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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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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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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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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直到此刻,才將玄犀輕羽閣的“澹臺”之姓,與碧蟾王朝連結起來。就像江湖上姓“獨孤”的,也未必都出自東海獨孤閥,澹臺一姓雖不多見,但他萬萬沒想到輕羽閣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橫疏影幽幽一笑,抿着豐潤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給妳做小妾呢!妳歡不歡喜?”耿照見她雙頰暈紅,額頸肌膚燙得怕人,收臂擁緊,低聲道:“別說啦,先歇會兒。睡得飽飽的,待精神好了再說罷。”

橫疏影搖搖頭,垂眸輕道:“弟,我是亡國禍種,天生不祥。輕羽閣一脈,在前朝乃是親王,於白玉京的繼承順位甚高,流影城之於平望都,恐怕還多有不如。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個死。妳……怕不怕?”

央土大戰之初,割據派閥裹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數。獨孤閥起兵時也是勤王軍,大旗一舉、豪傑景從,“刀皇”武登庸便是為此加入麾下;待異族退兵,各方爭霸,獨孤閥再沒有提過“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從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臺皇脈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適任的繼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統所擁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稱,剩下的五代八代裹都擠不出一點宗室皇血來。靈音公主若未死,沒準武登庸還更合適些。

如今看來,這“皇脈斷絕”並非是白玉京焚毀所致,而是獨孤閥刻意為之。即使白馬王朝建立後,也不是沒髮生過打着復辟為名的變亂,橫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確是非常危險。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帶妳回鄉下種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塊兒來住,共享天倫。皇脈什麼的,又沒寫在臉上,口說無憑,誰能拿我們怎的?真要逼急了,動武我也不怕的。妳夫君的本領可厲害啦。”

橫疏影閉眼微笑,麵頰偎着他的胸膛,猶如依人小鳥,片刻才道:“我在那個屍坑裹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壓滿殘肢斷體,又疼又悶。後來救了我的,卻是抱在懷裹的男嬰。”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儘辦法折回,但屍坑堆滿焦爛的餘燼石塊,又被白雪覆蓋,他孤身一人飢冷疲累,豈能慢慢髮掘?正自束手,坑底忽傳嬰兒嚎泣,忙循聲落鏟,好不容易才把姊弟倆挖出來。

“這定是老天爺的旨意!天不絕妳澹臺傢!”小兵更加堅定信心,遂帶着兩個孩子展開逃亡。(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沿途他跟我說了上官處仁與我爹的事。”橫疏影道:“那時他就在帳外,親耳聽見上官處仁叫我爹娘收拾細軟,準備逃亡,我爹卻回絕了。他也跟我說帶走我爹的人叫苗骞,親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長叫馮二喜,叫我牢牢記住,說:“爹娘之仇絕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問他:“那叔叔叫什麼名字?”他咧嘴一笑,搖頭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輩子沒出息,這條命是上官將軍給的,本該還了給他,妳別記我,用心記緊要的。要不是這小子哭得響亮,實話我也救不了妳,以後妳就當他是親弟弟,互相扶持,倆娃兒都要平安長大。”

“我們一路往南走,剛進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個小女孩抱着嬰兒沿路行乞,能放進嘴裹嚼得爛的,就喂給弟弟吃,那男嬰體質健壯,耐得住折騰,竟也一路熬了過來,比小兵還韌命。

那時東洲初定,元氣尚未自戰亂裹恢復,殘垣破戶隨處可見,難民沿途不絕,像這樣流離失親的孩子多了去,誰也沒心照管這對小姊弟,直到她們遇見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雖舊,卻漿洗得很乾淨,我那時見多了灰撲撲的人,自個兒也灰撲撲的,初見他時,隻覺這人白得耀眼,簡直像是天上來的神仙。”說着抿嘴一笑,仿佛又變回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老人並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輕小夥子的肩頭,兩人一前一後相傍而行。橫疏影悄悄尾隨,想趁機偷點什麼東西吃--她一眼便知這兩人不是難民,這是在流浪中養成的直覺。誰知懷中弟弟“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小夥子一躍而出,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飛回了破廟裹的篝火邊。

“娃兒,妳弟弟臟腑受創了,妳知道麼?”瞎眼老人道:“聽他的哭聲,傷得都成痾創啦,將來長大,說不定要成羅鍋子。”

