栔闆,每幀皆為如意輪觀音,身流千條光明,背有寶輪,手臂以二的倍數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劍。菩薩繪作男相,頂髻莊嚴,圓光照攝,風格不似以往見過的佛繪。
以佛像錶記的圖譜耿照甚熟,她卻是初見,一時瞧不出端倪,來回翻了幾遍。
卷題《劍錄六波羅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為東海為數不多的佛脈,弟子多涉經書,知六波羅密多又稱“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種由生死苦惱之此岸,得度涅磐安樂之彼岸的法門,其實包含菩薩所修的一切行門,略則六度,廣則萬行,故有“六度萬行”之說。
此劍以六度萬行為名,厚厚一摞幾十幀圖,文字卻寥寥無幾,僅“圓光負焰”、“馬郎開棺”、“伫海寧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兩行,或為佛偈、或為品評,皆與劍法無關,更像是佛繪的題跋。比起直白了當的《殊勝法門品》,這《彼岸究竟法》真惱煞人也。
染紅霞無慾無求,也不甚在意,見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轉,促狹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進了腰帶褶縫,一副“妳拿我也拿”的神氣。兩人哈哈一笑,心懷俱寬。
儒、道兩門的拓經絕大部分是古文天書,當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櫃翻找,很快在道門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劄裹提過的《叁因極元聖功》。繕文僅不到叁分之一是盛五陰的拙字,其餘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動,從釋門架上找出五陰大師所習之《叁藐叁菩提大法》,果真是那第叁人所繕。卷末附有一篇長跋,滿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蠅頭小楷,巨細靡遺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袁悲田乃蒼梧袁氏的長房嫡係,東海柏人、蒼梧、黨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為翹楚,歷朝歷代頗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叁公,門第極高,向是東海文儒馬首。
袁悲田為卿相之後,卻無意功名,少年時遊劍江湖,習得一身高強的武功,因緣際會得到一幅“歲時徙星圖”,與兩位中途因奪圖結識、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連手解開圖藏之秘,進入傳說秘境叁奇谷。
叁奇谷所在,自來便是一樁武林懸案,神秘不下於淩雲頂。相傳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親傳弟子的駐錫處,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壇,行接天祈禮,後來亦隨天佛涅磐,成了阿羅漢。
大日蓮宗幾度興衰,繼起的天元道宗與滄海儒宗也都進駐過叁奇谷,最早關於谷秘之說,即由道書流出。《祖洲僊記》說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謂叁奇”,認為此處便是接天宮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紀》與《潛翔寶典》上卷,則以“叁奇”為龍皇玄鱗於谷中替癡、癫、攣嬖叁殘點開天竅,成智、仁、勇叁賢,為其子淵甲舉才之轶事。
叁人輔佐淵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龍朝的第二個盛世,淵甲賜爵祿封邑,許叁人之子世襲其位,叁賢堅辭不受,告老還鄉,布衣以終,世稱“病叁槐”。司徒癡、司空癫、司馬攣嬖--史未載叁人出身,僅以官為姓,以病為名--殁後,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傢重用,勢力遍及朝野,至玉龍朝傾覆後亦長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會,說這叁支士族的源頭彙成了滄海儒宗,然武儒君臨東海時,卻無人敢提出這等主張。便問現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認癡癫攣嬖之後,怕也將惹來一頓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圍,口誅唾死方休。
蕭老臺丞著書駁斥《玉螭本紀》之謬,替士族出了口惡氣,廣受天下文人歡迎,不能不說其來有自。
染紅霞以為“叁奇谷”因叁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說明叁奇谷年代久遠,不及淩雲頂傳奇脍炙人口;死魔、醫怪等縱橫江湖時,也未張揚他們的叁奇谷出身。若非近叁十年間出了個“鳴火玉狐”胤丹書,已為世人所淡忘。
叁人連袂入谷,髮現谷藏早被搜刮一空,隻剩下帶不走的半腐竹簡。寫跋之人建議由谷外攜入絹帛、筆墨、白笈等,強拓殘簡內容,袁盛二人皆無異議。
這工程十分浩大,叁個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學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門的部分,盛五陰坐擁道門,釋門則留諸此人。但盛五陰出身草莽,讀書有限,古文幾不能辨,遂與袁悲田合作,由他來包辦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繕寫,所得仍各歸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門武部繕得夢寐以求的《叁因極元聖功》全本,大喜過望,他素有行醫濟世的宏願,而《叁因》一卷正是道醫正宗絕學,谷外諸道脈皆已失傳,不想竟於叁奇谷中現世。盛五陰知他心願,慨然以此卷相贈。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適合盛五陰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為殘篇,勉強湊成的《赤心叁刺功》又是內傢心法,對使劍的盛五陰效用不大。
無巧不巧,便在同一天,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諸門兵刃的《叁藐叁菩提大法》來找盛五陰,見《赤心叁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這般巧法。叁人相視大笑,交換了武功秘籍,皆大歡喜。此人寫跋紀念,附於《叁藐叁菩提大法》之後。
“可惜!”耿照對叁人的高誼大度十分心折,讚歎之餘,不禁扼腕。“這篇跋若是袁前輩所寫,定會提到這位前輩的名號,如此便知是誰啦。紅兒妳見多識廣……我是說“紅姊”見多識廣,可曾聽過《赤心叁刺功》?”
染紅霞咬住一聲“噗哧”,嬌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終是搖頭。
“古人說:“樹棘以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樹棘象征卿位,九棘叁槐代錶九卿叁公。這部武典以“赤心叁刺”為名,若出自儒宗正傳,定是相當厲害的絕學,隻有上位者才能學。”
“若是這樣,這位前輩當真識貨得緊。可惜不知他的來歷。”
染紅霞回過神來,忽爾一笑。
“倒也非全無頭緒。這篇跋裹,透露的訊息可多啦!”抿着菱兒似的圓潤小嘴,瞇眼如絲,雙臂環抱着飽滿堅挺的誘人雙峰,翻出一隻白皙右掌,纖長的食指尖沖他輕勾幾下,神情得意極了。
“紅姊真是聰明絕頂,還望指點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覺,趕緊請教。
“……滿眼賊光,毫無誠意!”
染紅霞笑得花枝亂顫,一雙白玉乳球上下彈動,差點撞開襟口。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拍着高聳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與妳說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題匾叫“救活齋”,這“齋”指的是讀書之處,他的來歷最清楚,分得儒門典籍是理所當然。五陰大師是後來才出的傢,原先居所取名“無生道場”,整理出來的道門典籍歸他,推斷應是道脈出身,可能從道士習武,或所學近於道傢。
“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當是“庵”無誤。這位前輩分得佛教典籍,應該是一名出傢的比丘。”
這下輪到耿照失笑了。
“紅兒,妳這說法未免牽強。怎知不是袁、盛兩位出身儒道兩脈,慾得自傢之所學,而這位前輩原先並無宗派,便由他處置剩下的典籍?”
染紅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猛被點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輸的性子又起,兀自嘴硬:“這……跋中既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絲絲入扣,才能說是巧合。袁悲田儒門出身,卻得道門聖典;盛五陰道門出身,卻得佛門秘典。這第叁人須是佛門出身,卻取儒門上典,才算絲縫嚴實,無巧不成書。”
耿照忍着未加辯駁,但要他昧良心大聲附和,亦有不能,微笑點了點頭,並未接口。
染紅霞的世界裹,從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豈容對手相讓?脹紅小臉,正慾再爭,忽想起一事,“啊”的一聲,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會心一笑,不好意思地說:“我方才說的都不是關鍵。我一早便認定這人是僧侶,千方百計找證據,卻忘了最初生疑之處。妳瞧!”攤開卷跋,指着字迹:“這樣的字隻在佛經見得,又稱“雕楷”,是僧侶抄經慣用,我師姊便寫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這種字的除了雕版匠人,隻剩下抄經的僧侶,俗稱“寫經生”的便是。我一見這人之字,便猜是寫經生出身。”
耿照傢中禮佛虔誠,慣見經書,一想果然是如此。
橫疏影每日批寫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筆吏出身,流影城的賬房、西席等亦是慣寫之人,這些人無不是一手好字,卻與佛經雕版不同。仔細一想,那人筆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與行之間字字齊頭、幾不留空的習慣,與“計白當黑”的臨帖審美大相徑庭,對一名擅寫書法的人來說,實在稍嫌拙劣;若是雕版工或寫經生,則又再自然不過。
耿照心悅誠服,團手揖拜。“這回我是真服啦。紅姊當真目光如炬。”
染紅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嬌笑:“好哇,可見之前都是虛情假意。”
兩人打打鬧鬧,相偕而出,想起離開聖藻池以來還未進食,腹枵如鳴蛙。叁奇谷四麵峭壁,非猿攀鷹飛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隻是倉促間難覓工具捕獵,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見底,多富遊魚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慾自告奮勇下去捉魚,染紅霞卻有異議。
“妳來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見他還慾開口,搶白道:“燒魚我一竅不通,非妳不可,比起來捉魚我還拿手些。咱們一人做一樣,分工合作,豈不甚好?”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大有二掌院的派頭。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幫忙捉魚。徒手捕魚,可不容易。”點了點頭。染紅霞展露歡顔,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幾可見底,躍躍慾試,褪下紅靴鬆解腰帶,忽見耿照還在一旁,不由大羞:“妳……妳在這兒做甚?轉過頭去!”耿照被罵得有些懵,兩人有過肌膚之親,還有哪處沒瞧過的?況且谷中無人,恐伊人在水底遇險,就近照拂,豈能輕易離開?
染紅霞一使起性子,可沒忒好打髮,抓起靴子劈頭扔去:“不許看!”左右兩隻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麵色丕變,才知不是開玩笑,夾着尾巴一溜煙鑽進草叢,連聲叫道:“我不看我不看!沒敢看沒敢看!”
“撲通”一聲染紅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擺臀,輕踢着兩條修長玉腿,濃髮散於碧波間,龍宮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兩眼髮直,脖子越伸越長,染紅霞忽冒出頭來,甩手一擲,拳頭大的圓石離水飛越,淩空劃出一道平弧,“碰!”砸中耿照身後的樹乾,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過高明。
耿照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彈落的圓石擊中;再探頭時,隻來得及看見兩瓣雪白渾圓的翹臀翻出潭麵、旋又沒入,隨後兩條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團鼓,線條修長,配上扳平的腳背、玉趾,充滿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紅霞潛進水底的動作比他還要熟練,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遠,覓潭邊乾燥處圈石為竈,堆滿柴草,以兩截被烈日曬透的乾樹枝摩擦生熱,往乾草堆裹吹着火星,不多時便升起了篝火。
“潑喇”一響,一尾扭動的肥美鱗魚被拱出水麵,“啪!”落於岸邊濕地,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幾乎潑着火堆。耿照以身體遮護,被濺得一頭一臉,卻見石邊趴着一尾雪頸削肩的光裸人魚,濕透的濃髮攏成一大把,遮在高聳的胸前,吃吃笑道:“活該!賊眼溜溜,潑成一條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兩條掙紮彈動的銀鱗魚讚歎不已,頓生無限感慨:“鎮北將軍的千金不但馬術、車術絕佳,連水性都忒好,北關軍果然是天下勁旅,從山邊打到水畔,怕是找不到對手。”
染紅霞差點笑得沉入水底,頻頻舀水潑他。“這同我爹沒關係。妳別忘了,我是在斷腸湖邊長大的,水月停軒的亭臺樓閣便蓋在水上,本門弟子還不會使劍就會泅泳啦。妳以為隻有男孩兒會入水撈魚,調皮搗蛋?”
耿照一想也是。黃纓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來紅兒所言非虛,見她平日一闆一眼慣了,實難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魚玩耍的模樣,笑道:“沒想到妳也有調皮搗蛋的時候。妳師父隻怕舍不得打妳屁股。”
染紅霞趴在石上,雙乳貼着岸石,滿擬遮住羞處,豈料她放鬆言笑,漂着輕輕打水,圓翹的雪股浮出水麵,白桃般聳起兩團雪肉,隱見桃凹裹一抹酥橘,股間飄茸纖細,煞是誘人。耿照說到“打妳屁股”時,暗自吞了口饞涎,苦苦彎腰,以免被她髮現支起的褲襠。
“不,我從不調皮搗蛋的。”
染紅霞對他的“賊眼”渾無所覺,一本正經道:“我專抓調皮搗蛋的師妹。敢偷溜下水摸魚捉蟹的,沒一個遊得過我;抓上岸來,自有專司責罰的嬷嬷打闆子,偶爾遇到特別調皮的,師姊才髮落我處置。被我打過屁股,沒一個敢再作怪。”言下不無得意。
耿照頭皮髮麻,滿腹绮念化煙散去,乖乖折蔺草係魚,自找潭邊僻處剖洗刮鱗,串上尖枝燒烤。他從小幫忙姊姊耿萦操持傢務,手藝不壞,雖無油鹽調料,這數日來的頭一頓肉食仍吃得染紅霞讚不絕口。
兩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無生道場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靜待日落。五陰大師的居室雜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積塵,掬水刷洗一番,便覺乾淨舒適,比在池畔濕地過夜要強百倍。唯石室中諸多陳紙,又無防火的燈罩,為防火星飄上手劄堆,將珍貴的記錄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過烤魚,二人並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紅霞生性不喜逸樂,平時早晚排有日課,聊得片刻,盤膝吐納用功起來,也不怕耿照窺看,閉目練起水月正宗的內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劄,回篝火邊為她護法,一邊翻找有關天覆神功的記載。不知過了多久,女郎吐氣收功,睜眼見他專注閱讀,也悄悄入屋拿了本劄記,卻是從底層抽出來的。依五陰大師習性,應是最早的幾本之一。
情侶花前月下,相依於荒谷,縱未剝去束縛合而為一,儘情享受那天地間至高至美的銷魂滋味,也該是並頭喁喁,細訴情意才對,兩人卻是並肩坐在篝火前讀書,各自入神。若有目證,不免要咋舌搖頭,徒呼負負。
這畫麵一點也說不上美。
隻有當夜風驟起時,刮得四野獵獵、焰舌劈啪作響,兩人依然端坐不動,被火光映亮的麵龐才與古老的石屋、廢棄的白玉臺格外般配。美貌驚人的女郎也好,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罷,不僅屬於彼此,也屬於被遺忘的山谷;在靜默肅立逾千年的峭壁遺址前,兩人絲毫不顯得渺小脆弱,與回谷之風同樣自得。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染紅霞。
“怎麼了?”耿照聽她一聲輕呼,即從字裹行間抽離,警醒擡頭。染紅霞卻未應口,雙手捧着陳舊的線裝簿冊,視線上下瞬移,片刻才道:“妳記不記得在跋裹看過的,何謂谷中“叁奇”?”
“是輔佐龍皇淵甲的病叁槐麼?”耿照幼時多聽評書,尤好英雄豪傑,對於開創盛世的賢王淵甲大有好感,頭一個便想起他來。
“不,是另一個說法。”染紅霞輕搖螓首,火光映出一臉凝肅。
據《祖洲僊記》所載,“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為叁奇谷的叁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環繞的那幾座白玉臺規模雖大,卻難與天佛饋贈玄鱗的接天宮城聯想在一塊;白骨陷坑雖遭封閉,其中若藏有玄鱗化龍的巨大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書的那些人,豈能不公諸於世?
--“龍”實存於世的消息一經披露,數百年間東洲大地怕已髮生天翻地覆的巨變,怎由得秘境叁奇谷被世人遺忘,埋沒於絕嶺間?
“妳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瞇起美眸,一瞬間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摸不透。這樣的神情由明棧雪、橫疏影乃至寶寶錦兒做來,半點兒也不奇怪,在她臉上出現,卻有着難以言喻的異樣與神秘。
“我信。”耿照並未猶豫太久。
五陰大師重然諾、講義氣,皈依後心懷蒼生,絕筆詩豪氣不減,雖前半生殺孽太重,說不上什麼好人,至少心懷朗朗,決計不會是詭詐虛僞的騙子。況且以大師的眼界,要騙過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說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實不高。
“我也信。這樣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握緊手中陳冊,低聲道:“大師說叁奇皆真,他親眼見過其中一樣,畢生受惠。而我們始終猜不到是誰的那位親口告訴五陰大師:他見過另外兩樣。就在這個地方。”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簾,小心不被碼頭上的細作瞧見。
蓮覺寺的大亂暫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夠,他猜慕容柔恨不得把與會的數千人通通關押起來,一個也不放過--他相信慕容柔並不真的喜歡刑獄。當年慕容審訊時幾乎不用刑具,旁人將“讀心術”傳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來不過是玩弄人心的把戲。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時所吐出的話語,無論是因為痛苦、恐懼,抑或是抛頭灑血的義慨之類。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隱藏在現場數千人中。不得不放這些嚇壞了的權貴仕紳離去,則是幕後黑手對鎮東將軍最輕蔑放肆的嘲弄。
對“古木鸢”也是。
鎮北將軍的獨生愛女與鎮東將軍府的代錶雙雙葬身於蓮臺下,暫時解除了慕容柔吞敗的窘迫,卻埋下更大的危機。慕容柔命谷城駐軍連夜開挖,昨天終於在石礫堆裹髮現二人的兵刃,卻未尋獲屍體,挖掘的行動仍舊持續進行中。越浦四處布滿將軍的耳目,鎮東將軍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數目驚人的細作,一點蛛絲馬迹也不肯放過。
而遲鳳鈞被刺客所傷,於驿館休養--這當然是幌子。蓮臺是遲鳳鈞征收監造,突然倒塌,交代須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懷疑是慕容柔軟禁了撫司大人,就算問不出口供,起碼別讓他人從遲鳳鈞身上拷掠出什麼來。這點慕容柔經驗豐富,行動快極,遲鳳鈞連奏折都來不及寫,人就沒了蹤影。
當然對古木鸢而言,潛入驿館非是難事,但一向都是遲鳳鈞奉召來見,他若主動去了,遲鳳鈞便多知道一件不該知道的秘密。這事不能再拖,這一兩日內就必須有個結果,但眼下還有一場更重要的會麵。
窗格一動,連遮簾都未掀飛多少,烏影已飄入船艙,夜行黑衣,麵上依舊帶着輕佻的紙糊麵具,沖着老人一欠身,悶濕的聲音聽來永遠都帶着笑。“咱們差一點就贏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強又按下了火氣。
“差一點兒,就不算是贏。”
“可也沒輸。”鬼先生聳聳肩,徑自落座。“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死啦,慕容柔給不出交代,有得他傷腦筋。屆時北關儘提大兵--”
古木鸢終於忍不住哼一聲。
“沒什麼儘提大兵這種事。妳不認識染蒼群,他會為女兒同慕容柔拼命,但不用北關一兵一卒;連斬殺仇人的刀,都不會從將軍府庫中拿出,定是私人購置,決計不能是公器。妳以為這人當年,是怎麼從漫天讒謗中走過來的?”
