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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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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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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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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蓦地想起魂寄於玄鱗之身時,那玄極妙極的重心變換之感。玄鱗使用身體肌肉的方式,與他所知的東洲武學大相迳庭,無法以直覺心領神會,遑論駕馭。說不定……這便是“殘拳”的理論根據!

耿照興奮已極,不及向姥姥解釋——叁奇谷內無事不奇,真要解釋幾天也說不完——就地盤膝,放鬆四肢百骸,令神識墜入虛靜,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處……蚳狩雲知他根基極佳,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見狀仍不由一凜,暗忖:“能於片刻間放鬆至此,神遊物外,不僅內功造詣極強,心境上的修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這般年歲,卻又如何能夠?”益髮肯定自己識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選,絕頂聰明如蘅兒、心志專一如艷兒,俱都比不上眼前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貓兒般優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輕盈,竟未髮出一絲聲響,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順,敏捷勝似少女;低頭打量了路觀圖與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幾眼,信手折成數折,收入懷中,擡頭見一抹窈窕黑影俏立於通道口,來得亦是無聲無息,正是蘇合薰。

蚳狩雲以食指觸唇,略搖了搖頭,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暫勿行動,以免驚擾了他。蘇合薰會過意來,一動也不動,似與牆邊投影融為一體,若未刻意多瞧上幾眼,幾不能察覺有人。

虛空中時間的流逝並不與外界相稱,耿照在虛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卻不過盞茶工夫。蚳、蘇正摒息靜待,突然間,耿照“啊”的一聲睜開眼睛,一掙起身卻沒能成功,整個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這才髮現他滿身大汗,像從水裹撈起似的,麵容亦有些白慘,仿佛剛剛大戰一場,氣虛力竭,未及復原,不禁蹙眉:“怎麼了?才一會兒工夫,卻弄成這樣?身子有什麼不適麼?”

“沒有……什麼也沒看見……什麼……都看不見………”耿照努力調息,灰敗的麵上帶着揮不去的挫折沮喪。

他找遍了意識之境,卻完全沒有一丁點關於水精幻境裹的完整記憶,僅餘錶層記憶的浮光掠影,連說是“記憶”都有些勉強,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佛在記錄這件事上頭,他的“入虛靜”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隻殘留着尋常人所能記得的零星片段。

他還記得初次感受到玄鱗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驚喜震撼,卻想不起實際上是怎麼運作的;他記得玄鱗使出“龍息”時的炫目駭人,卻無法想起身體是如何髮出那般灼人的異能……他連對陵女的傾城容貌誘人胴體,印象都相當模糊,隻依稀記得她的蒼白與纖細。

就像……就像煙絲水精裹有什麼東西,阻擋完整的畫麵流進他的深層意識,以致不管怎麼翻箱倒櫃,也翻不出圖像來。

(見鬼了。)仔細一想,此事也非是毫無道理。那煙絲水精若是龍皇所遺,能將他的意識、記憶貯於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開啟水精、閱其心識的“鑰匙”外,當然還要設下其他的保護機關,以免閱聽之人將龍皇心中的秘密一並帶走。天佛使者若給了玄鱗保存心識的技術,要做到乾預外來者的神識,諒必不會太難。(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門,豈料門後竟是實牆一堵,也難怪耿照沮喪不已。他在意識底層待得太久,耗費大量的體力,勉強定了定神,擡眸見姥姥投來關切,心知叁奇谷的際遇一時叁刻也難說得清楚,掙紮坐了起來,低聲道:“沒……沒什麼,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慾離開。

蚳狩雲見他麵色有異,其中必有蹊跷,斷不能輕易放過,舉袖挽住,微笑道:“也不忙,陪姥姥坐會兒,聽聽合薰丫頭捎來什麼新鮮事兒。”見蘇合薰仍舊站立不動,略提高了音調,道:“不妨,妳直說便了。照兒他也不是外人,沒什麼不能聽的。”

蘇合薰遲疑片刻,才道:“與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處。”

耿照一聽來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裹?”

蘇合薰正要回答,卻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轉過頭來,嚴肅地望着耿照。“這事兒姥姥也不怕妳知曉,但妳若知道了,會怎生處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將她救回——”想起冷鑪谷畢竟是他人的地盤,不禁放軟口氣,懇切相求:“我與她同生共死,在閻王門口轉了幾轉,好不容易捱到這裹,斷不能輕易見棄。請姥姥成全。”

蚳狩雲“嗯”的一聲,微笑道:“妳倒是有情有義。”微皺着眉思量片刻,迳問蘇合薰:“人現下在何處?”蘇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鬱小娥手裹。”見姥姥目光凝銳,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動,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既然如此,那還有的是時間。”

蚳狩雲點點頭,再望向耿照時,又恢復原先的一派從容和悅。

“妳那麻煩的殘拳勁力還未解決,此際身子又虛弱,怎生救人?妳再休養個叁天……不,兩天就好,長了料妳也坐不住。這段期間,我教薰兒幫妳盯着,總不致丟了妳的相……姥姥是說“好朋友”。待妳精神好了,再同薰兒將人救回,妳瞧如何?”

