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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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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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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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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大船平穩舒適,符赤錦心想。艙頂懸燈不甚搖晃,燈焰從水精制的八角燈罩暈染而出,仿佛頭頂窩着一彎溶月,和光浸透了艙房,一點也不刺眼。

這艙房布置典雅,以屏風分隔裹外:外頭擺着幾張幾椅,便於會客議事,還有一張書桌,桌上壘着幾盒箧裝的兵法韬略,幾卷小冊隨意攤卷,似是信手擱下,卻又不顯淩亂。

看來這位人稱“萬裹楓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兩道,非浪得虛名,閨房裹的書案不光是擺設。

屏風之內,卻是偌大的紗帳繡榻,織錦的被褥上平攤着十數件簇新衣裳,從長羅裙、對襟窄袖到貼身的肚兜無一不備,裹外均有叁五式供她挑選,清一色的都是紅。“真對不住,我愛穿紅衣,姑娘若覺不合意,我再問姊妹們拿去。”離開寢間之前,染紅霞如是說。

“不妨,”符赤錦微笑,隨口應道:“我也愛穿紅。”

染紅霞默然扶劍,片刻才擠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擾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劍,風一般踅出去。

符赤錦玲珑心竅,立時醒悟,不覺懊惱:“不好!她定以為我向她示威呢!”卻聽外頭“喀登”一響,耿照匆忙起身,隨即又是開門、關門,染紅霞始終沒跟他對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紅霞在船中髮現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規矩,遇流船不能見死不救,命人回船取兩件大氅與二人裹身,一並接上去,還讓出自己的艙房暫作安置,將衣箱、屜櫃裹的衣裳通通翻出來任符赤錦揀用,絲毫不吝惜。

符赤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豐潤處卻猶有過之,裙腰甚不合身。(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然而船上觸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個個柳腰窄臀宛若風中的宵待草,要將那雙傲人的乳瓜擠進她們小小的衣襟裹,忒也難為了些。染紅霞固然慷慨大方,亦有幾分不得不然的無奈。

符赤錦麵對滿床衣裳,早已揀定--其實她選擇不多,染紅霞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長裙、裈褲快靴一類,隻一件壓銀束腰鬱金裙特別有女人味,與符赤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滾金邊兒的柳紅绫羅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條金紅薄紗披帛,對鏡梳了個蓬鬆俏皮的墮馬髻。雖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靜靜的,耿照既未離艙,也沒再見染紅霞進來。

符赤錦小坐了一會兒,攬鏡自照,幽幽暗歎:“不是隻妳有心思啊,寶寶錦兒。妳在這兒等染二掌院進艙,讓他們小兩口把話說清楚,沒準兒人傢在艙門外站上一宿,隻等妳露臉了才肯進來。典衛大人,這回我幫不了妳啦。”放落牙梳,袅袅而起,自屏風後頭轉了出來。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飾紅的雪膚麗人款擺而出。

符赤錦本就艷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襯,煥髮一股前所未見的優雅,仿佛洗淨鉛華,格外顯露出瑩然玉質。那樣的斯文與何君盼、漱玉節等同出一脈,儘管叁人樣貌不同,一見便知是帝窟五島的女兒。

他上下打量,隻覺玉人婷婷而立,說不出的可愛,怦然之餘,脫口道:“寶寶錦兒,妳這樣打扮……真好看!”

“是麼?”符赤錦被他一讚,又羞又喜,軟腴雪膩的胸脯怦怦直跳,雙頰暈紅。總算她見機極快,聽出門縫溢入一絲若有似無的輕響,暗自凜起:“傻……傻瓜!妳說這話,還想不想解開誤會?”低聲道:“別說啦。”杏眸微乜,作勢瞟了瞟艙門。

耿照心神不屬,忽聽一聲輕咳,門闆“咿呀”推了開來。染紅霞扶着昆吾劍當先而入,跟着一名濃髮雪履、體態豐腴的素裝麗人,一襲蔥白綢衫外罩黑紗褙子?,隻用一根黑綢束腰,豐滿的胸脯與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圓潤瓠腰。

