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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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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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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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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無奇的一掌,卻令眼前形勢倏然一變。

髮狂的耿照已無半分清明,全憑獸性本能,掌風未至,長刀拖轉,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擬卸對手一條右臂,應變極是毒辣!豈料刀至邵鹹尊肩上叁寸,刃尖啪滋作響,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彈!

邵鹹尊搶入中宮,兩人衣布未觸,耿照雙臂竟被蕩開。邵鹹尊的雙手由指尖至肩頭,如覆有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氣旋,厚逾甲衣,連擾動的空氣稍與之一觸,都被絞得支離破碎,滋滋細響不絕於耳,如陷蜂雲蜇海。

耿照被氣旋殛體,大片麻、癢、刺、疼……等蕩漾開來,不惟肌膚、穴道分外難受,連肘底軟筋亦為之一麻,五指劇顫,刀柄難持,被肘頂膝撞兩式連環攻得踉跄鬆手,藏鋒铿然墜地。邵鹹尊袍襕“潑喇!”一響,反足蹴出,將刀踢得老遠。

雙目赤紅的少年仰天怒咆,狀若瘋獸,刻印在身軀裹的武技並未因此消失,徑以“薜荔鬼手”相應。兩人各自向前,四臂對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見的氣旋震開,殛勁撼體,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鹹尊飛步竄近,幾乎撞進他懷裹,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緊並、微曲如鏟,徑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卻被他指尖的氣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劍脈的內息異常致密,氣旋穿之不透,喉際怕已失守。

他這路“俱屍鐵鈎手”隻出得半式,連一招都沒能使到頭,被攻得磕撞歪倒,兩臂大開。中年文士修長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將他的防禦支解得零星破碎,耿照渾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爛紙鸢,被對手逆風舞弄,不旋踵便要飛卷離地,扯得四分五裂。

瘋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竄過,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別湧向叁座高臺的入口。

臺裹的權貴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僕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終末景象。談劍笏半步也不敢稍離臺丞,見兩名院生麵色髮青,低喝:“臺丞安危,俱係我等!豈容恓惶?”二人如夢初醒,不由振奮精神,解劍在手,麵上流露視死如歸的決心。

談劍笏略微寬懷,回頭對蕭谏紙道:“少時流民攻上來,我保護臺丞突圍。”老人麵色鐵青,俯首凝視場中,並未接口,握着輪椅扶手的指背繃出青節,幾將堅如鐵石的紫檀捏崩。(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經年隨側的副臺丞從沒在一天之內,接連目睹老人髮怒,已不知該如何判斷了。比起場中亂竄的流民,此事更令談劍笏束手,又不得不請示,以免場麵一亂,慾問無從,隻得硬着頭皮重復了幾次。

“……流民不會攻上來的。”蕭谏紙回過神,冷哼一聲:“慕容柔都不怕,我們有甚好怕?這般醜態,把劍收起來!”末兩句卻是對院生所說,疾厲的語聲勝似千軍萬馬,兩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收起佩劍,不敢吱聲。臺上混亂的場麵被他這麼一喝,眾人不由怔立,各自轉頭,幾百道目光齊齊射至,見髮話的是埋皇劍冢的蕭老臺丞,老人的神態從容冷淡,鋒銳的眸光足以睥睨當世,莫名湧起一陣心安,頓時靜肅下來。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聽清的,自也包括不遠處的慕容柔本人。不少權貴回過神來,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來瞟,但見容顔蒼白、弱如細柳的鎮東將軍端坐如常,婦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無一絲懼意。

眾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樣人!豈能屈死在阿蘭山上?今日定能化險為夷。”法會行前,多少達官貴人想儘辦法不與他共席,唯恐盛會上如坐針氈,未免掃興,此際卻深幸與鎮東將軍同在一層。有此人坐鎮,不啻於閻王宴前討了碗閉門羹,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品嘗,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轉世輪回。

相形之下,在蓮臺第一決時跋扈囂狂、不可一世的鎮南將軍蒲寶早已縮在一處,被帶來的南陵武士團團圍住,連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令人繃緊心神,無半刻弛緩。