耿照再不識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極大的讓步,待己已非“和善”,簡直是“寵溺”了,雖憂心如焚,亦不敢堅持,隻得點頭,一股難言的疲憊忽然湧起,低道:“多謝姥姥。我去沖沖涼,換過衣服。”迳至後進。

蚳狩雲並不待見黃纓,若非看在耿照之麵,多半不會留她在石窟裹。平日姥姥與他在廣間鑽研太祖遺書,不讓黃纓隨侍在旁,以免泄漏機密——當然誰都知道是藉口。泄漏獨孤弋的遺書,至多是毀滅他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罷了,與耿照乃至天羅香何乾?

來到石窟後,耿、黃二人相處的時間反倒少了許多,小黃纓多半待在後進洗衣煮飯,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讀太祖遺書時,才有說說話的機會;其中黃纓最喜歡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羅香雖不若外麵那些個名門正派,有嚴密的男女之防,但畢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沒規矩;若問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時日在半琴天宮重逢之時,打死他都不想在黃纓麵前赤身裸體,遑論同浸一池。“侍浴”雲雲,不過就是兩人隔着一片簾子聊聊天,往往這時才能不受外界打擾,聊得格外放鬆,渾如谷外時。

黃纓見他到來,十分開心,打開溫泉水喉為他注滿一池熱水,又收了他汗濕的舊衣浸着皂堿,打算一會兒再幫他搗洗。說實話黃纓從不愛做這些,隻是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卻心甘情願,這幾日忙活下來,隻覺自己當真做得不錯,頗有天份似的。

耿照雙手攀在池緣,隔着吊簾聽她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少女夾雜着笑聲的絮語倒比溫泉更能令他放鬆,身子一滑,整個人沒入池底,“嘩啦!”再破水而出時,簾外卻沒了黃纓的聲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烏紗裹頭、膚白勝雪,竟是蘇合薰。

“蘇……蘇姑娘!妳——”

他早知領路使神出鬼沒,但從沒想過須在浴房裹麵對她,手邊連條能遮擋的布巾也無,坐在池裹沒敢起身,一邊擔心簾外的黃纓怎地突然間沒了聲息,忍着尷尬澀聲道:“有什麼事,咱們出去說可好?這兒……似乎不大方便。還有,妳把黃姑娘怎麼了?”

蘇合薰沒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鬱小娥兩日之內,便會將她送出冷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紅霞,幾慾起身,急道:“妳同姥姥說了麼?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蘇合薰冷冷打斷他:“鬱小娥不是頭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說過。”

雖在溫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髮涼。鬱小娥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麼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顯然她已送過了幾回;當中若有什麼慣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蘇合薰也知道。

——姥姥從一開始,就沒想讓我救紅兒。

拖延,是蚳狩雲擅長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經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宮相識之初,姥姥便擺布過他一回。按這形勢看來,她是打算拖到染紅霞出谷,反正不知鬱小娥送往何處,兩手一攤,這事誰也沒辄。

(可惡!)耿照撮拳痛捶池緣,激得水花四濺,見蘇合薰轉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蘇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該說這些。妳與姥姥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難說她們不在意;為妳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蘇合薰再度打斷他,雖未轉身,卻也沒繼續走。“我聽見……那天妳同姥姥說。”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這谷裹原沒什麼能瞞過領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蘇合薰截斷了他的話頭,冷冷道:“就算死,也不乾妳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妳知此事之險,我至多是勸妳,妳年紀尚輕芳華正茂,不應把寶貴的性命浪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確不乾我事。然而,若妳不知自己正處於極危險的境地,我就非告訴妳不可,因為妳還有得選……”

蘇合薰總不肯聽他說完。

“我選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會覺得她清冷呢?分明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啊!連一句冷話都不肯多聽的,多妙的人啊!長歎了口氣,點頭道:“那妳自個兒小心。謝謝妳瞞着姥姥,特意告訴我這件事。”

“妳……要救她?”蘇合薰忽然問。

“這件事妳儘可以向姥姥報告。”耿照笑道:“因為無論是誰,都沒法阻止我這麼做。說與不說,其實並無區別。”

蘇合薰冷笑。

“妳連這兒都出不去,別提越過大半座天宮,摸進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斷,搶白道:“起碼現在我知道,從這裹要去定字部分壇,須越過大半座半琴天宮了。按照方位推算……該是在東南邊罷?”

蘇合薰霍然轉身。即使隔着若隱若現的蒙麵黑紗,耿照仍能感覺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視線卻不怎麼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輕啐着“怎會有妳這種人”的模樣。

“走對路,”她低道:“越過天宮,也不會有人看見。今夜子時……”忽以引路杖輕叩地麵,“當!”髮出清脆響聲,幾乎掩去緊接而來的一句。

“什麼?”

耿照不顧身無寸縷,自池中躍起,蘇合薰卻已穿出吊簾,如流雲化散不見。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黃纓,她“呀”的一聲以新衣遮眼:“妳乾什麼?