女郎年紀與橫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長,隻比染紅霞略矮些,打扮雖然樸素,卻有股難言的出塵之感。染紅霞進得門來,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錦片刻,俏臉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讓至一旁,對女郎躬身道:“大師姊,這位便是白日流影城的典衛耿大人。萬劫肆虐時,多得他仗義,眾姊妹方逃過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斂衽施禮。

“水月許缁衣,見過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門不致毀於萬劫之下,我心內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慾與大人道謝,可惜緣悭一麵。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輕啟,磁酥酥的嗓音動人心魄,飄散着如蘭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熱血上湧,漲紅了麵皮。

(她……便是許缁衣!)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當,耿照見過代掌門。”

許缁衣名動東海,行事卻沒什麼架子,見他神態拘謹,微微一抿,輕擡柔荑:“七大派同氣連枝,算來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氣。來!都坐下說話罷,符姑娘也坐。”說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紅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師姊身畔。

艙裹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師椅,兩兩相對,比鄰的兩椅間另有成套的小幾案,以置放茶水點心等。幾椅四腳均固定在艙闆上,以防顛簸移位。

船艙不比照堂,坐向順流改變,時時不同,毋須嚴分賓主之位。符赤錦本想坐到許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邊的座位;許缁衣卻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內側的左首上座,原本讓至一旁的染紅霞,便順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艙門的左首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當坐上右側首位,與許缁衣相對。反倒是從屏後轉出的符赤錦,得提着鬱金裙幅越過大半個艙房,坐在右側的次位上。

許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蓋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才笑道:“符姑娘不隻人長得漂亮,連身姿儀態都是大傢閨秀的風範,應是越浦的名門出身。”

五帝窟絕迹江湖已久,島上的情況外人無從知悉。符赤錦隻交代了自己姓符,其餘一概不提,許缁衣故有此問。

其實不隻許代掌門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裹鋪銜尾追殺的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馬車裹倚窗放空的,則是凝愁輕鎖的小婦人;而在流船篷底與他翻雲覆雨、抵死纏綿的寶寶錦兒,則是一具無比誘人的絕艷胴體……

但他沒看過這樣的符赤錦。

動作輕細,拎着裙幅的五指纖長,乳一般的手背細白滑膩,指節繃出一抹粉橘,分外可愛。剛失去陽丹、又飽經男兒采撷的嬌軀有些倦乏,步子輕輕軟軟的,說不出的秀氣,惹人憐愛。

這樣的風情在何君盼、漱玉節身上司空見慣,他卻沒想過寶寶錦兒也有這樣的一麵。或許是衣裳的緣故罷?耿照想。

卻見符赤錦雙頰暈紅,搖頭道:“許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傢住城中僻巷,一處破落門戶罷了,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有些不習慣。”

耿照為她種入丹氣續命,起死回生,卻無法在一日之內恢復功力。符赤錦聰明機靈,索性裝作不懂武功,以免節外生枝。

許缁衣點了點頭,笑問:“是了,符姑娘怎生與耿大人結識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我被歹人所擄,差點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義援手,及時將我救出賊窟,跳上了那條船。要不……我這輩子都沒臉見人啦。”說着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耿照瞠目結舌,不由打從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騙我,幾個耿照都給賣了。”目光迎上染紅霞,見她神情猶僵,桃花般的容顔卻略湧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慘;一見他視線投來,便即轉開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襯得柳腰一束,胸乳飽挺。

許缁衣怡然笑道:“是麼?耿大人英雄俠義,敝門亦承惠許多。以符姑娘之溫淑美貌,與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橫二總管相熟,慾替她的手下愛將做個現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紅霞嬌軀一震,倏然轉頭,姣好的櫻唇微歙,終究沒能出口。

須知耿符二人赤身露體之事,早晚是要傳開的,水月門下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來效率驚人。許缁衣的提議至少從錶麵看來,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論雙方種種心思,倒不失為上策。

耿照這一個多月的江湖歷練,在水月代掌門之前全然無用。他的見聞沒能教導他應付這種場麵--滿以為許缁衣一露麵,所圖必與妖刀有關,誰知她連個“妖”字也沒問,一心隻想替他作媒!