小女孩道:“伯伯,妳給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搖頭。“他若已是羅鍋子了,我便救他。現下還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淚,淚水淌下麵頰,灰撲撲的泥塵上化開兩道蜿蜒雪迹。小夥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啞巴,倒是老人聽了,微露詫色,側首道:“抱來我瞧。”小夥子對她伸出雙手,做了懷抱的動作,滿臉急切。小女孩一怔間,決定相信他,低道:“我來。”抱着弟弟上前,交給了老人。

“這娃的左小腿骨壓壞啦,將來長大了也是跛子。商鳳,妳的意思是這樣麼?”那小夥子啊了兩聲,垂手而立。

“女娃娃,妳運氣不壞,妳弟弟是瘸子,再無救治。現下,我可以出手幫助妳們了。”老人翻着一雙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橫。帶妳們進來的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鳳。從現在起,妳們姊弟就跟我走,妳叫什麼名字?”

叔叔同她說過,她的身世會帶來殺身之禍,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姓澹臺,要是有人問起,就說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當名兒,這樣就不會忘記。”他撓頭道:“叔叔笨哪,記事兒費勁。用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沒說話,讓商鳳拿些炒米就水給姊弟倆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邊吃邊想起叔叔,儘管流淚卻沒停下吃喝,那股狠勁就像沒下頓似的。

吃飽喝足,老人取琴橫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撫了一曲,那如訴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過神時,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見到久違的慈愛長輩,受儘磨難的小小身子再撐持不住,肩膊一鬆,把滿腹委屈一股腦兒嘔將出來。

“沒事了,沒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癟的背脊,又彈了首歡快悠揚的曲子,助她入眠。

從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橫老人帶着她和阿喜,四人越過大半個央土,不知不覺過了數月,她隻覺天氣越見悶熱,荒野中的綠意從黃綠、翠綠、濃綠轉為黑綠,毒辣的艷陽曬得人頭髮昏,對飲水的需求漸漸大過了食慾。

但這趟旅行一點兒也不無聊。

起初她纏着老人問東問西,總不脫那把黑鳥般的十弦琴,老人雙目雖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說這麼多都是假的,要不試試?”小阿苗--現在她已經習慣這個名字了,“澹臺疏影”遙遠得就像一場惡夢--連連點頭,興奮大叫:“我要!”

商橫老人帶她們出海又登岸,換過車馬,終於到了一座小小的城。這兒的人、屋舍、衣裳器物,連說的話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異,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連阿喜也興奮得咿咿呀呀動個不停,背他倒是比過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棟豪華行館。印象裹,商橫與商鳳這對師徒從不缺銀錢,即使用度異常節制,幾乎過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從小就在顛沛流離、飽嘗冷暖的環境中長大,對“交易”非常敏感,無論使用銀錢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錶的天賦;很快的,她就成為這支小小旅團負責采買交涉的代錶,比有口難言的商鳳稱職得多。

“商先生長途跋涉,敝人銘感五內。”行館的主人吞吞吐吐,麵有難色:“但貴方似乎弄錯了,這個……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歡,商先生縱使琴藝高超,恐怕無法入宮錶演。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將備妥車馬大船,專程送先生返回央土,還請貴方換……換個人來。”

商橫麵色陰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縱使要換,也沒得換了。敝館的絕色佳人都死絕啦,隻剩下我這種麵目可憎的醜老頭。”行館主人唯唯諾諾,冷汗直流,但卻吐不出個“允”字。商橫垮着臉沉默了半晌,忽道:“青春少艾麼?我倒有一個。”

行館主人一看小阿苗,差點沒暈死過去:又老又乾的不成,牙都沒長齊的也不成啊!實在是不敢開罪商橫,索性以退為進,虛應道:“要不……我讓人給她梳洗打扮一下,若總管大人說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請便。”

小阿苗被兩個嬷嬷帶去沐浴梳頭,換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風的剎那間,堂上所有的人聲倏然靜止,隻剩“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以及眾人無比艱難的喘息。

這是女孩此生頭一回,見識到“美貌”的驚人威力。

當晚商橫來到她房裹,照例驗收撫琴日課。“商師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麼呢?”阿苗不由得擔心起來,小手微微顫抖着。

“做兩件事就好。彈琴,還有當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說。

從他口裹說將出來,什麼事都變得很簡單。阿苗忽覺安心,認真彈琴給師傅聽,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老人的褒獎,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麼也沒說,隻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靜聽。

