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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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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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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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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佛降世?”

“嗯。”

漱玉節颔首,不自覺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領雖高,無奈衣下已無裹胸的兜兒,襟布一緊,兩顆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羅布麵上一陣晃搖,不僅渾圓的乳形宛然,連兩顆乳梅都挺翹浮凸,比赤身裸體時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鱗徘徊塵世之際,“佛”來到了東海。傳說天佛降世之時,仿佛日墜星沉、流火蔽天,獸禽走避,地動山搖,世人皆驚懼不已,但玄鱗身負六百年的武功智識,當世絕無敵手,遂往佛降處一探,成為東洲大地上第一個麵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淩雲頂。

--那個神秘莫測、被“天觀”七水塵以芥子須瀰之術隱藏起來的秘境,就是當初龍皇玄鱗與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東勝洲的第一步,更在那裹留下無數謎團,成為人人競逐的神秘寶藏,因而有了淩雲叁才的巅峰論戰,寫下智絕傳說的新頁。但在漱玉節所說的故事裹,同樣還是那處淩雲頂,卻搖身一變,成為玄鱗之願的契機……

在那裹,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節不知他心中計較,繼續道:“天佛傾聽玄鱗之願,在東海之濱起出了玄鱗叁百年前所抛棄的真龍殘軀,以無邊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蘊藏了龍之一切本然,境比身而為龍的玄鱗還要透徹。

“天佛對玄鱗說:“龍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夠的神通力令蒼龍之血回歸,但妳已不是龍,吞下此珠,妳的身軀將化為齑粉,霧散煙消。因妳創的這門移魂術,違反了天地間的自然生滅,故有此報。”(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玄鱗又驚又怒,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潛入皇宮,以奇術佔奪了其二十二世孫少騰的身軀,又回到天佛麵前,道:“這具肉軀流着真龍的血脈,總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罷?”

“天佛隻看了他一眼,搖頭:“這具肉身與先前那具,差別極小,龍的血裔已十分稀薄,幾近於無,同樣受不得化骊珠的神通。”玄鱗聽出佛的話語中似有保留,便說:“世尊若能讓蒼龍之血重臨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潛心事佛,千秋萬世,絕不離棄。””

這個說法令他想起了蓮覺寺的大佛機關、轉經堂秘構,還有那隻無比精巧、神秘莫測的金盒“億劫冥錶”。明姑娘說制造這些難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許正是大日蓮宗的修行法門之一……這個傳統,說不定還是從佛世尊處傳下來的。

“天佛答應了麼?”耿照追問,不覺微蹙濃眉。

他自小傢中誦經念佛,所奉與東海流行的粗淺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帶來的大乘經典,隻覺故事裹的佛世尊遠不如經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機關奇器的嗜好,倒像身具神通法力與超凡智識的普通人,雖不免突兀失望,又覺頗為可親。

漱玉節嚴肅點頭。

“天佛留下玄鱗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龍,我將從中化出一心法,令汝不論移至何身,均能結成龍血,吞珠化骊。”玄鱗大喜,便讓天佛的侍者們四出傳道,東海遂成為東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鱗則返回皇宮,以少騰的身份執掌國政,靜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時光飛逝,轉眼又過四十年,少騰的身軀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鱗隻好將皇位傳給少騰之子翔颛,然後再奪取翔颛的身體……對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鱗來說,四十年不過一晃眼罷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塵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憎喜怒,沉砺得像是幽窮九淵下的海底岩山,歷經千萬年的深水動蕩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卻辜負了龍皇的期待。

淩雲頂一別,玄鱗再也不聞天佛之語,直至滅度,佛將教團傳給了弟子,對心法卻隻字未提。玄鱗並不死心,他堅信佛已完成心法,隻是不肯拿將出來,他一代一代的佔奪子孫的軀體,與天佛教團的領袖們勾心鬥角,探查結成龍血之法,始終無法如願,倏忽而又叁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鱗終於髮怒,傾王朝之力對天佛僧團展開了毀滅性的報復--當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孫滂墜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裝軍隊沖入寺院,抓走教團的首腦們,瘋狂屠殺僧侶信眾,再將屍體殘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獄的高僧遭到恐怖的嚴刑拷打,卻拷掠不出任何有關於心法的事來。