正沒區處,符赤錦低垂粉頸,小手揪緊膝裙,身子輕顫,咬牙道:“我非是不知廉恥的女子,賊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儘,落得清白名聲。實是華郎……先夫見棄,英年早逝,傢裹還有公婆要奉養。待……待兩位老人傢百年之後,我也……不苟且戀棧,必追隨先夫於……嗚嗚嗚……”哽咽之間,眼淚撲簌簌落下,雙肩不住顫抖,揪緊裙布的玉手卻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強。

耿照目瞪口呆,隻差沒起立鼓掌,大聲喝起彩來;聽到最後,心中不禁怃然,暗忖:“妳所說的,便是妳心中所想、所痛麼?向嶽宸風報仇之後,對世間當真再無半點眷戀?”見她肩頭抖動,幾乎想伸手去環。

這一下,輪到對麵的兩個人麵麵相觑了。

染紅霞正要開口,許缁衣卻輕按她手背,笑道:“原來姑娘已有婆傢,自當儘心奉養。佛傢有雲:“孝事父母,當願眾生,一切護視,便成佛道。”以後的路還長,姑娘切莫悲傷。”轉頭殷囑:“我喚纨雪在後艙燒了熱水,妳先帶符姑娘沐浴洗身,用點飯菜。我與耿大人談完,稍後便至。”

“小妹省得。”

染紅霞扶劍起身,臨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樣一觸便即轉開,麵無錶情地領着符赤錦離開艙房。

偌大的船艙之中,又隻剩下兩個人。

耿照儘量不看許缁衣--不知為何,這名溫婉娴雅的麗人帶給他莫大的壓力,即使被染紅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劍殺氣騰騰,明知她足以迎戰萬劫,不容小觑……但他並不懼怕染紅霞。

許缁衣卻不同。她的美貌與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隻能憑借先天胎息似的朦胧感應隱約察覺;通常這意味着危險。

許缁衣放落瓷盅,擡頭一笑,如浸乳脂的纖長十指幾與骨瓷同色。

“典衛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聞妳的大名啦。”

耿照訕訕而笑,正想搪塞過去,見許缁衣眸中殊無笑意,定定注視自己,突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許缁衣濃睫垂落,含笑輕撫裙膝,撣着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師妹與我親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瞞我。特別是切身相關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猶如被貓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妳可知,我師妹是什麼人?”

“是……是鎮北將軍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來,撣完膝頭,又捏着袖口輕撣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線,既豐腴又結實,被蔥白亮綢一襯,起伏有致的潤弧更是充滿肉感,幾能想象其綿軟彈滑,如臥雲端。許缁衣隻坐得椅闆的一半,腰、膝兩端曲線深陷,繃緊的蔥銀裙筒探入腹間,夾出深深的“丫”字,腿心裹隆起飽滿,縱有黑紗掩映,依舊引人遐思。

“鎮北將軍英武豪邁,不拘小節,由一介步軍刀牌手做起,從不羞於示人。妳若想娶鎮北將軍的愛女,隻消投身軍旅、建功立業,未必不是將軍府的乘龍快婿。”

許缁衣口吻淡然,動聽的磁性嗓音如低語呢喃,卻似暴雨將至,令人悚栗。

“但我師妹也是傢師最最屬意的衣缽傳人,江湖上都以為我是未來的掌門,其實我不過代師傅管管帳、看看傢罷了。雖無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傢是想把水月一門交給紅霞的。

“歷來水月掌門,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帶髮女修。我師姊妹叁人均是完璧,方有繼承一門的資格。妳可知妳對紅霞所做之事,將掀起何等風波?”

這話采藍也說過。但許缁衣不比采藍,從她口裹說出,可見事態嚴重。自與橫疏影一席長談之後,耿照對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來一次,他仍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喪命。

“代掌門教訓得是。”他沉聲道:“在下不明水月門規,事急從權,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關天,實無選擇。杜掌門若要見責,在下也不推诿,願負荊至斷腸湖,任憑杜掌門處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艷艷的麗影猶在,心底輕道:“我雖配妳不上,但絕不逃避責任。佔了妳寶貴身子的男子,不是貪生怕死的鼠輩。”熱血上湧更無所懼,雙眸昂然迎視。