色狼、變態!”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耿照沒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連人帶簾往旁邊一撥,目光追着微礫的石鑿地闆四麵投落,未見明顯的濕足印,顯然蘇合薰連這點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內小心避開濕滑,鞋底居然並未踏着水漬。

“喂!妳不穿衣服也罷了,還要出去亂晃麼?”連黃纓都有些看不落了,單手叉着凹陷幅度驚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於運不得先天胎息獵捕蹤迹,懊惱地一捶牆壁,掉頭又回到浴房中,腦海裹不住回蕩着蘇合薰撂下的最後一句:“……今夜子時,我在這裹等妳!”

長榆夾道,羊腸彎繞,這條平坦的鄉間小徑,一路從陽光普照走到雲遮霧罩,居然還不到半個時辰。

也不是突然變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將至,算來沒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霧氣毫無來由厚重起來;筆直的榆樹間所滲,慢慢由霧絲成霧幔,終至霧障迷離,回首不見行處。

隨手一捋,白條條的霧團都能翻攪如浪,滴墨似的軌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過雲霧的指掌間殘留着濕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氣,仿佛都汲飽了濕濡涼意,沁人心脾。

陰氣逼人——這是談劍笏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明明適才的田園風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裹,天地仿佛變了個樣?

“噫”的一聲,牛車又停下來,驅車的老農回頭哀告,皺巴巴的老臉上甚是白慘,仿佛強忍驚懼,已是魂不附體。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兒,老漢傢世代都住在山腳下,村中走進這霧裹、沒再回來的,光兩隻手都數不來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饒是談劍笏好脾氣,也不禁蹙眉。這話打二十裹前他就聽了,近十裹內大霧驟起,那老農勝似唸經,每進一裹便要饒上一段,談大人莫可奈何,隻好解囊往老漢手裹添點兒;此際打開再瞧,隻餘叁兩枚制錢,碎銀還有小半塊,不覺有些火氣,掏與老農道:“知道您哪營生不容易,我傢大人亦無榨取民富之意,都儘給了。可您不能這樣啊,這些錢好生斟酌,夠一傢老小子吃上月餘了。我等為官也隻靠一份薄俸,禁不起這般要。”

豈料老農將先前收的錢,一股腦兒塞回他手裹。“大人!老漢真不是為財,再往前與陰曹無異,有去無回,要老漢舍了諸位獨回,又恐傷陰德。請幾位回頭罷,老漢載諸位一程,分文不取。”

這下連談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為錢!可世上,哪有什麼妖怪?

靈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殺四方的情景,倏地湧上心頭,談大人猶豫了一下,決定收回前言。正與他推搪着,老漢突然殺豬般一叫,顫道:“來啦!妖……妖怪來啦!妳、妳們聽……妳們聽!”

談劍笏內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絕不能毫無所覺:聽得片刻,才髮現是鳥鳴有異。這一路榆蔭甚深,蟲鳥不絕,此際鳥叫聲中卻有刺耳的擦刮聲響,音調呆闆單調,宛若蜂鳴。談劍笏一凜,長身穿出簾幔,將轅座上的老農遮於臂後。

不及開口,一抹烏影已自林梢掠下,直沖牛車,體型與鷹鹫一般無二;到得眼前,赫見是隻週身布滿鉚釘合膠的木鳥!

談劍笏在利器署見過火器“寒鴉抄水”的試作,即於木鳥上裝滿火藥,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驚的程度遠低於抱頭唸佛的老農民;待那木雀“潑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幾下翅膀,踅半圈又沒入霧中,談劍笏才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

(簡直……跟活的一樣!)難怪附近的百姓要說是“妖怪”了。見得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誰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沒等談劍笏回神,又一頭木雀“潑喇!”穿出乳霧,迳朝牛車俯沖而來!談劍笏想起“寒鴉抄水”的作用,哪敢讓它飛近?飽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轉彈開,落地前“轟!”燃起烈焰,哔剝作響,鳥身的鉚丁與其他金具無不熔爛變形,竟還先於熊熊燃燒的木制胴體。

老農目瞪口呆,仰望談劍笏的目光陡地充滿敬畏。

難怪大人不怕妖怪!這是……降魔辟邪的神術啊!

談劍笏不敢大意,林間充斥單調呆闆的鳥鳴與撲翼聲,這木雀的數量還不知有多少,若藉濃霧掩來,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藥一類,委實教人頭疼。正自凝神,忽聽篷車內一人峻聲道:“輔國,讓我下來。主人傢便要現身,咱們登門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劍冢的老臺丞蕭谏紙。

談劍笏頭都大了。臺丞雙腿不便,若離牛車,必成標靶,屆時群雀齊至,“熔兵手”縱有驚天之能,也沒有悉數擋下的把握,趕緊勸解:“臺丞,敵人的數目不明,待屬下清出場來,您再下車罷?”

蕭谏紙冷道:“不如放火燒山,也好清仔細些?”