僧團殘眾紛紛向西、向南逃出,隻有極少數不肯離開,躲了起來,靜靜等候黑夜退去、黎明到來的時刻。但黎明將至之前總是特別黑暗,北方的異族亶父消滅了衰頹的玉螭王朝,肆虐東海,而後央土人族與南方的神鳥族又驅逐了亶父人,成為東海的新主……紛亂的時代持續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後曙光終現,暗地裹養精蓄銳的教團,帶領徒眾佔據東海一隅,建立起以僧團為中心的佛國淨土,主其事者自稱“大日蓮宗”,由此揭開了東海叁宗共治的序幕。

按蕭谏紙的考據,玉螭朝的信史最多叁百年,龍皇應燭是鱗族部落的共主,在位短暫,其子玄鱗放逐父親取而代之,但篡奪者的王位注定難以久長,不久便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該部族酋成為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獻上的“少騰”帝號,意即“飛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開滅佛先例的滂墜則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號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墜龍”之意……

《東海太平記》記載的歷史寫實而血腥,漱玉節的故事卻是神話傳說,荒謬得令人戰栗不止;雖是難以置信,復覺興奮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滿疑惑,但又非毫無道理:“由少騰至滂墜的叁百年間,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鱗?”

漱玉節一雙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聽之時,也覺不可思議。”

但比之漱玉節,耿照不應如此驚訝。在她的世界裹,甚至沒有“奪舍大法”,耿照親身經歷過琴魔之奪舍,玄鱗用這種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難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使真龍復生,”耿照蹙眉:“像這種毫不猶豫奪取自己骨肉之驅的人,活轉過來又如何?更遑論屠殺僧眾、壓迫人民等惡行。宗主舉族數百年間所期盼的,便是這般“真龍”?”

漱玉節一點也不生氣,平靜垂眸,麵露微笑。

“善惡諸行,因時、因地而異。大日蓮宗既是理想佛國,如今何以不存?鱗族壓迫人民,為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與其他二宗並立?央土王權壓服東海,抑道宗為“薮源魔宗”,魔宗亦與蓮宗、儒宗餘脈相互結合,共抗外敵……世事流轉,豈能一概而論?”

耿照仍是搖頭。

“誠如宗主所說,既然世事流轉、不可一概而論,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龍回歸,平白做出偌大犧牲?倘若世上無有真龍,五帝窟這些年所受的犧牲荼毒,豈非枉然?”

“正所謂:“吉兇未來先有兆。””美婦人理了理雲鬓,淡然道:“典衛大人平日燒不燒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圖谶,講不講運合命數?叁十年之間,前後兩度妖刀亂世,異族入侵、天下大亂,央土皇權幾易……這些,算不算是兆頭?若還要不信,那麼琉璃佛子將履東海,慾帶回出走多時的大乘佛法,促使叁乘歸一,重現大日蓮宗之盛;這會兒連能納化骊珠而不滅的人都出現了,妳還說這不是征兆?”

耿照啞口無言,忽然省起:“說不定她禮佛虔誠、遍履寺院,也是為了尋找那部傳說中的化龍心法。”想了一想才道:“我非指宗主之言為虛,但宗主的故事卻有個極大的漏洞。連玄鱗子孫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說“血脈稀薄”,受不得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來自央土圻州閣萊郡,沒有一丁半點兒的東海血脈,顯然帝門故老遺說之中有所疏漏,與實際髮生不儘然相符。”

“請恕妾身無禮。”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過一抹狡黠,襯與微勾的眼角,當真有股說不出的嫵媚。耿照突然髮覺:她隻有在人後才會顯露這一麵,在眾人之前端莊高貴的“宗主”,其實有着少女般淘氣的眼勾,隻是青澀儘去,釀以歲月風霜、江湖歷練,淬成了甜熟馥鬱的醉人韻致。

“典衛大人的身世,尚有許多不明處,要說“沒有一丁半點的東海血脈”,稍嫌武斷。大人知曉自己的母親是誰麼?尊君耿翁可是妳的親生父親?”