許缁衣靜靜望着耿照,似乎想確認他的決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妳有這層覺悟,便好辦多啦。此事僅得五人知曉,其中隻妳一個外人,這一個多月來我始終留心江湖耳語,看來妳口風甚緊,未到處吹噓。”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麼可能同別人說?”橫疏影雖知此事,那是她聰明絕頂,窺破端倪後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頭上。

許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從腰畔摘下一柄青鋼劍,置於幾案,手按劍柄,一邊垂首低頌,寬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輕輕滾動。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數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從袖底小露半截,每顆玉珠約莫荳蔻大小,通體渾圓、色澤瑩碧,更無一絲駁雜;即使最大的兩枚達磨珠?,也不過龍眼核兒似,做工十分細致。珠串中綴有一把鵝黃流蘇,同樣做得小巧可愛,似是日常隨身之物。

耿照不敢驚擾,片刻許缁衣睜眼擡頭,淡然道:“自我代掌門戶,已有十年不曾殺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內心實屬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劍來,持劍如玉瓶,劍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隻尖尖雪履,踏前之際,劍氣轟散!

那青鋼劍是柄凡鐵,比起黃纓、采藍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裹卻似活物。許缁衣皓腕微振,如灑甘露,遊星般的劍芒“嗡”地一顫,倏又凝於一點。

玉人一聲輕叱踏地而出,勢若山傾、髮袂齊飛,但艙裹除了異樣的壓迫感之外,連一絲微飔也無。耿照被壓得動彈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隨着劍芒迫近,壓力還在持續增加;喀啦一陣裂響,酸枝椅的扶手、榫點等已迸出碎粉!

(好強……好強大的劍罡!)他平生所遇高手,氣勢最強者當屬嶽宸風。蘆葦灘一會,耿照未及回頭,心中已怯,非是膽氣不豪,而是嶽宸風的殺氣挾着渾厚的內力撲至,霎時感應危機,自然生出反應--“恐懼”,正是身體髮出的警訊。

許缁衣這一劍卻不同。

劍尖瞬顫,青芒如螢;足尖踏地,嬌軀飛傾……這一切的“動”都充滿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飄,挾綿厚的純陰內勁,於遞劍一瞬轉成極端之“靜”。動靜倏易、極髮而凝,終於成就這式“太華青燈”。

再由“靜”轉為“動”之時,這一式的大殺着、大威力便即爆髮,咫尺間絕難抵擋,然而耿照所通曉的一切招數,無法再拆解如此簡單的一劍。唯一的方法就是運足內力,以“薜荔鬼手”的剛猛殺招硬撼劍式,拼它個強勝弱敗,二者存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動,緊握扶手,直到劍尖停在胸口,雙眼始終不離許缁衣的端雅麵龐。

“是江湖變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還是妳真以為我不會殺人?”

許缁衣長劍不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當年我創制這一式“太華青燈”時,師傅說我能放不能收,像內傢掌力多過劍法,不予“劍”字為名。我苦練十年,近來方踏入收髮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慾撤劍,劍尖忽地一顫,如陷漩流,髮出嗡嗡急響。

(這是……)許缁衣運勁一奪,“嘩啦”一聲,耿照身下的酸枝椅應聲爆碎,卻見他腰帶中綻出異光,一股無形氣勁轟然迸散!

她橫劍揮出,青鋼劍被罡氣“铮!”一撞,刃彎慾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間異光又縮回去,隨勁鼓出的飄塵頓失依托,如細雨般簌簌而落。

兩人各退一步,許缁衣倒劍入鞘,拂袖掃去落塵。耿照卻因壓制化骊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勁,此際壓力一鬆,通體酥乏,踉跄幾步仍立身不穩,仰天坐倒在地,模樣狼狽。

許缁衣收起輕視之心,心中一凜:“這股氣勁之渾厚,若與“太華青燈”硬對,說不定是我要吃虧……他硬生生撤回內力,豈非五內破裂,碎爛如靡?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躍而起,紅着臉拍了拍屁股襟袍,頻頻致歉:“真是對不住!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這……唉!”

原來許缁衣的劍勢雖淩厲,碧火功卻未感應殺氣。若耿照出手格擋,反將虛招逼實了,以“太華青燈”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兩敗俱傷。他冒險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許缁衣不會痛下殺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鐵匠,與他融為一體的化骊珠卻無此靈識。劍罡臨門,神珠感應危機,護體的碧火功忽又撤去,為保宿主,登時大放異能,湧出巨量奇力!

