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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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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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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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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與佛子攜密诏來對付慕容柔”的謠言,自鳳辇離京起沒一天止歇過,早已在東海各處傳得沸沸湯湯,堪稱街談巷議的熱門。其中謬處,就連初涉官場的耿照都知道:慕容柔經營東海既久,麾下十萬精甲,砺兵秣馬日夜操練,當世能抗手者,不過西韓北染而已。皇上一紙诏書能拔去鎮帥,在平望都擬旨蓋印便了,何必勞動皇後佛子跑一趟東海?這是無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須知政事繁復,牽連甚廣,天子也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戲文裹一人獨立、為所慾為,階下臣工儘皆俯首的畫麵,多半隻有在野臺才能看見。

任宜紫之言似與流蜚相契,坐實了“皇後此番為鎮東將軍而來”的態勢,但耿照一聽便知不對。全東海若隻一人與皇後的安危休戚相關,那人便是慕容將軍;這張名單上若有餘白,怕得再菈上遲鳳鈞大人。她說得出這番話來,隻代錶一件事。

“妳……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哪兒去了,對罷?”耿照忍着笑,正色道:“她離開的時候,並未同妳說要去哪兒,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響,高深莫測的笑容凝在臉上,暗自咬牙:“哪來的死小鬼,怎地什麼事兒都像瞞不過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強笑道:“妳胡說八道什麼?我乃皇後娘娘的親妹,是受了她的請托,才在這兒守護鳳閣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難不成妳知道?”

耿照心想:“妳這不等於承認了自己不知道麼?”從容道:“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將皇後娘娘送離棲鳳館,我命山下骁捷營於、鄒兩位統領派人日夜監視,不見有車輛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歸,十分擔憂。”他這話後半截是真,當夜與任逐流交手後,對這位金吾郎大人頗為上心,的確交代駐守阿蘭山下的於鵬、鄒開二位,嚴密監視夜間車行進出,但當時並未與皇後聯想作一處。

如今見了鳳閣的情形,轉念一想:如非皇後,何人需要任逐流親自護送?頓時明白當夜那名披着連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麗人,必是袁皇後無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睜大了美麗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黃纓、采藍等,往往是兩叁年才回一次傢,她卻是年年往平望都省親,少則一月,長也有待上兩叁個月的;遇皇上聖誕,又或中書大人壽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經常不在東海。

中書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談國事,對總領東海的鎮東將軍,任宜紫的印象與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樣,多由茶館彈評而來,沒能領教過這位書生將軍的厲害,隻當作是說書人胡亂吹捧的人物。此際不禁咋舌,暗忖:“叔叔與姊姊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氣勢一餒頓覺無聊,沒好氣道:“妳們忒厲害什麼都知道,還來這兒做甚?拆房子立威麼?”(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耿照正色道:“怎麼會?將軍大人也擔心皇後娘娘的安危呀!再說了,叁日後論法大會即將舉行,屆時娘娘若仍未歸來,這會還要不要開?將軍多次求見,均見不得任姑娘之麵,才讓我來看看。”

這謊撒得破綻百出,幸而任宜紫對官場所知有限,一想:“原來鎮東將軍多次求見,是為瞧我來着。”頓覺自己尊貴不凡,毫不遜皇後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屁股來,怒氣略平,擺手道:“妳回去同慕容柔說,姊姊不在,還有我呢!穿戴上鳳冠禮服,哪個敢說不是皇後?叫他別擔心,管好自己的事兒罷。撈什子論法大會,不就是坐着聽大和尚念念經麼?”

耿照聽得快暈過去,麵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傳話。是了,那塊金字腰牌,可否請姑娘還給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隨手將腰牌塞進襟口,手足並用,從床頭爬至榻尾,笑道:“妳本事忒大,來拿呀!”

她笑起來臉泛桃花,明艷不可方物,薄紗裁制的晨褛下僅着了條粉色肚兜,掩着一雙精致鴿乳,巴掌大的腰牌塞進乳間,自無深溝可入,隨着身子前傾,兜緣內隱約可見雙乳尖尖,細垂如蕾,酥滑的乳間、腋下都捂着汗,濃鬱的異香融融沁出,別有一番誘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慾與她纏夾,眼角瞥見地上一物,身形微動,人已掠至窗邊,拾起同心劍還入鞘中,連那奇特的簪劍也插回劍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們一物換一物,妳待如何?”左臂平舉,將同心劍伸出窗外。

任宜紫麵色微變,倩眸一轉,咬牙狠笑:“妳扔啊!妳扔下去,我讓我爹砍了妳的頭!”堂堂中書大人自不會為一柄劍殺人,況且任逐桑長袖善舞、玲珑八麵,深得商賈道中“廣結善緣”之精要,花錢買得到的東西,再買也就是了,何必要弄個魚死網破?

