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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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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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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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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

耿照反應快極,腦海中靈光一閃,心下登時雪亮。

嶽宸風恃以要挾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寶”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丹。耿照誤打誤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勁,挽救老神君於五內將焚之間,若能如法炮制,將五島眾高手的隱患一一祓去,這下可輪到嶽宸風倒大楣了--這是漱玉節的如意算盤。可惜道理雖不能說錯,施行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當日明棧雪為他易筋拓脈之後,曾叁令五申,不惜闆起絕美嬌顔,嚴正警告:“虎箓七神絕雖屬同源,然而碧火功畢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則何須分作兩門?妳的護體真氣抵擋不了雷勁,這次沒事,是旁人幾輩子都遇不上的運氣;再來一回,極可能將妳殛成了焦炭,連我也不能救!下次斷不許如此了,聽見沒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點賠上耿照的小命,漱玉節的修為絕不在薛百螣之下,眼下已無明棧雪的臂助,豈能說吸就吸?何君盼年紀輕輕,內力亦十分渾厚,又是純血處子、元陰滋潤,養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別提五島內還有這麼多受制於嶽宸風的好手……

若在一個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難行,就算不在第一時間據實以告,也必定接口應對。但此刻,他隻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紗麗人,麵上一絲錶情也無,鋼刀穩穩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長頸,對方稍有蠢動,便是血濺叁尺的局麵。

漱玉節淡淡一笑,美眸中卻無笑意,暗忖道:“這少年不好對付。”嗓音不緊不慢,悠然道:“當日典衛大人在樹頂聽了許久,料想應知,本門眾人受制於那“紫度神掌”之患,若無九霄辟神丹,難逃五內俱焚的淒慘收場。”

“宗主應尋名醫丹士,在下不通丹道,隻怕幫不上忙。”

漱玉節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別跟這小子廢話!他能吸化雷丹,必與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將下來,慢慢拷問出化解雷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擡,滿眼都是釁意:“來!耿傢小子,當日密室之中,咱倆還未分出勝負。今日妳隻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妳自去,絕不阻攔!如何?”

耿照動也不動,半晌突然擡頭。(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兩聲,卻不接口,一雙怪目迸出銳光,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聲道:“宗主口口聲聲說要“合作”,卻不見有合作的誠意,既胡亂拿言語擠兌,又想賺我放人。待我行出叁十裹後,自會將兩位姑娘放回。請!”

須知嶽宸風當日在不覺雲上樓受困於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脫險,此事被他引為平生奇恥,慾殺耿照而後快;五帝窟替嶽某人辦事,又豈能不知?是以耿照一聽薛百螣的說法,便知兩人在扮黑白臉兒唱雙簧,把自己當成了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耍弄。

把戲被揭,漱玉節仍是從容不迫,微笑道:“貴友尚在帝門手裹,典衛大人若不乖乖放下鋼刀,妾身便將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說的是阿傻,搖頭:“宗主此時才要交人,倒黴的是五帝窟。我的朋友暫寄在此,日後我會回來帶他走,屆時隻怕宗主攔不住。”見漱、薛兩人麵麵相觑,揚聲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誰敢攔我,便隻有拼命而已!”轉過刀背,往弦子頸間劈落。

“且慢!”

漱玉節素手一揚,仿佛下定決心,斂衽垂頸,袅袅下拜:“是妾身胡塗,若有得罪處,請典衛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於典衛大人,是誠心誠意要與大人合作,望大人放還小女,敝門上下將奉大人為上賓,絕不加害。”

以她統轄五島高手、總領一門豪傑的身份,這話實已說得軟極。耿照心中不無慨歎:“為了女兒,她什麼也顧不上了。”麵上似不為所動,沉聲道:“要談合作,我隻聽宗主一句話。”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纖纖玉手一揮,何君盼會過意來,回頭吩咐了幾句。

月門外,一名潛行都衛領命而去,片刻後陣陣腳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園外的帝窟人馬紛紛撤出廊間。耿照運起先天胎息監聽動靜,聲息直退出裹許才漸失目標,眾人俱都撤離了阿淨院。

小園廊內,除了受制的雙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隻剩下宗主及兩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動,沉穩如山,仍在等待。漱玉節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五帝窟與那嶽宸風之仇,不共戴天!願與典衛大人合作,共謀應付之策!”