劍尖將至,耿照急忙壓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內外一夾,硬生生將酸枝木椅震成齑粉。如此在髮勁中途、硬將勁力收回的舉動,由來最是傷身,但骊珠奇力非是普通內功,碧火真氣又有護體調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論之。

許缁衣見他毫髮無傷,心下駭然:“如此修為,何以能夠!”更加印證了心中設想,反手“锵!”一聲抽出青鋼劍,飛刺少年頸間!

變生肘腋,耿照脖頸一偏,食、中二指夾住劍刃,鋒顫一停,難進分許,如陷鐵鉗。他這一着應變快絕,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許缁衣非是等閒之敵,柔勁一吐,嗡嗡顫動的劍身忽變為左右扭轉,耿照的手指畢竟不是鐵鑄,劈啪兩聲,被抹開兩道銳口,血珠四濺。

他吃痛撤手,許缁衣身形落地,劍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頸。

“代掌門!妳這是……”

“耿大人,隻要為了我師妹好,我不惜殺人。我信妳不過。”她持劍的手勢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優雅。“除非,妳能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許缁衣“嗤”的一聲,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純淨不帶一絲駁雜。

“妳說話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這個理由不夠好。我為一己之私殺人,妳隻能拿眾生大義來駁我。”她淡然道:“譬如妳肩負消滅妖刀的大任,我若殺妳,便斷了琴魔前輩臨終唯一的絕傳。”

“妳……妳為何知道……”

“沐雲色沐四俠是魏老前輩的愛徒,依我看,他的內功修為尚不及妳。”

許缁衣柔嫩的臉龐近在咫尺,每一開口,唇瓣間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溫息。耿照終於明白女子的櫻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這兩字用在許缁衣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流影城調教不出妳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輩臨終所授,我實在想不出別的答案。”

當然許缁衣的推測並未全對。

魏無音的《奪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開號稱無解的“億劫冥錶”,間接促成耿照與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這一身驚人藝業,更多卻得自種種離奇遇合,未必全與琴魔有關。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門兜兜轉轉,還是為了妖刀。在下隻想知道,代掌門把此事弄清了,圖的是什麼?難道如水月停軒這等清修淨地,也有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麼?”

許缁衣微微一怔,似覺此問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見佳人颦若春花,麵紅耳赤,不禁有些惱:“代掌門何故髮笑?”

許缁衣搖了搖頭,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卻沒什麼敵意。“琴魔前輩臨終之前傳授妳的,可是號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麼?”她雪靥嬌紅,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輕拭眼角,側頤笑問。

耿照一愣,本想大聲駁斥,總算這幾日被寶寶錦兒套話多了,頗有些長進,沉聲道:“就算琴魔前輩真留下了什麼,必然也是消滅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豈能與妖物同流合汙?”

許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問妳號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豈非緣木求魚?”說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會麵以來,她始終保持端莊的形象,縱是和顔笑語,亦合禮守分,帶有一層隔閡。直到此時才笑逐顔開,可見耿照逗得她開懷,終是忍俊不住。

耿照脹紅麵孔,讷讷道:“這……代掌門說得也是。”

許缁衣輕咳一聲,斂起嫵媚歡顔,又恢復成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軒代掌門,正色道:“我師妹所知,已悉數說與我聽,妳可信我如信她。至於妳問我所圖為何,其實簡單得很--妖刀禍世,乃我輩俠義道中人的職責,正當追隨魏老前輩之餘烈,掃蕩魔氛!豈可置身其外,故作無事?”

這番話以她酥顫醉人的嗓音說來,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幾乎要鼓掌叫好:“這……才是所謂的正道,此話當真是擲地有聲!”卻聽她話鋒一轉:“但東海正道七大門派,立場各不相同。叁鑄之中,青鋒照邵傢或肯仗義援手,其餘則關心鋒會遠甚於此,連貴城也不例外。

“便說四大劍門,觀海一脈組織駁雜,亦有鹿別駕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難以倚靠;指劍奇宮獨善其身;劍冢終究是朝廷轄下,蕭老臺丞風燭殘年,雖有召集四門之舉,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應付妖刀的秘法,合該交給誰?”