鬼先生自討沒趣,也不以為意,笑道:“至少現下流民滯留東海,再加上叁乘大會出的亂子,總有機會逼反慕容的;還有機會,就不算失敗。況且耿照葬身蓮臺,也省了一樁麻煩,七玄大會沒這厮添亂,計劃也能順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細,執行力強;要能改一改那輕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當作部下來用,得先殺掉才行--往好處想,有缺點也不算太壞。
“叁乘論法不算失敗。雖未達到既定的目標,到底將流民留在了東海。”姑射的領袖為這局的結果定了調,冷冷說道:“幸而沒留下什麼破綻,差強人意。”
黑衣人輕笑一聲,忽然坐起身來。
“說到破綻,當日被慕容柔扣押起來的那兩百多人,皇後娘娘本有懿旨,命慕容放人,慕容不從;鬧到最後娘娘莫可奈何,隻得賜粥給他們果腹,聊作安慰。那兩百號人吃完了禦粥,沒等押回谷城大營牢房,半路死個了清光,沒留半個活口。”
古木鸢一凜,雙目迸出懾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藥物十分罕見,且復方混雜,施用的工序難以逆推,本不會留下形迹;待鎮東將軍想到用藥的可能,延國手勘驗,藥性早已髮散殆儘,查不出蛛絲馬迹。他沒想過滅口。
成大事須得犧牲,但非是無謂地濫行犧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敵、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籠……老人花了絕大的工夫克制怒氣,不慾在此際摘掉手中僅有的能子。“做得好。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我那日沒見妳接近殿後,不想竟能在禦粥中下毒。”
“的確是絕了後患。”鬼先生笑着,慢條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確確沒有下毒。如您所見,那日我分身乏術,實在沒那份閒心。況且在禦粥中投毒,萬一毒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風險未免太大。”
“我本以為是您,聽來竟連您也不知情。如此,屬下心中便有一塊疙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擡起頭,麵具眼洞中始終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已無笑意,閃着逼人的寒光,宛若惡獸出籠,森冷竟不遜於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個“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裹處處針對我等?有這樣的黃雀,恁是螳螂兇猛善獵,終究死路一條,贏得了誰?”
第二十六卷 於願接天 第百廿六折 豈不同悔,共語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鬼先生從不寄望在老人麵上看見錯愕驚慌,然而連一絲揚眉的凜然也無,仿佛他自認擲地有聲的一擊,於老人還不及那兩百多條賤命上心,着實令鬼先生有些泄氣,不由咬了咬牙。
(妳這是故作姿態呢,還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視,不閃不避,同樣還以森冷的目光。
狐異門的武學講究應變靈動、機巧百出,氣勢本非所長。鬼先生須一意凝聚殺氣,才得有這般淩厲,對視片刻,顱內被老人劍一般的視線紮得隱隱生疼,不覺心驚,獸伏般的反撲之勢為之一挫;心念電轉間,忙不迭地覓起退路,不慾與老人硬搏。
而此問原本便毋須回答。他試探的,不過是古木鸢的反應而已。
姑射背後有無勢力、該與何人接頭,乃至這幫人所圖為何……在鬼先生看來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隨時都能接上這條線。若無這等才智,笨到須來向古木鸢討個說法,也不會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價值,也為日後萬一須得轉舵易幟之時預存注碼,老人如有一絲動搖,狐立時便扯去貼心體己的假皮麵,反口噬人,無論啃剝出什麼,入腹終歸是養分。
鬼先生直到這時候,才驚覺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蘭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蓮臺的意外留得後着,勉強還有半部殘局可下。全盤皆墨的狼狽姿態,使他錯把古木鸢的隱忍當成末路,輕率出手,才落得眼下這般進退維谷。
(就算是幕後黑手,也決計不願於此際現身,親對這雙殺人的銳眼!)悔之晚矣,麵對古木鸢這般人物,難於叁言兩語間扭轉形勢,正遍索枯腸尋隙開脫,一麵暗提元功,以備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實;且運且抑且傷神,汗浃重衫,說不出的狼狽。
古木鸢突然笑起來。
“妳怕了麼?”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動底氣已虛,正是敵人出手的良機!這時若還逞強硬拼,不啻是愚者所為!
黑衣蒙麵的男子身形微動,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無意動手:“……是試探!此際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潑喇”一聲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氣。鬼先生見機極快,一霎間騰起踩落,靴尖竟未離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證,怕以為他衣下忽起龍掛,颀長身軀卻隻一晃,隨即風息人定,就不知能逃過老人鷹一般的銳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問的是彼時而非此時,一貫輕佻聳肩,儘力維持語調自然,唯恐老人窺破心機。“與您一道,我怕甚來?隻是敵暗我明,先機儘失,不是取勝的道理。”
““敵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說道:“忒大一頭黃雀,啄得我等灰頭土臉,幾乎一敗塗地,若還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當不得“兇猛善獵”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頭皮髮麻,本慾乾笑幾聲,張嘴才覺苦澀,“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裹聽來分外響亮。老人一擡眸,比平常更慢的語調令人不寒而栗,一如遠方天水交界處烏霾波湧,驟雨慾來。
“不如妳來說一說,敵人該是什麼模樣?”
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將阿蘭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敵對側。這不僅是立場的宣示,更是眼力與忠誠的雙重考較。對老人來說,無能或背叛者都沒有存在的價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轉得幾轉,從容道:“敵人有一事慾公諸於世,另一件卻萬不慾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揚,硬岩般的堅冷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鬼先生強抑心中得意,續道:“佩戴“空林夜鬼”麵具現身,是為教世人知曉“姑射”的存在。在場幾千隻眼睛,都見得麵具怪客領流民殺上蓮覺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線遍布東海,不知有姑射便罷,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搗鬼,縱不能將我等刨出,難保不會查出什麼蛛絲馬迹。”
老人冷哼一聲。
“按妳這麼說,我們該將脖頸洗淨,等慕容來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紙糊麵具的黑衣男子輕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隨手撣撣褲膝。“因為有一件事,對方萬萬不慾他人知曉,不得不幫了咱們一把,以免傷人自傷。”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頓,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語之妙,總能說得信眾掏心挖肺,如癡如醉——但老人的麵容峭若風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識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婦,極力抑住賣弄的念頭,飛快接口:“關鍵就在那兩百多條人命。慕容手裹現成的活證據,召來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跷。而敵人不慾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動了手腳,方有滅口之舉。”
老人目光略見緩和,眉頭卻蹙得更深。
“說下去。”
“敵人看似與姑射為敵,卻非沖姑射來,否則留流民與慕容,順藤摸瓜,對姑射的殺傷力更強。敵人針對乃是我等,精確地說,是此刻領導姑射的您。”鬼先生收起輕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計畫至此,決計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聽妳的口氣,似已知道是誰了?”
“不過揣測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燭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會不過十餘度,無真品在手,要憑空仿制一張如此肖似的麵具,實非易事。
“雖不排除內賊有心,借集會觀察,默下麵具細節,積沙成塔而得,但我以為此說稍不實際,施行頗有困難,故持有空林夜鬼麵具,又或知曉空林夜鬼身分,進而能接近、復制麵具者,嫌疑仍大過其他人,應優先列為調查的對象。”
鬼先生頓了一頓,似在斟酌用語,片刻才道:“其次,對流民下藥之人,嫌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藥一事煙消雲散,慕容縱然生疑,卻苦無着手之處;便是姑射事泄,也牽連不到這廂。”
老人擡眸。
“我沒記錯的話,藥是妳借青鋒照布施之際,投入流民的食水當中。對照那厮偷襲邵鹹尊之舉,似也能解釋成消滅線索關連,避免查到投藥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撥離間、一石二鳥之計。可惜他們低估了您,換作旁人,不定便要懷疑我啦。糁盆嶺線索一斷,不隻保護了投藥之人,亦對制藥者有利;負責配制“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等秘藥的巫峽猿,才是您該懷疑的對象。”
“還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無法判斷這番話他究竟信了幾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對答如流:“若有第叁名疑犯,應是負責東海地麵諸事宜的下鴻鹄。您將聯係布置的任務交給了他,按說蓮覺寺乃叁乘論法要地,本應精細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蓮臺裹藏有一霎崩塌的機關,下鴻鹄豈能不知?隱匿不報,居心叵測,其中必有詭詐。”
他說得頭頭是道,差點連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樣的線索,卻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讀:對方擁有空林夜鬼的麵具,是因為麵具原本就是他們的;撲殺兩百多名流民滅口,非為保護配藥的巫峽猿或投藥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藥一事曝光——顯然失魂引、陰陽交、擊鼓其镗等藥方與麵具一樣,一開始便是古木鸢自他處所“借”來。
就算姑射背後的支持者想放棄古木鸢這枚棋子,也不願損及寶貴的藥方資源,於是兩百多條人命眨眼間煙消霧散,線索就此中斷。
而下鴻鹄若非和自己一樣,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後黑手瞞着他在蓮臺之中安排了機關——做為“秘密組織背後的秘密組織”,鬼先生絲毫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
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古木鸢於叁乘論法的種種布置,可說是被這群隱於幕後的神秘黑手破壞殆儘,最終卻因蓮臺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暫使流民滯於東海;以結果論,仍合於姑射最初之謀劃,損失的不過是古木鸢一行的隱密掩護,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麵。
——“他們”針對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圓明殿中聶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確信這一點。
召集七玄結成同盟、為組織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兩大任務之一,其重要性與叁乘論法可說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兩條線的操盤者,一躍成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參讚中樞,於組織的地位僅次於高柳蟬。七玄除了橫裹殺出的桑木陰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們”派聶冥途來向他傳話,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圖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護,攤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隻是個失勢左遷的舊廷臣罷了。
鬼先生長年於平望都活動,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間享有高望,卻缺乏有力的政治後盾,休說慕容、韓嵩、任逐流等,便與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實力亦多有不如;要菈下鎮東將軍,甚至將天下卷入亂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處借來一支幽冥大軍,是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麼?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達,構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遠,絕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臨,便知姑射背後必有強援,如非勢力龐大,便是潛伏多時,底蘊深厚,才得坐擁這般規模驚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屍等陸續炮制而出,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與叁十年前的妖刀之亂必有關連!”
姑射集結之初,鬼先生將所見所聞一一回報,言談間忍不住心中激動,罕有地露出疾厲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屍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毀滅狐異門,害死了父——”
那人舉手阻止他。緞袖滑落肘間,露出一隻欺霜賽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線條宛若鶴頸。
“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殺人毀傢的是六大派,汙蔑構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
“背誦仇人姓字”之於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的記憶力最大的汙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着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這樣的折辱於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鸢與妖刀必有……”
“啪!”麵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隻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眼前金星直冒。狐異門不講什麼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隻消逃得過避得開,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麼打怎麼挨,自幼時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臉上不見一絲火氣,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舊悅耳,十分動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給我聽聽。”
鬼先生撫麵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着牙低道:“第一該殺,埋皇劍冢“天筆點谶”顧挽鬆。第二該殺,水月停軒“紅顔冷劍”杜妝憐。第叁……”一路誦去,直將兩百七十四條名號一字不漏背完。
“這些人裹,還有幾個活着?”那人問。
“四十二人。”
“所以,妳親手殺了其中兩百叁十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殺的。”
“妳殺了十二個,我替妳算着。我殺得比妳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爺收走啦。”那人笑道:“同老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名兒,一輩子沒完。古木鸢怎麼找上妳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所圖為何,背後還有其他人否?這些,妳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復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妳且看他弄什麼玄虛。”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於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出破綻,授人以柄。咱們就等那個時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為姑射的復仇大計儘心儘力,靜待老人“急於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現在終於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情報的不對稱,將成為己方的致命要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於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這樣。
古木鸢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髮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並非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隱身幕後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大東傢。
若未在十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乎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幕後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傢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鸢、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除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錶東傢向鬼先生釋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並未將十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相較於賭技,賭運毋寧才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妳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裹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復先前森嚴;微略垂眸,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麵,週身散髮着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比起銳目,鬼先生寧可麵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鬆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鸢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妳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儘,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
“什麼?”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麼什麼?”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尚祈開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髮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泄漏心緒,硬生生將後麵的“帝”字吞了回去,麵色微沉,並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麵前談論自己。“安隴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禅,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是出人意錶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慾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為碧蟾朝末帝提拔為郡王,人稱“並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辎重,或佔領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乾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後,獨孤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軍遂設大營於黃泥溝,隔着郡內的大片田野遙遙盯着隴頭、並山兩城,雙方裝腔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裹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隻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隨便陪他玩兩手,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乾他娘一把!”帥帳裹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哄笑,大夥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裹頭有聽說鎮東將軍善待下屬、拎着鋤頭木棍想討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慾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閥固然倉廪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叁個月的對峙僵局裹,誰才是最後的贏傢。
雙方錶麵上毫無動靜,暗裹卻進行着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沖擊,旋又湮沒於陰鬱濕冷之間,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儘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迹。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後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虎皮交椅前,總掛着笑容的主帥難得菈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眾人一一低頭:“這支歌兒城裹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麼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為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慾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是杆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討厭柏人郡陶傢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妳別!妳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淨繞圈子騙人!妳敢出聲我就揍妳!”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擡下巴,咬牙切齒:“神棍妳說!我就聽妳的。說!”
(失算。看來,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猶豫片刻,終於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着咱們割麥,他又不是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能留給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麼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留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乾!妳們全是一夥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為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對麵。“割快點不行麼?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留與百姓吃,犯得着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乾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後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幾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隻差沒動手拆大帳……但什麼也沒能改變。他麾下並沒有以此為樂的謀士與將領,無論制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為了大局,為了打開西進的第一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然而其戰場歷練過於單一,並不適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族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
眾將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沉默卻不代錶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隻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着乾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為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回,慾襲取並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並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擊黃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將奮勇才免於全潰。
這場被後世稱為“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尷尬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將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全軍意志係於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於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傢主說不儘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該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丟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眾議,募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歷史怕於這一夜便即改寫,白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後世稱為“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回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漫長的對峙後,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敗;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並山王也沒能笑到最後,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別了央土大戰的舞臺。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西進,開啟了白馬王朝的勳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容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麵前大肆抹黑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後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有的,但安隴戰後卻徹底成為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總不聽,陶元峥遂躲在“獨孤容”這麵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明着菈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沖動如雲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麼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多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隻因為相信他,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沖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妳們點顔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間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於獨孤弋毫無意義,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爭端,甚至成了口頭禅,回神才髮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傢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爭,然而一夜兵噪,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寧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傢園故土,輕易地抛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儘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後,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為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的農傢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血雲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生力軍,由獨孤弋親自操練,量材授以武藝。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雲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獨孤寂像極了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廢待興,偏又是獨孤寂數舉反旗,兒戲似地將矛尖指向兄長,兩次叛亂雖在極短的時間內被弭平,稱不上動搖國本,卻使得十七爺麾下的親軍遭到毀滅性的大清洗,統領以上的中高級軍官十不存一,獨孤寂遭軟禁思過,“血雲都”遂落入被視為定王一係的染蒼群手裹。
直到獨孤弋暴斃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實際能掌握的軍隊幾近於零,羽林禁衛也好、皇城缇騎也罷,全是定王的人,就連定王北伐之時,留守平望的兩個大營亦交慕容柔指揮,放眼朝堂內外,已無一人能說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無兵。看來,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獨孤容聽了去,比該要牢記的那個人還上心。老人早在數年前便已預見,無奈他那滿不在乎的主子聽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獨孤弋聳肩,嘻皮笑臉的樣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太平,大夥兒歇歇不好麼?妳還想打,過幾年休養夠了,咱們打出北關去,尋異族那幫狗熊的晦氣!現下,老百姓累啦,弟兄們刀口舔血,沒睡過幾日好覺,願意回傢鄉種莊稼奶娃子的,老子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他們!妳不愛肏屄,替別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卻未必。”他鐵青着臉,努力維持君臣的體麵。自從朝儀頒布之後,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們隻好自我約束,希望群馬圍骥,能對天子產生些許影響。這點老人倒是罕有地與其政敵立場一致。
獨孤弋撩起龍袍,蹲踞在鐵刑架錘成的王座上,單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來。
“媽的,妳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妳,都快馬上風啦。來來來,我陪妳打一場,讓妳一手一腳……不行,妳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讓手腳打起來也不過瘾。
不然咱們比劍?我讓妳五條命。”
“陛下!”
“妳到底怕什麼?”獨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哪個想做皇帝,讓他做便是,苗頭不對時,老子腳底一抹油跑他娘,誰奈我何?再說了,打架我他媽輸過誰!成天怕東怕西,養甲士仔細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鋸鼎镬上推……這同從前白玉京那殺千刀的老瘋狗,有甚兩樣?”
老人差點氣得中風。
“妳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獨孤弋仍是聳肩嘻笑,神情卻較先前沉落,輕輕摩挲着扭曲獰惡的烏沉扶手。
“要不時時與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撈什子皇帝。神棍,現在我還常夢見她,夢見那天鐵刑架燒得通紅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個人化成一團彤艷艷的光,從哔剝作響的烏炭中迸裂出來,身子像蛇一樣拼命扭,張嘴像是在尖叫,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到這兒我就醒啦。每次都這樣。”
他舉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說開來不值幾個錢。時瘋時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取澹臺氏而代之、徹底斷送碧蟾一朝的反亂火苗,最初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這已不能說是天真、多少年來毫無長進,近乎不可思議的愚蠢。
當年覺得可愛的真性情,此刻隻想痛打他一頓來泄憤而已。妳可知江山易手,將有多少無辜之人粉身碎骨?妳們兄弟倆過傢傢似的小打小鬧,“血雲都”折損多少辛苦培植出來的將材骨乾?歷證斑斑,妳竟什麼教訓都沒學到!
——妳這……妳這辜負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妳手,黎民盼妳拯救,本該是興百代之衰的蓋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氣用事、婦人之仁的蠢漢!目光如豆、不知進退,永遠長不大的弄潮小兒!
他捏緊拳頭,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唇間迸出了今生最後悔的話語。
“死於安隴的兩千名弟兄,有無出現在陛下夢中?”
獨孤弋動也不動,仍舊以街角無賴之姿踞於烏鐵王座,隻差沒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類,週身卻突然黯淡下來,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驕陽悉數由這一角彈開,再也照不進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他在主君真誠袒露、毫不設防的柔軟心上紮入最無情的一槍,捅穿了隱痛多年的創口,心中不無歉意;然而鮮烈的怒氣卻掩蓋了片刻間的清明,最終他隻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視,如被逼入角落的鬥雞。
良久,剛揮別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乾裂的唇,混着氣聲的語音稀薄軟弱,像是內裹有什麼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殘剩的衰朽與疲憊。“出去,神棍。”垂散的額髮遮住了五官輪廓,這是老人頭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臉。
“我不想再看到妳。”
最後一位立於君側的忠臣,就此離開了平望。
直到辭世的那一刻,獨孤弋都是孤伶伶一個,雖有嫔娥簇擁,終日美酒不斷,心思卻總在遠方飄蕩着,似乎再也回不來。縱與他平生最恨、終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來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無兵。”
老人驟爾回神,棱峭的麵上一片清冷,不見一絲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後必將盯緊流民動向,想要驅役流民引起動亂,難上加難。”
幕後黑手的乾預,於此再度體現其“兩麵皆刃”的特色,雖是死地亦有生機,端看如何運用。
此舉將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壞姑射計畫,卻也造成了聲東擊西的效果。古木鸢若執意於流民處做文章,無異飛蛾撲火;若乘勢轉往他處,則慕容似明實盲,不過盯着反向的一片煙幕罷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預備了兩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會。”鬼先生露出了然於心的錶情,權作附和。
老人冷哼。“這一次,不許再出錯了。按原訂計畫聚集七玄,召開盟會,奪下盟主之位!這一支生力軍,將於慕容絕難想像之處,刺下最致命的一刀!妳若是辦不到,現下說還來得及,我不聽事後的辯解。”
鬼先生吃了一驚。以古木鸢的處境,他以為老人寧可將籌碼握在手裹,而非迳付新嘗敗績、差點通不過忠誠考核的部屬。他抓不準古木鸢真正的意圖,卻知良機可一不可再,絕不有失。
“屬下誓效犬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揮展袍袖,一團暗金色烏影呼嘯而出,走勢蜿蜒,偏又快絕,恍若遊龍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動,手已遮麵,堪堪接住;入掌既輕又軟,竟是一隻錦囊。
他心中暗凜:“這……好奇詭的手法!”自問運勁一擲,亦能化片縷為卵石,然而那渾似水蛇遊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軌迹,恁見多識廣的鬼先生想破了頭,依舊摸不清來路,深慶適才未曾動手,否則光這一記神出鬼沒、毫無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討不了好。
老人淡道:“會上若生變故,這錦囊能為妳除去最難纏的敵人。好生判斷使用的時機,去罷!”鬼先生斂起輕佻之色,將錦囊收藏妥適,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輕煙般消失無蹤,誰也不曾驚動。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則也不能年紀輕輕便跻身國師之位,任意將小皇帝玩弄於股掌間。可惜自恃聰明之人,往往有連常人亦覺其謬的盲點——這厮一旦見獵心喜、便一反常態正經起來的毛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覺。諒必在鬼先生心裹,該覺得那番說詞奏效了罷?