然而,若任宜紫徑向慕容柔告狀,事情就麻煩了。

耿照的說帖能瞞過任宜紫,卻萬萬騙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隻消向任逐流說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來私會橫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曉,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鬧大,權衡厲害,雙手捧過長劍,俯首道:“任姑娘,這劍我還妳啦。我也是給人傢辦差的,還請姑娘不要為難在下。”

任宜紫使了個眼色,金钏上前一奪同心劍,退後幾步,冷冽的杏眸中滿是敵意戒備,仿佛化成一雙實劍,要在他身上紮幾個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她:臨敵動手,本該全力施為,又沒打傷了她或她的姊妹,誤會也都解釋清楚了,犯得着麼?卻聽任宜紫笑道:“金钏姑娘生氣啦!啧啧。這丫頭最是心高氣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貫長在腦門頂上。妳踩了她的劍,辱了她最神聖的劍道,要比剝光她的衣裳遊街示眾還難受,恨不得將妳碎屍萬段哩!”心念倏轉,托着香腮嘻嘻笑道:“這樣罷。妳讓金钏刺幾劍,她什麼時候解氣了,腰牌便何時還妳,如何?”

金钏麵無錶情,尖颔微擡、拳頭攢緊,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牙床形狀,仿佛極力忍受着什麼,低聲道:“我不要。”喉音乾澀,倒像從齒縫間迸出來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勢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妳啦。這樣,我們換個玩法兒:妳呢,刺銀雪幾劍--”

金钏猛然轉頭,耿照看不見她的錶情,由腦後望去,她兩腮都繃出剛硬的線條,身子髮抖,顯是憤怒已極,幾乎咬碎銀牙。一旁的銀雪麵色慘白,同樣是簌簌而顫,卻是害怕大過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歎:明明她的劍法勝過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說不定是叁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逆來順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過的一抹不豫,冷笑道:“妳想拿回這塊腰牌麼?容易,叫慕容柔來拿罷。我見了他的麵,自然會雙手奉還。”

將軍要知道棲鳳館內住了個冒牌貨,整個越浦還不翻過來?他光想到都頭疼。

任宜紫隻是皇後的替身,為防穿幫,不會無端召見他人,當然也包括橫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條所指非是鳳閣。既無佳人芳蹤,耿照不想再理這個刁蠻任性的叁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繞至門前,掌中曳着一縷香風,已將腰牌拿住;至於用了什麼手法身法,叁姝竟無一得見。

任宜紫隻覺胸口一涼,東西便即不見,簡直是氣壞了,甚至忘記應該要害怕,勃然怒道:“攔住他!教這厮跨出門坎,看我抽妳妹妹鞭子!”卻是對着金钏叫喊。耿照正慾推門,背後劍風飕然,金钏厲叱:“休走!”口吻中難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渾厚內力到處,劍式潰不成軍。金钏急怒更甚,劍上迸出嗤嗤輕響,招式無甚出奇,劍勁卻猛然提升一倍有餘;耿照疾彈劍脊,髮勁將她震退,再來之時劍勁竟又提升,劍罡隱隱成形。

他觑準來勢,並指夾住劍刃,慾來個斧底抽薪,豈料劍上抖竄的無形罡氣離尖飛出,“嗤!”劃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鋒刃偏轉,螺旋劍勁將他鑄鐵般的兩指震開,唰唰唰叁式連環,劍尖與罡氣交錯紛呈,一瞬間仿佛六劍齊至;耿照吃虧在兩手空空,被逼退了幾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飛入繡帳中。

(不好!再這樣下去……)他展開身法遊鬥,以避其銳,邊揚聲道:“任姑娘!妳說過的話算不算數?”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轉,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門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麼不算?咱們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連連失手,真是太丟人啦,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幾下。”作勢揮手,一旁銀雪嚇得腿都軟了,渾圓的雪臀尤其抖得厲害。金钏麵色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點,竟往明晃晃的劍尖撞去,來勢之急,連金钏都嚇一跳,想此人雖可惡,卻罪不致死;猶豫間長劍已洞穿身體,卻無半分入肉的遲滯,男子順勢欺入她懷中,劍卻是從脅下穿過的。耿照拿捏奇準,這一下非但未將他刺傷,連衣衫都沒能劃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夾、牢牢箝住,繼而眼前一黑,鼓脹的胸脯撞上兩塊鐵闆似的堅實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濃烈的男子氣息,身前卻烘熱得像吸不着空氣。兩人撞得嚴實,腿根交夾,小腹緊貼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說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劍如常,也刺不着貼麵相擁的敵人。

耿照跳舞般摟着她飛轉,不停加速,最後一圈突然頓止,鬆開雙臂,嬌小的金钏似紙鸢斷線,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長劍飛向房間另一頭,整個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時,便要撞作一團。

這孩童田間摔角似的賴皮招數,在耿照手裹使來卻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轉得頭髮昏,忍着強烈的反胃不適掙紮慾起,始終歪歪倒倒難以平衡,恍若醉酒。“閃開!”任宜紫一摑她屁股,“啪!”一聲貼肉勁響,將天旋地轉的金钏搧下榻來,見耿照跨出窗臺,衣髮俱被夜風刮得剝啦作響,回頭笑道:“任姑娘,我的的確確沒過門坎。望妳言而有信,莫為難兩位姊姊才好。”語聲未落人已躍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處。任宜紫撲至窗邊,探頭急道:“喂!妳叫什麼名字……”餘音回蕩在山林空谷之間,轉瞬被流風卷去,終不復聞。

古木鸢將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麵具和烏絨大氅。這是預防在她蘇醒之前有人闖入寢居,無意間窺破秘密。

昏迷的橫疏影仍有着驚世駭俗的美艷,玲珑浮凸的豐盈嬌軀,更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雪肌在烏氅的映襯下,白到簡直令人怵目驚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細圓如蜂的柔軟腰肢,嬌小的個頭、修長的雙腿……居然在她身上調合成一幅誘人以死的美景,全無扞格。即使當年在儲秀宮之中,像她這樣的尤物也是絕無僅有的;若教陛下見得如此絕色,恐怕要他拿皇位來交換,他也會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吧?

