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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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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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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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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諸人儘皆色變,異口同聲:“不可!”

符赤錦俏臉一沉,怒道:“老神君!妳這是什麼意思?”杜平川為防兩人一言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一有什麼閃失,斷難向“那人”交代。況且觀海天門自诩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着頭與七玄反臉,率先消滅了狐異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何必為了這厮,與自傢人過不去?”

薛百螣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傢人?誰是自傢人?能向老夫髮號施令的,隻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麼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着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儘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好替大夥兒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螣麵無錶情,瞇眼直瞅着她,片刻才慢吞吞道:“世上,隻有妳符傢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一顫,麵色陰沉,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幾乎將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跷:“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了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銀蛇滿麵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裹。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麼玩意?”眼前唯一的生機,便是與薛百螣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殺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輩想與前輩討一條闆凳,歇歇腿兒。”

草棚中隻有一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江舟上取了一條來。

薛百螣冷眼看着,哼笑道:“怎麼,死前還想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佔便宜,咱們坐着打好了。誰要是先離了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沉,若無闆凳支撐身體,恐怕連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離了一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兒讓妳折了,也算我輸!這樣,妳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一對長劍,那就更好啦!晚輩是使雙劍的,空手向前輩討教,未免太過無禮。”(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忽聽“噗哧”一聲輕笑,猶如風撫銀鈴,無比動聽。眾人吃驚回頭,髮笑的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這一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靥飛紅;輕輕咳了兩聲,視線轉向別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搧雲排風,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虛。

眾人不忍令她難堪,一愕之後都裝着若無其事,連薛百螣也無不悅。

她自己卻過意不去,猶豫一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麵露微笑。身旁諸人都笑起來,隻杜平川還是一貫的沉穩,低聲道:“在眾人麵前,須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過薛百螣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咦,好薄的劍柄!”輕輕一交擊,微笑道:“前輩,晚輩練有一路出則無回的劍法,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螣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啧!老夫竟開始有些喜歡妳啦。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妳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張開來,宛若龍爪,瞇眼詭笑道:“來罷!”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徑取薛百螣胸頸要害!

薛百螣身後的成排兵器忽然“動”了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鞭、劈水亮銀錾,各式長短器械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隻見薛百螣雙臂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為守,舞劍左格右擋,硬將此起彼落的器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一息之裕。

(這……便是“蛇虺百足”?)須知胡彥之討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的策略。

兩人坐着交手,約定先起身者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一類短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沉,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決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镖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闆凳將戰圈死鎖在五尺之內,應是對他最為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螣仿佛渾身都長了手眼,腳跟往後一踢杆尾鐵鐏,長一丈四的紅纓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杆的中心點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於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於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將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了個左支右绌,雙劍幾乎握持不住,一咬銀牙:“罷了罷了!若再藏招,恐怕連前叁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輩留神,晚輩得罪!”雙劍一合,形勢倏地一變--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銳風呼嘯、刮麵生疼,旁觀眾人禁不住退了小半步,滿天亂舞的長短器械一撞上銀光便即潰散,薛百螣雙臂一振,被逼得也擎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着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兩人俱包在一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邊,身處戰團最中心,看得矯舌不下。不隻因為兩人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一一回擊,宛若鏡映,而是老胡所用儘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在老胡手中使將出來,無雙快斬不隻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劍重過一劍,仿佛前一劍餘勁未散,下一劍已狠狠砍至,薛百螣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竟年邁血衰,揚棄內息運化一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聲,雙劍齊下,往薛百螣肩頸處斜斜斬落,勁力之強氣勢之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一鼓作氣將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刃青鋼劍貫入;喉頭一甜,一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隻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螣兩隻袍袖滑落肘間,露出一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一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着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一模一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離細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起,指間的肌肉異常髮達,布滿凸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着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程度,簡直就像第二隻、第叁隻食指一樣。叁指間不但能夾着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一瞬間,將第二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手法。賣藝的郎中取八文銅錢來,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一口氣,則右手剩叁文而左手變五文,如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着郎中慾一窺秘訣,郎中將一枚銅錢置於指間滾動,又將銅錢平放於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算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妳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習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條紋路都練出了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了一隻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隻掌裹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螣的煙幕,如同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住兩隻手的寬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要練到足以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將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了!”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着唾沫躺下頸颔:“真是好厲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擡頭:“妳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脅正插着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了!不瞞前輩,以晚輩內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輩自創的一門劍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妳自己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螣難掩錯愕,幾度慾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麼名目?”語氣中竟有一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傅使劍是天階羽路,飄飄慾仙,老子差得遠啦,也隻能混作兩隻傻鳥。”