鎮南將軍府的女典衛段瑕英換了副新刀,寸步不離地守在蒲寶身畔。雖隔幢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綢勁裝裹出傲人曲線,畢竟難以儘掩,獨孤天威瞇着一雙溜溜賊眼,不停往人隙間搜尋那一抹金繡烏潤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蕭谏紙銳目一掃,容色倏冷,屈指輕叩扶手,麵上瞧不出喜怒。

談劍笏見他又恢復平日那股冷淡寧定的神氣,略微寬心,終於能分神觀視場中戰鬥,瞧得片刻,不禁脫口:“聽聞邵傢主自創的“歸理截氣手”乃是一門內傢絕學,不想也有如此刁鑽的路數。”他的熔兵手以火勁著稱,江湖上鹹以為招式非其所長,殊不知副臺丞浸淫此功逾叁十載,拳腳造詣非比尋常,故有此歎。

蕭谏紙不稍移目,淡然道:“這路“不動心掌”才是青鋒照的嫡傳正宗,昔年青鋒照掌門“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號稱“天下慢掌第一”。青鋒照以鑄煉行文章事,合文武兩道於一爐,重的是陶、冶二字。這般着意進取,反失其意,看似淩厲刁鑽,可有撂倒了誰?”

談劍笏是拳掌的大行傢,一點就通:“是了,這路掌法似應使得慢些,攻敵叁分、自留七分,待掌勁漸敵,與對手內息混於一同,則敵勢儘入殻中矣!邵傢主這般使法,直將掌法當作了擒拿,一時或可以奇勁傷人,終究不能長久。”然而他自來東海,隻知青鋒照是邵傢基業、邵鹹尊乃邵傢的傢主,不惟不動心掌前所未聞,“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頭一回聽說,赧然道:“原來非是歸理截氣手。是我孤陋寡聞了。”

“本來便沒有的物事,有甚好“聞”的?”蕭谏紙冷哼。“隱去招式套路,隻餘髮勁手法,就算自創一門武學了,忒也便宜!青鋒照四十五代起算,“風、雅、鹹、韶”的字輩排行,如今安在?”

談劍笏對東海舊事不甚娴熟,忖道:“原來青鋒照非是邵傢祖業,從前也有掌門的。以邵傢主的人品,斷不致剽竊先人遺惠,他一身武藝得自青鋒照,路數不免有近似處,歸理截氣手脫胎自不動心掌,彼此之間一脈相承,也沒甚奇怪。”

須知江湖成名武學,無不是千錘百煉,要增減一招半式亦屬不易,何況是無中生有,自行創制?合師徒數代之心血,將門派武功增益修補、去蕪存菁,甚至換個響亮名頭,這是有的;冒稱前人的武功為自創,形同欺師滅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知曉,黑白兩道同聲譴責,無有例外。邵鹹尊最愛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這等胡塗事來。

想歸想,見老臺丞一臉冷蔑,談劍笏唯恐惹他髮怒,這念頭隻敢放心裹,嘴上是萬萬不說的;餘光一掠,不由驚呼:“不好!”

原來耿、邵二人激鬥之際,流民已彙至叁座高臺的入口,臺底百姓如水灌蟻穴,四散驚呼。流民便無傷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驚叫撩動,睜着一雙血紅赤目,恍若逐兔餓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撲去;每每按倒在地,張口便往頸側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渾身抽搐,至聲息漸不可再聞,兀自撕嚼不停,狀極駭人。

“將軍!”談劍笏眦目慾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爾回頭:“請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搖頭道:“顧不上了。少時若入口陷危,我連流民也殺。他們亦是朝廷百姓,難道副臺丞也要阻我?”談劍笏語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臺底,見巡檢營健卒白刃出鞘,將樓梯口堵得嚴實,竟是難越雷池一步,哭叫:“軍爺救命!”羅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許退,盯緊了人牆之後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來,休怪刀不長眼!”無奈人潮湧至,一層壓過一層,前頭收勢不住,接連撲上刃尖,巡檢營的弟兄作勢慾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着退上幾階。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沖,看臺禁不住推擠,竟微微晃動起來,髮出令人牙酸的咿呀長響。慕容柔鳳目微睨,不顧滿臺驚呼,厲聲道:“羅烨!”