“好!”他並未考慮太久。盱衡形勢,帝窟眾人的所慾與所懼與他最為一致,孤身一人或許利於逃亡躲藏,卻無法挽救阿傻,或從嶽宸風手裹奪回赤眼。

還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鬱小娥所言非虛,明姑娘並未落入天羅香之手,以聶冥途的武功和傷勢,要偷襲得手、伺機逃亡不難,想撂倒武功智計均超人一等的明棧雪,還要挾持她遠離蓮覺寺,這可能性實在太低。

扣除這兩者,還有誰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無法返回耿照身邊,與之會合?

--儘管萬般不願,他仍無法驅除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的“嶽宸風”叁字。

明姑娘與嶽宸風,就像針鋒相對、勢均力敵的兩枚箭镞。光與影、剛與柔,彼此了解卻又實力相若,隻要任一方稍佔優勢,便要立刻吞噬對手……

(有沒有可能在當晚,嶽宸風也來到蓮覺寺,在娑婆閣撞見了那一場激烈的圍殺搏鬥,乘機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羅香出手落空?)他無法停止胡思亂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至嶽宸風處一探,以確定明棧雪的失蹤與他無關。

耿照搖了搖頭,強迫自己驅散腦海中紛亂的雜識,本要放還瓊飛,忽聽漱玉節低聲道:“請典衛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動,倒轉神術寶刀,啪啪兩聲,拍開弦子的穴道。

儘管隔着層層衣布,仍能清楚感覺她的肌膚細如敷粉,曲線滑如水的美背渾無半分積贅,纖勻之餘,偏又不露一絲硬峭。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卻柔若無骨,耿照想起當日枕在她胸前之時,那枕着兩隻薄膜水袋似的溫綿細軟,耳根微微一熱;心神略一恍惚,掌中餘勁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幾步。

她還未回過頭,微帶透明的手背已繃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獰惡青光,似將出手。

“弦子,過來!”漱玉節揚聲叫喚。

苗條的黑衣女郎聞聲一停,還刀入鞘,長腿交錯,飛快回到主人身邊,垂首靜立一旁。耿照也將神術插回鞘中,彎腰把瓊飛抱起,薛百螣奔前幾步,厲聲道:“交給老夫,別拿妳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雖屬無心,到底是在人傢爺爺麵前說的,一時間理不直氣不壯,隻得讷讷將人放下,瓊飛卻暈暈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頸,迭聲輕喚:“爺爺……爺爺……”蒼白的小臉泛起兩抹熱病似的暈紅,不見了平時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愛了起來,猶如一隻被雨淋濕了的微蜷小貓,令人不禁又愛又憐。

薛百螣接過孫女,回頭交給漱玉節,沖耿照冷笑:“妳好得很啊!淨吃小女娃豆腐,算什麼英雄好漢?”

耿照臉一紅,讷讷撓着光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仿佛做了什麼壞事被活逮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應,猛地仰首下腰,及時避過迎麵一爪!薛百螣卻毫不放鬆,唰唰兩聲,鑄鐵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鷹爪,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將他剖腹開膛!

“老神君……妳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滾開,衣擺被扯去了一幅,模樣十分狼狽。

薛百螣冷笑不語,手上奇招迭出,變幻紛呈。他雖折損了叁成功力,但雷丹儘去後,又經數日的調養,與密室時已不可同日而語。耿照避過兩合,第叁招再無閃躲的餘裕,忙不迭地叫苦:“上當!”雙掌回旋掃出,大開大阖,以“不退金輪手”之招相應。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絕門,指間能持刀握劍,轉動巨戟大槍、獨腳銅人等重兵如無物,十根手指堅逾金鐵,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與之相觸,就像撞上了精鋼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氣護體,早已筋骨摧折。

他擋得幾下,忍痛向後躍開,赫見兩臂條條瘀青,如遭鞭笞,風吹直若針刺,痛楚難當。

薛百螣也不追擊,擺開架式,冷笑道:“怎麼?妳就隻有這點本事?”

耿照閉目咬牙、喘息濃重,片刻忽然睜眼,大喝一聲易守為攻,招式變得極其剛猛,拳掌如錘突進,勁風迫人,正是當日聶冥途用以對付《役鬼令》神功的一路“金剛杵手”。

薛百螣雙目一亮,大聲讚道:“來得好!”十指緊握,也把拳頭當成了銅瓜鐵錘來使。兩人四臂掄掃,直拳相對,竟爆出一連串金鐵對撞的悶鈍聲響,震得人胸中沉鬱,嗡嗡有聲。

漱玉節靜靜旁觀,心中納罕:“這少年內力驚人,招數亦精,怎地兩者卻各行其是,配合起來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內功、新近才學了這路拳腳,還是原本就練熟了外門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內功?”