薛百螣嘿的一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闆凳,單臂捂着脅下傷口,慾拄劍起身,無奈內外交煎、新舊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鮮血,半身染紅,竟難撐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妳贏了,年輕人。妳們走罷。”起腳一蹴,石磨翻落地麵。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沖開,忙一躍而起,直奔出數步才膝腿一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髮,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奔過去將老胡攙起。

五帝窟眾人麵麵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輕歙幾下,杜平川回頭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着唇道:“老神君!妳一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隻有妳符傢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了心要留人,點足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闆凳,就這麼提着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對了一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一人一邊,攙着老胡踏上碼頭,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着闆凳一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道:“符傢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麵煞白,卻忌憚“蛇虺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叁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麵上忽有一道淩厲刀氣,呼嘯着劃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要將叁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螣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一腳將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左掌指間帶風,“呼!”一聲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闆凳徑向刀氣掃去!

耿照等叁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一響,石磨、曲戟應聲兩分,薛百螣揮凳一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餘,落地時不由得踉跄幾步,咬着一口鮮血穩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叁人先行退下碼頭,一張黑黝紅亮的麵皮脹成了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着什麼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了?”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為擋那一刀,提運內元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壓不住了。”想起一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於脈!妳越是運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將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繞過了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螣盤腿調息,忍痛一揮袍袖,厲聲喝道:“不……不必!妳練那歹毒陰損的武功,還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掛着一絲狠笑,卻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閉口不語。

河麵上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一前一後立着兩人:後頭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着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之人生得魁梧雄壯,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勳臣武將,頭頂卻以一隻金冠束髮。

豪邁的燕髭襯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钗合而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扞格,正是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船未停梢,嶽宸風已攜着殺奴躍上碼頭,瞥了一眼薛百螣的狼狽模樣,微笑道:“適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一刀竟未留力。誤傷了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薛百螣麵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餘力鬥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語。嶽宸風雙手負後,清了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是誰說要放人的?”眾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嫵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人犯渾,一時得了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一舉擒賊,奴傢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瞟了眾人一眼,見薛百螣自顧不暇,叁島中除了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也對何君盼使了個眼色,率黃島眾人躬身道:“參見主人!”

嶽宸風哈哈大笑,一揮披風:“都起來罷!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螣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谄媚場景的屈辱。嶽宸風隻消輕輕一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使沒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老兒也許才是仁慈太過。晚個兩天再髮丹藥給他,足夠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屆時,他還沒被雷勁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嶽宸風心滿意足地笑着,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瞥見嶽宸風的一瞬,胡彥之忽然懂了。

腦海中電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嶽宸風最後一次約鬥折戟臺,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隻能以嶽傢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妳贏,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妳。這,夠不夠份量?”

嶽宸風回答道:“妳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歷,不可能判別“環跳山”與“五帝神君”是什麼,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別字,並把“神君”錯記成了“神兵”。而後在雲上樓當眾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別字,老胡因而錯失了最關鍵的環跳山、五帝等詞彙。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髮現了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迹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並沒有錯。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麼方法打敗了五帝窟的五島高手,迫得他們封關退隱,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蜚隻說對了前半截,後半截卻不為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為其私兵,暗中乾着殺人越貨、翦除異己的勾當!

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將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結。

--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嶽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嶽宸風,妳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妳的腦袋?”嶽宸風哈哈一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日之事,萬不能教將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一聲,一抹唇際血漬。

“嶽老師笑得這麼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那倒不是。”嶽宸風環抱雙臂,撫颔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儘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種種,慕容將軍便能“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這個借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嶽宸風若一直埋伏於左近,得知此事並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嶽宸風續道:“至於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識一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着殺。”頓了一頓,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隻有胡兄一位。”

胡彥之心中一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着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跷。”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嶽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重哼了一聲:“妳笑什麼?”