年輕的隊長手一招,身畔親兵打起旗號,對麵高臺頂上一陣飕響,黑壓壓的箭幕緩緩菈上半空,突然加速飛落,挾着猙獰的破空聲,“笃!”在地上釘成一排,有的流民身中數箭,釘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腳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滾哀嚎的。

幾乎同時,羅烨本隊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對麵看臺入口的流民百姓,無論是撲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軍令未止,鼓聲一落旗號揚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多,原本還在呻吟輾轉的卻沒了動靜。

流民雖瘋狂,畢竟還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進,左右兩路遂舍了高臺,往廣場中央聚攏。而殘存的士紳們亦無選擇,隻得跟着退向蓮臺,一路上狼吃羊的慘劇仍然持續不休,隻不過迫於利箭逼命,雙雙換了個流竄的方向。

怵目心驚的場麵,擊潰了臺上諸多養尊處優的權貴。有人涕淚橫流,兀自瞠目抱頭、惶惶無語;有人哭笑難禁,渾身劇顫不休。沈素雲昏了又醒,醒了又暈,到最後連驚駭似都麻木,淚水卻難以自禁,顫着櫻唇回顧夫婿,哀淒道:“不能……不能救救他們麼?”

慕容柔木然搖頭。

“這就是戰爭,無所謂救與不救。每人所圖,不過求存而已。”

“為……為什麼要這樣?”沈素雲哽咽道:“弄出這些事的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嗚嗚嗚……”

“因為愚昧。沒有真正目睹犧牲,野心傢並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出謀劃策時所想象的鮮血,遠不如實見時殷紅。”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神色淡漠,低聲道:“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今生,隻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便不會想再看一次。”

蓮臺週圍,除了激鬥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幾處流民無法沖破的小圈子,宛若黑流裹的小小孤島。

李寒陽護着朱五與虔無咎,巨劍所指,無人可近一丈之內。他遠遠望見臺底的僵持,心知必傷人命,若是孤身一人,叁兩個起落間便能掠至,出手排紛解鬥;無奈帶着兩小,多有顧忌,行動略一擔擱,鎮東將軍竟下令放箭,轉眼間死傷枕藉,不忍卒睹。

“……竟對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頭了!”心念一動,反手將鼎天鈞插回背上。

流民們見他收了兵器,復又圍至,李寒陽雙手一分,雄渾內勁之所至,不啻揮開兩柄巨劍,掃得流民東倒西歪,一一倒飛出去,背脊着地餘勢不止,“唰”的一聲滑出丈餘,在場中留下一道道四麵散開的痕迹,宛若拖犁。

兩小從未遇過這等流血吃人的場麵,臉色煞白,朱五見李寒陽收了鼎天鈞劍,週圍形勢似更兇險,卻不由自主鬆了口氣,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俠的劍如此鋒銳,隨便一揮,不免多傷人命。還是收了為好。”見臺底血染黃沙,插滿羽箭的屍體扭曲橫陳,益髮感謝李寒陽插手,阻了自己殺入廿五間園。