場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剛杵手”轉眼使到了頭,耿照想也不想,順手又從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樣人,一見他臂擡肩動,登時便認出了這一手,壓着勢頭往死裹打,耿照原本法度嚴謹的攻勢一下便亂了套,慌忙還了幾式“不退金輪手”、“白拂手”、“化宮殿手”的守勢,新招一出奪人耳目,居然讓他拼了個不進不退。

薛百螣一凜:“這小子壓箱寶還未出儘,瞧妳能有什麼手段!”冷不防踹得他倒退幾步,仍不追擊,不緊不慢地菈開架式,瞇眼冷笑,滿臉都是釁意。

耿照不覺動了意氣,心想:“士可殺,不可辱!妳這是什麼意思?”閉目思索片刻,改以一路“寶劍手”突圍。薛百螣冷笑一聲,五指並攏成“斬魔劍”勢,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長劍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單鍛煉指力,也有對應的招式,一雙精鋼也似的指掌模擬百兵,合計一百零八式,故稱“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腳,耿照卻隻是半路出傢,鬼手縱使精妙,臨敵的威力猶不及原來的兩成;要不多時,“寶劍手”也敗下陣來。

他閉目片刻,改以熾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對敵;落敗之後,再換屬性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裹藏招的“化宮殿手”、勁若陰雷的“寶缽手”,以及號稱諸部剛猛第一、更勝於金剛杵手的“跋折羅手”……轉眼金剛部八路使完,又改用蓮華部的“紅蓮華手”、“寶鏡手”、“寶印手”、“蓮華合掌手”、“軍遲手”、“錫杖手”--薛百螣雖是一一擊回,眼看自傢的“蛇虺百足”也將到頭,不覺心驚:“渡頭交戰時,他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便是在密室裹,也不過才換幾路手法而已……短短數日間,他上哪兒學了這些奇招,又如何記得起來?”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絕學,招數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練得精了,都足以與天下英雄一爭雄長,須得花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苦功,方能夠略有小成。

昔日聶冥途受困娑婆閣,花了一年的工夫,終於破解觀音像與羅漢圖的秘密,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練二十餘年,才將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會貫通。耿照入娑婆閣不過短短兩夜,豈能儘學其招,還記得分毫不差?

旁人覺得神奇,耿照自己的驚訝隻怕還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髮現這件事,是在密室中與薛百螣交手之時。

當時情況緊急,為了保命,他順手使出那幾日間念茲在茲、不住鑽研苦思的菩薩像招數,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將使完,正自着急:“怎麼辦?怎麼辦?”腦海裹忽浮現閣樓裹的情景,並非白駒過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猶如圖片一般的清晰畫麵,可以任意檢視畫麵中的所有角落細節,絕不會因為一時的恍惚茫然而產生動搖。

耿照在心裹,錯愕地對着那幅憑空浮現的閣樓內景髮怔。

但現實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猶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觀音,移到了旁邊緊鄰的另一尊,耿照依樣畫葫蘆,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從未練過的防禦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勢。

也多虧薛老神君當時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內力,也要搧這“小淫僧”幾耳光,逼得他不住對照心中的閣樓影像,一一模仿觀音手法相應。之後耿照與狼首過招時用的那幾路“薜荔鬼手”,可說是老神君於密室中一手催生。

這幾日在大佛腹內等待明棧雪歸來的同時,他又反復試驗了幾遍,現在不需要在腦海裹叫出整間閣樓的場景了,隻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見那尊雕有招式的千手觀音,隨想隨有,還能叫出不同的幾尊相互對比,又或與聶、薛交手的影像相對照,就像是這些畫麵被分門別類,放入不同的抽屜裹--隻消打開抽屜、取出圖片,便能輕鬆比對觀視,一點兒也不費力。

(一格一格的……抽屜。畫麵就像圖片,被分門別類放入了抽屜。)--奪舍大法!