“笑妳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氣來,一指週圍眾人,斜乜而笑:“妳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麼一大傢子勞師動眾的,要還殺不了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嶽宸風麵色丕變,老胡撮唇長嘯,林中忽沖出一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它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難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獨行專走山棱險道,有時趕在叁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遠遠跟在後頭,循着氣味追蹤,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隨後保護叁人。

老胡與它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音信號,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為叁人守住最終的一條退路。

策影沖進人群裹,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眾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避,場麵大亂。

老胡觑緊時機,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一抓缰繩翻身上鞍;彎腰一撈,也把阿傻提了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腿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往後一甩,也將老胡抛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攔住大路,別讓它跑啦!”黃島眾人如夢初醒,才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頭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慾奔,忽然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一聲巨響,將舷頭踹出一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之間,斜傾着向一旁滑開,嶽宸風乘來的那條漁舟登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沖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毫不減。

嶽宸風虎目圓睜,暴喝道:“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一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當一聲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聲,身子陡地歪斜,幾乎將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一瞬,它又繼續蹬蹄探頸,身形旋即沒入漆黑河麵,遊出了炬焰能及的範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隻是嶽宸風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餘,不由讚歎:“好一頭韌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它的身腿!”符赤錦秀髮覆額,模樣十分狼類,幾乎忘了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遊水!”

嶽宸風冷哼一聲:“它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一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點,渾厚內勁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內外傷,一下水的瞬間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幾乎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了河岸,四麵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隻聞水流聲響,什麼也看不見。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滅頂啦!二……二哥!”策影一扭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一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蹈險地。除非……它會遊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隻能憑着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斷它雖離岸好一陣了,卻未因此下沉,看來確是載着叁人遊向對岸,不覺失笑:“旁人若聽我向馬兒求助,還讓它撫平心緒,定以為我瘋了。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隻怕遠在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一摸,才髮現他入水失溫,內傷加劇,竟爾暈了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變成了真正的聾子,自然無法響應。然而他雖然身子髮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一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陣顛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夜色,能隱約辨出週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木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了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察覺蹊跷,伸手往馬臀上一摸,隻覺觸手溫黏,策影“虎”的一聲低吼,他才髮現:“不好!難道二哥受了傷?”任憑他如何扯缰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一葉扁舟如電射至;船上之人雖難辨麵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隨手一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風帆,除了嶽宸風外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着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一旦被追上,以嶽宸風的陰鸷性格,己方叁人一馬絕難幸免;對耿照來說,其中取舍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妳啦。妳英明神武,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一劫,兄弟再來與妳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缰塞到他手裹,以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將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係帶往地下抛,右腳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叢一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着肩傷劇痛咬牙起身,叁步並兩步地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係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仿佛正氣急敗壞地喚他回來。耿照也走上前去,揮手道:“二哥,馱着叁個人咱們誰也逃不了,妳明白的。”一人一馬對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兩聲,踏着蹄子退了兩步,又恢復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棗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一陣,將明月環刀抛給耿照。那是除了不能開封的赤眼之外,叁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了,阿傻。很高興交妳這個朋友。”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復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裹隻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着嶽宸風。身為誘餌,他必須使捕獵者明白自己價值連城、便於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將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觊觎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個借口;一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隻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嶽宸風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內,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見嶽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一點也沒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能是此人的對手,他隻是把事實攤在嶽宸風麵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一邊更為劃算。

--像嶽宸風這樣的人不知驚怕,他們的弱點便隻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裹看到了貪婪之光,終於放下心來,死命地髮足狂奔。

策影馱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它與胡彥之浪迹天涯的這些年裹,這不是老胡頭一回暈死在它背上,任它馱着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象的長壽,使它們能長成異於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過往的每一次,策影總是靠着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靈敏直覺,帶着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悚栗似的奇妙感應重又輕刺着紫龍神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着熾亮吞吐的紅艷火舌,沒有驚恐,隻有憤怒。那並不是纏繞着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排火炬,連綿一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一片人牆、一片火牆,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攢的兵器牆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一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隻有一種。

炬焰隨風晃搖,綁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麵、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着另一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將策影一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將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猬。

箭陣之後,一頂華蓋覆紗、金檐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四麵設有女牆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致的雕刻上細細貼着金箔,無比華貴;帳子兩側各有一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杠,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擡,可以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適。

金帳白紗裹探出一隻纖纖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茭白嫩筍的形狀。“好一頭魁梧昂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做作,頗有後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隻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一頭嵌着銅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其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兩隻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掛,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一條矯矯黃龍,筆直而不散,隨着圓筒飛甩而來,從不同方位彙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縱蹄人立起來,它雖有一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法與踢不着、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週圍撤了弓箭,正慾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頭頂一躍而過,忽地四蹄一軟,掙紮着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着黃煙迷眼將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腳綁了下去;老胡週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紮,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終將老胡護在腳邊。