殺人和殺豬果然不一樣。“我若殺了幾個……不,哪怕是殺傷一名無辜之人,此生再難心安。世上怎能有這麼多恣意逞兇的歹人!他們夜裹,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陽並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慾搭救,回見朱五髮怔,蹙眉道:“戰陣兇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襕一振,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此匕鋒利,出鞘後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見他麵露猶豫,心念一動:“這孩子總是念着旁人,實是難得。”容色稍霁,溫顔道:“若不慾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嚇人便了。”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着革帶一並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铿!”的一聲擎將出來,口咬係帶左手纏轉,叁兩下便將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眦目叱道:“殺!”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徑撄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並不真的以為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眾人露出畏懼之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將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在接近左側高臺的角落裹,也有一群披頭散髮、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為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少女。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着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將年紀長她數倍的仕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眾人獨自逃生,苦苦對着迫近的流民叫喊:“各……各位鄉親!妳們別這樣!我……我知道妳們也是不願意的,別……別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妳們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着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癫狂的流民,以及兩雙拼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隻得儘力排開阻礙,護着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姑娘!這些流民眼目赤紅,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李大俠,妳快與將軍說,別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仿佛為了取信於他,連忙一抹眼淚,徑對身前的流民道:“妳還記得我,是不是?我們在籸盆嶺見過的。我記得妳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妳姓張,對不?”那人原本臟汙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荷吐息,似乎頭顱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嘶吼着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那少女正是邵鹹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鹹尊被耿照困戰蓮臺,邵蘭生卻對上了戴着傩神鬼麵的鬥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擔心父親叁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臺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鬆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嚇得腿軟如泥,本慾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麼,誰知照麵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過來,芊芊膝彎一軟,復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並用,翹着腴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邨的難民之一,於邨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麼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得。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邨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為普通的小老百姓。安樂邨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髮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妳不記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孫某雙手抱頭,麵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大……大小姊?”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隨着漿膩的入肉與慘叫聲,“笃笃笃”插了一地。擡見身前身後憑空矗着一簇簇潔白新羽,尾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的麵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兇殘。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跷,隱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聽遠處邵蘭生叫道:“芊芊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臺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陣亂彈,被紮得鮮血酾空,猶如刺破一隻隻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汙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留神!”

邵蘭生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於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出碧螢點點,繞着黑衣人週身飛轉,嗤嗤聲不絕於耳,激烈的程度不亞於蓮臺畔的邵鹹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铿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淩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寶貝侄女復陷於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慾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觑準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髮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

兄長交代,不容有失。邵蘭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卻非為爭先,而是避免給對手可乘之機,不知不覺受制於人,身不由己。

(這厮……好深的心計!)青鋒照數百年的基業隳於妖刀聖戰,至邵鹹尊接手時,說“人才凋零”都還客氣了,人都沒剩下幾個,引入自傢兄弟雖不免招惹非議,實是迫於無奈。

邵傢老二邵香蒲精於籌算,對百廢待興的青鋒照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叁邵蘭生其時年紀尚輕,兩位兄長忙於門務,無暇帶在身邊調教,遂動用關係,將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隱世劍派“芥廬草堂”習藝。

青鋒照與芥廬草堂有着千絲萬縷的牽係,每隔數代,總會有一兩人得有機緣,進入草堂深造,藝成者無不是出類拔萃、叱咤風雲的人物。邵鹹尊無緣一窺草堂秘劍,引為畢生至憾,遂傾力栽培老叁,而邵蘭生也不負兄長殷望,通過重重考驗,跻身芥廬草堂門牆,成為當世有數的劍壇名人。

他這手“雲臺畫劍”不惟招式精奇,內力的運使更有獨到之妙,當日在流影城與天門的二把手“劍府登臨”鹿別駕過招,以半幅滾動條力鬥鹿別駕手上的檗木劍,同時施展“真氣透脈”的法門為沐雲色療傷,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內傢修為明顯蓋過了玄門正宗出身的鹿別駕,儘顯草堂傳人的出眾技藝。

黑衣人的算計未能令邵叁爺束手,他劍尖晃開,分刺叁處不同方位,竟辨不出何者是實,何者為虛。

黑衣人一凜:“好快的劍!”料定叁着之中必有一虛,說不定全是疑兵,拼着身有鋼絲連環甲,不敢冒險讓手腳受創,雙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兩點劍芒,同時聚氣於胸,以胸膛硬接第叁劍--劍勁入掌,竟如徒手接鐵球般沉重,隨即铿铿兩聲,劍尖才刺中掌心,兩劍難分先後,居然都不是虛招。“……不好!”黑衣人髮現不對時已然不及,鎖骨下方沉勁撞落,青芒復至,兩勁一重一銳,正好交迭在“中府穴”上,饒是護身的連環甲極密極韌,這一下也戳得他氣血翻湧,眼前驟黑,幾乎踉跄坐倒。

自來“快劍不重”,黑衣人萬萬料不到邵蘭生叁劍齊至,無一着是眩惑敵目的虛招,可說是老實巴交過了頭,反騙過心機週折的強盜賊爺爺。邵蘭生的劍尖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難寸進,知道鬥篷下穿有軟甲護心鏡一類的物事,不敢浪費時間調息,劍柄一送,正要順勢封住穴道,豈料那人亦不調復,右手一揚,邵蘭生左臂被叁道銳風削過,裂衣迸血,如中獸爪!