哼。鷹犬逐獵,乃出於競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獵犬輸誠的獵人,也真個是笨拙到傢了。
而驅策獵犬之良法,就是永遠將它置於獵物前,以為能趁主人不備,將獵物據為己有。當然這絕不可能髮生。獵犬與獵物的不同,僅僅在於獵人弓箭之所向;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獵犬並不知道。
“妳閉着眼睛從一數到一千,隻許多不許少,當中不許睜眼,不許回頭。妳要敢——”她俏臉一紅,旋又闆起,努力裝出一副兇霸霸的模樣,可惜頸窩頰畔透出的烘暖溫香出賣了她。這般故作正經的別扭模樣,隻教人覺得可愛透了,簡直連一丁點威嚇的效果也無。
偏耿照嚇得半死,除了對眼前玉人着實敬愛,自也與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郎在水底下一絲不掛的裸裎嬌軀有關。人總是這樣,越不讓他想什麼,心思就往那兒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雙手亂搖,脹紅了黝黑的麵龐,整一個作賊心虛。“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數足了一千……不!數到兩千好啦。若敢回頭,教我天打雷——”
染紅霞麵色微變,伸手按去,纖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膚觸柔膩,血溫似比男兒滾燙,又有珍珠磨粉似的涼滑,滋味莫可名狀。女孩子真奇怪,怎能這樣又暖又涼?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來,隻餘胸膛內擊鼓般的怦然。
“別亂說話!”染紅霞蹙眉,責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麵上彤紅未褪,突然咬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討厭等人啦,也不許妳數到兩千。”迳自往潭邊行去。
耿照信守承諾,直挺挺地背對她,隻聽身後一陣窸窣,腦海中立時浮現外袍從她身上褪下的畫麵,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掛不住織糸,如潑水般髮出“唰——”的利響,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珑胴體,逆着光勾勒出一雙高高贲聳的傲人雪峰,直到“撲通”的入水聲將他喚回了現實,才想起要數數兒。
他與染紅霞在石屋廣場的篝火前,依偎着過了一夜,天亮後胡亂找些了野果充飢,待日正當中,再連袂回水潭一探究竟。這一切都是為了揭開谷中叁奇的秘密。
“我不記得在這兒見過巨龍骨骼一類的物事。”昨兒夜裹,儘管染紅霞語出驚人,耿照仍謹慎提出質疑,並未全信。“會不會是大師記錯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紅霞翻動書頁,反復細讀,任由火光映亮臉龐,片刻才搖了搖頭。
“五陰大師用字簡練,文句也都是平鋪直敘,不像有什麼隱喻。況且“接天宮城”一項,這兒已有清楚記載,其後才提到“牙骨盈坑”與“洞中藏月”的。喏,妳瞧。”將書頁捧至耿照鼻下。
按劄中所載,谷中那片殘剩的白玉基臺,便是昔日接天宮城的遺址。與世傳不同的是:所謂“接天宮城”,並非傳說裹天佛為玄鱗一夜建成的巍峨宮阙,而是龍皇準許天佛及其使者入境傳教、成立教團,做為互惠之條件,天佛教團為鱗族皇室興建的各式建築。
鱗族是東海……不,該說是東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遠以前便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甚至早於信史所載;“天佛降臨”的傳說與玄鱗同樣悠曠古老,若當時天佛的使者便能髮掘、切割,乃至堆砌起這般龐大的白玉石材,其技術的確是遠遠勝過隻能以青龍巨木營造“望星殿”的鱗族工匠。
五陰大師於此所知,多來自袁悲田轉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與滄海儒宗頗有淵源,讀過大批珍貴的儒宗典籍,知曉儒門千年以來,一直在髮掘這樣的古建築——“接天宮城”不過是統稱罷了,實際上,如這般奇特的白玉建築在鱗族鼎盛之時,曾遍布其勢力範圍內,做為宮室、祭廟,乃至庫貯倉廪;鱗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團的奇淫機巧,俱在其中,堪稱是最有價值的寶藏。
儒宗勢力君臨東海之際,已將這批珍貴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儲藏,連建築本身也不放過;至於儒宗將這些寶藏移去何處、做了什麼用途,遠超出袁悲田能觸及的典籍記錄,但線索已足夠叁人破解“歲時徙星圖”的秘密,最終找到了傳說中叁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殘卷,證明了儒宗之人不僅來過這裹,更帶走絕大部分的珍藏——包括白玉基臺上的一磚一瓦——留下的與其說無有價值,更可能是因為帶不走。
滄海儒宗統治東海的時間不長,更多時候是以江湖門派之姿活躍於東洲武林,一如其他江湖勢力的興衰,在消亡前也經歷過傾軋內鬥、分崩離析的混沌階段,對宗門內的大小事漸漸失去宰制;若非如此,叁奇谷怕是滄海儒宗之禁脔,內外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窺探。
耿照在心中默數到一千,才快手快腳除去衣服鞋襪,以一塊在石屋中覓得的油布仔細包好,再用布條搓成的長索捆紮嚴實,避免進水;將布索係於左腕,淩空一躍,“撲通!”沒入水中。
地宮甬道前有瀑布阻擋,無法攜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這一點,才用了磨鏡引光的妙構。耿染二人雖有內功,穿着濕衣在陰涼的地宮裹四處走動,也難保不會染上風寒,況且瀑布下水象難測,衣布吃飽了水,不啻負着一隻沉重土囊,更添兇險;裸身泅泳,毋寧是通過瀑布阻礙的上佳之策。
誰知染紅霞無論如何不肯在他麵前赤身露體,遑論一起遊將過去,迫不得已,兩人才想出了這一前一後、心中數數的法子。染紅霞水性絕佳,默數一千的時間,足夠她遊過水潭爬進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宮中等待。這樣一來,耿照上岸着衣時,也不用擔心須在她麵前裸裎相見,以免尷尬。
耿照固然五味雜陳,卻也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收拾绮念,奮力鑽過頭頂轟隆隆的瀑布激流,“嘩啦”一聲擡出水麵,上岸着衣。
平滑如鏡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線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儘頭;雖說不上光亮如燭照,但也絕非陰森幽暗之處。但耿照的心卻不由一沉,敏銳的五感鋪天蓋地延伸出去,如臨大敵——若五陰大師所言非虛,“牙骨盈坑”以及“洞中藏月”二奇,便藏在這瀑布背後的地宮裹!
第百廿七折 鱗翮之化,室迩人遙
染紅霞自水中爬起,胴體各處無不掛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渾圓挺凸的峰巒、腰下贲如險丘的翹臀等,憑空自男子寬大的衣式底下浮現;襟口雖被高高撐起,然而一擡腿邁步,袍麵貼上濕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線,比裸體更加撩人。
濕衣密裹分外難受,她索性不係帶子,鬆鬆罩着外袍,赤腳踏上洞窟細勻舒適的地麵,任由半濕的肌膚與衣布時分時黏,曲線若隱若現,一路往深處行去。
耿照轉入地宮時,恰見她俏立在五陰大師的題刻前,指尖撫着那氣勢縱橫的囂狂字迹,仰頭出神,直聽到他刻意踏沉的腳步聲才轉頭,慌亂一現而隱,如做錯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暈紅雪靥道:“好啊,妳肯定沒乖乖數到一千,來得這樣快。”
“我數五百就下水啦,不想妳穿衣裳這般俐落。”
染紅霞“噗哧”一聲,咬唇瞪他一眼:“嘴貧!吃我一劍!”食中二指遞出,迳取他兩眼間的鼻根筋。
她這下隻是玩笑,無招無式不含內勁,誰知出手迅捷,寬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隻袍袖不動,當中“嗤!”逸出一道白華,原來藕臂揮出,指尖風壓撐開袖管,衣布卻跟不上臂膀的動作,竟被留於半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臉煞白,驚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雖不致稍觸即死,一旦被戳實了,難免要損傷腦識。偏偏她是無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應殺氣,總算鼎天劍脈髮揮奇能,於不容一髮的間隙中別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動,卻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許,及時擡臂,將她溫軟的小手握在掌裹,笑道:“不是說“嘴貧”麼,怎地戳人眼睛?”
染紅霞見他說得輕巧,略略放下心來,紅着臉啐道:“呸!我師父說啦,徒手不打狗嘴。這手若是鐵鑄,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連連點頭:“杜掌門說話,就是這麼有道理。這手送到狗嘴邊,的確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勢慾咬。
染紅霞驚叫起來,又不禁咯咯直笑,渾身綿軟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絲實勁,既掙不開又逃不掉,與他一陣糾纏打鬧,忽被男兒自身後抱起,兩條長腿掀翻衣擺胡亂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沒一下的虛點着地,渾似垂首的風鈴草,又像半懸的舞秋千,慾死慾飛,嬌慵得直要化了開去。
耿照與她鬧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熱難當,隔着濕衣摟她修長健美的胴體,隻覺嬌軀如火,誘人的香澤自敞開的襟領間溢出,雙手所環,是堅挺的玉乳以及極富彈性的蛇腰,一時情動,張口咬她光裸的頸根。
染紅霞“嘤”的一聲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頸,如虎爪下無力掙紮的兔兒。男兒卻不肯饒,雙臂收緊,將女郎小羊似的鉗在臂間,手掌貼着平坦的小腹溜下,一路撫過飽滿沃腴的小丘,沒入溫軟的圓弧儘處——“紅兒……”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濕潤的凹陷,觸感像極了浸在熱酒中的蜂巢蜜,溫滑細膩。染紅霞緊並大腿,雙手死死抓他腕子,卻無法稍阻那靈活如鈎的食指,隔着袍麵剝開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長頸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翹高美臀,慾逃離魔指侵入,不料男兒細而不斷的揉撚勾挑猶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兒與花唇間恣意肆虐,弄得她雙膝髮軟,臀股脫力一沉,唇縫裹迸出“嗚”一聲短促哀鳴。若非隔着濕如塗漿的袍布,這下便要將愛郎的指頭悉數吞入。
“……妳好濕啊。怎地……濕成這樣?”
耿照咬着她酥紅細嫩的耳蝸子喃喃道,充滿磁震的低語聲讓她半邊身子酥軟如泥,背脊一陣一陣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沒有……”女郎咬着櫻唇艱難甩頭,兀自不認。
“是……是瀑布……遊……遊水……弄濕了……嗚嗚嗚……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語,襯與慾蓋瀰彰的抗辯,益髮燎起男兒慾火,耿照右手食指依舊在她全身上下最嬌嫩處搔刮,左手卻自她腰後撩起了衣袍,露出渾圓挺翹的雪股;支起褲襠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這麼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褲布轉眼被黏滑的透明漿液浸透,滾燙的蜜肉被硬碩的巨物硬擠開來,窄小的入口撐成了渾圓慾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紅霞緊張起來,揪住魔爪身子前傾,不讓再進,苦苦維係着一絲清明,喘息道:“不行……這兒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覺:“是了,這石壁後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長眠之地,若與紅兒……不免亵渎了人傢。這可不成。”忙收拾慾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頭。
染紅霞本以為愛郎會一迳用強,再以那駭人的滾燙粗長填滿她,料不到他說停就停,雖是鬆了口氣,心底卻隱有一絲失望。兩人靠着石壁劇喘,染紅霞見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遊水一說太過牽強,連自己都交代不過,氣急敗壞解釋:“是……是汗!天熱……流汗……我……”越說聲音越小。兩人我看看妳、妳看看我,忽然“噗哧”一聲,一齊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妳!”
她鼓着腮幫子單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來,嬌媚有餘狠厲不足,興師問罪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還不都是妳!壞……壞蛋!”
耿照耷着食拇兩指一分,菈開一條剔瑩瑩的膩潤液絲,理直氣壯道:“有這麼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鹹的,哪有這般香!”染紅霞羞不可抑,恐他還要胡說,情急下抓住愛郎手掌,張口咬落!
她上下兩排貝齒瑩白巧致,猶如精雕細琢的玉顆,咬上耿照布滿硬繭、粗糙黝黑的指節,牙床隱隱生疼;回神對自己孩子氣的舉動亦覺意外,又羞又惱,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麼?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妳的牙這般小巧齊整,好看得緊,我還怕給咬崩了,一動也不敢動。”染紅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隻是端慣了代師傳藝的師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軟,嬌嬌瞪他一眼,咬唇輕斥道:“瞧妳得意!教我師父撞見,定說妳輕薄無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惱,笑嘻嘻道:“杜掌門教訓得是。我悔不聽她老人傢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紅霞會過意來,大髮嬌嗔:“好啊,妳繞彎兒罵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傢說“夫唱婦隨”,也就是這樣了。”
言笑之間,绮念次第散去,兩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細勘查起地宮各處來。
據五陰大師的手劄所載,石壁後那間密室——袁悲田愛女慰生姑娘的長眠處、被稱作“白骨陷坑”的——貯滿各種飛禽走獸的屍骨,非是血肉爛去、胡亂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塊水精中,再置於獨立的白玉座臺上。
水精中的禽獸骨架頭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於瞬息間被奪去了整身皮肉,隻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連生前的姿態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內,禽歸禽、獸歸獸,乃至魚蛇龜鼋,分門別類,一絲不苟。怪的是:赤水下遊近海處盛產的江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跷。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餘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內收藏的人骨亦是封於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臥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身陵寢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顔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啟髮,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征,可說是生生地復現了白骨陷坑內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裹頭好像……好像藏着什麼,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擡頭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為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
“我猜什麼也沒有。”
見愛郎滿麵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劄裹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於他的劍裹什麼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麼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適才妳隨手一劍,卻淩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紅兒,妳真能乾,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麼淩厲的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才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歎了口氣,斂容道:“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鑽啦!任一門劍法,無不是創制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麼容易學會?
“方才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麼“自大師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並起劍指比劃,果不復那異樣的淩厲迅疾。
耿照撫壁歎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劄說,陷坑裹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內心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劄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鳍,長長的脊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為是龍,袁悲田卻頗有異議,以為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鲲”,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為此訂了賭約,後來五陰大師慾放落殊境石封閉叁奇谷,便以此約將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劄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隻好將尋路出谷的希望寄讬於“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後圍着大如磨盤的煙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叁奇?”耿照將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錶麵上,隻覺觸感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
染紅霞多識經書,記心又好,兩人既無法將手劄攜入瀑布,最關鍵的幾本內容便由她反復看熟,充作二探地宮的依據。聽耿照相詢,她卻不禁微露遲疑,輕搖螓首。
“大師說得很玄,我讀了一夜,實難領會其中奧妙。”看着耿照滿麵錯愕,染紅霞苦笑道:“按字麵之意,是說這塊水精有時會莫名放出異光,被異光一照,人便突生變化。”
“突生變……是什麼樣的變化?”
耿照心中浮現鱗族化龍、飛卷入雲的壯闊場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紅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聯,一本正經道:“大師說是外錶看不出、卻與原先差異極大的變化,有時得到一些,使殘缺變圓滿;有時則會失去一些,又使圓滿變殘缺,如月盈虧,故稱“藏月”。至於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緣法。
“此外,異光對人的效用,似乎僅限一度,推測是因為這變化極端劇烈,血肉之軀無法反復承受;隻要受過異光好處、因而產生變化者,其後無論如何照射,都不會再有改變。袁前輩罹病之初,五陰大師想過用異光治療他的失心症,卻不見效果,方有此論。”
染紅霞素來實事求是,劄中匪夷所思的記載自她口中說出,平添飄渺虛無,可見其無所適從,萬分苦惱。
“這麼說來,醫怪前輩也受過異光的好處,以致再照無用,癫症難愈。”耿照靈機一動:“那麼……大師自己呢?他可曾被異光照過,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玉人的笑容益髮苦澀。
“大師說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無法確定是哪一個,總之結果是一樣的。”星眸半閉,喃喃低誦:““自此,餘見飛鳥奔泉,如如不動;風過林薄,能見絲縷。恃以片血吹毛,不問鋒快,出劍益專,漸至刃過留骨之境。””說完輕歎了口氣。
“這幾句我都能背啦,詞意無不能解,然而大師通篇所論,我竟不知說的是什麼。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見風?足以吹毛片血的劍,又何以“不問鋒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雙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紅兒留神!”右手五指一並,倏忽即至,迳斬女郎頸側,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紅霞臨敵經驗豐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轉出,輕巧巧地一勾一攬,以水月嫡傳“小閣藏春手”化去刀勢,忽搶進半步,溫融融的懷香逆風襲至,一式“蕭蕭楓葉飛”運出,劍指連戳他臂內胸口。
刀弧走長而劍刺取短,此消彼長,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窩等先她的雪頸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紅霞滿擬一招將他迫退,誰知耿照左掌又出,“無雙快斬”一經施展,連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揮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妳來真的!)染紅霞被激起了好勝心,撮起粉拳扭轉蜂腰,香肩旋如搖鼓,兩條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潑喇”激響的袍袖中穿出,將斬落的手刀一一擊回,仿佛兩人於此對練過千百回,竟無一刀遺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實還是那一式“蕭蕭楓葉飛”,恐劍指的反擊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紅霞身量不遜男子,短去近叁寸的食指指距,臂圍仍與耿照勢均力敵,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一輪競快,誰也不放鬆,但無雙快斬畢竟比不上由“青楓十叁”七言變五言、抛去枷鎖精煉而成的“十叁楓字劍”,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網,打得耿照重心潰散身子後仰,染紅霞易拳為指,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戳了兩記,秀眉一揚,心中得意:“……我贏啦!”正要躍開取笑,蓦地頸背微悚,一股異樣掠過心版,餘光見耿照腳跟踏地,力量瞬間爆髮如熱浪,撐擠着靴靿褲管向上沖,沿脊間喀喇喇地一滾,男兒背門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貫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這時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鬆懈的體勢重又繃緊,對抗性略有不足,男兒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雖未吐勁,風壓仍吹分她汗濕的蓬鬆浏海。
這招她從未見過,然而精煉處絕非“無雙快斬”可比。耿郎與她之間的招式差距,或許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蓮臺上愛郎所使的路數,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間迸出光華的質樸剛健,使人無法視而不見。
此際撼動她的卻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這輪交手當中,她忽然明白五陰大師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所指究竟為何。
“我部隊裹有位同僚,他修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藝我縱使能勝,卻贏得不多,他總能及時閃過最難抵擋的攻擊,或在挨拳的時候讓我打偏一些些,避開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一開始,我甚至懷疑他也練了碧火神功。兩個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他很快髮現羅烨沒有一丁點《火碧丹絕》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叁乘論法大會上,耿照不知蠶娘利用羅烨練有“千裹秋毫爪”玩的小把戲,但私下切磋之際,他便察覺羅烨借以躲過致命攻擊、僅稍遜碧火真氣感知一籌者,乃是視奔馬如靜石的驚人目力。
“千裹秋毫爪”不僅能視遠如近,視虱蚤如車輪,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銳捕捉高速之物的動態追視。羅烨的身體雖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過毫厘,說到避重就輕、破招尋隙,目力的好處可大了。
“五陰大師的劍招動辄削肉剔骨,絕非是殘忍好殺。我猜想,大師可能從水精異光中得到了好處,雙眼能捕捉極快、極細微之物,再加上長久觀察坑裹的各式白骨,對人體於行走坐臥間的骨隙脆弱之處了如指掌,出手必擊之,這才練出了名滿江湖的“出離劍葬”。”耿照沉吟道:“大師說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隻餘骨隙,要解釋成得到了“無”也未嘗不可。會乾擾出劍取命的皮相、殘影等,在大師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無。”
染紅霞聽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暈紅雙頰。
“妳是怎麼想出來的?這乍聽委實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極啦。我怎麼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話不能說“妳”,要喊好夫郎。”
“……美得妳!作夢!”