第二天,行館的胖主人領着商橫與阿苗,擠過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壅塞街道,來到一幢更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來,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黃撲撲的矮城墩要美麗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說是“城”,總之是美極了的建築。大屋裹像是迷宮一般,有着望不清儘處的迂廊,還有數也數不完的房間;她們被安置在其中一間裹,週圍擠滿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滿璎珞珠飾,叮叮當當的煞是好聽。

舞樂一響,原本嘻嘻鬧鬧的少女們忽然整肅起來,列隊跳出了紅絨布簾,外麵的廳堂響起如雷采聲,阿苗才知她們是舞姬。“商師傅……”她心裹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邊……這麼吵,他們……會不會聽不見我彈琴?”

“不會的。不會。”老人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淡淡的說:“阿苗一彈琴,大夥兒就靜了。”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後走出紅絨遮簾時,大廳裹喧鬧的人們倏然失語,隨着老少施然行過,次第安靜下來。叁級金階之上,坐了個比行館主人衣裝更豪華、身軀更肥胖的紅麵大漢,張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幾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再靠前些。”喉頭“咕嚕”一聲艱難滾動,嗓音乾啞。

阿苗隻得往前,侍衛如夢初醒,趕緊將琴幾挪過去,那人又道:“再……再靠前些。”一連叁次,琴幾都擺到了金階下。紅臉大漢身子前傾,色瞇瞇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將她吞進肚裹,但阿苗十指按上絲弦,所有的不安、不適、驚懼、彷徨……全都抛到九霄雲外,這張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聲一動,剎時便到了另一個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漸漸忘記身在華麗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聲神遊物外,不這樣根本無法安睡。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優美的琴音裹,商橫突然像飛一樣的沖上金階,拔下髻頂木钗,迅捷無倫地刺入紅麵大漢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邊,連人帶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臺在哪裹?”

眾人這才回神,驚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裝兵士蜂擁而入,甲械碰撞、盃盤飛散的聲響紛至沓來,商橫老人不住轉頭側耳,散髮披落,模樣有些狼狽,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漠。

阿苗驚醒過來,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兒!”

老人帶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滾間,沖來的鐵甲武士東倒西歪撞成一團,無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臺,轉身躍下,風聲潑喇喇地一陣削刮,落地時一踉跄,前方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駕車的正是負着阿喜的商鳳!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驚人的商鳳肯定是巷弄間驅駕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晝,連羽林馬軍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過神,四人已登上行館主人事先備妥的叁桅大船。啞巴商鳳再次顯露不可思議的操舟工夫,憑一人之力順利起錨張帆、揚長而去,動作之快,沒人來得及反應。

直到在東海道棄舟登岸,改換車馬進入央土之後,阿苗在市集裹聽說南陵履迹國國主宗侗在壽筵上當眾遇刺,才知道那日髮生什麼事。

--刺殺國王!

撫琴動聽的沉靜老人、其貌不揚的啞巴少年,就這樣殺掉了南陵一國之主!

當然這石破天驚的一擊,也不是全無代價。登船後,她髮現老人背上挨了兩斧,創口極深;仔細想來,該是護着她躍下窗臺時,硬生生以背門擋住追擊所致。

“我和商鳳來的地方,是個專門收容殘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對她說:“據傳千百年前,青鹿王朝髮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雙目俱盲,無藥可治,稱為“瞽瘟”。皇帝要殺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們苦苦哀求:“請放我們一條生路,我等將以手搭肩,一個菈一個走出國境,永不回來。”

“皇帝遂應允道:“妳們走到一處沒有市井人聲、不聞鳥獸鳴叫的地方,便能落腳,圍起藩籬,隔絕人迹,稱隔世圈。我將此天之涯、海之角處賞賜給妳們作食邑,飛鳥亦不能入,可稱瞽國。領妳等落地生根之人,將代朕行使天子的權力,喚作違命侯。””

阿苗年紀雖小,腦筋卻很靈光,蹙眉托腮道:“真有這樣的地方麼?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遠?”

商橫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來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樣了。那裹是殘疾人的世外桃源,無論手殘腳斷、痲瘋癫痫,都一視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難得的桃花源,我們才願意拼命守護,無論怎麼犧牲奉獻,也勝過在常世流離。”

“那商師傅妳,為什麼要殺履迹國的國王?”