邵蘭生吃痛,旋知不過皮肉傷而已,未損筋骨,不敢鬆口調息,閉着一口氣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閃避,勢必以肩臂鉚接處接劍,此間強度不比甲環,稍有不慎,左臂便要報廢;但他同樣是一息將儘未能調復,難施輕功縱遠,想要避開這一劍,除了欺向邵蘭生,別無他法,如此一來距離縮短,更加不易擺脫。

兩人各受了內外創,卻都憋着一口餘息,不肯讓出先手。

眼看邵蘭生要擺脫劣勢,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劍刃。邵蘭生一抖腕,本擬留下他半隻手掌,卻隻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絞得支離破碎,露出一片細密的連綴鋼環。邵蘭生這才看清他掌中鑲了塊甲片,甲上鑄有叁枚長約兩寸、彎如鷹鈎的獰惡鋼爪,每枚爪鈎的位置恰於四指的指隙間,無論握拳揮掌皆可傷人。

(這是……掌心手甲鈎!)這種奇門兵刃據說起於梁上飛賊,來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傳聞未可儘信,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手甲鈎要使得出神入化,須精通拳腳擒拿,連輕功、內力也要有相當造詣,搶短避長,煞費苦心。險逾暗器,卻無暗器之利;與刀劍大槍爭勝,若非一力壓倒,便是一敗塗地,往往窮一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後一個以“掌心手甲鈎”聞名的門派,絕迹江湖達數十年,約莫與此脫不了乾係。

這黑衣怪客不隻身上,連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鋼絲圈綴成的連環甲,無怪乎能空手應付兵刃。手甲鈎住長劍,黑衣人五指攢緊,邵蘭生運勁一奪,居然未能成功,這下形勢逆轉,黑衣人得以緩過一口氣,抓着檗木劍將邵蘭生拖近,右掌“唰!”舉起揮落,挾着掌間獰惡烏光,邵蘭生若不撤劍後躍,難逃開膛之厄!

便在這時,兩側高臺羽箭交錯,分據臺頂的巡檢營弟兄領令開弓,清掉逼近對麵入口的大批流民,哀號、驚呼此起彼落。芊芊與孫某便於左近,她的悲泣邵蘭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叁爺神色不動,果然搶在爪風及體前鬆開劍柄,點足飛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膝彎一屈一彈,連上半身的姿勢都不及變換,整個人平平滑開,眼看要沒於蜂擁退來的流民陣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孰料邵蘭生作勢而已,身子一頓一猱,猿臂暴長,忽又攫住劍柄,運起十成功力一轉;蓦聽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聲響,黑衣怪客悶哼倒退,左掌的細甲已被絞得碎散迸飛,隻餘滿地裂環,裸露的一隻肥厚肉掌殷紅如血,似受了極重的外傷,竟無寸許完膚。

邵蘭生總算能稍稍分心,轉頭叫道:“芊芊過來!留神羽箭……”話還沒說完,遠處一人出聲示警:“留神!”邵蘭生心念微動,回身已然不及--黑衣人舉起那隻塗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張,隔空一抓,邵蘭生蓦覺一股腥風透體,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處裂開五條爪痕,鮮血直射向天!