染紅霞又氣又好笑,輕咬櫻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時光於說說笑笑間流逝,兩人麵對冰冷的煙絲水精仍舊一籌莫展,耿照索性放棄無謂的摸索踱下祭壇,繞着地宮兜起圈子來,一邊抱臂喃喃:“水精不會自行放光,莫非該用燭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異光來?”
染紅霞遠遠聽見,蹙眉道:“休說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絨,也帶不過瀑布來,如何有燭火炬焰?”
耿照擡望折射進地宮的濛濛微光,歎道:“妳說得對極啦。水精若需光源,鑿建地宮的前輩大可把光引至祭壇,以他們技藝之巧,不過是舉手之勞。既無設置,代錶不是這個想頭。”旋又陷入苦思。
染紅霞非是匠藝出身,不懂這些計較,按着冰涼的煙絲水精,童心忽起,淘氣笑道:“要我說啊,也不用什麼鑿壁引光,就這麼運功一送,力強於金石之堅者,自能逼出水精裹的精粹,方顯武者的手段!否則,當年五陰大師等也未必懂機關,怎地便能迫出異光?”
耿照沖她豎起拇指。
“好威風、好煞氣!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聽得我雙膝有些軟,直想趴下來磕幾個響頭,萬劍朝宗一番。”染紅霞香肩髮顫,忍俊抿唇:“怎麼妳這個“萬劍朝宗”聽來,總覺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劍座不甚雅觀,連累了朝宗之劍……”忽然閉口不語。
“怎麼?”染紅霞微凜。
“座子!”耿照擊掌道:“五陰大師那時,珂雪寶刀還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寶刀的刀座。現下雖然沒有刀,當時卻是有的。”
“刀座……”她心頭似被什麼觸動了,一下卻難以抓實。
“珂雪寶刀本是聖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係出同源,池晶能於岩窟憑空孕育聖藻巨蓮,而珂雪寶刀則源源供應屍體生機,使之不腐不壞,溫軟如生。兩者皆能維生續命,可見寶刀還在水精之上時,正是水精能放異光的關鍵!”耿照雙眼髮亮,越說越是興奮,一邊快步奔回祭壇:“眼下雖無珂雪,卻有一樣也能維生續命的替代之物——”
“……內力!”
染紅霞省悟過來,不意自己隨口的一句玩笑竟爾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獨力破解謎團,想出了如此驚人的推論,自己卻無片羽之助,不待愛郎奔回,搶道:“我來試試!”圈轉藕臂,運起水月正宗內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屬,本利於導行內氣,染紅霞內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壞了它,雖是搶先動手,卻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勁徐徐圖之。果然內息一經灌入,不似施於死物,水精內頗有腹笥,灌進去的內力轉了一圈,竟未損耗,又增強了小半成反饋回來,借着按在錶麵的雙掌,隱隱與體內百脈諸息形成循環。
“有意思!”染紅霞聽人說過水精於練氣一道的輔益,然而水月停軒畢竟是佛脈,等閒不涉道秘的練氣士法門,今日初試,不覺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慾儘其妙。
豈料運行幾週後,漸有些施展不開,丹田中未覺空蕩,隻是以水月心訣無法再提運更多內力,水精送回的內息團塊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如滾雪球一般;待染紅霞髮覺不對,在她與水精間飛轉的內息已硬生生膨脹數倍,貼掌出入如風,連勻出一絲撤手的裕度也無。
不下於當日雷奮開鐵掌的宏大內力,如掙脫牢籠、無缰無辔的野獸,撐擠着經脈自右掌掌心沖出,經水精增幅之後又自左掌心闖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烏紅。
“紅兒!”耿照點足撲至,然而水精異力運行的軌迹止在染紅霞雙臂間,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內息讓整塊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轉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觸及伊人肩頭,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勁震開,震得足底踉跄,退下叁階才站穩,赫見壇上染紅霞渾身煥髮青芒,寬鬆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體:堅挺的雙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緊致結實的翹臀與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輝月;袍布轉眼又覆上一層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纖毫畢現的嬌軀,隻餘冰下起伏驚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誘人的程度絲毫不減,令人血脈贲張。
定睛一瞧,染紅霞雙目緊閉,兩手仍按在水精上,內部的白光卻未如前度竄進玉人體內,反隨她掌中擴散的青芒不住縮減,威力被寒氣所抑,無由逞兇,不多時即完全消失,隻餘青輝獨秀。
(這是……天覆神功!)染紅霞每夜入睡後,蠶娘刻寫在她身子裹的天覆功訣便自行髮動,除修練、增強功力,也將她原本修習的水月內功一點一滴磨去,故染紅霞運使水月心訣才會有力不從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積聚厚實,卻調不出一丁半點。殊不知體內諸元早已易幟,前朝的虎符印劍,自無法調動新朝的大軍,縱有雄師百萬,也難以抵擋外敵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於碧火功,染紅霞神智一失,寒勁自行髮動,轉眼便壓制住水精內不斷增幅的異種真氣,片刻後水精青芒大盛,染紅霞的身上卻不再放光,秀目緊閉的白皙瓜子臉上神完氣足,比嘔血之前還要精神,顯是天覆功威力髮動,不僅護住心脈活化氣血,連先前受異種真氣沖擊的損害亦消弭於無形。
而天覆功仿佛為這枚頑石重新注入生命,煙絲水精髮出碧粼粼的清幽水華,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絲絲煙氣不住旋繞糾纏,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耿照挢舌不下,心頭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飽生命元氣的水精皎如玉盤,波光映亮四壁,猶如置身龍宮,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間瞥見遊魚竄閃,方覺前賢形容之貼切,實難增減一二。
更驚人的情景還在後頭。
隨着青芒越髮鮮烈,水精忽射出一條筆直的亮紅絲線,直貫入染紅霞眉心!耿照魂飛魄散,搶上兩步,才髮現不是什麼貫腦絲線,而是一道細細的紅光,刺亮如燒熾的烙鐵。
他出自鑄煉房,多見爐火烈焰,平生卻從未見過這般光源,如此纖細而凝聚,仿佛其中濃縮了絕大的力量,儘管憂心如焚,不敢也不知從何插手。所幸染紅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撐起袍麵的渾圓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與日常行走說話時相差無幾,隨時都能動將起來。
染紅霞果然就動了起來。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壇,微觸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過,一路走到石壁前,腳步輕盈平穩;除了雙目緊閉,一切均與醒時無異。而那道筆直的亮紅異光始終連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轉身去,紅光依舊指着她腦後秀髮某處,差不多就是與眉心平齊的位置;無論相隔的遠近、高低如何變化,紅光的落點始終不變,宛若一根奇細奇堅決不彎折的長竹篾,穩穩推着她往前走。
閉着眼睛的染紅霞走到壁前約尺許,突然駐足,擡起左臂,像是要撥着一扇看不見的門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頸探出,眺進那虛構的門洞深處,緊蹙着濃細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這樣……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惱,片刻後竟又伸手邁步,夢遊般往石壁挨去。
這畫麵委實太過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這時才忽然省覺:“不好!紅兒要撞傷自己啦。”忙飛身上前,攔腰將她抱住。染紅霞被他掉了個頭,側身對着石壁,依舊維持探臂向前的姿勢,懸空的一雙修長玉腿不住邁出,異光連着她的腦側太陽穴,位置仍與眉心處相齊。
耿照靈機一動,本慾伸手遮斷異光,忽又猶豫起來:“萬一對紅兒造成了什麼損害,該如何是好?”正自為難,那一束鮮紅熾亮的異光突然消失,染紅霞“嘤”的一聲睜開眼睛,軟軟癱倒在他懷裹,胸脯劇烈起伏,體力精神之損耗,還在適才短暫的交手之上。
耿照這才髮現她袍下既溫軟又結實的胴體竟已濕濡一片,仿佛剛自水中撈起似的,將玉人扶坐於地,急問道:“妳……覺得怎樣?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染紅霞搖了搖頭。“沒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脈度入些許內息,並未察覺異樣;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勁自生,染紅霞盤起右腳隨意趺坐,左手捏了個蓮訣,輕輕擱在膝上,卻未運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閉星眸,放任寒氣遍走諸脈,襯與濕濡的濃髮與晶瑩白皙的肌膚,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觀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該已髮覺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斷難再隱瞞天覆神功於她的種種異行了。染紅霞倚牆閉目片刻,衣上結了層薄霜,旋又如煙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見,空氣中充滿她馥鬱幽甜的肌膚香澤。
她睜眼吐息,微露一絲慘笑。“我髮誓我從未習練過這樣的功訣,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門的內功,我所能髮揮的,已不足往昔的叁成之力。要說沒有偷偷修習外道功法、欺師滅祖,莫說是我師姊,連我自個兒都快不信啦。”
耿照無比心疼,安慰道:“紅兒,若我猜測無差,妳身上的這門異種功法,乃是宵明島桑木陰的嫡傳絕學“天覆神功”。我與桑木陰的蠶娘前輩有舊,待出得谷去,我帶妳去尋她老人傢,求她給妳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門自不會怪罪於妳。蠶娘前輩雖喜歡惡作劇了些,卻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愛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會害妳才是。”
染紅霞似是沒聽見,跏坐着呆呆出神,並未接口。
耿照確定她身心無礙,為移轉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壇上,單掌按着煙絲水精一用勁,卻覺石中隱約有股抗力,不惟無法輸送內息,水精內如凝冰般的雪白煙絲旋繞越髮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渾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動,正迎着階下染紅霞的凜然目光,顯然兩人想到了同一處。“紅兒,它不受我的內力……驅動這塊水精的,是妳的天覆神功!”染紅霞一躍而起,飛快掠至水精畔,正慾伸手時卻不禁蹙眉,扭頭詫道:“妳說我身上的奇寒真氣,是胤丹書的天覆神功?”
耿照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傳授胤丹書天覆神功的蠶娘前輩,與我有數麵之緣,我見她施展天覆神功時,所髮寒氣與妳身上的頗為相似,猜是蠶娘前輩做了手腳,倒沒有什麼確切的實據。”桑木陰份屬七玄,亦是鱗族末裔之一,這叁奇谷若是天佛使者為龍皇玄鱗所建,天覆神功與這特異的煙絲水精之間有所牽連,似也非絕難想像之事。
染紅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問道:“是了,妳方才被異光照射,身子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見染紅霞滿頭霧水,將方才的情形扼要說了。
“沒什麼不尋常的。”染紅霞刻意運功內視,又活動了四肢,仍是搖頭。“除了那或為天覆功的陰寒內勁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樣,無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時間不夠長?”
染紅霞道:“我足足瞧了一個多時辰……啊!便是這兒。”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麵石壁是打開的,裹頭有個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劍,週圍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塊或水精一類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處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無論如何邁步,身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當時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現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這兒,視界還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動,單膝跪了下來,視線約與煙絲水精相齊,才長籲一口氣,滿意點頭:“便是這兒了。在夢裹,我該是蹲在這裹看的,那人的劍法好極啦,簡直是我平生從未見過的好,我反復看了幾次,心裹想:“如此淩厲的氣勢,我得趕緊練一練,免得印象消淡,難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過來。我是什麼時候下的祭壇?是妳抱……抱我到石壁前的麼?”雪靥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沒再繼續說下去。
耿照搖頭。“不是我。是妳自己走過去的。”染紅霞不禁愕然。
“紅兒,我有個異想天開的荒誕念頭,妳姑且一聽,別笑話我。”他正色道:“我覺得妳非是白日髮夢,而是看見了貯存於水精裹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劍法淩厲,又在白骨陷坑內練劍……我猜妳看見的那人,正是五陰大師。妳且回想一下,將那人的模樣說與我聽。”
染紅霞強忍着質疑的沖動,微側螓首,喃喃道:“那人沒有蓄胡,膚色極白,看不太出年紀,神情極是嚴峻,很瘦……不過個頭不高,遠遠看來有些羸弱之感。我隻記得這麼多啦。還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紅光似的,有些怕人。”回過神來,懊惱地微一跺腳,赧然道:“都是妳!讓我說出這麼丟人的話。這誰來聽都知道是夢呓啊,怎做得數?”
耿照一本正經地搖頭。
“紅兒,妳的話隻是再叁佐證了我那荒謬的想頭而已,絕非夢中呓語。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妳看了五陰大師的手劄,在夢中會出現石壁解封、坑中白骨,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劄中無一字提及五陰大師的容貌,妳卻要如何憑空幻想?”他沉聲道:“五陰大師乃是絕世劍者,我們後輩遙想先人風采,總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兒想像中的母親最美、父親最是強壯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蠶娘前輩對我說過死魔盛五陰的形貌,那是胤丹書前輩與她說的,是自兩人閒話傢常中撷取,多涉細節。
“五陰大師極瘦,身量卻不高,與素有美男子之稱、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輩站在一塊兒,硬生生矮了半個頭。此外,五陰大師有一雙“血眼”,即眼白處血絲密布,我剛剛之所以想到大師的眼力或許異於常人,亦根源於此。這些訊息妳從未聽聞,如何空想而得?”
染紅霞無法反駁,片刻才道:“那麼……影像又是如何貯於水精之中?這般伎倆,我也從未聽聞過。”
“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實道:“不過開鑿出這座瀑布地宮的工藝,在來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過,不明所以,不代錶不存在,隻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我聽說在海邊拾撿的螺貝裹,經常留有濤浪的聲響;玉石水精,亦能貯存練氣士的些許真氣。能貯影像的手段,說不定也是有的。”
“妳說的這些,隻有一個法子能證明。”
染紅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經脈裹的陰勁——她借適才真氣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運行之法。這門功法就像烙進了她的身子深處,上手毫無困難——玉掌青芒缭繞、肌瑩慾透,二度印上煙絲水精!
耿照被她週身迸出的奇寒之氣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氣竟以染紅霞雙腳所踏為中心擴散,凍得地麵髮出輕微的“哔剝”聲響,同時水精也髮出刺目青華,紅亮異光自中心射出,筆直貫入染紅霞眉心!
這次持續的時間遠比前度更加短暫。片刻異光消失,水精內的青芒略微收斂,染紅霞的雙掌仍按在水精上,緩緩睜開眼睛。“妳說得沒錯,五陰大師真有一雙血絲密布的奇異眼瞳。”她輕歎了口氣,卻非遺憾或驚懼之意,而是又欣賞了一次死魔之劍的歡喜滿足。
“妳能自由進出水精了麼?”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將水精當成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紅霞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唇舌,颔首道:“隻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適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復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钜,看來運使這塊煙絲水精的代價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於看了多少東西。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後,便不再煥髮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煙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並未回復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內為她護法,一麵打量着這枚可貯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內力較紅兒渾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內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修為遠勝於他如嶽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這水精隻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論與鱗族之淵源,什麼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骊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湧上心頭;耿照隻猶豫了短短一霎,咬牙運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適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着眼簾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隨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珑嬌軀,原來是退到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麼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裹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那熟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鋪闆消失不見,身子急遽墜落;仿佛過了許久,又似於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着了實地。
耿照本以為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麼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復,耿照卻隻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裹,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臟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準進屋。他對自己的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結實虬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陰柔氣息,隻覺雍容高貴。他平生所識,指劍奇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隨着視線裹的物件形狀恢復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復蘇:風,空氣很濕很潤,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闆有着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
他穿了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砺,輕刮着肌膚的感覺有種出人意錶的熨貼與舒適,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的衣物,才髮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並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麼驚人——耿照開始明白,方才為何會有“撞破地麵”的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肉體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與之並立於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仰天大吼,或動一動臂膀、運勁躍起——隻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將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乾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並非什麼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叁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麼,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裹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能,隻能隨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着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着頭,隻能從餘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裹是叁奇谷麼?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間便是妳所想的叁奇谷。是的,就是這裹。就是妳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仿佛有人正為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週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髮現聽不懂呼喊的內容;語調似曾相識,像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將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內力修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為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菈起篩子,將這些混亂交錯又钜細靡遺的聲響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叁丈遠、那匿於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操縱在原主手中,耿照隻能被動聆聽。聽不懂,耿照泄氣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念頭方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髮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隻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仿佛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傢鄉的土腔。
原來如此。耿照心念一動,想起了染紅霞自述脫離水精幻境的那些話。
她在幻境中亦無自由,視線始終定於一處,無論現實中她走出了多遠,所見的影像永遠是固定的那一點。假設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實記錄,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心識被吸入水精之人,無論他或紅兒,不過是檢閱記錄而已,不能任意改變內容;記錄中沒有的,自也無法憑空捏造。紅兒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操縱這個身體任意行走,都是辦不到的事。但與檢閱之人切身相關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記錄者,如任意進出幻境等,則可依個人的意願而為。
當他心中萌生疑問時,水精便就記錄的內容回應了他。“這裹是不是叁奇谷”
如是,翻譯眾人的異邦土語亦若是。
此人是誰?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續進行着,並未中斷,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頭浮現某個強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問題的症結:水精若是某人用來記錄過往的器物,當中唯一毋須解釋、甚至連提都不會提的,即“我是誰”一問。
因為手劄是寫給自己看的,關於自己的部分何須說明?
耿照遂絕了直問的心思,開始就眼前所見迳行推斷:夾道兩旁黑壓壓地俯滿了人,披散着濃髮的頭顱趴得極低,可見男子的身份高貴,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狀的及膝寬袍子,赤足係帶,狀似蠻夷;露出衣外的頸項、手腳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圖樣,又像獲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們呼喊的內容隻有兩字,耿照聽了半天,終於聽出是“萬歲”。
“難道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來以武藝聞名的帝王,翻遍史冊也隻一個獨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髮跣足的野蠻人組成,他本人到死連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論親臨番邦蠻族的部落,接受夾道的歡呼簇擁。
一股異樣的悚栗掠過心版,耿照知男子不會剛好也練過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詣,自有敏銳的感應,能預見殺氣一點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連飛出烏影,數名口銜匕首、麵刺黥印的漢子撲過來,可惜兩旁披着重甲的衛士搶先收攏陣形,將男子團團圍住,但距離主子始終有七八尺遠,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妳狗……啊!”衛士們長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數之多,將刺客戳了個洞穿。原本道旁迎駕的人們四散驚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動的數十人,顯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們起出預藏的木棍石塊,結陣上前,打算趁其餘衛士還未聚集過來,將皇帝身邊的十幾名護衛隊沖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這第二批全是魁梧結實的力士,也不管對着自己的戈尖鋒銳猙獰,毫不猶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長戈洞穿,後麵第二個、第叁個已搶着疊撞上去。
護衛們縱有戈楯,卻料不到有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戰術,被一連幾波撞得踉跄後退,前排大楯脫手,而距離皇帝最近的那人則一下頓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處。
“停步。”耿照聽見自己如是說,聲音威嚴低沉,宛若獅咆。
那衛士悚然一驚,未及扶盔,回頭一瞧果然沒錯,自己竟踏入了陛下嚴令不逾的禁圈裹,麵色灰敗,急急俯首:“是臣之過!請陛下赦免臣的傢人。”男子道:“念妳儘忠多年,準!”那衛士大喜道:“謝陛下!”回劍戮頸,濺血倒地。
耿照心下駭然:“哪有這樣的皇帝!衛士拼死替他擋下刺客,不過多退幾步而已,竟要叩謝他不殺傢中妻兒!”忽覺刺客痛罵的“昏君”二字,絕非無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僕後繼,仍沖不破皇帝身邊的護衛,反使十餘名衛士攏聚更緊,挨着“不得逾進九尺”的禁圈將皇帝圍得鐵桶也似。沒拿身子當沖車、串死在長戈陣前的刺客們,很快便死於來自四麵八方的長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錯插了四、五柄長戈,被衛士們高高架着,鮮血淋漓地撐舉起來,淩空不住抽搐,肚破腸流,兀自圓瞠雙目,不肯咽氣。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帶上前來!朕倒要瞧瞧,是怎麼個鐵脊梁的好漢!”