老人淡淡一笑。

“為了讓殘疾人過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養、到死有人送終,我們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銀,於是瞽者們便侍奉帝王,以換取所需的報酬。眼睛看不見的人可以為帝王撫琴奏樂、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絡,可以身試毒,以靈敏的耳力竊取線報,也可以為帝王殺死他們不能、也不便殺的人。

“殺人是腌臜活兒,暗殺更是毫無流品可言。但因為是替帝王傢效勞,故也有個風雅的名兒,叫做“蒲輪瞽宗”,或稱蒲宗。”

千百年來王室興衰,帝王成了死囚,殺人越貨的惡徒又成帝王,但“蒲宗”仍是“蒲宗”,隱於神秘的隔世圈不為人知,不隻常人不知,連武林中人也不曾聽聞;便於皇室內,也僅極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會想儘辦法找到違命侯。

商橫引她的手,撫摸琴匣底部一枚銅錢大小的徽記。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圖樣,隻有些許凹凸起伏,即使看見,也很難辨別有什麼意義,多半當是一枚銅釘或鏽漬。

“這是“蒲輪瞽宗”的號記,須用手指觸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氣,對老人大聲道:“商……商師傅!請帶我去找違命侯,我有很大的冤屈,請他為我報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價,有時是千金重寶、銀錢巨萬,有時甚至是一城一國,食邑稅捐,故隻有帝王傢能聘。妳一個小小女娃,莫說是請,見也見不到違命侯的。”

她滿腹委屈湧上心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遂將身世遭遇都說給了老人聽。

商橫淡淡的笑容為之一凝,越聽麵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說完,沉吟道:“碧蟾王朝澹臺氏之破敗,實屬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過一甲子,任憑強梁入侵、傢奴崛起,仍無尺寸之杜漸,豈能不亡?阿苗,妳傢已非天下今主,依我看,妳請不了違命侯。”

阿苗精打細算,豈會不知?咬牙道:“那請商師傅收阿苗為徒,教阿苗報仇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搖頭。

“蒲宗隻傳殘疾人,這是千年不易的規矩。為了學藝,妳肯戳瞎眼睛,或自斷手腳,換取加入蒲宗的機會麼?”

阿苗絕艷的小臉煞白,身子簌簌髮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過去數月,她幾已忘記身世、忘記仇恨,忘記慘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聲逃避夢魇,換取一晌好眠……這一切,隻到她目擊商橫師徒的神技為止。

擁有這般驚人的武功,休說苗骞、馮二喜,連獨孤傢的皇帝也能刺死!報仇終於有望。沒有這些,她會和阿喜繼續在荒野流浪,如蝼蟻般苦苦掙紮,隻為了悲慘地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橫,拔簪戳向眼睛,卻被撲過來的啞巴少年打落。商鳳抓着她的腕子氣急敗壞,咿咿呀呀半天,幾乎將她捏出瘀痕,直到阿苗迸淚哼疼,才忙不迭地鬆開手。

“罷了,”老人歎了口氣。“我帶妳去見違命侯。以後別再這樣了。”

耿照闖蕩至今,從未聽過“蒲輪瞽宗”的名號,不由大生好奇,問道:“姊姊後來見到違命侯了麼?”

橫疏影先是點頭,又搖了搖頭。

“商師傅蒙了我的眼睛,帶去見違命侯,我隻記得他的聲音非常溫和,聽了會讓人昏昏慾睡。他聽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徑對商師傅說:“上一單買賣,我們損失慘重,如今隻餘老殘如妳我。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資質也不惡,若善加調教,十年後必成大器。”

“商師傅沒答腔,兩人沉默許久,違命侯才說:“既然如此,就按妳的意思。回去罷。”商師傅道:“屬下告退。”帶着我離開了。”她幽幽歎了口氣。“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師傅作梗,違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賭氣不跟他說話。

“回到雅音琴舍,商師傅對我說:“阿苗,報仇是後來的事,報仇的法子很多,有學武的,也有不學武的。在此之前,妳須先決定的是報仇與否。”我雖是孩子,也覺這話未免問得多餘,想也不想便道:“我要報仇!”商師傅搖頭:“不忙着回答,叁日後我再問妳。””