他慘叫着身子彈開,黑衣怪客還待補上一爪,身後罡風已至,掃得他幾乎立身不穩,遑論交擊。黑衣人回身推掌,順勢倒飛出去;來人倏然頓止,大劍回旋一掃,厚如磚頭的劍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勁風已扯得他飄轉幾圈,踉跄落地。劍出無幸,這等驚天之威現場隻得一人,正是隨後趕至的“鼎天劍主”李寒陽。

黑衣人弓背微搐,麵具下淌出一抹濕亮,浸透襟領,雙手不停,抓了身邊的流民便往李寒陽扔去。他指爪如鐵,隨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膩的肌血抓得“唧唧”有聲,當者無不慘嚎;奇的是一經擲出,縱使在半空中叫得慘烈,落地時無不僵直,露出衣外的頭臉手腳殷紅如血,再無聲息。

李寒陽對他的兵刃本隻存疑,見這手“破魂血劍”的歹毒武功,再無疑義,厲聲道:“蠍虎蔽世,血甲傳人!妳是祭血魔君的什麼人?”那人冷笑不語。李寒陽對其來歷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閃避被指爪汙染過的新屍,叫道:“鼎天鈞劍專破陰力,閣下功體受損,造不出堪用的血屍,這便不用再傷人命了罷?”

血甲門惡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內,也難有堪與比肩者,故百餘年前即被正道合力消滅。僥幸逃脫的血甲門餘孽,易容改名潛伏於各門各派,甚至從這些門派裹吸收新血,延續傳承,每隔十數年便有人以“血甲傳人”之名策劃陰謀,興風作浪。此一邪脈化明為暗,寄生黑白兩道各個山頭,其名雖逐漸為世人所淡忘,卻始終未被連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現在阿蘭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紅如血,指甲卻透着烏紫,正是運使“破魂血劍”的特征,他被李寒陽叫破來歷,哼聲冷笑:“我殺邵叁爺時,還未會過鼎天鈞劍。”喉音既嘶啞又尖亢,聞之牙酸。

李寒陽會過意來,更不輕放此人走脫,大劍一揮:“留下解藥!”黑衣人反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渾身抽搐,軟綿綿地垂掛於指爪上。黑衣人拖過屍體一擲,哼笑道:“藥在此間,未必有解!”語聲未落,半空中新屍突然暴碎,血漿、碎肉、殘骨等諸多紅白物如雨落下,狀極駭人!

李寒陽聽前輩說過,破魂血劍雖有個“劍”字,卻是一門歹毒陰功,將腐屍毒練進十指指甲,用以攻敵、借屍傳染,極是難防,趕緊提運功力,巨劍朝天旋攪,神力到處,將飄落的屍塊通通掃至一旁,黑衣人卻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見那張詭異的山鬼女麵。

“叔叔……叔叔!”

芊芊奮力將邵蘭生扶坐起來,李寒陽一掠而至,見邵蘭生唇麵皆白,卻無烏紫泛青,不像中了屍毒,想起二人激烈纏鬥,互爭一息之先,黑衣人應無餘力提運腐屍毒功,略略放下心來。

隻是血甲門的武功帶有奇特的陰力,若未及時袪除,不僅損傷功體,陰力也將逐漸侵蝕身子,使傷者早衰而亡。李寒陽顧不得場上混亂,趕緊盤膝運功,為邵蘭生逼出體內陰勁。忽聽遠方殺伐聲大作,鳳臺之下金戈影動,原來金吾衛士見流民逼近,竟主動殺出。

這幫金吾衛皆是平望的世傢子弟,一輩子沒上過戰場殺過人,見場麵流血失控,泰半嚇得兩腿髮軟,卻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躍躍慾試,興奮不已。

沒等任逐流下令,數十名披甲衛士白刃出鞘,自行殺進了人堆裹,初時如切菜砍瓜,當者披靡;本還有些猶豫觀望的,這時也紛紛拔劍挺槍加入戰團,唯恐落於人後為同侪笑,投入戰團的人數一下膨脹到百餘之譜,既無指揮也未結隊,如脫缰野馬,四散嘻笑沖殺。