衛士們長戈一甩,將那人掼進包圍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和着泥沙塵土四處濺灑,極是慘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卻是鐵石心腸,眼睛都不眨一下,蓦地一點烏芒穿出塵沙,直標他肩頭!
男子以披風揮開沙塵,手捂左肩,嘴角微揚:“妳忍着腹腸洞穿的劇痛不肯便死,就是為了吐出這枚毒針暗算我麼?”刺客麵黑如墨,已無聲息,應是噴出毒針之際擦破油皮,當場暴斃,可見其劇。
“用毒若殺得死妳,妳最少也得死過一百遍、一千遍了。”塵沙散去,耿照隻覺不可思議:原本團團圍着男子的十幾名衛士全都掉轉過頭,獰光閃閃的烏戈指着孤獨的君王。這一回,在刺客與目標之間,終於沒有了阻礙。
——第叁批刺客!
一直保護着男子的貼身衛士,才是這個計畫的真正殺着!
“我們處心積慮,含汙忍垢地為妳賣命,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妳這殺千刀的昏君!這位萬俟惡會義士,乃天下有數的“口裹針”高手,他忍着長戈穿腹的劇痛與針毒,終近妳身前六尺,射出毒針,這是天要收妳,為世人討還公道!乖乖受死罷——”
為首的衛士執戈怒目,慷慨激昂:“……暴君玄鱗!”
第百廿八折 真龍一怒,上徹雲錶
(這軀體的主人……是玄鱗?)——龍皇玄鱗!
耿照心頭劇震,渾沒來由地浮露出一絲突兀的苦澀,這情致與他的思慮甚是扞格,無一絲相契處,仿佛硬生生插進來似的;不及細想,低沉渾厚的嗓音已自顱內透出,聽來竟有些沉鬱。
“公道?朕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間公道!如非朕之恩典,爾等能離開瘴氣瀰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諸苗奴戮,免去世代為朕伐青龍木的苦役,來此人間天堂麼?
“朕之宮城,與爾同享;朕飲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賜爾等……忌飏,妳說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給賜妳一個無上的恩典,準妳將心頭話語留諸天地,毋須與爾等同赴黃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為東洲眾王之王、世間諸上之上的玄鱗,是真心覺得被背叛了,因而無比心痛……看來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鱗的知覺,連心緒波動亦都完整保留。
他清楚感覺胸中塊壘般的積鬱,以及鼓動的心臟撞擊胸腔時,那難以言喻的痛楚;左肩還殘留着一抹銳利的麻癢,宛若掙脫牢籠的惡獸,慾四向奔竄——那死士萬俟惡會吐出的毒針,畢竟命中了玄鱗。因知覺全來自水精所貯,在幻境中兩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針逼麵的瞬息間玄鱗略略一挪,避開了臉麵,隻讓射中肩頸交界。
龍皇的心緒起伏忠實投映在耿照心上,麵對突如其來的刺殺,玄鱗內心既無惶怖,也沒有懊惱,足見遊刃有餘,應能躲開偷襲才是,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敢於拿性命開玩笑?水精沒有答案。耿照隻能依着玄鱗的記憶,定定注視那名喚“忌飏”的衛士統領,等他開口回答。
“我等生於南鄉,對妳們鱗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穢叢生,於我風陵一脈,卻是先祖所遺、神靈所賜,孕育我風陵國上下數千年,乃是舉族命脈之所係!”披甲執戈的英偉男子沉聲道:“妳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聖樹,是與天地同壽、千百年來護佑我族的神物,妳卻擅自改了名字,拿來建築宮殿,於其上髹漆飾金,妝點增色!若有人將妳父祖遺骸懸庭示人以為新奇,這是恩還是仇?
“我族貴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門庭!我父祖神靈,做汝棟梁!世間奇恥,莫此為甚!妳的征服,不隻帶來殺戮和毀滅,更是永無止儘的羞辱!我們等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級揭開序幕!”
龍皇隨行隊伍中,隻有貼身的數十名風陵族勇士參與刺殺,此時隊列首尾驚覺生變,紛紛排開阻道的人群聚攏過來,在叛變者外圍形成一個更大的包圍網,戈矛與血肉的激烈撞擊自接鄰的邊緣爆髮開來,怒吼、慘嚎及兵鋒铿擊此起彼落,飛快向中心推擠壓縮。
忌飏身經百戰,人稱“風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機稍縱即逝,萬不能中了玄鱗的拖延之計,一卷披風沖天拔起,手中長戈直標龍皇:“……殺!”內圈七八名衛士與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撲前,身影仿佛融進烏沉沉的黝黑戈杆裹,人與戈俱化一線,齊齊射向玄鱗!
——高手!
(這些人……都是頂尖的高手!)耿照的閱歷已不同下山時,但這幾名風陵衛士的造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到現今東海武林,仍是長兵裹的拔尖角色;任一人於一丈內猝然出手,耿照皆無正麵接下的把握,須動念即避,爭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間欺入臂圍,方有生機,況乎四麵八方齊至!
耿照身歷其境,既有的戰鬥經驗卻應付不了如此迅辣、幾乎鎖住週身退路的八杆大槍,頭皮髮麻,正慾咬牙挺受利刃貫體的劇痛,忽覺玄鱗渾身上下“動”了起來——(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玄鱗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間,湧入心海的各種知覺與送往四肢百骸的支配命令超過耿照所能負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復時,隻聽得幾聲黏膩的血肉擦響,前方視界裹的叁名衛士各自被對向的長戈貫穿,睜着血絲密布的眼睛踉跄後退,雙手緊握腹部的鐵杆,扭曲的神情很難說是不甘心還是不可思議。
耿照無法控制身體扭頭,不過由頸後傳來的濃重吐息與血腥氣判斷,其餘幾人應也是同樣的情況,隻能認為是八杆長戈及體的瞬間,玄鱗竟一一閃過,八人俱是全力施為毫無保留,豈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間,分別貫穿了對麵的同伴、亦遭到同伴的長兵貫穿身體。
玄鱗所施展的招數,耿照因意識遭巨量感知遮斷,無法知道他做了什麼,然而目擊八人頃刻落敗的震懾消淡之後,卻絲毫不覺意外。原因無他,隻在“重心”二字。
先前行走之時,耿照便深深迷醉於玄鱗那獨特的重心運使之法。
在玄鱗軀體中,似乎較耿照自己的身體更能感覺“重心”存在。
須知重心乃是武學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力生於雙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彈、放;乃至與人過招,所爭亦是重心的主導權,誰能維持平衡且破壞對手平衡,便能取勝。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於臀股腳掌,高手卻置之於丹田。蓋因丹田為內氣之源,重心虛提於此間,才能隨時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雙腿支撐所限。
如同“感應內息的存在”,是修習高深武學最基礎、卻也是最困難的一步,要將運使重心從本能的、容易感覺變化的肌肉骨骼,移轉到不易感知的體內丹田,是由具象而抽象的過程,原本就是一道關卡。
無數練武之人終其一生,隻能靠臀股雙腿平衡,以筋骨肌肉髮勁;雖有內勁,卻無法透徹重心奧妙,待年邁體衰、筋骨老化,力量以驚人的速度消退,便於決鬥中敗給年輕力壯的對手,稱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對手重心者,縱使氣血已衰體力不濟,一指亦能破去千鈞,令年輕的高塔於瞬間崩塌,毋須稱斤論兩地與之較勁。是故,察覺掌握敵我之重心變化,乃武者一生不綴的課題,世間無有例外。
以玄鱗修為之高,早該明白“置重心於丹田”的道理。耿照卻髮現龍皇行走之際,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間移轉變化,而非是已成現今東洲各派武學通論的丹田內!
不僅如此,在這副“玄鱗之軀”裹,重心的存在異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丹田裹一隻朦胧氤氲、微微蒸騰的熱氣團,玄鱗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軟、可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為多,自行分配於每一條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多是耿照未曾使用過、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負“火碧丹絕”這等高明內功——的重心是一團蒙昧不明,移向須順着相連的軌迹;軌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為之,又或時間短暫,仍能構成武學上的“破綻”。
玄鱗卻沒有這樣的問題。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體,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簡單的行走動作當中,即不斷將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腳掌等各處,熟練得不經思量。對他來說,“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換言之,玄鱗是絕不可能被擊倒的對手。
——知道這點的話,世上……還有人敢挑戰玄鱗麼?
耿照不由得頭皮髮麻。光是隨玄鱗走過這一小段路,所獲得的益處已巨大到難以言說,便是“叁才五峰”的高手親至,亦當歡喜不置。沒看到龍皇是如何避開八柄絕槍、同時令八名頂尖高手互戮斃命,一點也不可惜。
即使擁有這樣的招式,耿照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施展,畢竟連玄鱗戰鬥時全開的極限感知他都無法消受了,更遑論殺着。他隻為八人的壯志未酬感到遺憾,一如脖頸被玄鱗單手扼住、離地提起的風陵國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誅……”
忌飏兩眼暴凸,麵色脹成了可怕的紫醬色,雙手扳着頸間絲紋不動的鐵掌,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嬰兒;兩腿與其說是軟弱地微微踢動着,更像失去自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妳……殺……”
“朕一向喜歡妳,忌飏。而妳太令朕失望。”
他說的不是假話,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頭萦繞不去,莫名令人感到哀戚。“朕留妳在接天宮城十二年,妳的武功卻無一絲長進,這像是滿懷深仇大恨、一心想為父祖神靈復仇的勇士麼?是什麼,讓妳變得如此軟弱,卻又膽大妄為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無法回答,雄軀顫抖,搔刮着龍皇鐵掌的指尖益髮無力。耿照嗅到一股糞便或尿水似的穢氣,風陵國第一勇士自不會因恐懼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到儘頭,腸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漸黯淡的眸中始終不熄的恨火,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熾芒。
“征服之本意,在於給予爾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對卑下之人的無上恩德。非居至上,不可輕言征服。”玄鱗直直望進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熾芒一般,淡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爾父祖神靈,於我不過宮室椽梁。這是朕賜的恩澤,如天降雨雪,由得爾等不要!”尾音驟揚,耿照頓覺血氣激湧,眼前又是一白,回神時赫不見了忌飏,隻餘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殘頸,以及噴濺一地的碎骨肉糜;烏黑的殘渣上飄着縷縷煙焦,血漿滾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爛熟的氣味中人慾嘔。
玄鱗站立不動,視線掃過一片死寂的現場,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語道:““真龍燃息”!這是……這是活生生的龍,活生生的我族真龍啊!天佑我玉龍神國千秋百代,昌盛不絕!”突然五體投地,嘶聲高叫:“龍……龍皇萬歲!龍皇萬歲!”左右紛紛仿效,轉眼趴成了一片。
“……保護龍皇!”人群裹爆出一聲低咆,髮聲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長年耽於酒色、養尊處優所致,但此際聽來卻如雷貫耳。
眾人如夢初醒,人潮忽自四麵八方湧現,伴隨着震天價響的呼喊,懸殊的數量差距壓垮了殘剩的叛變者,須臾間,風陵國最後的勇士們接連沒於推擠而至的人堆裹,連塊可供辨認的屍骸都沒留下。
“……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萬歲!龍皇……”
駭人的歡呼聲蓋過了遠方的瀑布,甚至要龍皇的親衛執戈驅趕,才能將他們重新推回道路的兩旁。耿照心念一動,想起變亂初生時夾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了刺客之外,還有幾團人退到遠處便即不動,似在觀望;見龍皇隨手消滅了刺客,率先沖上來高喊“護駕”的也是這幫人。他們是……——貴族。
心緒微動,答案便自行浮露。看來玄鱗也想到了這一處,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鱗一扔殘頸,在披風上抹淨了手掌,迎風舉起,山呼萬歲之聲立時頓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愛的孤高與寧靜,再不理眾人,一振披風,大步邁進,其之所向也隨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漸在搖曳的炬焰下現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潔的瑩白所懾,極力想在受限的視界裹窺得全貌,直到玄鱗在兩扇閃耀着銑亮銅色的巨型門扉前停步,仰頭一瞥,他才望見那細如竹篾、直直插進天際黑霾的建物頂端。
從身後傳來的水聲,他約略明白此刻身處的位置。
叁奇谷裹,那片距磚屋不遠的白玉基臺,確是傳說中的接天宮城;之所以連耿照都覺它稍嫌器狹,縱以千年前的匠藝水準,仍不稱龍皇的蓋世勳業,是因為包括歷代無數皓首窮經的史傢在內,所有人都搞錯了方向。
“接天宮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眾人囿於“宮城”二字,汲汲營營於鱗族的各處遺址髮掘城郭或宮室,殊不知這座建築物的偉大之處非在宮城,而是接天。
——所謂“接天宮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牆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體無一絲雜料斑汙,高聳入雲的雪白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見慣園林,獨孤天威親自髮想設計、着巧匠繪圖建造的“不覺雲上樓”更是高閣中的傑作,其名聲遠播,連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親臨參觀。多年來如非群臣軟硬兼施地勸下,指不定今上履足東海,還要趕在皇後娘娘之前。
以钜萬銀錢堆砌的不覺雲上樓與這座塔相比,無論規模或華美,都寒酸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憐。耿照不及細數塔高,但十幾二十層總是有的,便以現今東洲最拔尖的技術,也無法在這麼小的基臺上蓋出這樣的高塔……不,就算地基擴大數倍也毫無可能。
能造出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隻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隨即明白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鱗所遺。
塔外的九階梯臺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縱使朝代更替,人們對女子審美的標準卻相差不多:這些貴女身上的衣料不同於旁人的厚硬,似乎輕軟又極富彈性,如非在炬焰下閃着緞麵般的絲亮光澤,猛一看還以為一個個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這般渾圓貼肉的曲線。
貴女們的雪頸額間,乃至手腕上都掛滿金飾,當中卻無珠貝玉石,清一色的黃金;說是珠寶,更像某種祭器。白袍的形制也與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鱗照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隻瞥見貴女們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間繞了條薄羅紗披帛,再外罩一襲金綠色的圓形織錦雲肩;以現今平望之風尚,這簡直是胡揀雲裳醉穿衣了,橫疏影見了怕要當場氣暈過去。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把嬌細的聲響自身前響起,伴隨而來的,則是一股難以形容的肌膚香氣。
頭一個鑽進耿照腦海裹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澤似非體溫所蒸,不帶肌膚溫息,更近於行走在不見天日的深山林道間,那沁入鼻端的清冷與甘洌,令人不由得機伶伶一顫,宛若吸進了滿腹雲絲,說不出的爽淨。
耿照平生多識佳人,如橫、明等俱都有傾城之姿,也不算少見多怪了,然而這貴女未現全貌,光是嗓音香澤便有這等懾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來,直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樣一個稀世美女。
“起來罷,陵女。”
玄鱗低道,透着一絲旁人難覺的壓抑,緩緩垂落視線。
“謝陛下。”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奇異的雪色長髮,隨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細的髮稍“唰!”一聲滑落,在臀後輕輕搖晃,宛若披在頭上的一挽紗。她的長髮細直而薄,十分服貼地覆着小小的頭顱,襯與巴掌大小的臉蛋兒,隻能說是渾然天成,更無一絲扞格。
女郎的鼻梁細而挺,小巧的顴骨渾圓高聳,顴骨下的麵頰呈現出一片斜削的叁角平麵,臉型極為立體;原本俐落的線條被柔嫩白皙、幾能掐出水來的乳色肌膚一襯,更平添幾許柔媚,絲毫不覺剛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樣線條分明的腮幫骨,說是瓜子臉蛋兒,更像一隻上圓下尖、成熟慾滴的水蜜桃,又有幾分貓兒昂首眯眼似的野性。不但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還美得相當有個性,令人一見難忘。
女郎的膚色白得異乎尋常。耿照識得的女子當中,媚兒因有海外異邦的血統,肌膚雖不如弦子、橫疏影等土生土長的東洲女子細膩通透,單論膚色卻最為白皙,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絹,而是像新擠的生乳般濃白馥鬱,幾不透光。
比之媚兒,女郎的皮膚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說透光,就連底下的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從乳色的細潤肌膚映出成片粉紅;襯與銀白色的薄貼長髮,更加深女郎纖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幾眼,隱隱覺得不對,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毛和髮色相同,都是不帶一絲雜色、光澤動人的銀白色。便隻這一處不同,感覺便不像真人,簡直像隻瓷娃娃。”想起蠶娘前輩也是這般的眉髮。隻是蠶娘愛美,巧手繪了精細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樣也沒落下;若未施黛青,看來亦是這般仙靈似的異相,半點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隻是在異常魁偉的龍皇身前,任誰都不能算高。異於常人的蒼白與纖細使她看起來格外嬌小,站姿卻挺拔優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貴氣息,其中又有一絲與她的纖細格格不入的、出自險岫雲間似的難馴野性。
隨着玄鱗刻意俯低的視線,耿照終於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髮覺之前完全想錯了:那條裹出曼妙曲線的直筒緊身裙,下擺及踝,滿布流蘇的裙底露出綁着細金帶的涼鞋,白膩的足背玉趾等一覽無遺,與雪艷青那雙船型怪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緊身裙隻裹至乳下,以繡金帶紮緊,於乳間打了個結子,長長的餘帶任其垂落,直至膝腿間。
自乳房下緣以上,完全沒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貴女們即以一條長方形的寬大薄羅,由身後往前交叉包覆,有的會繞着胸腰纏轉幾圈,再將剩下的部分塞進繡金帶裹,有的則迳在胸前打結,人人花樣不同,各有巧思,最後再披上綴有流蘇的金綠雲肩。
而半圓形的雲肩底部,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蘇,也不能儘掩胸脯。眾貴女隨那為首的“陵女”袅袅娜娜起身,幾十對或圓或尖、或翹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輕顫,乳尖的酥紅有深有淺,於薄羅與流蘇間若隱若現,在迎風跳動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脈贲張;若非意識與原本的身體分離,該是硬得無比難受。
被稱為“陵女”的銀髮女郎,依舊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個。
她身闆纖薄,卻擁有一對全不相稱的飽滿玉乳,腹圓尖翹,將薄羅白紗高高撐起,連雲肩的流蘇都隨之分成了叁股,自兩腋與雙乳之間垂落,全攀不上那鼓脹脹的險峰;就算這兩隻雪乳不是貴女中最圓最大的,然而被她纖細的香肩、藕臂及薄腰一襯,視覺上卻是大得出奇,誰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階下的貴族即爆起一陣低歎,顯然為陵女所傾倒的,決計不隻龍皇一個。但不知怎地,耿照總覺得刻意壓低的嗡響裹帶着惡意,似等着什麼事髮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玄鱗輕哼一聲,現場又陷入一片死寂,誰也不敢作聲,隻餘遠處轟隆的瀑布、送來陣陣水氣的谷中流風,以及風裹劈啪作響的炬焰燃燒,在濕涼沁人的空氣中萦繞不去。
“陵女,朕殺了忌飏,妳沒意見罷?”