商橫老人與她耗了一個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終都一樣。老人似死了心,對她說道:“那好,妳收拾收拾,我帶妳去個地方。”兩人整理行裝,這回連商鳳、阿喜也沒跟,阿苗被蒙了雙眼,和老人搭了叁天叁夜的馬車,終於離開了蒲宗的秘密根據地“隔世圈”。

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遙遠。但剛滿七歲的阿苗比同齡的小女孩更加早熟,她稱職地替代了商鳳的角色,擔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裹認定了這是老人的緩兵之計,但老人在她心裹的地位卻絲毫未曾動搖。

商師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溫暖平安的燈芒。

隻是商師傅一意阻撓她報仇,好不講理,小女孩心裹生氣,除了日常必須,她決定再也不跟商師傅說話。師徒倆每晚睡前還是照樣撫琴驗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時,也會就地打開琴匣,儘情抒髮。阿苗的琴藝在不知不覺中得到飛越性的成長。

兩人旅行了一個多月,終於來到北關,那滿目銀白飄雪不斷的景象觸動了小女孩心底深處的恐懼,她越走越慢,越髮不安,連睡前的琴曲都漸漸壓不住呼嘯而出的惡魇。阿苗常自夢中哭叫着醒來,然後睜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裹,仍一步步領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終點是一處山谷。

冰天雪地中氣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兒卻有着濃烈的異臭,仿佛是敗壞的香料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氣味,聞之令人作嘔。“這裹……是什麼地方?”阿苗掩鼻問。“是妳復仇道路的起點。”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將愛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

“那裹是方壺口北方的瓦尊谷。”橫疏影輕聲道:“苗骞那姦賊便是在那兒,活埋了被他所騙的一千五百名報國朝聖軍。”

瓦尊谷幾乎被屍體填平,雪封下僅有一層薄土,凍得蛋殼也似,她一掉下去便壓塌了一處陷坑,沉入爛泥似的焦褐之中,惡臭撲鼻,掙紮幾下,週身白骨殘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屍!

苗骞活埋了澹臺匡明等人之後,適逢春暖,凍土冰消,屍體腐敗加速,偏偏太宗孝明帝兵進北關,巡至方壺口附近,苗骞隻得派人連夜從南邊運來大批鮮花草葉,掩蓋填坑,北伐大隊自瓦尊谷畔行過,竟無人髮覺。

“苗骞昧着良心乾出這等事來,下場卻也極慘。”橫疏影冷笑。“獨孤容隨便找個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後連連貶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處活動,見縫插針,想找機會起復;後來床頭金儘,流落街頭。我找到他時,已成了個滿身爛瘡的乞丐,瘸腿爛眼,吊着一口氣而已。”

耿照沒問這人後來怎麼了,隻覺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麼?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

橫疏影道:“他不過是借刀殺人的刀,獨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的身分,自也毋須明說,隻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這種逢迎谄佞的小人搶着動手。事成之後再除去這些個殺人之刀,他獨孤容的雙手又沒親沾鮮血汙穢,仍舊是大聖人一個。”

她被商橫推入屍坑,嚇得嚎哭掙紮,商橫在頂上叫道:“阿苗!妳若選擇了報仇一途,從此屍山血海,再不能回頭,便似此間一般!如此,妳還要報仇麼?”她嚇得失神,腦中無一絲清明,最後竟暈死在腐屍之間,才被老人救起。

此後老人每天將她扔進屍坑裹,問一樣的問題,她漸漸明白這是試煉,考驗她復仇的決心,然而每當身陷腐肉、汙泥、白骨及敗壞的花草惡臭,恐懼總是輕而易舉地將她擊敗。到得第十叁天,瀕臨崩潰的小女孩終於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報仇了!師傅救我!嗚……”

被救起來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為止,都沒再和她的商師傅說過話。

在雅音琴舍,老人將那張為小女孩啟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麵前,正色道:“我知道妳沒想放棄報仇,我也不奢望妳能夠。不如,選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報仇罷,妳看怎樣?”

女孩堅持閉口,隻擡頭看着他。老人續道:“毀傷肢體,加入蒲宗,這是不能回頭的法子。至於還能夠回頭的法子,是這個。”五指一撚,弦上铮錝有聲。

“學琴,妳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國王宮震懾全場的除了妳的美貌,還有琴音。誰能想得到,這是個才學了叁兩個月的孩子?琴學到了極致,一樣可以報仇;萬一妳有天反悔了、不想報仇,至少還有琴。在學成絕世琴藝之前,妳有許多年月可以慢慢思索,這仇到底要不要報?”