--更過份的是他一定覺得非常劃算,連作夢都會忍不住笑出來。

荒淫無道!哪有這樣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喂!神棍,先說好,我是荒淫,可不是“無道”。”

青年雙手插腰,驕傲地挺着胯間那一大包礙眼巨物,嘿嘿笑得無比淫穢。“妳去問問殺豬巷的小寡婦,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誰才無道!每回辦事,她都叫得殺豬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錯。”

“……陛下,“無道”並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妳唬我沒念過書啊!”

青年看着他麵無錶情的樣子實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虛,抓抓頭左顧右盼,片刻才小聲咕哝:“敢情還真是。什麼時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妳別老繃着個臉,我記住了還不行麼?無道是無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寫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鐵扶手上一筆一劃寫着,字迹凹入足有叁分,陳鐵被刮得嘎嘎作響;一遍寫完,他手掌一抹,鐵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寫過。

最後他真的寫了十遍,才像個做錯事的大孩子般抓抓頭,傻笑着希望得到原諒。老人--那時他還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君臣倆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在空蕩蕩的朝堂上放聲大笑。

真是的!怎麼……怎麼老被他蒙混過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乾咳幾聲。該說的還是要說,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實在不好再去殺豬巷偷小寡婦。”

“嗯,也是。那妳給我想個辦法,把她接進宮裹來罷。”

“……等陛下玩膩了,另結新歡,把她養在宮裹一個人淒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給陛下填陵麼?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還是不要罷。媽的!當皇帝怎這麼煩哪?”

他賭氣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鑿。這回老人沒怎麼細看,想也知道是“他媽的”、“死神棍”、“乾一乾又不會死”、“狗屎皇帝”之類的,他早習慣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龍椅,而是一團黝黑斑剝、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鐵條。那是白玉京毀於大火,少數於灰燼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樹立在皇城外東市街口的處刑鐵架。

碧蟾王朝末葉天下動亂、君王昏庸,刑殺極盛。無論有罪或誣指,數十年間被綁上這座鐵刑架抽腸、槍戮、剝皮、淩遲的“大囚”,總數超過五千人,血汙深深吃進镔鐵之中,對着光都能映出深紅。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見證了異族將碧蟾一朝的基業焚燒殆儘,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輪回,冥冥中自有定數。

燒得半融的鐵刑架,連叫工匠修整都不知從何下手,青年卻運起不世出的驚天內力,用大錘砸得火星四濺,叁兩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樣,笑顧眾人:“反正現在一窮二白,別浪費銀錢做撈什子龍椅啦,以後皇上就坐這個,廢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將嚇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當龍椅的?多晦氣!紛紛勸阻。王弟尤其反應激烈,說到後來聲淚俱下,領着一班臣工伏地勸谏。皇帝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哭的,聽得不耐煩了,忽問道:“老二,我們為什麼要舉兵?”

“回……回陛下,為驅逐異族,拯救黎民於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條不紊。

皇帝卻搖頭。“異族趕走了,總有人出來做新皇帝不是?說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歲那年上京,就決定要造反啦!妳們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話委實太過驚世駭俗,臣子們個個呆若木雞。定王這般機敏,肯定馬上想起了使兄長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動了幾下,卻髮不出聲響。

皇帝輕輕拍着扭曲醜陋的融鐵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遠方。“我髮誓要打造一個,再也用不上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實在翻轉不過,便弄個新朝廷來;若陛下不聽我勸,便由我來做陛下!”

青年說着轉頭,孩子氣的笑容如陽光般耀眼,令人難以逼視。“所以,我這個朝廷的皇上,以後就坐在鐵刑架上!都讓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有人,死在這鐵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況。滿朝文武一霎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見;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突然跪了下來,髮自內心地山呼萬歲,一如他在戰場之上親自帶領沖鋒時那樣激昂--這種東西,從來沒人教過他,但他總能在出人意錶的時刻,說出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比所有幕僚絞儘腦汁、草擬了幾天幾夜的東西要好,總能髮揮絕難想象的驚人效果。隻是說這是天賦的才能,隻有天生的領袖才能擁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對自己的承諾。這個朝廷的皇上,始終坐在鐵刑架上,讓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儘管說不上稱職,百姓卻很懷念他。皇帝駕崩後,繼位的皇弟撤了鐵刑架,換成一張樸實的雕龍木椅,隻是那時老人已開始老了,被處心積慮的政敵貶出京城,不再立於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過神來。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顔胴體似乎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見了,難免血脈贲張、慾念如潮,連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記憶的深處,心湖上不住翻騰着過往的陳痂血裂,強自按下仍不免隱隱作痛。

哼,不愧是亡國之血脈,禍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難掩憤恨。

高柳蟬對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實他心底十分明白,對於橫疏影,老人也有着極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見她時,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熱的花魁,不過十叁四歲的年紀,已出落得艷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馳的傾世風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貴的機敏與聰慧。

已經錯過習武的紮根時期,注定這名花樣年華的稚嫩美人與武藝無緣,老人默默觀察着她在京中與權貴交遊、布置人脈的舉措,漸漸讀出一絲微妙的反迹。她是有所圖謀的,鎖定的目標,竟是君臨天下的獨孤氏!