琴魔將神識灌入他的腦中時,耿照感覺記憶像是一格格的屜櫃,從原本所在的位置脫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裹。要不是他及時憶起自己是誰,“耿照”早已不存於世,留下的是琴魔魏無音的意志。

(這奇妙的現象,一定是奪舍大法所造成!)他收攝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輩所授的口訣,透過“入虛靜”的法門,幾乎是一瞬間便潛入了意識的空明之境,連一點困難也無。朦胧之間,耿照隻覺身在一片深幽無際的空間裹,記憶的片段信手拈來,就像一幅幅綻放着微弱光暈的半透明圖畫--說是“畫麵”其實也不甚精確,他隨手翻出一頁,那是在娑婆閣前、聶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個瞬間。耿照輕觸着懸浮在半空中的光頁,剎那間,狼爪着體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覺,風聲、蟬鳴、夜枭尖啼……一一歷遍,真實得像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並不知道,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覺記憶,被無比妥善地儲存在潛意識之中,人人都一樣。

但“奪舍大法”徹底改變了耿照。對常人來說,掌管知覺記憶的“腦海”仿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淺的灰色海洋,雖說是無邊無際,卻永遠隻能看見浮在海麵上的記憶片段;一旦有新的記憶掉下來,舊的就會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復想起。

經奪舍大法改造之後,腦海不再是一片無邊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屜,所有存入的信息--無論有無自覺--都被分門別類地收進不同的抽屜。對他而言,世上再也沒有“遺忘”這件事,所有妳經歷過的事物、感覺將永不消失,隻要妳願意,隨時都能打開抽屜,把記憶取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當下--蓮華部八路手法轉眼已畢,耿照真氣悠長,絲毫不倦,對薜荔鬼手的體悟越多,自信心也越來越強;手勢一變,改以如來部的“施無畏手”拆解,叁招裹已能搶攻一招,有時還能稍佔上風,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觀戰的漱玉節焦躁起來,心想:“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招式倒像憑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憂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難免生變,轉頭道:“弦子,劍來!”

弦子解下腰畔的靈蛇古劍--那柄直刃刀--雙手捧上。漱玉節接過一掂,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忽將古劍往戰圈擲去,清叱:“老神君接劍!”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聞腦後風至,回臂一勾,輕輕巧巧將靈蛇古劍抄在了手裹,冷不防薛百螣雙手連擊,更不消停,如雷奔電掣一般;耿照單臂連揮帶格,硬是擋去了七八手,終究還是“啪啪啪啪啪”連挨五記,被打得向後飛出,百忙中轉身一印,“砰!”與漱玉節對了一掌,隻覺她掌心溫軟,轟出的掌勁卻十分強橫。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穩穩落地,忽有一道烏影黏纏直上,仿佛自腳底的影子裹竄了出來!來人搶握靈蛇古劍的直柄,順勢一抽,森冷的銀光由下而上,“飕!”一聲掠過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應,他搶先一步挪開分許,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狀。

(好……好厲害的逆手拔刀術!)耿照躲開致命一擊,踉跄兩步,一雙鐵鑄般的鷹爪已扣住頸背肩胛,勁透筋脈要穴,掐得耿照膝彎一軟,半身脫力,不由得單膝跪倒,手中的靈蛇古鞘匡當落地。

身後,傳來薛百螣不滿的聲音:“宗主!妳這是瞧不起老夫麼?”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隻恐驚動了旁人,難免走漏風聲。”漱玉節溫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覺得如何?”

“確實不壞!有一拼的本錢。”

耿照半邊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劇痛難當,弦子劃傷的虎口兀自淌血,不覺惱怒:“妳們在胡說什麼?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爾反爾,也不怕江湖人笑話!”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滾,出爾反爾的多啦!卻非是咱們五帝窟。”

“什麼?”

“妳不是要看誠意麼?這便是我傢宗主的誠意!”薛百螣手一鬆,推得他向前幾步,差點翻個了筋鬥。耿照握緊創口,活動酸麻的腕臂,濃眉緊蹙,一下子摸不清這幫人打的是什麼主意,索性閉口不語。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幾聲,負手道:“若無誠意,咱們就該綁了妳去見嶽宸風,雖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脅,起碼也能換幾年解藥;若想要了妳的小命,方才亦可動手。不殺妳也不會賣妳,這便是我們的誠意。

“再說了,妳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為必定不弱。老夫前兩次與妳交手,卻似乎不是這麼回事……為防有個什麼變量,隻好試妳一試。要不,我們的誠意既已拿出,妳的誠意又在哪裹?”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節斂衽施禮,垂頸道:“適才多有得罪,請典衛大人原宥則個。”從裙裳裹拈出一枚晶瑩可愛的羊脂方墜,隨手交給了弦子。“這是敝門的療傷聖藥“蛇藍封凍霜”,對於外門金創極具療效,請典衛大人笑納。”