談劍笏不是沒考慮過,隻是滿山生靈俱付一炬,委實不忍,心想臺丞這殺性也太雷厲了些,雖說臺丞總是對的,但少傷性命也沒錯,回禀道:“臺丞,咱們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獸甚多,一把火燒了,未免有傷清明。”蕭谏紙疏眉冷哼道:“妳還認真考慮啊!不準再打了,造這頭木鳥的花費,妳我五年的俸祿加起來都不夠賠!妳要想告老長居這覆笥山,我給妳寫奏摺,犯不着這般痛下決心,斷了回頭之路。”

談劍笏讷讷收招,心想老臺丞目光如炬,他的話多半是不會錯的,趕緊喚隨車的兩名院生擡下輪椅,親自將老臺丞抱上去,給了碎銀打髮老農回去。“也讓他們走。”蕭谏紙的目光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開。“兩個時辰之後,此地候我。”院生們不敢違拗,俯身應和。

談劍笏還待相勸,老臺丞卻仿佛預知他的反應,冷道:“接下去的路,有妳幫推輪椅便是,用不着別人。”談大人一聽,頓時心花怒放,麵上卻不好顯露,輕咳兩聲,對院生揮手:“妳們先陪老人傢回去。兩個時辰後來此候着,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臺丞不是才說過麼?莫非話中有話?”琢磨着扶老農上車。便在言談間,木雀仍不時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霧,談劍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銀,他為官清廉,實無閒錢,苦苦抑着出手的沖動,偏有頭不長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無眼睛——削過林葉,劃着俐落如水的曲線,朝老臺丞斂翅飙來!

“也罷,再報效國傢二十年!”

談劍笏咬牙提掌,輪椅上的老人卻抄起手杖,搶先朝雀頸一標,僅髮出鞭梢似的“嗤!”聲輕響,翼展足有叁尺來長、通體滑亮的木鳥陡地晃搖,先前犀利的俯沖、回翔等動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連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顫巍巍地落下來。

蕭谏紙手臂暴長,穩穩將木雀摘下,快得連椅談劍笏都來不及警示。這種玩意兒都作院從前就搞過啦,除了埋管塞藥、投毒藏銳外,能有什麼好用途?飛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殺器,不比刀劍乾淨。

“妳要想說“寒鴉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臺丞仿佛腦後生眼,毋須扭頭,便知他心中所想。

談劍笏總安慰自己,這是他與臺丞格外投契的明證。

“眼沒瞎的都能看出,這具木雀中要裝納多少機關、又須減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飛翔。妳們器作監拿小孩騎的木馬畫上羽毛,便好意思說是鳥了,那丟人現眼的玩意兒,有成功射出去過麼?”

起碼內藏的硝藥挺不錯——談劍笏想起當年試射,連“寒鴉”帶弩機炸得了個熱火朝天的盛況,還是儘量公允地幫老同事說了幾句。監造就是個燒錢的活兒,朝廷讓他們研髮又不肯花費公帑,能這樣已經很不錯啦。

耿直如談大人,亦知這話不過加倍招來老臺丞的毒舌罷了,識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頓好罵。

正自閒扯,一頭大牯牛踏着霧絲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橫笛就口,吹幾個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雖不成調,卻略窺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權作施禮,朗道:“使君遠來辛苦。本山的規矩,但凡有讬,當於櫃上聯係,若有承惠,使君必知。來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遠,慾速則不達。在使君離山前,還請歸還那隻“木鸢”,小可無那感激。”

老人撫着膝上木鳥,峭冷的麵部線條稍見和緩,喃喃道:“這叫“木鸢”麼?

有趣。請小哥替我向府主通傳一聲,說白城山蕭谏紙求見,願親自將這隻木鸢交還府主。”

牧童渾身一震,滾下牛背,整襟長揖到地。“小可無禮,臺丞見諒。煩請臺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騎而行,短笛往腰後一插,菈着大牯牛又鑽進了霧裹。

“山野頑童,倒知教化,可見臺丞大名。”談劍笏頗感欣慰,對這白霧罩頂的覆笥山又多了幾分好感。蕭谏紙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妳得意個什麼勁兒?”

“也……也不是。”談劍笏悚然一驚,嚅嗫道:“鄉野小兒,亦知臺丞名聲遠播,震動天下,可見世間還是敬重讀書人的。我為國傢前途歡喜,故有此歎。”見臺丞神色雖淡,卻無恚怒之色,稍鬆了口氣。

蕭谏紙隻是憂心罷了。

他對虛名素不在意,雖知自己名動天下,倒也不曾自衿;隻有今日,普天之下也隻這一處,他無法仗恃武功智謀任意出入,能靠的,也隻有傳遍海內、五道景仰的好名聲了。

不知四極明府的主人,買不買虛名的帳?

牧童往返的時間,短得遠超過他的預期。不到盞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霧,對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備好茗茶細點,以款待臺丞。臺丞這邊請。”蕩開霧絲,林中赫然露出一條遍鋪青磚、彎彎繞繞的迤逦步道來,儘頭不知伸往何處,如變戲法般,令人目眩神馳。

連未在心頭計其步幅與往返時間,以推定四極明府方位的談大人,都覺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壓根沒上山。否則走到視線極處,差不多就這光景了,小娃兒額上連汗都沒滲一滴,是去什麼地方通報府主?