(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啊!)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觀察着少女的一舉一動。挑選獨孤天威堪稱是一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擊節讚賞的錶現,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徹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卻不止老人這一雙而已。

陶元峥的偏狹,是他最可悲、卻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獨孤天威本來就是名單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說賢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對他的喜愛,太宗也容不下獨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繼續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來的皇太子。

出京是獨孤天威當時唯一的選擇,但離開京城的逃亡計劃,卻是出自橫疏影的安排擘劃。當時已懷有身孕的少婦在此展現了她獨有的天賦才能,讓整支侯府大隊躲過了陶相設下的天羅地網,平安抵達東海--當然她並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場驚天動地的劫殺之中,是誰暗中幫了她一把。

初為人母的絕艷小婦人通過了測驗,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傢。若非礙於橫疏影的身世與企圖,老人一度考慮過收她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髮誓守護白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獨孤一門復仇的孤女,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處,就連當時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終究橫疏影還是讓他失望了,他早該想到的。“感情”始終是橫疏影的弱點,她愛過獨孤天威,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現在她又愛上了耿照。聰明一世的人卻往往胡塗一時,這到底該說是可憐抑或可恨?

古木鸢並不常閃過這些念頭,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於他,不過一臺子燈影牛皮。不過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條矯健的身影已自窗臺之外翻進來,老人霍然轉身,正對着神情錯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並,平舉如持劍,黑袍下烏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寬大的袍袂如鳥翼般獵獵作響,但見烏影一晃,眨眼劍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動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縱使碧火神功髮在意先,這一下仍是避得極險,指風掠過鬓邊額際、劃開皮肉,一霎間血脈鼓動,披麵浴紅,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戴着烏檀鳥麵、黑袍裹身的怪人躍出窗外,張袖“潑啦啦”地飛下重樓。

耿照按着額角撲至榻緣,一探她脈象如常,不似有傷,略微放下心來,摟着她坐起半身,密密輕喚:“姊姊、姊姊!”

橫疏影“嘤”的一聲濃睫瞬顫,緩緩睜眼,忽伸手撫摸他的麵龐,失聲道:“怎……怎麼受傷了?疼不疼?”掙紮慾起,手掌卻被輕輕按住。

耿照見她平安無事,高懸的一顆心子這才落了地,隻覺額際又麻又辣,痛得都沒感覺了,隻餘血筋一跳一跳脹得分明,想來差得分許便要傷到眼睛太陽穴,不可謂之不險,呲牙訕訕道:“本來不疼,想起來才疼的。給姊姊一摸,又不疼啦。”橫疏影正暈暈迷迷的還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嬌嗔:“淨耍嘴皮,哪兒學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縱使心中疑問甚多,懷臂間卻舍不得放。

兩人摟着溫存了半天,橫疏影不舍他傷口淌血,輕輕推了他一下:“讓姊姊給妳裹傷。妳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妳一塊兒流血。”耿照這才鬆手,見橫疏影起身往屏風隔間走去,約莫要尋絹巾之類來裹傷,想起雪艷青還藏在屏後,趕緊菈住姊姊的小手,撓頭道:“姊姊,我……我有個朋友在裹頭。”把七玄之會、蠶娘捉弄的事簡略說了。

橫疏影與他相偕並至,見雪艷青麵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顔與修長健美的胴體絕不相稱,側蜷猶如幼兒,交握的雙手墊在頰下、噘唇輕鼾的模樣,簡直可愛得一塌糊塗,教人想捏捏她的臉,暗忖:“天羅香近年來兼門並派,髮展興旺,靠的就是這位“玉麵蟏祖”,不想居然是個傻大姊。那桑木陰之主將人藏到我房裹,不知有何圖謀?莫非……”瞥見衣箱暗格開啟,麵色微變,轉頭問:“是妳開的麼?”

耿照會過意來,點了點頭。“是我開的。我來之前,那暗格收得穩妥,並未有人動過。我當時急着找尋姊姊的下落,擅自動了姊姊之物,姊姊別惱我。”

他既髮現箱底暗格,自也瞧見貯裝麵具的木匣了。橫疏影盯着他的臉,細細捕捉他的神情變化,低聲道:“那……妳有沒有事問姊姊?”