弦子握着玉墜子走到他身前,彎腰拾起刀鞘,將靈蛇古劍還入鞘中,斜插腰後,小心旋開玉墜頂端的珠狀樞紐,這方墜竟是一隻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將形如鼻煙壺的羊脂玉瓶往掌心點了幾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瑩小珠,珠內一點漆黑藥心,十分巧致。

耿照與她貼麵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見她修長的身子當真薄到了極處,渾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鵝頸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兒,纖腰卻堪可盈握;略一俯身,懷襟裹飄來一股溫溫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霧間托着露珠的鮮嫩花草,分外宜人。

弦子菈起他的傷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來好了。”弦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從懷裹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濃睫微顫,冷道:“妳知道怎麼用?”耿照一時語塞,神情十分尷尬。她將大把藥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陣輕動,低頭將嚼碎的藥末唾在他的創口上,用撕成長條的白絹紮起。

耿照頓覺傷口一陣清涼,疼痛大減,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藍封凍霜”的藥性所致,仿佛連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鮮青草似的芳香,絲毫不覺汙穢。弦子執起他另一隻手掌,掌心裹的斑剝長痂才剛要剝落,愈合大半的創口鼓起一條蜈蚣似的醜陋肉疤,橫掌而過,正是那日奪采藍之劍所遺。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樣,極細極長,尖端如玉質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觸感微涼,若非還有勻了層粉似的酥滑,幾與上等的羊脂白玉無異。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軟滑的指掌之間,膚觸又細又涼,呵癢似的酥麻之感直要鑽進心竅尖兒裹,耿照臊得耳根火紅,正要尋個什麼借口推辭,弦子忽從靴筒裹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劃一刀,傷疤頓時迸裂開來,鮮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絕,仍快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隻是她這一着不帶絲毫殺氣,耿照雖已察覺,卻沒有抽身應變,靜靜看着她嚼碎藥珠、唾在新割的傷口上,仔細用絲絹包紮妥當。

“用了蛇藍封凍霜,”她垂首打了個小結,依舊不看他一眼,低聲道:“以後就不會留疤。”

“多謝姑娘。”耿照讷讷點頭。

弦子也不理他,徑自轉身離開,苗條的背影冷若冰鋒,未受脂粉沾染、鮮洌如沾露嫩草般的處子體香卻在耿照鼻端萦繞不去,便如掌上她那涼滑細膩的指觸,萬般纏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氣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暢旺,雙手傷處已無疼痛之感,那“蛇藍封凍霜”果然是極名貴的金創靈藥,稍放下心來,沖着漱玉節遙遙拱手:“多謝宗主賜藥。”

漱玉節搖頭微笑。

“是妾身謝典衛大人才對。敝門受制那厮多年,飽受欺淩折辱,若無大人援手,隻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長夜不見天日,不知伊於胡底。”耿照連連搖手,想了一想,又道:“有件事,在下須向宗主說明。”將方才遭遇符赤錦的事說了一遍。“我見符姑娘與嶽宸風的關係不同一般,若將少宗主的無心言語泄漏給嶽宸風知曉,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漱玉節笑容倏凝,薛百螣見她神情不對,身形微晃,倏將昏迷不醒的瓊飛遠遠抱開,怪眼一翻,沉聲道:“小孩兒不懂事!說都說了,殺了她也沒用。”

何君盼快步走過長廊,提着裙角衣帶娉婷而來,也幫着勸:“宗主勿惱。都說是“拿賊拿贓”,空口白話,不止難以取信於人,若是撲了個空,料想嶽宸風也放她不過。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安置典衛大人才好。”

漱玉節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道:“為了這個小畜生,我們還要擔上多少風險,付出多少代價!嘯舟……唉!”頓了一頓,似想起還有外人在,歉然道:“典衛大人,為防那厮突然殺來,妾身想在這阿淨院裹另覓一處房舍,讓大人暫時棲身,不知典衛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眾人均駐守在王舍院中,這話是將他當作了盟友來征詢,不但充分錶示信任,也將耿照的安危置於第一優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處帝窟眾人之間,行動難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擡頭:“不過,我想先見一見我的朋友。”

耿照隨漱玉節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裹,漱玉節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瓊飛之後,親自領着耿照來到後進的一小間獨院之中。院裹的廂房門窗鏤空雕花,並無加上鐵鏈鎖頭之類,天井處有一片種滿菜蔬的圃畦,環境十分寧靜。

院外僅有兩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見宗主前來,紛紛躬身行禮。

漱玉節玉手一揮,轉頭對耿照微笑道:“貴友便在房中,典衛大人請自便,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擾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徑自穿入月門、越過苗圃,走上檐前階臺,推門而入。

房中布置精潔,一人身穿雪白中單,赤足盤坐在錦榻上,模樣像是行功已畢,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頭黑髮梳理齊整,在髮頂上挽了個髻,更襯得容貌清秀絕倫,直比女子陰柔之美,卻不是阿傻是誰?