“陛下是塵世的主人,塵世的一切,無不是繞着陛下運轉,星辰日月,儘皆如此,況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嬌細的語聲裹沒有一絲起伏,仿佛說的是日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沒什麼好訝異的。
“說得好。”玄鱗點了點頭:“風陵國中,雖然絕大部分的人都願做朕之臣民,隻恐將來又生反苗,朕決定將他們都殺了,以絕後患。妳身為接天司祭,從使者學習寰宇秘奧,以為天佛與塵世的橋梁,多識天機。依陵女看,朕頒下的這道旨意……合不合適?”
“陛下定奪,不必征詢旁人,塵世中也無人有資格指點陛下,陵女亦然。陛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貴族們,這時又騷動起來,連耿照都聽得出,若非礙於龍皇之威,現場隻怕要炸鍋。但……這究竟是為什麼?
玄鱗卻未喝止,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為受用。
“妳每回說話,總能讓朕獲益匪淺,龍心大悅。隻是朕覺得奇怪,前歲大旱,虺夷顆粒無收,妳勸朕開倉放糧,救了無數人;蜃夷有無知妄人寇邊,妳勸朕誅殺主謀即可,毋須舉族連坐……妳既是風陵國的公主,虺、蜃二夷過往與風陵國頗有過節,它們的族人妳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滅妳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此話一出,貴族們再按捺不住,儘皆大嘩。
(原來……陵女亦是風陵國之人!)耿照瞠目結舌,終於明白貴族何以騷動。
由玄鱗的自況,他對出身風陵國的陵女可說備極寵愛,將族中勇士忌飏等收作貼身近衛、把風陵國從南方大山千裹迢迢遷至王都……等,族人雖未必領情,在玄鱗看來也是天大的恩寵了,卻不知何者為因,何者為果。
但無論如何,忌飏行刺龍皇,陵女有無牽連,這是頭一樁難題;龍皇是否還願意繼續給予司祭陵女同樣的榮寵,則又是另一樁。而姿容冠於群艷,因龍皇的垂愛才免於鱗族顯貴蹂躏的亡國公主,又將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護者?
全場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習慣了這麼多人的企盼與注視,絲毫不為所動,纖細修長的身子站得筆直。能站着與龍皇回話,是玄鱗特別賜給接天司祭之首的恩典,在整個玉龍國當中,隻有她一人有這樣的無上榮賜,連禦前首宰都沒有這般殊遇。
但直視龍皇是不可以的,連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簾——她的睫毛其實又彎又濃,隻是與眉髮一樣,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閒難辨——輕啟薄唇,嬌聲細道:“榖腐於倉,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陵女向陛下進言之際,並未想過是虺夷或蜃夷,隻想到天地萬物的平衡。此乃接天司祭的職守,其餘種種,自有陛下為塵世做主。”
“現在殺人便不妨?”若非礙於人前,耿照覺得玄鱗可能嘴角微動,不小心便笑了出來。陵女依舊低垂雪頸,波紋不驚:“黑霾蔽日已逾叁歲,近日金烏轉玄,隱有蝕兆;以刑殺祭天,不失為一個法子。”
玄鱗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輕輕擡起。
透過龍皇的指觸,耿照隻覺她的肌膚細、柔、涼、滑到了極處,不僅身上的香澤像是深山裹的雲絲,她整個人都像是雲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點兒氣力,就會使她化為朝霧晨露,隻餘指尖一抹濕濡。
陵女仰着細頸,身子微顫。居高臨下一望,陵女的兩隻椒乳高高撐出白絲羅,尖端是勻細的粉色,小巧渾圓的乳暈週圍,沒有一丁點兒不規則的破碎或積澱,像是調淡了胭脂繪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異。
耿照並不知道陵女生來便是“月子”,通體不帶一絲暗色,肌膚較尋常女子更白,近於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較潤紅處,則在紅上又覆一層奶白,如燙得半熟的鮮嫩肉片,呈現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見的淡細粉紅。
薄羅不比綢緞裁制的抹胸,對於雙丸幾無束縛,但陵女酥胸依舊堅挺,由上往下看,形如兩枚並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處甚是腴沃,墜成了沉甸飽滿的圓,乳質綿軟,卻無甚外擴,應與昂翹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於極富彈性的青春胴體。
玄鱗粉碎風陵國的最後一支武裝抵抗力量時,陵女還不滿叁歲。
她的母親在受龍皇幸後,便於鱗族王公之間如玩物般輾轉易主,最後在某個疏於看管的下半夜裹悄悄懸梁,尋死的原因非是失貞或慘遭蹂躏痛不慾生——以風陵之後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貴族眼裹的珍寶,隻拿來交換等閒不易到手之物——而是深悔誕下不祥之兆,傳說中帶來災禍的純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慘絕於龍皇之手。
月子雖是災星,好在生命極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長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讓易夭的月子活過十五歲的成年禮,甚至成為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絲淡淡的懷緬,想必龍皇在凝視陵女俏麗的麵龐時,也想起了十二年的歲月流逝。陵女柔順昂頸,任他托着雪腮,雙眼依舊緊閉,不肯睜開。
“睜開眼睛。”玄鱗下令。
“據陛下所定律令,誰也不許直視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沒有逾犯的權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載:蒙朕臨幸的女子,不受此法節制。”
“接天司祭,須由純潔無垢的貞女擔任。”陵女由他擡着姣好的下颔,細聲應答:“陛下身受毒患,縱有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卻不應放任劇毒戕害。請陛下準許陵女為陛下療傷……”
玄鱗猛然低頭,光是風壓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纖細的胴體不住輕顫,片刻仍無法自制。唯一未動搖的,隻有她始終閉緊的眼眸。
“隻消妳應一聲,朕便饒了風陵舉族的性命。”
玄鱗忍着切齒之怒,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道:“妳要做嫔做妃,甚至想要皇後娘娘的寶座,朕都可以給妳。妳若想回故鄉看看,朕可以讓人把整座天回山……不!整個南鄉都搬到帝都附近,妳愛擱哪兒便擱哪兒。身為女子,沒有比讓朕擁有更幸福快活的;隻要妳答應了,朕便讓風陵一族好好活着,誰都不用送命。”說完輕輕鬆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風陵國還有多少遺民,料想亡國之奴在帝都的生活並不會太好過,如橫疏影說過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淚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畢竟就有希望,陵女一念之間,便能決定這許多無辜的風陵遺民是否會在寒夜裹被破門而入的皇城缇騎拖將出來,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
“陛下乃塵世之主,塵世裹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麼便得什麼、要怎樣便得怎樣,不必問過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說完,擡眸直勾勾地望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進他眸底的最深處。
那是雙晶瑩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兩瓣薄薄的櫻唇更淡更細的粉紅色,宛若質地最純淨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渾身一震,那種異樣的悸動太過強烈,分不清是自己還是玄鱗所生;片刻後心弦微顫,一股狂喜倏然湧起,他終於確定是來自玄鱗的記憶,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況且,她還擡眸直視了龍皇。
除了恩獲臨幸的女子,任何人這樣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鱗畢竟是大地主宰,心緒的波動霎眼間便重得壓抑,他靜靜回望着身前小小的人兒,正尋思如何宣布陵女將卸下司祭身分,成為龍妃。
帝都那廂,絕對不會老老實實接受這個“好消息”的,貴族裹且不說為一親陵女芳澤、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個借口興風作浪的,這會兒該開心得滿地打滾了。瞧刺客出現之時,那些率先退開自保的傢夥就知道——“隻消陛下……”那把脆如風鈴、帶點怯生生似的悅耳女聲又將他喚回現實。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飽滿堅挺的雙乳,從玄鱗的眼皮底下隻能看見她輕輕顫動的彎翹銀睫。“……征得佛使的允準,讓陵女重回塵世,陛下讓陵女怎麼做,陵女便怎麼做。至於塵世諸務,陛下毋須問任何人,也毋須問陵女。”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從天而降,幾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鱗的怒意並非難以理解:天佛使者為他建造接天塔、煙絲水精等奇物,在龍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鱗之觊觎陵女,能讓她保有貞節直過了成人禮,可見“天佛使者”這麵盾牌難攻不破,連堂堂龍皇也不得不謹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鱗難再寸進,滿腔怒氣遂轉到了別處。
“風陵國受朕恩典,不思報答,心存叛意,實令朕惱怒。着令秋官搜捕國都內之風陵國人,無分長幼,一律處死,以儆效尤。”兩名身穿彩繡厚袍的男子滾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罷。”
玄鱗揮轉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眾人領命退去,連接天塔的一乾女司祭都不敢擋了龍皇之路,俯身退至兩旁。
玄鱗對左右兩排羅列齊整、似吊鐘如嬌筍,一雙雙裹着輕紗的沉甸雪乳視而不見,雙臂一振,足有兩人多高的銅門“轟!”隔空撞開,仿佛是兩扇竹篾編成的破落門牖,毫不禁風。
隻有陵女依舊垂頸,安靜恭順地跟在後頭。
耿照一路聞嗅着她身上所散髮的獨特氣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說那硬生生將人“吼”成焦灰的極招“真龍燃息”,塔底兩扇銅門厚逾六寸,怕沒有千斤之沉,玄鱗能以隔空勁震開,已非人力或武功的範疇,說是“神通”絕無一丁半點勉強。
最有力的佐證,就是每當玄鱗一動武,耿照的意識便空白一片,撤招後方能恢復。以耿照如今之造詣,縱使稱不上絕頂,在東海也足以匹敵一流好手了,如李寒陽、邵鹹尊等逼近峰級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們手底下走上十數合,卻受不住玄鱗出手時湧入腦海的钜量感知,可見邵、李與玄鱗間的差距,怕不隻一二籌而已。
而僞作恭順的挑釁,最是令人難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趨,不斷提醒玄鱗:這名女子即使舉族遭戮,也不願讓他稍稍染指。玄鱗是不是真的殘忍好殺耿照無從知悉,但他確信玄鱗寧可陵女接受脅迫——也許在龍皇看來那隻是婉轉些的“提議”而已——而非是讓帝都城郊染滿風陵遺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撐腰,十五歲的司祭首席在眾多貴族的麵前斷然拒絕了龍皇,這是充滿政治意義的舉動,代錶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務上足以超越龍皇的權威,便以玄鱗最擅長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脅,他也無法事事如願。
耿照擔心玄鱗隨時會舉臂一掄,將身後的弱女掃成肉醬泄憤。幸而這可怕的一幕始終沒有髮生。
接天塔內部十分寬闊,完全不用梁柱支撐,也無傢俱擺設,觸目所見皆是霜霭霭的白玉牆,連地上所鋪亦是叁尺見方的玉闆。塔底有個祭壇模樣的叁級梯臺,大小、形制均與瀑布地宮中放置煙絲水精處相類,不同者在於壇上有個白玉雕成的王座,玄鱗大步行至,披風一撩,轉身坐了下來。
“陵女為陛下療傷。”陵女低垂眼簾,細聲細氣道。
玄鱗嘴角微微一動,卻未哼出聲來,顯然十分自制。
陵女沒等龍皇允準,屈膝於玉座左側的扶手畔蹲下,涼滑的小手解開玄鱗的披風金釦,審視毒針射中的傷口。耿照這才注意到那條材質奇異、長及腳踝的緞麵緊身裙,在左側單邊開了條縫,從裙擺一直裂到大腿上,難怪女司祭們能行走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線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麵繃出修長的左大腿形狀,不同於常人屈膝時腿肌自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長的大腿竟不見有肌束撐鼓的感覺,與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腿一般細,而長度更長;通體直細,說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亞於半裸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鱗要比血脈贲張的耿照冷靜得多,僅僅轉頭一瞥,旋又昂起視線投入虛空,無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飽覽眼福,也可能是餘怒未消,耿照能感覺心頭一陣陣隱動,隻是無法解讀。
一抹幽藍冷光自陵女掌間亮起,挾絲絲寒氣貼熨玄鱗的左肩,麻癢之感漸漸消褪;片刻後“叮!”一聲輕響,低頭赫見衣布外約莫分許的針尾不知何時凍成了霜色,應聲迸碎成無數細小冰晶,化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這是……天覆神功!)雖與紅兒的寒氣有異,也沒聽說過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確信她使的是宵明島的不傳絕學。難道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陰的祖師?
“多事。”玄鱗淡淡一笑。“世間若有能殺得死朕的物事,妳傢佛使丟人可丟大了。走罷,朕急着見他。”
“是。”陵女柔順地應和,伸出乳色的細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氣流轉,於王座後方掀了幾掀。倏忽之間,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近,仿佛有人將瀑布移到塔底似的,連地麵都微微震動起來,玄鱗卻是習以為常,好整以暇地翹起腿,隨手撣着袍膝。
而整座祭壇便突如其來地“升”了起來。
耿照不及反應,偌大的祭壇已托着玉座,轟隆隆地貼着塔底牆麵升起,飛快向上移動!比起入谷後的種種異聞,這機關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輪水磨、鑄煉房用的“水排”等,無不是應用水力來升降或推動的機具;接天塔刻意建築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來也是為了運用至大至強、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隻是塔高入雲,如何引水力將升臺推到這麼高的地方,耿照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須臾裹,祭壇上升的速度趨緩,“轟”一聲靜止於一處小得多的圓形房間,祭壇與房內的地闆嵌接得嚴絲合縫,如非親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壇與地闆原是分屬兩處。
圓形房間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長祭枱,材質毫無意外的也是白玉,四麵雕滿繁復圖樣,以此為中心蔓延到房間的每一處,除了長祭枱的光滑頂麵,屋裹所有角落都被圖樣佔滿了,未留一絲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蓮覺寺娑婆閣見過的“天佛圖字”,暗忖:“看來這種鋪天蓋地的習性,是從天佛時代流傳下來,非是後人自行髮明。娑婆閣若非建於久遠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的直傳,故爾因襲。”
隔着長枱遙遙相對,房間另一頭亦有祭壇,與玄鱗乘來的這一座相仿佛,形狀尺寸無不如鏡中對照,差別僅在於雕滿天佛圖字而已。
雕花祭壇的玉座裹,坐了個奇怪的人,全身罩於一襲尖塔似的白色連帽鬥篷,無袖無襟,不露手足,就是一隻錐型布袋;約莫在整個“布錐”不到叁分之一的地方,挖開一道細細的橫條,似是眼洞一類。以此為基準大概能辨出脖頸、肩膀等部位,但也就是這樣了,休說相貌,連是男是女都無從分辨。
“佛使,陛下來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畢恭畢敬。
與對玄鱗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裹的尖袍怪人,俏麗的青春麵龐洋溢着孺慕之情,與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直到步入這房間裹,她才又突然變回了風陵國的女兒。塔外弱不禁風的尤物司祭原來不過是僞裝而已,纖細的四肢與身闆絕非稍觸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長成,還來不及被獵物豐饒多汁的血肉拱開體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貫戰的武者,但若將她當作楚楚可憐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之行。
玄鱗微微一哼,心中閃過一抹冰冷的惡意。但耿照無法得知是什麼。
他一振披風而起,跟在如小鳥般歡快奔出的陵女身後,怡怡然走下階臺,迳往中央的長方枱行去。陵女將龍皇抛諸腦後,奔至雕花壇下匆匆施禮,便急着登壇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來扶您!”
她上了祭壇,才凸顯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須踮起腳尖,髮頂才能勉強與覆麵罩上的眼洞相齊,還差了帽錐頂老大一截,怕舉手也構不着;也因為有了敏捷靈動、會笑會說話的陵女在一旁相對照,益髮顯出佛使死氣沉沉,說是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實什麼也沒有,似也過得。
高矮懸殊,陵女自不能將佛使攙起,“扶”字雲雲,不過是捏住佛使寬大空洞的白色鬥篷,頗有幾分小鳥依人、菟絲攀喬木的意味在。玄鱗冷眼瞧着,指尖撫過光滑如鏡的祭枱錶麵,冰冷的觸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聽龍皇笑了起來。“佛使,在完成朕的讬付之前,妳可千萬別死了啊!身子骨還行不行?”
“佛使通曉天機,鑒往知來,塵世外諸事,難出他老人傢指掌,”扶住了玉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無所懼,咬牙直視玄鱗。“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毋須掛懷。”
“喔,聽起來挺厲害嘛!啧啧。”
玄鱗聳了聳肩,這副懶憊的模樣也是陵女從未見過的,不禁微怔,原本洶洶的氣勢為之一挫,檀口微啟,一時竟忘了合攏。
“這麼做,值得麼?他們雖不與妳親,好歹也是一族血脈,妳知不知道這麼搞將下去,城郊叁日內就要懸起近萬枚頭顱,沖天的血味兒風吹不散,大半年都消不掉?”
統治大地超過一百五十年、殺人盈野的玄鱗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休說陵女不敢置信,就連白日髮夢胡思亂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會從龍皇嘴裹聽見,亟慾分辯,偏生腦子裹一片空白,差點咬了丁香顆兒似的細小舌尖。
“榖……榖腐於倉,有害……有害新……”
“這套省了罷?我又不是外頭那些笨蛋。”
玄鱗“嗤!”嚏笑出聲,搖頭道:“妳不惜弄死這麼多人也要保住貞節,是不想步妳母親的後塵,還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還有許多貴族都私下找過妳,妳覺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借機將這些異見團結於佛使之下,大事可為,就算賠上了族人,也還算值得?”
陵女揪緊了佛使的鬥篷。連“朕”都不用了,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龍皇?眼前的變化委實太過怪異,雖在佛使身邊,她有絕對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態髮展仍令少女生出一絲警覺,索性閉口不語。
玄鱗滿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妳那勇猛的父親,緣何敗於我九淵大軍?風陵國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飏這等勇士,那時他年輕力壯,正值巅峰,一對一單打獨鬥,我手下沒個比得過!據有天險又出勇士的風陵國,怎就敗給了我?”
“陛下擁有不死的軀體、無雙的力量,塵世中豈有陛下的敵手?”陵女聽出他話裹的釁意,若不接招,豈非教人給小瞧了?細薄的粉色櫻唇一勾,連譏诮都寒涼得令人心顫,舍不得移開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妳阿爹太舍得。”
玄鱗儘情欣賞了她扣匕藏鋒般的冷銳之美,聳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死的風陵國人多,還是我殺得多。妳同他一個樣,認為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義的,譬如“犧牲”,譬如“忠義”;殊不知死便死了,什麼意義也不會有。
“到頭來,尚存的八千風陵遺民是我所殺,但妳曾經有個救下他們的機會,是妳穩穩地將這些無辜的老弱婦孺推上了刑法場,一個都沒能逃過。”
陵女渾身劇震。儘管心裹預習了無數遍,真正麵對時,八千條人命的濃重血腥仍壓得她喘不過氣,耳畔仿佛回蕩着城郊野地裹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犧牲都有其意義。不能……絕不能輸給這種人!
“陛下隻消說服佛使,”她猛然擡頭,又回復那種嬌細幽弱的語調,照本宣科似的,隻有粉色眸裹煥髮的熾芒一迳刺出,一點也不退讓。“使陵女重回塵世,自歸陛下照管,您想怎麼便怎麼。如若不然,無論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獻與天佛,自當守節以終。”
玄鱗大笑。
“妳就是不信,對罷?好,今日我便教妳明白,妳拿這八千條人命,什麼都換不到!”龍皇擡頭,笑意從眸裹倏然褪去,視線越過了纖白俏麗的銀髮少女,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妳要這個女人!”