“這……”耿照突然猶豫起來。

方才那名黑袍鬼麵的不速之客,是闖進來要對她不利呢,還是正將她悄悄送回?橫疏影自換了夜行裝扮,她究竟是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麼人?仔細一想,他才突然髮現自己對眼前的這名美麗女子其實一無所知,慾問不免情怯,滿腹的疑惑頓時難以出口。

“來,先止血罷。”

橫疏影拿了布巾,菈他回到榻上,用乾淨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汙,塗藥裹起,雙手握着他的手掌,輕輕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妳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個人都是妳的,便是妳不再愛我、疼我,我一般是妳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撫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膚觸細如敷粉,無比涼滑。

“我有很多秘密,從沒與人說過。沒說,不是信不過妳,而是做為一個自小便守着許多秘密的人,我習慣了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存活之道。就像現在我想告訴妳了,卻覺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聲道:“姊姊怎麼說,我便怎麼聽。我早已對天髮過誓,此生都要守着妳,好生疼愛。無論姊姊過去如何,妳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們一體承擔,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呢?”

“我會代妳補過償還。”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傢鄉的姊姊常說,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過便不能回頭,我們對人傢一個不好,縱使想法子瀰補,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遠不能回到沒髮生的時候。”

橫疏影神色一黯,低聲道:“是啊,覆水難收,如何補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搖頭。“我姊姊又說,我們若做錯一件事,卻做了十件好事瀰補,即後功不抵前過,卻令十個人都受益了,比起補償一個人來,是不是又讓世上更美好了?妳若犯下過錯,心有悔意,我們除了儘力瀰補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橫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說來,每做一件錯事,便多做十件好事瀰補,難道就能一錯再錯了麼?”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會再錯。”橫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點頭:“妳傢鄉的姊姊有見識,能把道理想得這般透徹,相較之下,我這姊姊可慚愧得緊。我們就從這個說起好了。”把手伸進榻上的烏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麵具。

“這便是貯裝於暗格木匣的物事。像這樣的麵具共有六張,分別叫古木鸢、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鹄、巫峽猿,以及這張“空林夜鬼”,屬於一個叫“姑射”的秘密組織,每逢首領召喚,成員便要戴上麵具,往一處名為“骷髅岩”的秘密地點聚會,報告工作進度。”

耿照翻看着那張詭麗的木制女麵,隻覺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適才交過手的黑袍怪客,臉上掛的鳥喙麵具正是這般風格,形象雖不相同,明顯出自一人之手。橫疏影看出他的心思,點頭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領“古木鸢”。”

那人除了麵具雕工,所用的招數也十分眼熟,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耿照撫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麵,蹙眉道:“這“姑射”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那古木鸢又是何人?”

橫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員彼此不識,知曉眾人身分的,隻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說,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獄爬回陽世的惡鬼,人人身負血海深仇,借由組織團結力量,才能討回公道。”

耿照聽得髮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麼?仇傢又是誰人?”

橫疏影慘然一笑,揪緊裙膝,咬牙輕道:“我的仇傢可大了,乃是篡奪自立、趕儘殺絕的反賊獨孤氏!”

耿照反應不及,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獨孤氏”,竟是指當今天下之主,於央土平望君臨東洲的白馬王朝獨孤皇脈,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覺掌中小手濕涼,玉人麵色白慘,秾纖合度的嬌軀搖搖慾墜,悠遠的目光帶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於夢中,心頭微動:“都說了不管髮生何事,我總要保護姊姊週全,豈可言而無信?”握緊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橫疏影玉靥泛起兩片嬌紅,依舊是如夢似幻的口吻,輕聲道:“弟,姊姊說個故事給妳聽,好不好?”也沒等耿照相應,自顧自的說道:“從前在東海,有個擅於火工鍛造的門派,他們興旺了幾百年,人才鼎盛技藝精湛,堪稱是正道之棟梁,號稱東海七大派之首,那時還沒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環住她的香肩為她覆暖,點頭道:“我知道,姊姊說的是“玄犀輕羽閣”。輕羽閣沒落後,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舊有城基重新築的。”

“嗯,是玄犀輕羽閣。”橫疏影輕道:“叁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裝龍形樸刀、披頭散髮宛若行屍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輕羽閣,據說當晚死於那柄樸刀之下的,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閣中地位極高的供奉護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說是極高,也未必便高過了這些人,難就難在殺也殺不死;那幾名慘亡的護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後,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敵人砍了腦袋。”

故事裹的人怎麼聽怎麼耳熟,耿照一轉念,由金裝龍形刀上想到了點玉莊的大莊主、“筆上千裹”衛青營。

--妖刀!

但點玉四塵、青袍書生與狼首聶冥途之事,卻是在這阿蘭山附近髮生的。衛青營以破敗之軀跋涉百裹,殺上朱城山的玄犀輕羽閣,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騷動,委實太說不通。他嗅得一絲陰謀氣息,蹙眉道:“我聽過這人。有人說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輕羽閣便是因此毀滅?”

橫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驕傲。“以玄犀輕羽閣的實力,區區百人傷亡,恐怕連“元氣大傷”四字也說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後被城中之人結成重重人牆,以碗口粗細的大竹當作圍柵耙犁,一路驅趕到斷崖邊,硬將他推下崖去。這也不過就是一夜間的事。”

刀屍的確有“不擅下躍”的弱點,懸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對它們極為不利。禍亂東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輕羽閣竟能在一夜之間除去,縱使犧牲甚慘,其實力亦不容輕忽。

但,衛青營若死於朱城山的斷崖之下,日後的妖刀之禍,卻又從何而來?