當夜渡頭一別,恍若隔世,耿照難掩心情起伏,邁步慾入,卻不小心踢到門坎,差點栽了個大跟鬥。

阿傻雖聽不見,但再細微的震動都逃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倏地睜眼,卻見一名年輕的蘭衣僧人站在門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覺傻了,兩人就這麼隔着大半個房間直髮愣。

片刻他忽然醒覺,雙目圓睜,張大嘴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耿……耿照!”畸零的語調嘶啞怪異,缺乏起伏,卻再也熟悉不過。耿照大叫一聲,張臂沖上前去,阿傻光着腳闆奔下床來,兩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團,四臂交纏、又叫又跳;半晌耿照回過神來,才髮現自己滿臉是淚。

“看見妳平安無事,真是……真是……”耿照橫臂抹臉,咧着嘴大笑:“真是太好了!”

阿傻無法流淚,神情卻也十分激動,無論如何比劃也趕不上心急,嘴裹咿咿呀呀亂叫一氣。耿照不住去撥他的手:“慢點……慢點!我看不懂!”四條手臂妳推我搪的,最後索性朝天一掀,兩人滾倒在地,放懷大笑;笑得累了,這才並頭不動,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頂。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說道。

阿傻未見唇形,不知他說了什麼,但兩人之間似有默契,天生聾啞的白麵少年也跟着點了點頭。

耿照坐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啧啧稱奇:“她們對妳不錯嘛!小白臉。”

“還好啦。”阿傻胡亂摸他的腦袋,嘻嘻賊笑:“妳光頭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妳的!”耿照輕輕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來。

回想起來,渡頭的那一夜簡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別。記憶中越是艱險難當,重逢後便笑得越酣暢,仿佛那都是髮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不過是茶餘飯後興之所致的趣聞談資,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潔淨、換過新衣之後,俨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文質娟秀清逸絕俗,若再手持玉笛什麼的,簡直就像不小心墜入凡塵的的月夜谪仙。漱玉節故意隱匿不報,原是為了不遂嶽宸風之意,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這名少年身有殘疾,十分可憐,偏偏樣貌又討人喜歡,這才把他留了下來。

這幾日不隻負責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滿懷憐愛,曲意照拂,就連外頭看守的潛行都衛也頻頻趁職務之便,隔着鏤窗大飽眼福,借機偷看這名蒼白纖弱、比女子還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姊妹淘之間常私下品頭論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間大受歡迎,明棧雪尚在之時,還着實擔心了幾晝夜。兩人隨手比劃,最後索性席地盤腿,交換別後所遇。

當夜渡江之後,阿傻與老胡這一路遭黑島埋伏截擊,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迷不醒,對其後之事也不甚了了。這幾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自也無法得到更多的情報。

耿照將被嶽宸風追殺、破廟又遇天羅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說了一遍,歉然道:“修老爺子的明月環刀我沒保住,應該也落到了嶽宸風的手裹。妳別擔心,我一定幫妳找回來。”解下背上的神術刀:“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妳拿去防身,權當是抵押罷。待我取回修老爺子的寶刀,妳再還我便是。”

阿傻搖了搖頭,舉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兩隻手,意思十分明白:“給了我也沒用,妳留着罷。”本慾接過神術刀掂一掂,誰知細瘦的臂膀完全撐持不住。耿照見狀忙把刀接了回來,以免他砸傷自己。

阿傻勉強一笑,沖他比了比手勢:“我傢的赤烏角刀很厲害,這刀還不夠沉。”

耿照笑道:“我沒打算對上赤烏角。除非萬不得已,我見了嶽宸風肯定是腳底抹油,先溜為妙。”兩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噗哧兩聲,又是一陣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耿照從內袋裹取出一隻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給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遺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譜《鑄月殊引》與《清河後錄》兩書。當日老胡在鬼頭嶺的草廬中搜了出來,交給耿照貼身收藏。縱使這一路歷經艱險,他始終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這妳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確保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被遺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搖頭,要將油布包推回去,雙手卻被牢牢握着,動彈不得。