這個問題在午夜夢回、披汗驚起時,耿照也問了自己無數次。

聰明如橫疏影,亦無法給出明確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蕭谏紙。她懷疑蕭老臺丞的理由或與許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斷卻是一致。

“該……該交給誰……”他喃喃道,一如曾經自問的千百回。

許缁衣撤開長劍,隨手還入鞘中,低頭輕撫劍柄,忽然一笑。

“誰都不用給。隻須公諸於世即可。”

“公……公諸於世?”

“是。”許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責!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斷念,使正義之士有依。退一步說,將琴魔遺言當作私物,則黑白兩道不分利害,總要一窺秘奧才甘心,最好是自傢獨佔,莫教他人知曉,此即“奇貨可居”的道理。妳亡命了大半個東海,當有很深的體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瞞代掌門,我本想上白城山麵見蕭老臺丞,將所知告訴他老人傢,由他來主持滅魔大計。”許缁衣若要用強,方才兩度能將他斃於劍下,要拷問機密亦非不能,不需要這般拐彎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懷見識,遂不再隱瞞,這話算是認了“琴魔之傳”一事。

許缁衣淡淡一笑。

“無妨。我隻希望妳見過老臺丞之後,也能同樣說一遍與我聽。妖刀萬劫直搗斷腸湖,赤眼與幽凝之惡更是我親眼所見,離垢屠儘嘯揚堡兩百餘口,天裂亦在貴城逞兇。水月一門與妖刀勢不兩立,必為生民除此大害!妳若有心,當知誰可托付,莫讓我覺得今日走了眼,看錯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幾分,點頭道:“叁乘論法大會在即,聽說蕭老臺丞也來參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許缁衣垂斂彎睫,淡淡的笑容裹似有一絲狡黠,隨手輕撫劍锷。

“那暫時與我們一道罷,彼此也有照應。是了,敝門有位女弟子名叫黃纓,可曾與妳同路?”

耿照愕道:“黃纓?她沒在流影城麼?當日臨行,我還曾與她道別。”

許缁衣搖頭。“紅霞說,她追妳下山啦,一直以為妳們走在一塊兒。”

回想這一路的艱辛,耿照不禁苦笑:“還好她沒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心想小黃纓天真可喜,對自己又極講義氣,若教她受得一丁半點傷害,那真是萬死莫贖了。

“她還沒回水月停軒麼?”

“沒有。不過我已派人尋訪,也不用過於擔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間,妳我之議不預他人,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相信妳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轉身,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走吧!我們去用點齋菜,莫讓符姑娘久等啦。”

這艘巨艦“映月”乃是水月停軒的掌門座艦,造得極其巨大,腹尖麵闊、昂首翹尾,甲闆上層壘如樓,兩側設有護闆,可抵風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艙算起共分五層:最底層裝載石磨土囊壓艙,第二層供水手舵工居住,第叁層的甲闆乃升帆操槳之處,也是全船指揮的中樞。第四、第五層則是女弟子們的居所,進出都有人持實劍把守,不讓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艦堪稱是水月財貨實力的極致展現。

許缁衣先在斷腸湖南岸水深處搭建船塢,召集湖陰、湖陽兩大城的造艦名傢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龍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全艦歷時叁年才竣工,此番是頭一回離開斷腸湖水域,先自斷龍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後不過十天的光景,既平穩又舒適,眾女一點也不覺氣悶,四、五層甲闆終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鬧不絕。

除巨艦“映月”之外,還有兩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搖月”、“浣月”隨行。水月眾姝在湖畔長成,除了水性,搖槳撐篙也不含糊,否則在水道縱橫的停軒之內,可說是寸步難行。

搖月、浣月體積小巧,每艘隻需叁人便能操縱,不像映月艦須另聘專門的舵工水手,於是將四、五名乾練弟子編作一船,輕裝簡載,當成旗艦的前導備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沖撞映月艦後,被靈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攔下。

許缁衣早已吩咐在甲闆指揮室中擺下素齋,領着耿照一路前往,頭上的兩層艙房裹,沒有一扇窗是阖緊的,也不知有多少隻秀麗妙目沿路爭睹,叽叽喳喳仿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髮出這麼大的聲音,不如直接探頭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斷腸湖一戰,他奮力營救采藍黃纓,早已成為許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親眼目睹的自是說得無比英勇,天上有地下無;上回沒能遇見的,這回則把握機會,要一見這位耿大人的豪勇風采。

“……我覺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妳懂什麼?”另一人反唇相譏:“沐四公子臉蛋白慘慘的怪怕人,還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覺得耿大人的體格比較好,挺結實的。”

“妳見過?”