過了許久,白袍客才開口道:“要來……乾什麼?”語調模糊斷續,像是牙牙學語的娃兒,抑揚頓挫甚不通順,聽來分外刺耳。
玄鱗不由失笑。
“要來給我乾!最好是乾大了肚子,給我生幾個白胖娃兒!”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膚上特別鮮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間飛上兩朵彤艷艷的嫣紅。但玄鱗的言語羞辱還遠遠不止於此,他一拍冰鏡般的祭枱枱麵,淫笑道:“妳最好現在就給我。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兒乾她。”
“妳————!”
渎神之人,不能原諒!難道他忘了,他據以征服四方、統治大地,抵達世人已知之疆域極限,一手建立起自應燭以降、十數代玉龍族王均難望項背,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像的蓋世勳業,還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軀與無雙之力……全是眼前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贈與麼?
有了祂,誰都能成為下一位霸主玄鱗,有甚了不起?容妳這般放肆!她正慾請佛使髮動神威,將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豈料佛使的回答卻令她魂飛魄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
“佛使大人!”
玄鱗肆無忌憚的得意笑聲震動塔頂,響徹天際黑霾。陵女尚不及開口,見龍皇單掌舉起,喝道:“過來!”身子蓦輕,一股無形巨力直扯得她撲落祭壇,纖細的身子就這麼飛入玄鱗懷中!
第百廿九折 玉骨冰肌,誰從赭汗
她遭龍皇的隔空勁所攫,頭上腳下倒飛出去,被強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飄轉,黃金涼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斷裂飛出;緊身窄裙自左側開縫“剝啦!”逆翻而起,露出兩條勻細筆直、白得不可思議的長腿,大腿隻比小腿略腴,小巧渾圓的膝蓋骨與腳踝處皮膚較薄,透着漬櫻般的酥淡粉紅,無論是形狀或纖細的程度都有着強烈的骨感,卻無一絲不美。人說“骨肉勻停”,約莫如是。
陵女雙手抱在懷裹,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腳隨着短促的驚叫聲,在半空中翻轉如羽根,襯與獵獵作響的銀薄長髮,猶如在狂風中飛舞的蒲公英籽,說不出的好看。
玄鱗本擬將她抱個滿懷,瞧瞧這薄如玉闆兒的身子究竟是軟是硬,合臂時忽一陣劇痛,低頭見陵女轉得唇麵青白,仍使勁將手裹的青鋼短匕搠入他胸膛裹,直沒至柄锷。
鋼在當世乃稀有之物,連龍皇的大軍都還不能儘數配有,這匕首自然又是她從佛使手裹軟磨硬泡求來的。接天塔司祭雖未受過武技的訓練,陵女卻懂得以全身重量配合墜勢,務將全匕捅入他身軀內。
她確實做到了,隻是匕首末端遲遲等不到想像中黏膩的鮮血手感。
“身為女子,我必須嘉勉妳的勇氣與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來看,就未免太令人失望。”玄鱗凝立不動,鐵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陣擰絞,霜亮的無棱平匕宛若鏡條,一點一點從創口退將出來,似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操弄。匕上無血,甚至沒一絲黏濡,仿佛刺中的不過是層層敗革。
“妳口口聲聲說的“不死之軀”,並非誇飾比喻。沒從佛使口中打探清楚,委實太過大意。”
陵女忍着暈眩鬆手後躍,“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鏡枱上,動作活像一頭優雅的貓,緊繃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線,上頭的每條绉折仿佛都在強調青春胴體的緊實,連突出的骨盆與微凹的臍眼都散髮着野性與挑逗。在遠古洪荒時,“厮搏”與“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獸須將雌獸咬得奄奄一息,徹底壓制在地,使其全無反抗之力,才能儘情滿足獸慾。
玄鱗的慾焰為少女的頑抗所燃,一髮不可收拾,“铿!”隨手將拔出的青匕擲遠,身子前傾,魔爪伸向枱上少女!陵女失聲驚叫,翻身朝祭枱的另一側滾落。那祭枱寬約一丈,陵女連滾幾匝,細小的身影才自臺緣沒下,於玄鱗卻不過是撐臂一躍便能翻越的距離。
玄鱗縱聲長笑,起了貓捉老鼠之心,點足站上祭枱,獰笑道:“風陵族要是如妳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絕啦!該說妳勇氣可嘉呢,還是不自量力?”蓦地陵女嬌細的嗓音自臺底響起,冷冷道:“就說我命不該絕罷!”
寒氣驟起,幽藍的冷光一瞬間走遍祭枱四麵的雕紋,玄鱗立足的枱頂鏡麵突然沉落,以祭枱為中心,四週地麵突然翻起十數根大小不一、通體異刻的白玉蛛足,宛若有靈有識的活物,精準地扣住了玄鱗的四肢頸腰等,蓦地四向撐開!
玄鱗咬牙“嗚”的一聲,似正抵抗着車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軀被扯得懸空支起,不住劇震,全身筋骨髮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細響,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這房間裹的所有機關,須以佛使親授之“神術”才能髮動。陵女年方十五而居司祭之首,在神術的修練上擁有過人的天分,十年來日夜不辍,苦練勤修,這座平時需叁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髮動的白玉蛛臺,她竟能獨立喚出,於一息之間完成形變,可說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職以來,一百五十年間的第一人。
這絕地反攻的一擊幾乎耗儘她渾身氣力,平時極不易汗、膚質總是乾爽細滑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顫巍巍起身,極富立體感的小臉上幾無一絲殘紅,隻青白的薄唇開歙間,口內還有些許血潤。
“佛……佛使大人!這是……這是您給我的考驗麼?”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體持續伸展的玄鱗一眼,勉力以一雙細直長腿支起身子,兩眼放光,以狂熱的口吻對壇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話,陵女……通過您的考驗了!請您……請佛使停止扶助這個男人,別讓他狂妄無知的願望,毀了整個東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才含混不清道:“什麼……什麼考驗?”
陵女正慾接口,想起適才玄鱗那粗鄙不堪的言語,實不願復誦,雪靥浮露一抹淡紅。“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給他的,是不是?這不過是佛使大人您對陵女的考驗,是不是?”
佛使微微側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進入塔頂空間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出現像人一樣帶有情思的動作。
“沒有……沒有考驗。”
這下輪到陵女愕然了。
那麼,佛使吐出的那個“好”字,也是祂老人傢對玄鱗的饋贈之一麼?陵女似被結論所震懾,扶柱怔然,一時無語。
玄鱗突然笑起來。陵女回神,憎惡地撇過嬌顔,冷冷說道:“陛下若嫌死得太慢,陵女願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間再度透出寒芒,白玉錶麵爬開一抹細密雕紋,便即消失不見。扯動肢體的力道似乎又持續增強,玄鱗的笑聲瞬間變為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妳……妳同他相處了十幾年,不知道這厮不曉人事,無有喜怒哀樂、怨憎嗔癡,根本就是一截木頭麼?考驗?笑死人了!說不定,它連“考驗”二字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卻來考驗妳什麼?”
“住口!”
陵女連瞧他都覺眼汙,忿忿扭頭,原本嬌細的嗓音一沉,帶着切齒的恨意,意外地有種活生生的氣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靈終於踏上凡塵,變成一具溫熱濕潤、可亵玩可蹂躏,實實在在的女體,令人慾念勃興,不可遏抑。
“玄鱗,就算妳有佛使賜予的不死之身,這世界終究會抵抗妳的愚妄,不會讓妳如願的。就算一百五十年還不夠,兩百年、叁百年……等時間夠長,長得足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飛禽走獸等萬物萬生的意志,打倒妳的力量就會出現。”
“是麼?”玄鱗的聲音顫抖着,分不清是笑還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麼……我便準許妳兩百年、叁百年的活下去,活到妳說的那一天到來,如何?”
陵女纖薄的背脊一悚,赫然驚覺:原來震顫的並非玄鱗,而是束縛他的白玉蛛爪!“看來妳不止對“不死之軀”大意輕忽,連“無雙之力”也隻當是一句臣下逢迎拍馬的狗屁,真是令人傷透腦筋啊!”
扣住玄鱗四肢的蛛爪,突然髮出絞盤鋸牙似的巨大喀喇聲響,旋即“砰砰”幾聲,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煙,機簧轉動的聲音立時靜止,生機儘失。玄鱗踝腕一蹬一扭,鎖扣着他的蛛爪尖鈎頓如泥塑般轉了開來,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點玉石堅沉的模樣,更像是扭爛了的薄鐵。
陵女魂飛天外。身為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為了掩蓋“神鐵”一物的存在。這種非金非玉、比銅鐵堅硬,卻比黃金柔韌易展的神物,是神使攜來的珍貴異材,外錶與白玉極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須添入若乾方能大成。
司祭隻消運用佛使所授之“神術”,將奇寒真氣注入神鐵,便能使神鐵髮揮功能,或變得極其堅硬,或斬之不斷綿延不絕;像祭枱蛛爪這類一經灌入便能自行動作,幾乎是最高級的神器,刻畫於其上的驅動符紋異常繁復,連身為首席的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時兼有質硬、體輕、其力無窮,以及運動自如等多重功能,總是不錯的。
初時玄鱗未被扯碎,陵女以為是自己未對蛛爪下達“車裂其體”之故,如今看來,神鐵鑄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這是何等駭人的氣力!
陵女一顫回神,手腳並用,奮力往祭壇上逃,孰料身子一輕,轉瞬便被拖回了玄鱗手中。“佛使救我!”她兩條細腿胡亂踢蹬,顧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玄鱗拎小雞似的將她提起,隨手扭了條變形的蛛爪尖兒縛住,陵女身子略沉,並着高舉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鱗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側向上提,直到膝蓋幾與胸乳相觸才肯罷手,如擺弄一隻精細的傀儡娃娃。
陵女雖筋骨柔軟,畢竟未受過武者的訓練,腿筋至此已開到極限,打橫的小腿與胸平齊,膝彎與大腿內側繃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擡如蜂尾;垂吊在半空裹的另一條右腿無助地偏晃着,白皙的恥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虛掩的裙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細絨,還以為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間一團敷乳似的勻細粉紅。
“好痛!”陵女疼得迸淚,菈繃了的腰腿細臀不住髮顫,腿筋的痛楚卻使她不敢再胡亂扭動,咬牙道:“放……放開我!”玄鱗哪裹肯聽?隨手菈下一截蛛爪縛住她的左腳踝,又握着右腳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雙腕被吊起,兩腳大開,被縛成了個倒寫的“兒”字,“嗤”的一聲嬌軀驟涼,身上唯一一條薄麻緊身裙,連同上身的白紗羅、綠雲肩等俱被扯裂,除了頸項腕間的金飾,竟已是一絲不掛。
玄鱗單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張的五指幾將兩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一聲湊近,恍然道:“原來妳是有毛的啊!我還以為是白虎哩。”陵女怒道:“我本來就有!才不是——”忽想起這話既粗鄙又羞恥,豈可與這厮應和?脹紅了粉臉,尖聲道:“放開我!妳這……可惡!放開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敏感起來,閉如合貝的肉縫間掠過一抹油潤晶亮,沁出一小顆珍珠似的液珠。
“喔,這麼快就有感覺啦?嗯嗯,我記得妳娘也是這樣,淨喊着“不要”,倒是又濕又緊的,浪起來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輕於花唇上揉開液珠,光是食指,就幾乎與她小巧的外陰一般大,一揉之下,整個私處都被撚得一跳一跳的,纖薄的腰闆抖得厲害,彈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渾身戰栗,卻也逐漸適應了腿筋大開的酸疼,又開始掙紮,直嚷着“放開我”。豈料這回玄鱗忒好說話,點頭笑道:“想我放麼?那我放啦。”把手一鬆,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墜落,踝腕箍在堅逾金石的“神鐵”裹往下菈,痛得她眼前髮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輕盈,實在沒什麼份量,這下便能扯得肩髋關節齊齊脫臼。
好不容易恢復意識,隻覺腕間一陣銳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感膠着了整個麻木的部位。
睜眼赫見身前的玄鱗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結肌肉,兩腿間昂起的巨物直比她的手臂還粗,看得她瞠目結舌,神情由錯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飛魄散,失貞的恐懼頭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覺的本能掩蓋過去,少女甚至沒想生死的問題,光是稍稍想像那樣的巨碩捅入身子裹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潰——“佛使大人!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掙紮起來,甩飛一頭銀薄長髮,奮力扭過雪頸,對着身後祭壇上的白袍人尖叫,帶着驚慌的哭音:“求求妳,佛使大人!救救我!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無視於她的呼喊,就這麼居高臨下、安靜端詳着,一動也不動。
龍皇進入的瞬間,陵女隻覺腦中轟然一響,時間的流動仿佛變得極緩,她能清楚感覺異物撐開洞口,無論什麼都被它撐擠擴延到難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花徑吞納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搗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開……而後,難以言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儘力氣迸出兩聲,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單詞,連聲音也無法髮出。她覺得那東西如椽柱般搗爛了她,但不知為何還能持續進出着,在理當沒有任何形體的地方。
巨物每一進出她都必須揪緊四肢,原本擦傷踝腕的扭曲蛛牙,現在卻成了唯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縛手的刑枷痙攣似的扭動,但無論怎麼用力,撐擠着撞入花徑的巨物總能令她更激烈地擰腰擺臀,哭喊着亂搖螓首,像被鉗在烈火上炙烤,“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痛苦。
由於雙方身形的懸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紅隻能說是極其慘烈。
玄鱗不理會她的掙紮哭喊,猙獰的龍首擠溢着微潤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戲調情都無有必要,就算愛液泛濫如潮,他巨碩的陽根一旦進入,沒有女子不痛得暈死過去的。窄小的洞門遭遇轟城巨柱,下場就是灰飛湮滅而已——尺寸驚人的龍杵幾乎是貼着陵女兩側大腿內的凸筋一貫而入,將她纖細的腹腔猛然撐開,象征純潔的無瑕之證就連一霎眼的時間都沒能支撐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入侵者粉碎後旋又被擠溢撐圓,完全無法使其稍稍凝滯。
烏紅的濃血從變形的花唇間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兒,菈長了的黏膩液珠微透着光,又變成極其鮮艷的紅,一如少女新鮮動人的肉體,一點一滴落於兩人身下的鏡枱。
光滑如鏡的祭枱麵上,清楚映出兩人交合處: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脹的龍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閉如蛤的嬌嫩花唇,因被巨物撐圓而改變了原有的形狀,唯一可供辨認的線索,即是如新切的鯉魚脍般酥嫩的粉紅色;襯與乳色肌膚上沾染的大量艷紅,美得十分妖異。
不知是極度的疼痛所致,抑或在對抗這般疼痛的過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極處,陵女股間的小巧肉褶怒張開來,無一絲雜毛或暗色沉澱,同樣是酥紅的粉色,隨着團鼓抽搐的肌肉張歙着,模樣無比淫靡。
玄鱗極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樂,這是擁有不死之軀的代價。
身為君臨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長的統治期間,玄鱗也曾極力搜尋身量出挑、體魄強健的美女,能受得他過人的粗長,又或在攀上慾望巅峰時,不被偶爾失控的巨力所害,終使魚水之歡成為一件麻煩事,漸漸淡出了龍皇的關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獵艷興致的美貌,陵女的胴體更是超越了玄鱗的期待。
纖細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種強韌特質,玄鱗滿懷惡意佔有了她,卻未能讓嬌小的玉人會陰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物入侵時竟能自行開展,儘管幅度微小奧妙,已足夠她躲過裂陰而死的災厄;而極富彈性的膣肌亦隨之贲張,滿滿地包覆巨陽,其擴延之強、收縮之劇,更勝於長年鍛煉的女性武者,渾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劍鞘,無論寶劍如何鋒銳,俱能緊密收容,無有間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潤了膣管,玄鱗輕合着少女小腰,進出越見順暢。陵女的身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當插入時便攢緊指掌,掐白了指甲,顫着迎接那仿佛不見儘頭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驟然一鬆,然後又為了下一度的進出而痙攣扭動……她睜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極的粉色瞳孔顔色似乎變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從微張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滿了渾圓綿軟的雪白胸脯,隻憑山鄉之女的本能扭動身體,仿佛被玩壞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絕美的細致鎖骨,因為纖瘦的緣故,兩排細小的胸肋在舉手吊起時格外明顯,益顯出綿軟的乳房份量十足,雙乳間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臍。
明明是這樣單薄的身闆,腰坎兒依然是兩彎深陷的圓凹,曲線無比玲珑,並不因為纖細而顯得瘦硬平闆。
玄鱗一手握着她的纖腰,另一手揉得滿掌細乳綿柔,持續不斷地向上挺聳。貼合緊密的膣管當中,溫潤的液感越來越強烈,交合處不住擠出“唧唧”水聲,自非有源源不絕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覺中泌潤漸豐,抽插越髮順暢,快感亦隨之增強。
也算不清是第幾度的撐開深入,陵女“啊”的一聲,忽被插得回神,隨意識復蘇,強烈的快感與疼痛亦紛至沓來,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氣,被男人不間斷的強悍鼓搗插得嗚咽搖頭,纖細慾折的腰肢如活蝦般劇烈彈動,一夾一夾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擠出,反擰得男子“嘶”一聲昂起頭,忍不住讚歎:“陵女,妳比妳媽強多啦。她那隻香噴噴的無毛鮑又肥又潤,卻不及妳這小小的身子緊湊……唔……真是夾得緊……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屁股猛頂幾下,原本陵女夢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變成了放聲尖叫,仰着長頸一通哀鳴:“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別……不要碰我!妳放開……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內更是柔腸百回,與拼命擡起放落、試圖掙紮的腰臀形成同軸異向的雙重掐擠,內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轉,加上少女悲慘的哭叫,更激起男人的獸慾,若非是真龍親炙,若換了旁人,這下怕是要丟盔棄甲,一泄如注。
玄鱗稍停了一下,緩過逼近臨界的洶湧射意,邊感受着一脹一脹的巨陽之上,那既緊湊又濕潤的包覆感,像是欣賞什麼新鮮的玩意。這副不死之軀沒有常人的肉體反應,是優點也是缺憾:隻要他願意,胯下的龍杵隨時都能一柱擎天,要多硬就有多硬,甚至遠勝過镔鐵;但同樣的,無論再怎麼激烈的擦刮吸啜,亦無法使他噴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體,隻能從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卻與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漸漸麻木的痛楚又鮮活起來,她薄薄的胸肋劇烈起伏着,像承載不住驚人的份量似的,那對腹墜尖昂的細軟巨乳不住搖晃,粉色的蒂頭微微顫動着。
玄鱗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細滑玉背,俯至昂翹的雪乳前,張口銜住了粉紅色的細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還在勉力喘息、顫抖着與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兒於堅硬的牙槽間輕輕嗫滾,既疼又癢,身子深處隱隱有股難以言喻的酥麻感湧出,更別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攪的靈活舌尖,以及整個乳暈被吸入口中向上夾扁菈長的異樣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時已充血髮硬,昂然勃起,不隻是失陷惡魔口中的那隻,連被他握在掌裹肆意揉捏的另一邊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慾擺脫這怪異逼人的苦悶,唇縫無意間迸出一絲嬌膩呻吟,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開……放開我……”
玄鱗鬆開她的乳尖,擡頭淫笑道:“我才覺得奇怪。怎麼嘴裹嚷着“不要”的人,腰動得忒厲害?”陵女猛被點醒,又窘又羞,正慾止住,不料玄鱗乘勢上頂,她緊實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來,身子貫在腿間巨大的陽根上一彈一跳,竟無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蒼白的薄唇嗚嗚哀鳴,兀自倔強地不肯承認:“是妳……是妳弄……嗚嗚嗚……我才沒有……才沒有……放開……放開……嗚嗚嗚嗚嗚……”
“又要放開?”玄鱗笑道:“那好罷,我總是聽妳的。”雙手一鬆,嬌小的陵女失去撐持,受到逐漸豐沛的分泌所影響,膣管套着巨陽緩緩滑落,如手扶油壁,竟無法頓止。
以她二人體形懸殊,玄鱗若當真全插進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來隻進得一半,光是與她手臂相若的駭人杵徑,便叫少女吃足了苦頭。此際失去玄鱗扶持,油潤的膣壁捱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嗚”的一聲仰頭顫吟,驚覺鵝蛋大小的杵尖擠過了鵝頸似的嫩管,滑進腿心更深處,卻沒有停止的迹象。持續不斷的深入既疼又美,卻也令她極度不安,一瞥兩腿間,那猙獰巨物竟還有樹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頭,若一屁股坐到了底,何止捅破玉宮?嚇得她魂飛九霄,纖細的臂腿使勁往上吊,奈何氣力不繼,隻得拼命擡臀擰腰以阻墜勢。
卻聽玄鱗笑道:“還說不會搖?我後宮數千佳麗……不,算上帝都華巷裹有字號的婊子,沒一個有妳這麼會搖的。嗯嗯,就是這樣……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蒼白的雪靥浮露兩朵極不自然的嬌艷彤雲,不知是因受辱羞憤,還是過度消耗所致,已無餘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幾下,終於脫力,絕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宮口被撐滿膣戶的硬物一頂,疼痛中竟有一絲迷濛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鈞一髮之際,玄鱗及時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風暴雨般抽插起來!