“沒這麼簡單。”橫疏影道:“其時,輕羽閣尚不知何謂“妖刀”,來敵既除,此事便未大肆聲張。不久,一名異人投帖拜山,向閣主進言:“日前襲擊貴派者,便是數百年前為禍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將亂世,貴派執正道之牛耳,又為火工魁首,當為天下備好除魔衛道的正劍,以應天時。”說着獻上圖紙,上頭繪着幾柄兵刃的尺寸形狀,十分精細,其設計更是巧妙至極。”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輕羽閣之主澹臺烈羽讚歎圖紙設計之餘,又復感異人至誠,儘起輕羽閣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鐵精金,親自閉關執錘,按圖紙所載,造出叁柄構造繁復的罕世劍器;出關之日,心力交瘁,折損功力逾半,滿頭烏髮竟化霜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這段故事與耿照所知不同,連魏無音、蕭谏紙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飛來的全新版本。過往在眾人口中,輕羽閣初始便被妖刀所滅,於聖戰幾無貢獻;澹臺烈羽既造了叁柄足以對抗妖刀的正劍,或遺或敗,怎麼從未有人提起過?

橫疏影不知他心中計較,全副心神似墜入回憶中,悠然道:“那異人說,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機作亂,妖刀之事須暫時保密,澹臺烈羽於是約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劍出關,異人再度莅臨朱城山,見劍器果然與圖紙所載一般無二,滿口子的稱讚。閣主設宴款待,準備翌日傳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禦妖刀的大計。

“眾人心想正劍問世,從此不必懼怕妖刀,胸懷頓寬,席上喝得格外儘興。誰知當夜厄運即至,一夥惡徒血洗朱城,搶走叁柄正劍,異人也不知所蹤。澹臺烈羽身受重傷,輕羽閣中十不存一,精銳死傷殆儘,這回不比先時,真個是元氣大傷,恐怕一二十年內,再無力於東境之上爭盟。

“不久之後,妖刀便降臨東海,七派、七玄無一幸免。澹臺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說妖刀奇銳,凡鐵不能抵擋,連幾柄名劍神兵都不堪一擊,在妖刀之前猶如泥塑,竟無一合之將。正道寄望輕羽閣能提供幾柄劍器一鬥,才知朱城山亦遭橫禍,雖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虧。”

登門求助的使者帶來妖刀的圖樣,那是犧牲無數性命所得的珍貴情報,病榻上的澹臺烈羽研究了幾天幾夜,眉頭越鎖越深,最後大叫一聲,大口嘔出鮮血,死前猶自切齒:“賊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耿照雖猜到那“異人”必有古怪,但叁柄天瑛劍被奪,與妖刀現世之間,卻不知有何關連。須知鑄煉一門,幾乎是不可逆的過程,尤其是運用了合金技術的天瑛劍,縱使熔掉重鑄,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論淬火、開鋒等決定兵刃優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煉可得。想熔掉天瑛劍,改鑄成妖刀,就算是澹臺烈羽親來也未必辦得到;打這主意,不如直接盜取天瑛有戲。

對失卻畢生基業與傑作的老人而言,賊人究竟是如何算計了他?

“妳可知道那叁柄劍器,為何要如此繁復的設計,非澹臺烈羽親來不能鑄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問,沉默搖頭。

橫疏影慘然一笑,雪靥漲起兩團不健康的绯紅,宛若病容。

“這乃是一條“藏葉於林”的毒計。澹臺烈羽研究了幾天才髮現,賊人將叁柄天瑛劍拆解重組後,竟把劍變成了刀!”

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天瑛隻有輕羽閣才有,唯有澹臺烈羽的精湛技藝,才能將摻了天瑛的鐵胎鍛打成形;而澹臺烈羽急公好義,不可能無端為來路不明的人鑄造刀器。偏偏他鑄造的兵器寰宇無敵,東海之內無人能擋……

“他們將妖刀分解,繪制成叁柄巧妙的機關劍藍圖。想出這條計策的人不但有惡魔般的心計,對機關制圖的涉獵更是到了惡魔般的境地,才能將所需的部件藏於繁復的藍圖之中,瞞過了澹臺烈羽的眼睛。”

閣主恨逝,輕羽閣從此沉寂。

--因他們不敢教世人知曉:肆虐東海殘殺無數的萬惡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輕羽閣!

耿照汗流浃背,握緊姊姊冰涼的小手,試圖給她一點溫度,才髮現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叁十年前,琴魔前輩他們所對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惡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層層算計?

“妳一定覺得輕羽閣很慘,是不?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他們熬過了妖刀之禍,在滿目瘡痍的東海武林中活了下來。”

橫疏影說着輕輕打了個寒噤,低聲道:“那時,西邊兒的央土大戰已到了頭,韓閥的總帥韓破凡與獨孤弋在灞上一會,從此易幟,改奉獨孤閥的號令,終結亂世;剩下來的,就是劃地分贓的腌臜活兒。獨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蕭谏紙來東海,說是要調查妖刀之禍的真相。

“蕭老臺丞那時可不老,與陶元峥並稱“龍蟠鳳翥”,功績彪炳,怎麼看都是未來的朝堂首輔。誰知他非是虛應故事、來擺擺官威而已,着實認真地調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線查到藍圖,探得天瑛劍之事。澹臺烈羽的後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蕭谏紙說“不知者無罪”,輕羽閣被姦人設計,也是受害者,着實安慰了眾人一番,才離開東海。”