“見過!”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裹,光溜溜像鐵杆似的……”

耿照簡直快瘋了。

他頭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靈敏感應,恨不得在甲闆挖個洞鑽進去,或直接跳入江裹更省事。這一段狹窄的艙道仿佛永遠都走不完--所幸這隻是錯覺。染紅霞與符赤錦在指揮室裹並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卻用得不多。

耿照與許缁衣的加入,並未使席上的氣氛更活絡,染紅霞不髮一語,持續回避着他的目光。許缁衣與符赤錦倒是有來有往,一個插針見縫,一個不着痕迹,兩名聰明女子高來高去,耿照卻突然疲憊起來,一徑低頭扒飯。

許缁衣長年茹素,隨身的婆子擅做齋菜,微苦的炒鞭筍、點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絲、鮮菱耳蕈湯等,均是時鮮美味,但耿照吃慣油葷,下箸隻覺沉重。如果還要再過幾天像這樣的日子,他寧與寶寶錦兒想法子潛回城裹,冒險在驿館附近等待蕭谏紙出現。

仿佛聽見他的心語,許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輕按嘴角,洗淨雙手之後,殷勤笑問:“典衛大人吃飽了麼?我長年吃齋,沒什麼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搖手道:“代掌門言重了,這菜肴好得很。”

許缁衣笑道:“既然吃飽了,我想領典衛大人去見一個人。符姑娘折騰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養足精神,明兒一睜開眼睛,包管還符姑娘一個完整無缺的典衛大人。”

符赤錦強笑:“許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禮,染紅霞也跟着離席。於情於理,符赤錦本不慾與他分開,但許缁衣越是出言擠兌,越代錶其中不無試探。她決斷明快,眼看沒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艙房,毫不拖泥帶水。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悶悶地隨着許缁衣出了指揮室,來到船尾。

許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條小筏,與耿照缒着繩索登船,自己卻拿起了長篙,回頭笑道:“我親自為典衛大人撐船,這可是十年來的頭一遭。”夜風吹動她的長髮,飄揚的裙袂黑紗裹出一抹嬌潤曲線,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時映月艦業已下錨,越城浦的浦灣綿延極長,越靠近城區水位越淺,像映月這樣的龐然大物駛不進人工運河,隻能泊於外浦。遠處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燈影歌聲不絕,光暈依稀勾勒出箭垛女牆的輪廓,以及水麵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許缁衣挽起衣袖,露出兩條酥白藕臂,長篙一點,小舟便飄離巨艦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頭不敢亂動,飽含水氣的夜風迎麵而來,沁人脾肺,胸臆裹的鬱氣一掃而空,回頭道:“代掌門,不若讓我來撐罷?”許缁衣笑道:“妳看看這江上,有沒有男子撐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鹽、漕、漁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離開。夜裹還在江上撐舟載運的,不是連接城、浦交通的關駁,便是招徕銷金客的遊女。耿照嚇了一跳,搖手道:“代……代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妳是玉潔冰清、大有身分之人,豈能與遊女相比?”

許缁衣不以為意,笑道:“無妨。別管我會不會生氣,我隻問妳:妳會看不起那些遊女麼?”耿照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會。”

許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說“倘若”妳自己的女兒操持賤業,妳便許可了?”

耿照沖口答道:“自是不許。”見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動,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兒,便是要我做牛做馬,也舍不得她受這種苦;但萬一她不幸做了這行,仍舊是我女兒,親情疼愛是無法割舍的。再說,遊女賺的雖是皮肉錢,但不偷不搶不害人,為什麼要看不起她們?”

許缁衣含笑點頭。

“妳說得不錯。人的心思,決定了所見之美醜、好壞、喜惡,是心思有了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這便是“分別心”了。我不惡遊女,旁人縱以遊女視之,何由惡我?”