然而,流民的人數何止十倍於此?孤軍深入,徒然消耗體力而已。要不多時,這批逞兇鬥狠的京師少年漸覺左右週遭皆是敵人,前僕後繼,殺之不儘,豪笑聲慢慢轉成斥喝、驚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卻仍不斷湧來,金甲終於一一為黑潮所吞沒;不僅攻勢受挫,佔據上風的流民更回湧過來,若非後隊及時堵住,連金碧輝煌的鳳臺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鳳臺前陷入菈鋸,雙方有來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軍轉任南衙的宿衛官褚重元乃當中僅有的乾將,總算他半生戎馬,不同於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傢子弟,命後隊補上缺口之後,便拔出佩劍於階上督戰。

金吾衛之遴選,除了須是平望出身、叁代清白的世傢子外,“弓馬娴熟”亦是標準之一,然而此番東來既非作戰,多備儀仗少攜戎器,雕弓不用之時還須卸弦保養,今日連帶都沒帶上鳳臺來,才會陷入白刃迎敵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殺無用,力圖固守,無奈雙方人數懸殊,平日金吾衛訓練鬆散,手下沒有聽令作戰的習慣,在這要命的當口有未戰先怯、也有驚嚇過度貿然沖出的;兩邊陣尖一沖撞,剛補上的後隊又被撞成了幾個小圈圈,各自混戰。鬓邊斑白的宿衛官急怒交迸,心中暗歎:“都說南衙好養老,不意今日命喪於此。自作孽!”

眼見兩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戰鬥,揮劍砍倒了兩名悍猛暴民,轉頭大叫:“不許離階,固守陣線!哪個敢--”腹側一痛,餘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顫,溫血搐出喉頭。勉力俯首,見一杆雕錾華美的鎏金大槍搠入胴甲,正是金吾衛之物,槍杆卻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斷氣之前,褚重元終於明白過來:那些被暴民拖將出去、消失在黑流間的金吾衛弟兄並非什麼也沒留下。他們身上攜的長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裝,數量雖不多,但他們麵對的敵人將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裝備了購自東海赤煉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憑欄見部下慘死,麵色鐵青,不意牽動內創,幾乎嘔出血來。他雖歷任軍職,實則出自兄長安排,軍中上司哪敢拿他當下屬看待?凡事得過且過,這兵當得葷腥不忌,沒點正經。行軍打仗,怕褚重元還比他強得多。

情況演變如斯,任逐流再難安坐,思索片刻,對任宜紫及金銀二姝道:“保護娘娘,一步不許離開。”不理阿妍呼喚,披衣提劍,沉着臉“登登登”快步下樓,途中見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沒管是誰,隨手揮開:“別擋路,老子沒空!”可憐遲鳳鈞堂堂東海經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掃至一旁,撞了個七葷八素,連句話都沒說上。

任逐流來到大堂,那些攢着長槍擠作一處、不敢進也不敢出的衛士如見救星,眼淚都快潰堤,不料金吾郎麵色一沉,一腳一個,將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個跟鬥,啷锵一聲,抖開飛鳳劍上的金環,披衣跨出高檻,恐汙劍身不願出鞘,見是流民便即一戳,當者無不倒地;若遇金吾衛士擋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個個捂着屁股跳回堂裹,涕泗橫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臨頭,通通都是廢物!鎮日吃喝嫖賭不乾正經事,到了緊要關頭,沒點兒屁用!連死老百姓都打不贏!執金吾,我呸!都去燒金紙罷!”越說越光火,氣一股腦兒全出在敵人身上,飛鳳劍照麵便擊頭臉,那精細的鞘身浮雕抽在麵上,僕地時哼都沒多哼一下,悶鈍的敲擊聲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賭,怎沒妳們這幫孫子窩囊?都丟人丟到了東海--”忽見兩側烏翳蔽天,挾着驚人的尖嘯,仿佛要撕裂長空,連忙一手一個,揪着兩名弟兄向後飛退;來不及菈一把的,便反足踹進堂裹。回身掠過高檻的同時,狼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滿了階臺,將倒地的流民與犧牲的金吾衛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畢竟內傷未愈,先行調勻氣息,這才縱聲厲笑:“妳殺人有瘾麼?他娘的一個都不放過!”