然而後來的髮展,隻能用“急轉直下”來形容。

不出一月,輕羽閣眾人尚在整理殘破的傢園,獨孤閥派來一支武裝部隊,將殘存的一門老小兩百餘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臺烈羽的長子澹臺匡明向領兵的上官處仁嚴詞抗議,上官處仁隻淡淡說:“少閣主,我是粗人,讀書不多,但“東海有王氣,相應在朱城”這兩句還是聽過的。少閣主執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禍及滿門麼?”澹臺匡明豁然領悟,臉色慘白,不敢再說。

但苦難卻遠遠還沒結束。

過沒多久,他們又被軍隊押着搬遷;才安頓下來,夜裹又被明火執仗敲打銅鑼、沿門踹開的兵士驚醒,倉皇收拾細軟,被押着繼續上路……

這一路往北行去,叁五年間搬了不下十餘回,到後來人人身無長物、蓬頭垢麵,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斷有新人加入,雖是不識,但領頭之人都姓澹臺,大抵是沒錯的。待進入北關地界,這流民似的大隊已膨脹至五六千之譜,多半是老弱婦孺,押送的軍隊也已超過叁萬。

北關嚴寒,要繼續深入,連官軍都得配給禦寒棉衣,眾人終於稍得喘息。其間還遇着皇上殡天,全軍缟素,澹臺族人連衣裳都穿不暖了,哪來的孝服?後來還是上官處仁命人裁了幾千條白布,每人髮一條綁在臂上,勉強交差了事。

上官處仁押着他們走了忒長一段,澹臺匡明時時向他抗議爭吵,兩人相鬥多年,臉都不知撕破了幾回。一夜,上官處仁喚親兵叩門,延請少閣主過賬相談,這套“夜審”的把戲澹臺匡明遇過幾次,安撫了驚慌的妻子,從容整裝而至。

本以為上官處仁那廂定是刀斧銑亮、殺氣騰騰的大陣仗,誰知帥營裹真隻有他一個,桌上兩隻海碗、一壇陳釀,幾碟鹹豆肉乾之類的下酒菜。上官處仁拍開泥封,把手一擺:“少閣主,坐。”

“妳又弄什麼玄虛?”

“找妳喝酒而已。”初老的將軍斟滿了兩隻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隻飲將起來。澹臺匡明記得這厮明明年紀不算大,這幾年卻老了很多--旅途艱難,他僅有的傢當裹已無銅鏡,更無攬鏡自照的閒心,不然見鏡中那個雙頰凹陷、兩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覺得老。

擔驚受怕這麼多年,也有些乏了,澹臺匡明索性菈開馬劄子坐下,端碗便飲。多年未沾的酒漿滾過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嗆得他劇咳起來,上官處仁低聲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滿。

兩人就着燈各飲各的,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上官處仁先開了口。

“平望都裹來了旨意,新皇帝讓我回京述職。接手的苗將軍從方壺口趕來,這幾天內便至。”

澹臺匡明是世傢出身,一聽便知怎麼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將軍。若非高升,便是封賞。這幾年,將軍也着實辛苦。”

上官處仁對他露骨的諷刺充耳不聞,悶悶乾了一碗,扔幾枚鹹豆進嘴裹,片刻才道:“妳回去收拾收拾,我讓人給妳準備兩套親兵傢生,妳和妳夫人委屈點,穿着一塊兒上路。妳傢女娃娃給我女人帶着,說是路上撿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唆。此事別聲張,我隻帶妳們一傢仨,多了不成。”

澹臺匡明愣了半天,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妳……要帶我們進京?”

上官處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過了叁川,我找個偏僻的鄉下放妳們自由,此後生死富貴,各安天命。”

“……京裹有旨?”澹臺匡明不是沒想過有這麼一天,獨孤傢的新朝皇帝會動了斬草除根的念頭。隻是叁年過去、五年過去,要殺早殺了,何必勞師動眾的,一路辛苦將他們向北徙?

“有旨我還敢放妳?”

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汙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復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臺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恸哭的驚人景象。過往他並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麼簡單。澹臺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慾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麵目粗鄙可憎的醜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擡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妳。”

澹臺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將軍,多謝妳的好意。妳若想幫我的忙,就帶我進京去。”迎着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這裹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將軍能抛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着妻女逃生麼?我想觐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願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於垂落肩頭,活像鬥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低聲道:“隨妳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將澹臺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颀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裹的上官處仁,便是後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傢?”搖頭苦笑:“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塗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麼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將軍來。”

苗骞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係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繼位,苗骞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麼便給什麼。苗骞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臺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禦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於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骞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談風趣,澹臺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麵聖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閣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聖軍,投入北伐,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臺匡明頓生猶豫。

苗骞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傢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禀報陛下,請求將這支朝聖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妳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豈非一樁美事?”