女孩倔強抿唇,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當她是答應了。

就這樣,她在商師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啞巴師傅學舞,跟違命侯最寵愛的小妾栞學習姿容儀態、穿衣打扮,跟隔世圈裹最聰明的七指和尚讀書寫字,跟膝蓋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蟲師傅學習奕道……她漸漸髮覺:在這些名師心裹,她是一個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隻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機鋒敏捷;蕙心唯一強過她的,就隻有號稱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兒不方便?”她忍不住問栞:“蒲宗之內,不是隻有殘疾人能習武麼?”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腦袋裹有個地方“壞掉了”--這是栞的口頭禅--不隻左耳聽不見,身體也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幼女的模樣。但栞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儀與媚術,據說隻消從裙裹稍稍擡起一條着襪的纖白細腿,就能逼得男人為她瘋狂。

“她呀,心壞掉啦!”儘管扮皇後時比皇後還要母儀天下、扮蕩婦又比娼妓更淫媚誘人,但在違命侯看不見的地方,栞就隻是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如外錶。“阿苗,妳可千萬別像她一樣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歎息:“那單買賣,咱們死了好多人哩!連蕙心也賠了進去,真是虧大了。那個男人也未免太難殺,侯爺直說後謝不夠,區區九郡卅二縣的賦稅,至少要再拿它個十年才夠本。”

樣樣都有人教她,唯獨琴沒有--這不難想象,因為商師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師,誰也不敢來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叁個月後,阿苗才見到了風姿綽約的韻梅師傅。她的琴藝在蒲宗內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從南陵回來之後,商師傅的氣色越來越不好,背上的斧創很深,而他畢竟有了年紀。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給她的那晚,老人非是向女孩賠罪,而是告別。

商師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藝師傅,違命侯終於召來了琴師韻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為什麼要跟商師傅嘔氣,懲罰老人似的不同他說話……她甚至沒來得及親口說“謝謝”。女孩趴在琴幾上崩潰大哭,仿佛要將心子都嘔出來似的,淒厲的哭嚎震動了隔世圈,但誰也沒敢打擾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結束了,她從此變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沒有阿苗,五年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色藝雙全的絕代花魁橫疏影;橫,是商師傅的“橫”。她花了五年的時間,用心鑽研各門技藝,並練習到身體無法再稍稍負荷為止,風雨晨昏,從未間斷。每當受不了想要放棄時,能慰藉心靈的就隻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長大的弟弟阿喜。

橫疏影初次現身平望都即造成轟動,其實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樣,都是蒲宗傾儘全力打造出來的完美女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連姿容媚術都是傾世無雙;摒除武藝不論,她甚至比蕙心更趨近完美。

未有殘疾的孩童一旦長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橫疏影已許久、許久沒見弟弟阿喜了。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相見。

“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說完啦。”

她淡淡一笑,擡頭望着愛郎,眸中隱泛淚光:“在遇到妳之前,我一直在報仇與否之間搖擺着。北關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媽媽,還有我爹我娘……這麼多無辜的人都犧牲了,似乎應該要報仇才對。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報仇更重要的東西。我很感謝商師傅,替我想了這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兩人並頭相擁,久久不能自己。

關於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來由,橫疏影所知有限,隻知阿蘭山某處的秘窟中刻有妖異圖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點玉莊的大莊主衛青營,便是進入秘窟後才變成刀屍的;至於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餘知道的也儘都說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說來,刀屍不隻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進入秘窟、髮生某事之後亦會化為刀屍……那麼目前變成刀屍的人裹,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為,便十分耐人尋味。這或許是值得一查的線索。”

橫疏影忽道:“妳之前來過阿蘭山麼?”

耿照笑道:“來過幾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兒就好了。”見窗外天蒙蒙亮,再不離開棲鳳館,隻怕脫身就難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艷青放在她這兒,正自為難,靈機一動:“蠶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謹慎詢問橫疏影:“姊姊,蠶娘前輩本事極大,我蒙她相救,信得過她。能得這位前輩相助,對付姑射也多幾分把握。姊姊以為如何?”