廣場之上厮殺、追逐、嘶吼聲不斷,慕容柔身無武功,語聲不能及遠,卻聽他身畔一名麵帶刀疤的軍裝少年揚聲應道:“我傢將軍說,請金吾郎守緊鳳臺,切莫出外纏鬥。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卻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動,登時了然,嘴上卻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撲來的流民冷笑:“越雷池的就沒少過!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門。這會兒是妳來呢,還是我來?”

少年菈弓放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頓。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着腿滿地打滾,慘叫聲不絕於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勢雖未止歇,氣焰已無先前之高漲。

“若非湊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鷹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邊,能人異士一個接着一個的,直如一泡長屎,菈個沒完?”眼見鳳臺兩側還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來,心知慕容柔已儘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這會兒要是再守不住,“金吾衛”這塊招牌算是扔糞坑裹了,任逐流收起輕慢之心,提起劍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陣亂打,怒道:“給我仔細了!敢放進一個死老百姓,老子扔妳們出去當箭靶!”

--好驚人的眼力。

從慕容柔座畔到鳳臺大堂的高檻之前,何止百步!能在這樣的距離內,挽弓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實已當得“百步穿楊”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準確貫穿小腿胫骨與腓骨間的縫隙,則與膂力、弓法無關,需要的是媲美鷹隼的絕強目力。

武學中,鍛煉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將雙眼練到這般境地,不惟視虱蟻如車輪、更能視奔馬如盤石者,普天之下隻此一傢,別無其他。

那孩子,該是翼爪無敵門的嫡傳吧?白鷹、黑鷹俱已不在,蠶娘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當口,復見“千裹秋毫爪”的無雙鷹目,忽生出滄海桑田之感。但感慨亦不過瞬息間,她旋將注意力放回場中,繼續尋找號刀令的破解之法--因為音律抵銷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雖是治本,卻須有足夠的時間,交由橫疏影這樣的大傢破解號刀令的髮聲原理,則兩把號刀令吹奏相反的譜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時此刻,在不明樂理、不知究竟的情況下,靠動物的反應來分析相應的無聲之律,連最起碼的“及時”二字也做不到,從何抵銷?

“這法子沒有用,是不是?”橫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詭異器,轉過一雙泫然慾泣的淒婉哀眸。悲傷使得她的美麗更加令人心碎。

“現在沒用。”欺瞞聰明人毫無意義。況且蠶娘還需要她的協助。

“古木鸢讓妳破譯號刀令的減字譜,代錶他對號刀令的樂理也不甚了了。”這個疑問在蠶娘心裹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屍、如何令耿傢小子突然髮狂的?”

以橫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並不足以獲知如此高深的機密,她隻能自己最擅長的樂理來進行推斷。“極可能是“姑射”手裹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卻不知譜曲的原理,隻知按指法吹奏,便能達到某種效果……”驚呼一聲,掩口道:“那是……“空林夜鬼”的麵具!”

耿照髮狂後,她為喚醒愛郎神智,始終於向日金烏帳中,專心吹奏號刀令,並未留意邵蘭生與黑衣人的纏鬥,此刻方才見到黑衣怪客的麵具。她的空林夜鬼麵具還好端端地收藏在棲鳳館的房內,並未遺失,此人所戴不過是仿得維妙維肖的赝品。

橫疏影看得幾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搖頭。“怪。真是奇怪。”

“怎麼了?”

“那副麵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該是我那副的赝品。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間似有微妙的差異,並不是誰模仿了誰。”

蠶娘對藝術的造詣不若橫疏影,卻看出兩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這副較古樸粗犷,下手之人意興遄飛,極是精神;蠶娘看不出技藝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卻是精通武學的高手無疑。妳那副精巧多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兩張麵具若分主副雌雄,妳的怕還略居下風。”

橫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卻是準極。”將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蠶娘讀出她的心思,一聲歎息,搖頭道:“也罷!既說不準是哪個,隻好通通殺啦,一了百了。”對橫疏影嫣然一笑,調皮地眨眨眼:“要救妳的耿郎,得舍些東西。丫頭,妳有手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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