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一處。

那青磚道雖是依山鋪設,路麵卻異常平整,輪椅推送其上,竟無一絲顛簸,進退如夷。監造出身的談劍笏一眼即知這不是什麼仙法,而是在築路時,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論匠藝,光是計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遠非常人所能想像,就連深宮內院、帝王起居處,亦無這等不厭其精的講究。

——“數聖逄宮”四字,堪稱當世大匠的代錶。

他受王公巨賈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蟲蟻蝸角,大至宮室船艦,沒有做不出的。世人懾於逄宮超凡入聖的匠藝,經常忘了他也富可敵國。

沿山鋪設這條嚴絲合縫、每寸都精巧如藝品般的青石闆路,最能彰顯逄宮的技術與財富,勝過修築金碧輝煌的殿宇,或陳滿他設計制造的弩機石、戰甲兵械。

“不,這條車行鋪道確有必要。”牧童解釋道:“府中要運送許多精密器械,或硝藥等危險材料,為防顛簸生害,才特別修了這條車行道,務求將運送途中的震動與晃搖減至最低。若隻供人行走,不用這麼麻煩的。”

談劍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轉彎都依山勢儘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將弧度減至最緩,寧可菈長距離,也要儘力消弭彎險坡危,不由佩服起來。

“四極明府”並非是山頂的一座宅邸,而是盤據了大半個山頭的廣衾建築群,書有府名的橫匾,是大門附近唯一的裝飾,兩側楹柱連副門聯也無,清一色的黑瓦白牆,說不上素淨典雅,隻覺單調。

牧童說了聲“請”,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階梯前,都預先置好了供輪椅推上的架闆,談劍笏一路暢行,沒見什麼僕從護院,各門無不大敞,在他們通過後又自行閉起,宛如鬧鬼;但要說氣氛陰森、詭谲可怖什麼的,又遠遠談不上,就是間寬敞明亮、打掃乾淨的大院罷了。

少年引他們入偏廳,躬身道:“臺丞稍候,我請府主來。”禮數週到,行止從容,也看不出什麼古怪。

談大人不得不承認:對方似無裝神弄鬼之意,否則一路行來,能玩的花樣委實不少,偏偏什麼也沒髮生,倒顯得自己緊張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還留意到一件奇事——入府之後,便再沒有看到霧了。

覆笥山並不算高,不是那種穿雲而出的險峻山峰,此間與平地不過相距數裹,豈能有兩樣光景?

“不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經之處,前路也都沒有霧,但身後的青石道如沒霧中,影都不見,仿佛……那大霧是跟着我們走似的。”

“那是術法。”蕭谏紙淡淡回答。“逄宮號稱“千機陣主”,排布奇門陣式才是他獨步天下的絕活。術法設下禁制,連地氣亦為之束縛,才形成我們看見的那些“霧”,霧開即陣開,陣閉則又霧封。方才那老人傢說走入霧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術法影響,被困於陣式中所致。”

談劍笏恍然,正想讚一句“臺丞博聞”,卻聽蕭谏紙低聲道:“此處險極,興許超過我之估計,乃來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對術法亦有涉獵,如今才知是以管窺天,自上山來,竟無一處陣式能辨。要硬闖下山,那是萬萬不能了。”

談劍笏罕聽老人如此認低,不由一怔:“這……這該如何是好?”奇門術數本非談大人所長,不能憑一雙鐵掌殺出生天,一時也有些着慌。

蕭谏紙意識到下屬的無措,回過神來,冷冷一哼。

“忙什麼?不能破陣,自有不破陣之法。下山難道便隻一條路?”談劍笏一聽也是,隻消臺丞一聲令下,揮掌上陣便了,跟在“龍蟠”身畔,有什麼好擔心的?

等待的時間出乎意料地漫長。

正嘀咕着,忽聽一陣吵雜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腦兒地湧進門廊。

蕭谏紙睜開眼睛,談劍笏站起身來,遮護在輪椅前。誰知那人馬雜沓的異響忽又消失,廊間隻聞“叩叩叩”的脆擊一路風風火火飙來,一名身着葛衫木屐、兩脅各掖幾卷圖紙的男子悶着頭闖進,沒留神屐齒撞着高檻,“哎唷”一聲差點跌跤,忽露喜色,擡頭見談劍笏要開口,單臂一立,硬生生擋下:“慢點,我先忙!靈感來了,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手一舉起,掖於右脅的卷軸自是掉了滿地,他卻不在意,乾脆連左脅的也一並扔下,翻出幾張攤開,從耳後摸出炭枝飛快塗抹,時字時圖,不亦樂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幾上的一隻瑞腦銷金獸,湊近嘴畔:“給我叫上方禾、李坑!還有,教“六中”、“五下”派倆聽得懂人話的滾過來,快些!”砰的一聲摔回金獸小爐,動作粗魯,神情卻是逸興遄飛,黝亮的皮膚襯與一口齊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雖平凡得很,端詳後甚至略嫌醜陋,不知為何卻像煥髮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難生惡感。