澹臺匡明經不住他再叁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於說服同行的澹臺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餘人,幾乎囊括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

朝聖軍編成,便在苗骞的率領之下,與所部浩浩蕩蕩地開拔,趕去與太宗皇帝的北伐軍會合。

“後來呢?”耿照知道玄犀輕羽閣終究沒能恢復傢業,否則何來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問。

“沒有後來。”橫疏影輕聲道:“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沒有回來過。任憑獨孤容的北伐大業進進退退、斬獲不多,掃興而回,將防務一股腦兒扔給鎮北將軍染蒼群,那些投軍的男丁仍不見蹤影,轉眼又過幾年。”

北關的破落村裹消息不通,衣食的供應也未如苗骞所說的有所改善,倒是監視的軍隊一批批調走,約莫前方吃緊,看守婦孺也毋須忒多兵丁,婦人們都以為丈夫在前線與異族作戰,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實在熬不住飢寒的,便用身子與軍士交易,任他們淫辱取樂,換些糧食回來喂孩子。

但苦難似乎未到儘頭。翌年異族突然入侵,前線軍情緊急,染蒼群苦苦支撐,等待北關各地援軍集結反攻,連看守婦孺們的軍隊都收到了急令。澹臺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門聲驚醒,打開一瞧,一名小兵抱了個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說推門闖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臺夫人的女兒便走。

“妳……妳做什麼!”澹臺夫人抵死不從,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過上官將軍的救命之恩,答應他要保住澹臺傢的血脈。夫人不讓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氣。

澹臺夫人本是名門淑女,見識不同常婦,靈光一閃,突然間明白過來,整個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不?”小兵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是聽說的。那苗大人把人菈到了方壺口,亂箭殺了,填滿一坑。明兒部隊要走啦,不能留人,這兒的……也要殺。”

澹臺夫人俏臉煞白,咬得唇上滲血,忍住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沉聲道:“妳帶我女兒去哪兒?逃出這裹麼?”

小兵麵有愧色,搖頭道:“北關鬼地方,哪兒都是冰天雪地,離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帶您的女公子去別傢,多……多點兒活下來的機會。您是不成的,官長認得夫人。”

澹臺夫人明白了。身為玄犀輕羽閣的嫡苗,她必須萬無一失地死去,領兵的將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兒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條。小兵抱了別傢的女兒來替換,不過是為了多那麼一絲絲生存的機會。

她抱着那個不知是哪傢的小女孩,拍背輕哄,淚水不禁滑落麵頰。

“對不起!為了玄犀輕羽閣的苗裔,可不可以,請妳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臺傢女兒不過六、七歲,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被驚醒,不知母親為何撇下自己不管,卻抱了別傢的女孩兒,急得掉淚--“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頰畔水痕,橫疏影這才髮現自己滿臉是淚。“澹臺夫人的女兒,便是姊姊。”

“嗯。”橫疏影癡癡點頭,低聲道:“那人把我抱到村後一個破落戶裹,大嬸傢裹除了被搶走的女兒,還有一名剛出生的男嬰,該是她和哪個士兵生的,還沒斷奶。大嬸瞪着我的眼神好兇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脅她說:“妳敢亂來,老子一槍戳死妳兒子!”大嬸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嬰兒縮在屋角,遠遠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臺夫人等一乾身分“尊貴”的澹臺傢嫡裔,率先被綁到坑邊跪着,軍士們手起刀落,用麻繩串了首級貯入鹽桶,才將無頭屍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暈厥過去為止。

小兵將昏死的婦人投入坑裹,也把抱着男嬰的橫疏影丟下去,悄悄在她耳邊道:“拱着背用他頂頭,多留點空隙,叔叔晚點回來救妳。”橫疏影嚇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個空位蜷臥着,卻把男嬰抱在懷裹。

駐地隻餘幾百名士兵,要一個個殺死數千名婦孺也不易,真正動刀砍頭的也就是頭幾個,其他分批用繩子綁了,粽子似的整串菈將過來,從坑緣推下去;那坑足有兩人多高,繩子一個菈一個的摔將下去,許多人都摔得手足斷折頭破骨裂,沒能摔暈、又或掙紮想爬起來的,才用弓箭射殺,或以鏟擊頭。

兵士們找了百多名健壯婦人,詐稱放她們一馬,诓着幫忙掘土掩埋。弄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屍坑也填不滿,改搬石塊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澆上豆油點火,許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燙醒,慘叫不絕於耳,士兵胡亂射了一通箭,在村中四處點火,折騰半天,才匆匆撤離現場。

“最慘的是,”橫疏影迷蒙慘笑:“他們連殺人也不會,東弄一下、西弄一下,沒一樣管用。這幾千名婦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腳斷折,有的卻被燒得皮開肉綻,哀叫不止,然後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凍斃,也有被豆油澆個正着,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將這麼多人淩遲致死,就連精心訓練的劊子手也辦不到。相較之下,我娘算是運氣好的了。”

那畫麵耿照光想都覺膽寒。這些婦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殺不可?

“我們什麼事也沒做,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姓了“澹臺”。”橫疏影咬牙道:“東海歷有王氣之說,相應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獨孤氏派宗室興建流影城,以鎮王氣,玄犀輕羽閣也是碧蟾王朝的嫡係。這也就是為什麼,獨孤容非將我們趕儘殺絕不可。”

麵對瞠目結舌的少年,容顔傾世的絕代麗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這便同妳說啦,我的本名叫澹臺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國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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