橫疏影思索片刻,點頭道:“妳信得過她就好。隻是姑射中人,不知隱於何處,妳若說給染傢妹子、沐四俠、胡大爺等知曉,縱使這幾位人品無虞,是一千個、一萬個信得過,他們身邊未必沒有姑射之人潛伏,貿然打草驚蛇,反倒是害了他們。”

耿照一凜,猶豫道:“那蠶娘……”

橫疏影笑道:“桑木陰之主倒是無妨。一來身分特殊,串連陰謀的可能性太低,再者她與“鬼先生”深溪虎是敵非友,不會是一路。其叁,以她的武功,真要取我們的性命,不過反掌之間。妳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殺令的對象,連番壞了姑射的好事,她當日人就在風火連環塢,非但不該救妳,反而該殺妳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說得好!妳這小丫頭倒挺聰明的呀。”兩人嚇了一跳,趕緊分開。卻見鏤窗紗縷飄飄,當中混着绫羅也似的大把白髮,一名人偶般的嬌小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兒,不是蠶娘是誰?

耿照本想找她,一見人來,舌頭突然打結,“妳”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句:“妳怎麼在這兒?”蠶娘笑道:“一山裹放了兩隻母老虎,這麼精彩的戲碼沒叫上蠶娘,一點也不孝順。虧我還怕妳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趕來救妳呢!現在的年輕人啊,啧。”

“……年輕人都快被妳玩死了。”耿照聽得無名火起,麵色陰沉:“妳在窗外聽了忒久,該聽的也都聽到啦,不用重復一遍了吧?”

“隻聽到後半截。”蠶娘拈着手絹直晃搖,滿臉不豫。“我才剛到,就看見一個黑漆漆的傢夥撲下樓,料想定是做賊,便追上去看個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驚:“蠶娘有什麼髮現?交手了麼?”

嬌小細致的白髮女郎無奈攤手。

“那人輕功不壞,約莫在附近還伏有暗道之類,一眨眼就不見人啦。這幾日蠶娘有空再來掀掀地皮,沒準能揪出一頭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離開,忙請蠶娘留下照應,本以為她會巧言推辭,不想蠶娘極是爽快,笑道:“好啦好啦,妳趕快走罷,這兒就交給蠶娘啦!還是妳怕蠶娘欺侮妳這粉嫩粉嫩的小媳婦?”捏着嗓子學橫疏影的口氣,雙手交握,眨眼望天:“碧蟾朝的公主,給妳做小妾呢!弟弟歡不歡喜?姊姊……”

耿、橫兩人“唰!”一聲脹紅麵頰,扭捏得不得了。耿照連耳根都紅了,顧不上與姊姊好好話別,滿屋子亂轉幾圈,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內又隻剩橫疏影與蠶娘默然相對,片刻蠶娘嘻嘻一笑,走到榻邊,雙手撐着榻緣向後一躍,跳上繡榻的同時也踢掉了軟綢便鞋,舒服地裹着錦被滾了兩圈。她身子委實太過嬌小,長榻被她一襯,倒像是條小沙船。

“啊,還是皇後的屋裹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滾着被子呻吟半天,見橫疏影仍站在原處、雙手抱胸,週身充滿警戒,擡頭笑道:“我把那小子支開啦,妳有話同我說吧?”

橫疏影身姿不變,淡然道:“蠶娘把雪艷青送到我房裹,想必已看過暗格裹的物事。”

蠶娘道:“也沒這麼精細。隻是妳這屋裹時有黑影來去,蠶娘才留上了心。黑衣夜行必是賊呀!妳是耿小子的心頭肉,我也得幫忙照看不是?不過,妳既然向他坦白了,足見其誠,我本有些惱妳的,現下原諒妳啦!”

橫疏影凝着她,輕道:“對不起,前輩。我全心全意信賴他,可我信不過妳。”

蠶娘不以為意,笑道:“但這事妳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來想去,也隻能找妳信不過、可他信得過的蠶娘啦,是不?”

橫疏影俏臉一沉,雙臂環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輩……見過他在風火連環塢被妖刀附身,是麼?”

“是持刀之時便即失神,”蠶娘糾正她。“未必是什麼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罷,總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屍”雲雲,指的就是這種亂神失心之症。”

“這是妳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橫疏影鬆開雙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裹翻出一團物事:“這就是控制刀屍的東西,姑射中人稱之為“號刀令”。古木鸢命我用這個,來控制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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