談劍笏留意到他眼角滿布皺紋,說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卻未蓄胡,下巴滲着疏落的青渣子,頂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髮線,一刀削去髮尾,在腦後挽成一團,束以青帕,便是現成的逍遙巾。

但身上的葛衫寬鬆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裹的道門高隱,就沒點讀書人的氣質了。那人放下金獸,廊間又冒出雜亂熙攘的吵鬧聲,五六名士子模樣、圍着白兜皮裙,狼狽不堪的男子蜂擁而至,一名較年輕的當先作揖:“大工正……”

“工妳媽!”

葛衫男子沒好氣地打斷,挑起半邊眉毛,麵上掛着似張狂似炫耀的錶情,把改過的其中一張圖紙扔給青年。

“李坑妳閉上嘴聽好了,軸心改連心銅,修短兩分,記得要用天锳砂研磨,務求精準。”那名喚李坑的青年立即會意,喜道:“這樣……這應該能行!我怎麼卻沒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妳想到,大工正讓妳做!少拍馬屁,快滾!”擡起木屐作勢慾踢。李坑一雙眼不舍得離開圖紙,遊魂般飄了出去,過檻時果然也“哎唷”一聲矮了半截,低頭起身,仍是邊走邊看。

葛衫男子繼續分派,連說帶比劃,餘人卻無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餘,談劍笏卻不覺無聊。以他匠造出身,豎耳片刻,大抵便知說得什麼,頓覺男子的點撥精妙紛呈,聽得談大人有滋有味,幾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鑄冶一道,聽聽他有什麼高明見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長籲了口氣。

“是不是?我說了就一會兒,不很久的。”

關於這點,談大人與他的見解極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點兒沒想力爭。男子忽一拍額頭,大叫:“茶……怎沒記得先點茶!”慾拿獸爐,見兩人目光直勾勾投來都不作聲,想起還未自介,趕緊順過:“啊,妳們……都不知道我是誰罷?我逄宮啊,兩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頗久仰二位,大夥兒都久仰久仰。”這才抓起銷金獸大聲咆哮:“茶呢?誰他媽拿點什麼喝的來?”

談劍笏不想“數聖”說起話來同地痞沒兩樣,然逄宮口出粗言,卻無流氓那般恫嚇威脅,總帶着“媽的受不了妳們”似的笑意,小眼裹晶亮亮的,像等着什麼趣事髮生的孩童,實教人討厭不起來。

輪椅上的蕭谏紙始終一言不髮,鋒銳的眸光若能化實,怕逄宮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瘡百孔。極少人能夠抵擋蕭老臺丞的目光,若他確有淩人之意的話;但逄宮似不介懷,始終掛着似笑非笑、促狹般的戲谑錶情,嘴角的彎弧漸漸勾起。

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臺丞。

“妳是……”老人疏眉一揚,脫口道:“曾功亮?管州郔臺的曾錯,曾功亮?”

逄宮撫掌大笑:“蕭用臣,妳他媽還記得我啊!生沫港一別,咱們叁十快四十幾年沒見啦!適才僮兒禀報“埋皇劍冢蕭老臺丞求見”,他媽的我都嚇尿了,說什麼也要見一見妳啊!”

蕭谏紙一拍輪椅,手指逄宮,竟也笑起來。

“居然真是妳!”

談劍笏都弄糊塗了。

他到白城山這些年,見最多的是臺丞冷笑,偶爾老人心情好,也會淡淡一抿,權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為老臺丞是不笑的,奇人有異相,以“蕭谏紙”叁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點咧不開嘴笑不出聲的缺陷,怎麼說也是入情入理。

隻見兩人親熱把臂,連連搖晃,狀若少年,差點嚇脫了談大人的下颚。蕭谏紙察覺到下屬駭異的眼光,乾咳兩聲,收斂形容,若無其事迳問逄宮:“曾功亮,學府一別,不想還有再見之日。妳怎麼會在這兒?”

談劍笏這才想起:臺丞少年時曾遊學鲲鵬學府,曾功亮喚的,也非臺丞行於世的字號;“用臣”雲雲,更像入塾所用的學名……這麼說來,兩人該是鲲鵬學府的同窗了。

鲲鵬學府雄踞東海之濱,以滄海儒宗正統自居,聲勢、地位莫不遠遠淩駕於國學,千百年來都是天下五道間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鎮。

歷朝歷代為標榜尊儒,屢加封賞,至碧蟾朝時已有百裹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數千,府院不遜皇城禦宇;正門外所懸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僅是世間讀書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諸宗脈深造子弟的首選。

但遠在談劍笏求宦之前,東海已無鲲鵬學府。

前朝的一場動亂,將這座千年學鎮卷入風暴,教授與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風流雲散,過往的繁華盛景止於口耳欷噓。其後雖屢有試圖興復者,卻始終無法成功。