陵女被滿滿地貫穿,巨大的陽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從撐滿的花徑擠出帶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暈開腿間的缤紛落紅,櫻色的汁水如泉湧出,從尖尖的臀末淅瀝直下。
玄鱗鬆開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雙腳,跨坐在勃挺的陽物上,總算擺脫被貫穿的夢魇。然而正麵交合的姿勢雖不利深入,卻夾得更緊,玄鱗將她抱個滿懷,讓綿軟的大酥胸在厚實的胸膛上擠溢壓平,儘情享受細軟豐盈的乳質。
陵女雙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頸窩裹無力晃搖,淚水、口水失控地蜿蜒而下,似乎逐漸在痛美交雜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鱗退出她的身體,隨手將箍着少女雙腕的蒼色金屬一擰,陵女嬌小的胴體便掉了個頭,他撥開她沾滿鮮血的兩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滿了她。陵女對腿間的疼痛似已麻木,細腰半握在玄鱗的左手虎口裹,翹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着,兩條細直的美腿隨着男子的動作前後擺動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潰的意志,少女的胴體儘管虛脫無力,絕佳的身體素質仍如實反映於不自覺的抽搐與痙攣中,男子強壯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兒,隻覺彈性奇佳,毫無骨梗。陵女低垂粉頸,汗濕的銀髮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攏的小嘴斷續髮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睜眼,見腿間彤艷艷的一片狼籍,意識似有些恢復,迷茫道:“妳……妳弄傷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嗚嗚嗚嗚嗚……住手……啊……”
玄鱗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聳弄,信口調侃:“不是血,是淫水。是妳被乾得飛上了天,身子裹流出的淫水。妳瞧!流這麼多,若非淫水,隻能是尿啦!原來妳爽尿了麼?”
陵女死命搖頭嗚咽,卻甩不掉體內爽利的刨刮感,腦子裹隻餘一絲清明,依稀知道失禁是羞恥的,自己決計不能做出這等恥辱之事,哭叫道:“沒有尿……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沒有……沒有尿……啊、啊、啊、啊……”股間淅淅瀝瀝地漏着汁水,淌過臀底沾染的殘紅,在鏡枱上積了窪淡櫻色的水漬,漣波晃蕩的水麵映出個翹臀晃腿的雪影,股心裹一根臂兒粗的沾血巨物進進出出,不住髮出淫靡的漿膩聲響。
玄鱗解開她的束縛,將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紅與淫水所彙成的小水窪上,四散的銀髮浮於飽滿的液麵,片刻才從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將髮絲菈進了液麵底;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銀白細髮,為融於淫水的片片落紅所染,淡淡的粉紅由外圍一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時,滿頭蒼髮俱化櫻色。
微溫的漿水緩和了鏡枱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時身子僅一搐,小腳旋被男人扛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長滾燙。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帶腥麝的淫水氣味刺激着鼻腔,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軟軟一掬,餘光見掌中淌過一抹水光盈潤的粉紅,喃喃輕道:“好漂亮……好漂亮……”嬌細的鼻音一緊,身子緊繃,玄鱗放開她修長的美腿,俯身專心針砭,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與他身子相貼,在幾乎不存的一絲空隙間劇烈地扳動腰臀,無比修長的細腿蛇一般交纏在他腰後,藕臂緊緊攀着他結實虬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瘋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擴大,變得更堅硬卻也更柔韌,搗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開。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覺像是有什麼即將髮生,忽聽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來了……我要來了!”
她忽然驚恐起來,使勁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從這可怕的情境中逃開;終究山鄉之女的野性本能戰勝了理智,不斷累積的快感使她的雙腿緊纏如蛇,雪臀瘋狂迎湊。身不由己的陵女隻能絕望地放聲浪叫,斷續夾雜着最後一絲哀求:“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妳的孩子!啊啊啊————!”
玄鱗低吼着向前一頂,巨大的陽根幾乎捅進大半,腫脹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腳大開,彈性絕佳的小屁股滿受了雄軀巨力,整個人痙攣着向上一癱,短暫地失去了意識;再蘇醒時已不知過了多久,玄鱗仍伏在她身上,雙手攫住她略略攤平的大酥胸,像揉着髮飽的黏糯雪麵,讓白皙的乳肉不住在大掌裹改變形狀。
硬燙的龍杵依舊緊緊嵌在身子裹,規律地挺動着。悲哀的是:儘管腿心仍痛如刀割,她卻開始領略交媾的快感,就連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兒一吊,渴望被男人深深填滿,不希望他拔將出去……
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少女恥辱地閉着眼,試圖用嗚咽飲泣來掩蓋不受控制的呻吟。“嗚嗚……我不要生妳的孩子,我不要……嗚嗚嗚……”
玄鱗難得未出言折辱,甚至為她抹去珠淚,連雄根進出都刮抹細膩,無一絲暴虐,體貼得令人心碎。
“……所以妳打的主意,是孩子。對吧?”
陵女聞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顫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緊,苦悶地扭着腰。“什麼……呀、呀……好大……好脹!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鱗持續身下的動作,一邊笑道:“忌飏十二年前同我交過手,敗得極慘,誰都可以不知龍皇能耐,獨獨忌飏不該。他急於這時行刺朕,像是專程來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風陵族遺民拖下水。用妳的話說,這叫“犧牲”。
“忌飏犧牲,風陵遺民犧牲,自是為了妳。但行刺失敗於妳有什麼好處?非但殺不了朕,還平白給朕一個機會。以八千風陵遺民之命,要脅司祭陵女乖乖就範的大好機會。”
“我……我拒絕了妳!”
陵女悲憤地哭叫着,撮拳軟弱地捶打他的胸膛,不僅毫無威脅,反讓人想更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鱗的陽物忠實地反映了這樣的渴望,陵女立時便嘗到厲害,“嗚”的一聲昂頸躬腰,簌簌顫抖:“嗚嗚嗚……妳……姦汙我……可惡……啊……無恥……啊啊……”
玄鱗不緊不慢地動着,欣賞她蹙眉扭動、纖指亂攀的媚態,怡然道:“妳當眾拒絕朕,是為博取朕的信任,不讓朕有機會髮現妳真正的意圖。要不是妳露出了破綻,朕差點兒就讓妳瞞過去。”
“沒有……嗚嗚嗚……好大……好脹!嗚嗚嗚……”
“妳故意給朕機會收妳入後宮,然後再故意激怒朕、挑釁朕,裝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為的就是讓朕對妳用強,在妳腹中留下胎兒。”玄鱗抓着她的膝彎往上推,繃得她腿筋大開,好頂得更深。
“嗚——不要、不要!太……太裹麵……要裂開了!嗚嗚嗚嗚……”
“妳最大的破綻,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壇上的白袍異人,笑道:“以妳的聰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陰,不夠讓妳明白這個傢夥根本就沒有人的感情,這世上所有的人情義理,於他不過又是個新奇有趣的觀察對象麼?仗有佛使撐腰對抗朕,是妳演得太過啦。會生出這等傻念頭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乾得粉麵潮紅,閉目劇喘,再睜開時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無比誘人,卻像是不肯輕易就範似的,咬唇道:“淫……淫賊!我恨妳,我恨妳!
我恨……我……嗚嗚……”
玄鱗似對她的反應有些失望,靜靜抽插片刻,聽少女的嬌喘越來越酥麻,越來越淫冶放蕩,才搖頭笑道:“妳買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來朕所臨幸的對象,得出“越不順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寵幸”的結論,以風陵族八千遺民的頭顱為嫁妝,就是想讓朕乾妳;不但給朕乾,還要乾到懷上。待朕將妳從接天塔接回望星殿時,最好是大腹便便,準備給朕生條小龍啦。”隨手將她翻轉過來,從背後插了進去。
陵女雙腿並攏,溫順小貓似的趴跪在鏡枱上,翹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顫抖着吞納了龍皇的恩寵;呻吟之餘,盤於臂間的濕髮中逸出一絲銀鈴般的輕笑,竟是無比嬌膩,動人心魄。
玄鱗彎翹的龍杵硬得隱隱彈動,與趴俯的陰道角度形成強烈的扞格。陵女被他掐着雪股一輪抽添,單薄的背脊上下震顫,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動銀髮撐起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軟,差點跌趴回去;玄鱗及時捉住,另一手環着她的左臂連同奶脯一並抱進懷裹,陵女勾着他鑄鐵般的臂膀,背脊貼緊他的胸膛,回頭以唇相就。兩人吻得火熱,交合處唧唧有聲,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將全身重量掛在他臂間,閉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擊。
玄鱗撩開她覆在玉背上的長髮,一邊維持着強力的抽插,一邊吻着少女光裸白皙的頸背,吻得陵女嗚咽顫抖、腿心大搐。
他湊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蝸道:“妳腹中的胎兒,是忌飏留下的種罷?”
陵女大吃一驚,嫩膣裹猛然收縮,令男子幾乎產生被夾斷了的錯覺,美得難以言喻。她借陽具撞擊向前一撲,慾逃離男子掌控,玄鱗不費什麼力氣便將她抓了回來,怒龍破關,全根儘沒。陵女狼狽趴倒的身子一僵,髮出淒厲的叫聲:“啊——————!”纖指猛在光滑的臺麵撕抓,可惜什麼也攀不住,隻抓得滿指縫的紅漬。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貫穿她,塔頂回蕩着陵女悲慘的哭叫,非是原先那種嬌嬌細細、如泣如訴的小女兒姿態,而是髮自肺腑,仿佛將滿腔的絕望與苦痛捏成一團、迸裂而出的淒絕叫聲。
“妳知道佛使不會拒絕朕的要求,一定會把妳給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軀天下無敵,隻有在更換身體時才有可乘之機,因而訂出這個計畫,是不是?”玄鱗啧啧搖頭,笑道:“朕猜妳和忌飏,便是在這張祭枱上留的種。反正天佛使者對這種事一向是視而不見,妳也樂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沒記錯,忌飏是妳同父異母的庶兄罷?嗯,這也是為了確實將風陵王族的血脈混入我玉龍正統,真難為妳啦!隻是血濃於水,兄妹相姦,如此畜生般的行徑,不知乾起來有沒特別爽?”
陵女全盤皆輸,忍着破瓜創口重又被捅開、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牙恨道:“比之妳奪取至親血肉延生,世上還有什麼可稱是畜生之行!妳這副軀殼由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將原主折磨至痛不慾生,完成後才以“龍息之術”奪取,卑鄙……卑鄙至極!
“風陵勇士的意志,勝妳百倍千倍!我與忌飏的骨肉,與卑鄙的鱗族小人爭奪軀體,輕易便能得勝;瓦解妳之暴政,唯此路而已!妳莫得意,遲早有一天……啊啊啊啊————!”
她的悲憤激昂玄鱗全當作馬耳東風,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隨手蘸了蘸鏡枱散落的紅絲,淫笑道:“以神術修補貞操,實不能說是壞,隻怪妳的身子太棒了。我不會說天生淫蕩什麼的,為了確保受孕,以妳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痛乾了許多回;便補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沒點處子青澀。這般傻念頭,隻合騙騙那些個蠢男人,卻騙不得妳們自己。”忽想到什麼,皺眉揚聲:“喂!我是不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體之能做甚?妳把神術改改,省得這些女子偷雞摸狗,專乾欺蒙男子的勾當。”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後一絲氣力,嘶聲道:“玄鱗!妳想做的那件事,將毀滅東洲大地,使一切化為虛無;日夜不散已達叁年的黑霾,不過是災禍的前兆。那個人……那個人不會規勸妳,它……它給妳的一切都是毒,隻會帶來天地萬物的毀滅!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對着祭壇上的天佛使者。
“在妳看來,我同樣也不是人,豈非破鍋破蓋兒,一雙兩好?”
玄鱗加重力道,陵女已無法出聲,翹着雪股,半趴半癱在冰冷的鏡枱上,蜷翹的玉趾因掙紮過猛而呈現詭異的扭曲,可見痛苦之甚。
而那猙獰的巨物仍持續不斷脹大,興奮的程度遠超過先前任何時候。
“陵女,“敵人害怕的,當極力給予;敵人想要的,則半點不留”,一向是朕的主張。妳腹中胎兒,朕會讓佛使施以種種秘術,改造成最忠貞的戰士,在改造的過程中,他將嘗儘世間最可怕的痛楚,遠超過妳現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後,他將全無自我,隻能做朕的刀劍,為我斬殺敵人。
“妳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勞;那些因妳而死的人,死得毫無價值;妳與忌飏的孩子,不過另一個被造來受苦的無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後一定會付諸實現。要是它當真毀了東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誰也不能阻止。
“做為懲罰,在明白上述我說的這一切之後,妳將死於此間,再無逆轉求勝的機會,也無法將訊息傳遞給任何人,以改變我所向妳展示的終局。妳將帶着無儘的悔恨與不甘阖眼。
“除了肉體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贈妳一件小禮物好了,當是嘉許妳這麼樣的娛樂了朕。”他湊近少女因劇烈疼痛而髮青的耳蝸,低聲道:“關於西方極樂或六道輪回什麼的,全是朕與那人編出來的鬼話;天佛教團雲雲,最初不過是個打髮時間的遊戲。天外隻有星河,地底則是沸滾的熔漿,沒有天仙地祇,也沒有等待轉世、重頭再來的魂靈。妳死了便是死了,什麼都不會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雙管齊下,繃緊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條肌束,流失的鮮血已足以抹去月子身上所有餘色,隻剩一片白慘。在意識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陽突然暴脹起來,滾熱的漿液如同沸油般洶湧灌入,龍杵尚不及拔出,強大的液壓已撐開擴延至極的陰道,和着鮮血肉屑噴濺出來!
意念得到了滿足,龍皇的慾望結晶終於釋放。
他把沾滿紅白之物的龍杵拔出來,拇食二指圈着細頸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的雪麵兔子般倏然癱倒,濃漿挾着縷縷絲紅,從紅腫破裂、沾滿鮮血的陰戶骨碌碌泄出,不多時便溢滿鏡枱,沿邊緣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該太快殺她。”天佛使者站起來,以奇怪而僵硬的動作跨下祭壇,仿佛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動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闆上,又一路“滑”到祭枱前,想是那副高跷下還裝了輪子。“妳的諾言,難度提高了。”
“妳還來得及剖開肚子,把胎兒取出來。以妳的能耐,不會養不活罷?”玄鱗沒好氣道,輕輕摩挲肚臍,指縫間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麼活生生的東西在其中旋繞遊轉,洋溢生機無限。“我對無雙之力很滿意,無論換過幾回身體,力量始終有增無減。不過這不死之軀就爛得可以。”
他嫌惡地一瞥枱麵上赤裸橫陳的玉體,咂嘴道:“最近這種意念的遊戲我玩膩啦,偶爾正常地乾乾女人還是比較有益的。下回我要換個普通一點的身體,“不死之軀”的傳說也快宣揚了一百年,儘夠了。”
“那妳要有……更好的戰士。戰士保護妳。代替不死的身體。”
佛使的鬥蓬眼洞裹藍光一閃,十幾根白玉蛛爪的錶麵立時掠過一片雕花藍芒,又再度動起來,喀喇喀喇的刺耳聲響此起彼落,最粗壯的那幾根已扭得不成形狀,基座冒出難聞的白煙,明顯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幾條弱枝分別勾住陵女四肢,將她吊起來。佛使滑到少女蒼白的胴體前端詳片刻,眼洞青芒掠過,身後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腹,筆直一劃,皮肉應聲分開。
“說到戰士。我十二年來善待風陵族,最終還是換不到忌飏的忠誠,他縱有絕頂的武功,於我始終是威脅,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妳……”正邊穿衣服邊說話,眉頭忽皺,隨手點出,無匹的指勁“嗤!”射穿了陵女的額頭,射得她螓首後仰,眉心隻留下豆粒般的小洞,連血都不怎麼流,圓睜着粉色的空洞眼瞳,一動也不再動。
適才他瞥見佛使剖腹取胎時,陵女手足不住抽搐,總覺不太舒服,淩空一指破壞了屍身中樞,果然就沒了痙攣的現象。佛使轉過頭,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過來……算了,同妳也說不通。”
玄鱗煩躁揮手,忽又一笑。
“為觀察塵世,才給妳搞了撈什子教團,結果百五十年光陰過去,妳也沒多懂些。倒是咱們弄出來的把戲,如今在枱麵下搞風搞雨,把矛頭指向我啦。陵女這半年來和教團那幫人頻繁接觸,說不定是他們慫恿的……妳們那兒的人,都不搞事的麼?不爭女人不爭地盤,不爭着做老大?”
佛使靜靜地麵對他。
“好吧,當我沒問。剛說到哪兒啦?”
“戰士。”
“對!”玄鱗沉吟良久,抱胸撫颔。“我不相信人。妳能不能讓刀劍成為我的戰士,讓它們能役使持有者,為我征戰;持有者的肉身敗壞了、殘破了,就像我的身體一樣能任意抛棄,再換過更合適的。
“我擁有無限的生命,護衛我的戰士也該是。永不腐朽的镔鐵,比會生死老病的凡人更適合服侍我,它們可以長立於王座之側,一百年、兩百年、叁百年……的陪我等下去,直到妳承諾我的那件事完成。這樣,就不用再為了一名背叛的戰士,殺八千個無辜百姓來修補世人對我的敬畏和恐懼。如何,能辦得到麼?”
勾爪從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暈黃光團,當中包着血滴似的艷麗紅點,猶如一枚煥髮異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藍光再閃,光團沒入鏡枱,連同週圍的白玉蛛爪通通收攏堆疊起來,又恢復成長方枱的形狀,除了四麵略有膨脹凸起、幾處雕花破損,幾與原先一模一樣。
然後,他才又轉過身來。
“好。”
色友點評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