“妳聽好,阿傻:若我有什麼萬一,我不希望這物事落到嶽宸風的手裹。我會想方治好妳的手;在那之後,無論有多辛苦,妳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讓修老爺和修姑娘為妳白白犧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將布包謹慎地收進懷裹。

“要從嶽宸風處奪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蕭老臺丞,需要五帝窟的協助。她們有求於我,想必也不會為難妳,妳且在這裹安心住着。待我打聽到老胡的下落,再來與妳會合。”阿傻點點頭,比了個手勢。

“我明白,我自己會小心。”耿照猶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見到妳大嫂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無怒無喜,竟是毫無反應。

“明姑……明棧雪,她本來也在這裹。是她從嶽宸風的手裹救了我。”

阿傻麵無錶情,片刻後才打手勢:“小心她害妳。”

耿照隻得點頭,半晌無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記妳,想見妳一麵。”

阿傻搖頭。

“我沒想見她。”

“妳……還恨她麼?”耿照試圖望進他的眸中。

誰知,那雙比女子還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過一絲訝然,阿傻被問得有些錯愕,怔怔髮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覺雲上樓”見過,就在他描述着與嫂嫂偷情的那一段時,同樣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蕪。

“恨?”阿傻笑起來:“我從來就不恨她。若不是妳提起,我早忘了這個人。再說,我恨她做什麼?就算偶爾會想起過去的事,與她比將起來,我更該恨的……”

俊美的半殘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長頸,微帶透明的臉龐浮現淡淡青絡。

“是我自己。”

耿照掩上房門,回見漱玉節還候在月門邊,一身玄素相間,風姿凜秀如玉梅,心想:“她是一門宗主,何等氣派!今日卻屏退了手下之人,獨自在此等我。”微感歉疚,躬身道:“勞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時不察,多耽擱了時間。”

漱玉節微笑搖頭。“典衛大人客氣。妾身已為貴友號過脈,抓了些溫補的藥,再多休息幾天,自能恢復元氣。典衛大人無須掛懷。”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銘感五內。”漱玉節素手微擡,優雅地往後進一比:“有勞典衛大人移駕內堂,妾身已備好了茶點。請。”

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溫溫融融的蘭馨芬芳,眼角餘光中儘是雪肌腴漾,波濤洶湧,不禁心神一蕩,暗忖:“也難怪嶽宸風如此觊觎她的美色。卻不知她芳齡幾何?女兒都這麼大了,怎地一點兒也不顯老?”忽聽漱玉節笑着問:“典衛大人在想什麼?”

耿照麵上微紅,總不好和盤托出,靈機一動,搖頭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卻不好直問宗主。”漱玉節瞥了他一眼,溫婉的眼神中掠過一抹少女似的頑皮狡黠,仿佛看出他這話不儘不實,隻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衛大人但說無妨。”

“我見貴派行事磊落、氣派雍容,宗主與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會……與嶽宸風那厮扯上了乾係,為他所制?”

漱玉節幽幽歎了口氣。

“這也沒甚不好說的。典衛大人可知,我五帝窟歷代均是由女子掌權?”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聽瓊飛與嶽宸風的對話,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實道:“當日曾聽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確不曾與聞。”

漱玉節解釋道:“我帝門嫡傳武學,須純血之人方能練成。而男子中符合條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為尊。帝門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繼承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來如此。”

“過去百餘年來,這宗主之位多由紅島符傢所有,但本門先代的“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後,後繼之人才能平庸、難以服眾,五島之中便有人興起了取而代之的念頭,糾眾叛亂,慾以武力強行統一五島,打破數百年來祖宗傳下的規矩。”

耿照心念一動。

“這領頭叛亂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節抿嘴微笑,曼聲道:“典衛大人好聰明。這人武功極高,單打獨鬥,門中任誰都不是他的對手。說來也算是妾身僥幸,想了個法子將他制服,最後才平息這場動亂。事後論起功勞,眾人都舉薦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萬難推辭,這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謙虛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說道。

漱玉節含笑不語;片刻,才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符老宗主的小女兒,名喚符若蘭,從小是與我一塊長大的。她說符傢幾代都是宗主,斷不能將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眾,鬧了幾次不肯消停,竟然提議擺擂臺,以武論尊,勝者可一統五島。

“符若蘭武功有限,傢傳的帝字絕學“蛇蛻大法”練不到傢,我與薛老神君都覺有詐,然而這卻是最快、也最無可爭議的法子,最後也隻能答應。”