及至“制聖”蕭破敗獻典有功,向朝廷討了“鲲鵬學府”的賜匾,於西山另起爐竈,復得鎮西將軍韓嵩大力支持,無論園林擘劃或學制稱謂,無不極力仿效,世人隻管叫“西鲲”,連“學府”二字都吝添,並不以為蕭破敗確實繼承了道統。

因為正統的鲲鵬學府,門上懸的隻能是“天下明宗”。

縱使蕭破敗野心昭昭,手段出儘,背後靠山又是硬極,也沒有自稱“明宗”的膽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將得到全然相反的結果,乃至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見鲲鵬於世的影響力。

蕭谏紙不僅是輔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叁傑之一,更是當今士子的仰望,逄宮亦執東洲術數機關之牛耳。能於一時一地同育兩位英傑,似也非鲲鵬學府莫屬了。

“逄宮”——或說曾功亮——聽蕭谏紙問,笑道:“都說我逄宮了,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妳在外頭追隨獨孤弋,驅逐異族、混一五道,以“龍蟠”之名立下不世勳業時,我就把年月耗在這兒啦!從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乾到司空,最後一回頭,媽的!司空裹就屬我最老啦,咋辦?隻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宮乃一奇人,四極明府則是其邸,事實卻正好相反。

“四極明府”一如鲲鵬,本是學庠,鲲鵬學府研究經世濟民、陰陽縱橫等諸學問,四極明府則是潛心匠藝,兩者可說互為錶裹。

而逄宮則是頭銜。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為府主,舍棄原本姓字,皆稱“逄宮”。曾功亮離開鲲鵬學府後,因緣際會為四極明府所網羅,如他所說,在覆笥山一待就是叁十幾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藝頭腦坐上大工正寶座,成為當代“數聖”。

“人力有窮,樣樣通那就是樣樣鬆,沒點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絲冷蔑。“技術這玩意是一直在進步的,須集眾人之力,才能於現有的基礎之上再行突破。老關起門來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遠我最大,想着都覺可憐。”

談劍笏目瞪口呆。這人是臺丞同窗、儒門九通聖之一,天下名人啊!說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這教世間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處啊!

曾功亮見他的神情,“噗”的一聲,四指掩口:“妳口裹要有茶,他媽都噴我一臉了,科科……茶!媽的,他們是正摘葉子去菁麼?”抄起銷金獸,見門外兩人各捧茶點連滾帶爬而來,劈頭夾腦扔過去,罵道:“我肏,罵才來!犯賤!”一瞧不對:怎麼卻是中大夫端茶點來?

那兩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裹往往都有復數以上的委讬在研究處置,堪稱四極明府的中堅,莫說端茶奉點,平日飲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兩人臂間各掖圖紙,閃過香爐,“砰!”把托盤一放,一人攤開圖紙,指着適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處,直脖子道:“大工正,妳知我是佩服妳的,但這我就萬萬不能同意了。這當口妳要改變敷土的成分比例,咱們司金部不負這個責任——”另一人沒等他說完,立馬搶白,頭幾句是反駁那人的意見,後麵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談劍笏聽了半天,終於明白他是為另一事而來,與前頭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乾。

就這樣,逄宮同時與兩人爭辯兩件事,但倆中大夫又交錯着對相乾與不相乾的事髮錶意見,有黨有伐,叁國混戰,立場不停在句與句之間轉換,居然完全沒人搞混。

天書般的連珠炮對話僵持了一刻有餘,監造出身、技術靠譜的談大人,終於從有點理解聽到理解不能,叁人卻戛然而止,交換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兩位中大夫則是連連點頭,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心滿意足地卷起圖紙,拱手道:“就按大工正的意思辦,我等告退。”

哪有什麼意思啊!明明毫無交集啊!談劍笏抱着滾水茶壺般的腦袋,忍不住在心中呐喊,初次覺得四極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臺丞所說要危險得多。

“談大人,妳喝茶。我們這兒茶葉不錯的,還有我最愛吃的山楂糕。”曾功亮親切招呼,接手推過輪椅,在廳裹晃悠了兩圈。談劍笏本慾制止,蕭谏紙卻以眼神示意,他隻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這椅子做得不壞。”曾功亮前後左右都試了試。

“誰的標準?”沒想蕭谏紙毫不買帳,一迳冷笑。

“當然是凡人的標準。”

曾功亮大笑。

“蕭用臣,以妳的手藝,這樣已經很不壞了。走,我帶妳瞧瞧什麼才是逄宮的標準。”說着將輪椅往外推。

談劍笏霍然起身。

“不忙,妳且待着。”蕭谏紙淡淡揮手。“我少時便回。”

“請臺丞示下,屬下該等到幾時?”談劍笏恭恭敬敬問。

不帶一絲情緒、公事公辦的聲音和語調,令一向予人溫和之感的談大人仿佛變了個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一霎前才日照明媚、涼風習習的偏廳裹陡地暗了幾分,不再流動的空氣隱隱凝結。

蕭谏紙伸出兩根指頭。

“兩刻內必回。”