眾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隻敢遠遠繞着圈子,眼看豨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了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髮,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入也無損害;但哪怕隻是擦破小小油皮,藥煙一沾鮮血立時鑽脈入體,髮散極快。一筒施放完,就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了幾筒豨蛇煙,兀自搖頸蹬蹄,一見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歎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隻怕難以馴服。也罷,莫屈了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一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圍。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隻見來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了個五顔六色的紙糊麵具,似是在市集裹隨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一反先前的暴烈,並未加以攻擊。那人輕撫馬頸,而策影的體力也終於到了頭,“砰”的一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歙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徑自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為“宗主”的帳中女子沉默不語,似正打量着來人,片刻才道:“見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妳的身分來歷了。我,該怎麼稱呼閣下?兩個人說話,總不好妳妳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麵具底下一陣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間,唇頰碰着了粗糙紙麵。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麵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寧定,聽不出年紀,雖說着輕鬆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卻一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隨手揮過一縷煙絲,餘袅自指縫間飄然逸去,歎道:“久聞五帝窟的豨蛇煙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豨修蛇一類的傳說巨獸也能輕易藥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豨、修蛇遜色的罕世異獸。”

帳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紗內的苗條俪影似是搖了搖頭。

“我必須告訴妳:無論妳拿什麼討保這一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妳又何必賠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仗,連紫龍駒都難以脫逃,我也不是叁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聲道:“這麼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一聽了。”

“請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一人能聽。”

這一回,帳中女子並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沒有一個跳出來苦勸主子叁思而行假做忠誠的,她們隻娴熟利落地綁走了阿傻和胡彥之,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豨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一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麵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島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尊號,人稱“劍脊烏梢”的漱玉節在十餘年前,也是帝門五島中首屈一指的名劍,號稱五帝窟內劍術、弓術第一人。還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終於連擡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風中道上,隻餘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叁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龛。即使週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態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乾?”

“妖刀與天元道宗、與七玄界的關連,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了。叁十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為首,捐棄成見,與叁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隱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了狐異門,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為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為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並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討論的必要。她始終防着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隻小沙漏正緩緩流淌,一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髮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嵎一傢被殺,虎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儘,叁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擡起頭來,平靜的神態終於掀過一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並不知道,一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的何負嵎,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傢一脈。

何負嵎的先祖離開黃島之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了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傢聯係,一直延續至今;便在帝門五島之內,知者亦屬寥寥,除了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之數。

這其中牽連復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嵎是黃帝神君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一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了一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叁鑄四劍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一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是它們一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慾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裹摸出一封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笃的一聲邊緣嵌入欄中,但漱玉節並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裹寫明了地點、時間,慾請七玄各宗首腦一晤,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裹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一個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選錯了邊,遭致如此下場,這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別作良圖。”鬼先生娓娓說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隻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一樣道宗聖器、並權領七玄一門之人,方能出席。所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復興。”

“妳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與“玄母箭”。”鬼先生道:“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將在信中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為七玄界的復興大業貢獻一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復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不感興趣?”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蓋葉影隨風娑婆,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着樹乾想坐起身,陡地脅下一痛,才想起自己身負重傷;輕撫腰腹,髮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適,層層白布間還透出一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為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為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一聲,也掙紮着要起來。胡彥之示意它繼續休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於對麵另一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黴似的:“居然是妳救了我。”

“跟妳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節外生枝,妳總當是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輕哼了一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回來,妳隻怕已成了一頭箭豬,外帶一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妳覺得很有趣麼?”

“我幫妳一回,妳幫我一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氣,試着活動肩背,卻疼得龇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隻瞧見一個。雙手纏着布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

“交給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總得拿點兒什麼,同人傢交換妳的小命不是?”

胡彥之啧的一聲,麵無錶情,扶着樹乾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了兩記響指,策影也掙紮着跪立起來,搖鬃低咆一陣,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妳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與耿照相乾,另一名少年便不相乾。”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乾“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後頭替妳收爛攤子。妳自己留神,別把命弄丟了。組織的事與妳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有?”興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骜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代完畢,便即轉身。

“妳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也似,妳早就知道人在哪裹了,對吧?”身後胡彥之突然開口,齒間仿佛咬碎怒雷,隱震伏野。“那人,我見過了。妳明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一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裹似有一絲不耐。

“我不想同妳瞎纏夾。這個當口,別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一揮,從後方打掉了他臉上的糊紙麵具。“妳忒愛戴麵具見人,別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妳的寶貝藏回了老地方,這輩子就算妳跪着求我,我都不會再戴一戴,妳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仿佛強抑着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與心灰。

“……聽到了沒,“深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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