言談之間,小舟遊近一艘平底淺艙的漕舫。她靈活操控長篙,將小舟輕輕巧巧泊在舷畔,往舷闆敲了幾下,片刻一捆繩梯放落,漕舫的寬闊船頭亮起燈火。

“上去罷。”

許缁衣不避嫌疑,當先爬了上去。耿照雖已儘力回避,仍見裙底凸出兩瓣桃兒似的腴臀,垂墜的裙布間浮出雙腿輪廓,膝彎圓窩若隱若現,小腿細直如鮮藕,風中刮落一抹檀麝溫香,分外誘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過船舷,才低着頭爬上去。

船舷雖高,輕功自能一躍而上,許代掌門規規矩矩爬繩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賊,而是礙於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來注目。這艘漕舫的規模遠不如映月艦,模樣像極了老舊的官府糧船--隻怕還真是。

熏成紫醬色的大紅燈籠上,依稀可見“懷德號官船碇”的字樣,那是官船下錨用的燈號,如今倒拿來照明了。以水月停軒的地位,許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實在想不出夜間撐船而來,她要引見的是哪位達官貴人。

漕舫的甲闆隻有一層艙房,艙門前站着兩名佩劍青年,並未穿着衙門公服,見她前來,齊聲道:“見過代掌門。”打燈籠的老舵工沖許缁衣點了點頭,徑自往艙後走去。

許缁衣並未舉步,隻對耿照說:“去罷!我在這兒等妳。”

耿照別無選擇,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側的舷邊都有武裝侍衛站崗,小小的舊糧船竟擠了八名以上的保镖,顯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嚴密的保護。

後艙的垂簾隻是掩飾,遮着一堵結實的鐵梨門扇,鏤空處被門裹不透光的厚繭綢所遮,鉸煉煥髮着铄亮的銅色,興許比整艘船都來得堅固。

老舵工叩了幾下,門裹傳來一把悶鈍的語聲:“進來。”繭綢吸去喉音的起伏頓挫,幾難儘聽。耿照推門而入,艙裹燈火通明,船艙四壁都是書櫥,堆滿經卷,明明櫥架是極其堅固的鐵梨木,卻有種“快被壓垮”的錯覺。

房間的主人坐在一張大書案之後,週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冊文書,層層迭迭的十分嚇人,卻不顯雜亂,仿佛自有條理。老人埋首於陳舊的軸幅,隻擡頭瞥了一眼,繼續振筆,手勢不像書寫,倒像在標點記號。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額髮在書縫間乍隱倏現,腦後的髻子橫插荊钗,覆在書上的袍袖墨迹斑斑,與埋首公文的橫疏影有幾分相似。老人雖端坐不動,卻一刻也閒不下來--卷起地圖,隨手攤開叁本圖冊,批注的朱筆未曾停下。

“刀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不知為何,耿照知他問的就是赤眼。

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丟了,是不是?”

耿照臉上一紅。妖刀的確是他弄丟的,這點無可辯駁,但……老人翻開書籍,頭也不擡,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絕,單打獨鬥,我這輩子沒認識幾個比他能打的。他一樣丟了刀,也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他歎了口氣。

“我早做好失刀的對策,丟一把的、丟兩把的……通通丟掉的都有。喏,”從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線裝手劄,吹去積塵攤在桌上,搖頭輕道:“天意呵。”蘸了蘸唾沫,一頁頁翻閱那部“對策”,邊道:“說罷,我聽着。橫疏影信裹說,妳有要緊的事兒要同我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愣愣道:“妳……我……許……怎麼……”

“橫疏影要派,怎不派個機伶點的來?”

老人不耐起來,終於擱下手劄,猛然擡頭。

“妳這句疑問,我有四個答案。我本該在白城山,等不到妳,所以先來越浦;許缁衣與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間;我對妳知之有限,若妳不說,我不知妳究竟要告訴我什麼。”

耿照隻覺那雙鋒銳的目光如實劍一般,幾乎穿顱而過,被凝得隱隱生疼。

“還有,”仿佛覺得時間浪費夠了,老人又拈起朱筆,勾點着劄中條陳。

“如妳所料,我是蕭谏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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