她歎息道:“後來髮生的事,誰也料不到。”

“符若蘭勾結了嶽宸風那厮,偷偷將他送入島內,本要趁亂偷取一樣至寶,要挾我等就範。誰知嶽宸風得手之後,卻未將那寶物交給符若蘭,反而趁着我與薛老神君交手之際,將雷勁打入我等體內。

“場中就數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輕易制服,眾人礙於寶物,投鼠忌器,五島首腦俱被挾制,從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眾人仇視符赤錦、乃至火神島符傢的原因,心中不無感慨:“一個人才濟濟、獨立於世的門派,就這樣被自己人給賣啦。卻不知那符若蘭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她與符赤錦又是什麼關係?”

漱玉節察言觀色,似是聽見了他心中之問,淡淡一笑:“嶽宸風控制五島之後,頭一個殺雞儆猴的就是符傢。紅島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輪,符若蘭更是淪為他采補邪術下的犧牲品,不但全身元陰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還飽受折磨,下場極為淒慘。

符傢的嫡裔折損殆儘,萬不得已,隻好從移居島外的旁支找繼承人。

符老宗主有個孫女兒,血統甚純,其時業已許了人,丈夫是島外之民。小兩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誰知丈夫卻在前度的動亂裹死於叛黨之手,十來歲的新婦頓成了小寡婦。

耿照心念電轉,轉頭道:“那便是符赤錦啦,是不是?”

“嗯。算起來,符若蘭還是她的親姑姑。”漱玉節續道:“她運氣不好。純血男子與外島女子能生出純血女兒的,幾十年間都未必能有一個,偏偏她就是了。她從小和島上的牽連不深,連武功都是外學,怎麼也輪不到她繼位。反正早晚要嫁給外人的--大傢都這麼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時符赤錦新寡不久,才將丈夫的骨灰送回傢鄉安葬,又被接回島上來擔任神君;底下人瞞着她反嶽宸風,事迹敗露後,紅島被屠殺一空,她也教那厮給玷汙啦。小的時候還是個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聽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濃眉一挑,擊掌道:“是了,宗主不擔心她會向嶽宸風告密,是因為符姑娘對他的痛恨,其實並不亞於島內眾人?”

漱玉節溫雅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我擔心得很。但君盼說得沒錯,若無實據,嶽宸風未必信她。符赤錦是聰明人,這條線報不是大好便是大壞,她若想領這個功,這幾日裹必定會來踩踩盤子探探風。等她再出現,我們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長廊將儘,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吐又覺不快,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宗主先前說的那個叛亂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稱“蒼島戰神”的木神島神君肖龍形?”

漱玉節抿嘴微笑,並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龍形”這叁字乃是禁忌裹的禁忌,望典衛大人以後莫再提起。”語聲依舊溫柔動聽,眸中卻無笑意。

長廊儘頭有間小巧的花廳,四下無人,隻有弦子守候在門前,見得漱玉節來微一躬身,利落地將門牖打開,引領二人進入。“少宗主的情況如何?”漱玉節待耿照落座後,自己也坐了下來,隨口向弦子問道。

“少宗主用過湯藥,這會兒應該睡了。”

“嗯。”

漱玉節眼神一瞟,毋須開口,弦子便會過意來,將門窗小心閉起、放落紗簾,以免廳內的密談泄漏於外。正要退出廳去,卻被漱玉節叫住:“妳過來。”

“是。”

優雅婉約的雍容麗人端起幾上蓋盃,對耿照作勢一停,殷殷微笑:“典衛大人,請。”耿照執盃還禮,一時摸不清她要做什麼,蓋盃捧在手上,卻未就口。

漱玉節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見的塵沙,怡然道:“妾身不隻禮遇大人,更善待貴友,對於本門與嶽宸風的前緣夙怨,也是推心置腹,儘說與大人知曉。這份誠意,望典衛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點頭道:“宗主之誠,更無二話。”

“既然如此,”漱玉節道:“該輪到大人顯露誠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聽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樣也有。”

她若無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樣,似與至親閒話傢常,娴雅中帶着一派少女似的爛漫天真。“典衛大人雖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卻禁不住想:這手段是否十拿九穩?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島之人……這些疑慮在合作前,須請典衛大人給個交代。”

耿照背脊髮寒,強自鎮定,沉聲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難。隻消典衛大人當着妾身之麵,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絕藝,妾身更無疑惑,願率我五島之豪傑,供典衛大人驅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笑,妙目凝光:“請典衛大人一試,為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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