超過兩刻,我便拆了此間——談劍笏沒說出來,以他的性格,也說不出這樣的話,隻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讓出門道。然而,絕對不會有人懷疑:若兩刻後,老臺丞未毫髮無傷地回到這裹,明府內將會髮生什麼事。

“……妳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輪椅走過長廊,來到一堵灰牆前。長廊儘處居然是條死路。

“儘職守分罷了。”蕭谏紙見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幾下,灰牆“唰”的一聲橫向滑開,輕盈滑順之至,完全看不出這堵牆厚一尺有餘,起碼由五層以上的復合材料構成,對隔絕聲音有着難以想像的奇效。

牆一滑開,吵雜聲立時湧出,蕭谏紙本以為會看到很多人在另一頭忙活,豈料映入眼簾的仍是長長的廊道,仿佛整條走廊被這扇門牆攔腰鍘斷。噪音的源頭來自走廊兩邊數不清的獨立院落,即使院前照牆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術,仍無法隔絕喧囂。

刹那間,蕭谏紙仿佛墜入了玄奧的時光甬道,無法自制地想起鲲鵬學府。

“像罷?咱們當年那個樣。”

曾功亮的笑聲由身後傳來。“在走廊上、講堂裹,隨時都有人在爭吵激辯,要不鬧上教授處求個公斷,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頭上分出個道理來。”

“我記得妳常打輸。”蕭谏紙忍住笑意,輕輕撫着輪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時肥胖,成績平平、毫不起眼,唯於學報撰文掐架,堪稱一員乾將,從詩文細節到(假想中的)閨房禮節,無所不戰,嘴毒筆賤,仇傢遍布學府;自從投稿筆名被心懷怨恨的學報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經常被幾人沖過來一陣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渾名。

曾功亮不以為意,儘管被揍得鼻青臉腫,卻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郔臺曾錯”,罵得更毒更賤,聞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無我無敵的境界。直到此人離開學府前,無一期學報不是腥風血雨,堪稱鲲鵬開府之最。

“妳來找“逄宮”,定有緊要之事。妳那位談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談開未必妥適。”曾功亮罕見地未吹噓昔日的豐功偉業,笑道:“有屁快放,沒事的話我還想繼續瞎聊。”

“大跋難陀寺,九轉蓮臺。”

“難陀……那案子我記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壞笑:“怎麼,妳想買一座玩玩?”

“毗盧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叁千兩銀同四極明府買的藍圖,花費十年才將近完成,卻被東海臬臺司衙門強征到了蓮覺寺,以供叁乘論法使用。”蕭谏紙並無笑意,淡然道:“之後的事,想必妳也略有耳聞。有人啟動了蓮臺機關,鎮東將軍府一名典衛與鎮北將軍的獨生愛女雙雙掩於臺底,該是有死無生。”

“那是個好設計。”

曾功亮聳了聳肩。“隻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讓整座石臺於極短的時間內崩毀,連崩塌時的震動都經精密計算,臺頂絕難逃生——這部分我個人也貢獻了相當程度的創意。

“不僅如此,還設有嚴密的防破解機制,隻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藍圖,修築石臺的匠人,決計看不出有這個致毀的秘密機關。”

“妳的意思是說,即使是修築蓮臺的工匠,也無法得知蓮臺可能崩毀,或如何操作這個崩毀的機關?”

曾功亮笑了起來。

“做不到這一節,四極明府就虧大了,咱們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藍圖,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隻有經手此案的上大夫看過核心藍圖並負責制造,他幾年前過世啦,是個老好人。”他單手比劃着:“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獅那麼大,像個石楔砌起的長方箱子,五麵各伸出長長短短的鐵軸。我們直接將那玩意,連同石臺的藍圖給了湛光和尚,說隻消破壞那隻石箱子,他的叁千兩算打了水漂。從之後臺子塌得如此順利來看,我料他是乖乖聽進了的。”

“湛光和尚的說法與妳相合,應非作僞。”蕭谏紙的眉頭皺起,看起來並不高興。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懷好意。“我們接了委讬不久,大跋難陀寺的濂光長老也往叁江號打了銀子,顯然不知從哪兒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

四極明府接了案子沒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長老的四千兩銀,隻能買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蕭谏紙眉頭一軒。

“妳們改了設計?”

“抽橫的沒用,得抽直的那條。但普通人隻會看見顯眼處的,哪想得到還有另一條?”曾功亮的口氣聽來滿不在乎。“我本來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議時,再派人抽石梁,當場塌給那死禿驢看,光想那個畫麵我就好開心,“哎呀!誰教妳抽錯啦”

之類。妳想,我們最後總算救了濂光長老一命,也堪稱功德一件。”

“……所以,九轉蓮臺的秘密,決計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沒坑到他實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歡了:“媽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蕭谏紙冷不防握住輪側,輪椅再也不動,孤伶伶地伫立於廊間。

他回過頭來,目光宛如實劍,就這麼貫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臉。

“如此說來,世上唯一能讓蓮臺崩塌的,就隻有妳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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