耿照麵露詫色,隨即明白過來:“她派人調查過我的來歷。”慾言又止,搖頭低道:“總之我出身平凡,總是不會錯的。我不是什麼鱗族之後。”

漱玉節淡淡一笑,目光轉銳。

“既然如此,或與大人打開“億劫冥錶”的法子有關?”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過盒上的文字,雖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門心法口訣。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練了一門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傳的化龍之法,早已成真龍之軀……”忽然閉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慮與她同樣飛快,嚴肅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納了化骊珠,怎還沒變成一條神龍破空飛去?”說着低頭檢查雙掌,又瞧瞧身後,大搖其頭:“沒長爪子沒長鱗,屁股也沒尾巴。慘了,我真的不是龍。”

漱玉節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最後索性扶腰掩口,放懷大笑。

耿照繃緊的精神略一放鬆,也笑得直打跌;勉強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打開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證與天佛心法應無關連。如若不然,我現下該要擺着尾巴飛上天去。”

漱玉節雪靥酡紅,屈指輕抹眼角,彎着柳腰輕揉小腹,又嬌又恨地瞪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又“嗤”的一聲低頭抖肩,笑得花枝亂顫。耿照歎息:“宗主,我說笑話不頂在行,也難為妳這麼捧場。”

漱玉節好不容易收了笑聲,手按腰腹,搖頭道:“我十幾年沒這樣笑了,原來笑起來是會要人命的。典衛大人,妳真是深藏不露啊。”兩人相視而笑。

“關於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請典衛大人給妾身一天的時間,明日此時,我們在此地相見。當然是一……一個人來。”她說這話時俏臉微紅,旋又恢復。“倘若珠並未融入大人體內,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許多。妾身有位相熟的醫道大國手,眼下正於本門處作客,以其神技,自體內取珠不傷筋脈應非難事。”

耿照幾次聽她提起,忽然一凜。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典衛大人好識見!”漱玉節讚道:“妾身特請伊大夫前來,為貴友換接雙手筋脈,目前所需的藥材、場所都已準備停當,這幾日之內便要動手。伊大夫乃當世無雙的外科聖手,有他親自操刀,貴友雙手復原指日可待,大人勿憂。”

“伊黃粱在蓮覺寺?”符赤錦圓睜杏眼,不由得叫了出來。

“不止。”耿照兩手一攤:“昨兒咱們陪將軍夫人逛鬼子鎮時,伊大夫已至驿館,給那厮診治。我們在大廳的那會兒,說不定伊大夫就在後院廂房之中。”

符赤錦扼腕道:“可恨!千載難逢的良機,騷狐狸怎不趁機弄死他!”嘴上雖這麼說,卻非是咬牙切齒,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語,看似凝然多過懊惱;不是真恨漱玉節辦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勢的困難,正在苦苦思索其中關竅。

耿照心想:“寶寶錦兒雖與宗主不睦,要說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間難有出她二人者。”須知寶寶臥底在嶽宸風身邊,以美色侍敵,卻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連薛百螣、杜平川這等老江湖亦被她瞞了過去,唯有漱玉節摸清她的性格,知其必有圖謀。

兩人錶麵針鋒相對--說不定心裹也還是--卻有意無意相互配合、彼此掩護,符赤錦成功移轉嶽宸風對美色的貪婪,令他無暇染指漱玉節母女、何君盼;漱玉節則有意使她在五島之內的處境更加艱難,正釋嶽宸風之疑,無形中保護了符赤錦……

關於這些,這兩個女人從未形諸言語文字,甚至連直麵相對的機會也無,把她們聯係在一起的是聰明才智、細膩觀察,女子天生的靈敏直覺,以及對共同敵人的深惡痛絕。

耿照在畫舫柳岸與漱玉節分手後,施展輕功直奔棗花小院,進門還未過戌時,符赤錦與紫靈眼正準備出城接應,院中熟悉的獸臭略顯淡薄,問起才知白額煞已先行一步。小兩口相見自是甜蜜驚喜,符赤錦見他左眼眉上創口淒厲,心疼得不得了,取清水布巾處理過後,細細敷藥包裹,俏臉微寒,冷道:“是騷狐狸下的毒手?”

“沒事,一點小誤會。”耿照伸手挽她,寶寶錦兒咬唇狠笑,杏眸裹殺氣騰騰,輕輕一掙便要起身,卻被愛郎摟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寶寶錦兒的手怎這麼涼?”

她回過神,臉上又浮現溫柔心疼的神氣,柔順地偎着他。“我怕死啦,怕妳有個什麼萬一……我心裹想,騷狐狸要真敢動妳,我幾百刀、幾千刀的剮了她,絕不讓她好死。”

耿照對她全無隱瞞,將畫舫上的事如實說了,連差點射在漱玉節身子裹的糗事也和盤托出。原以為寶寶錦兒聽了要生氣,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嘻嘻笑道:“老爺就是忒好騙!心軟什麼?依我說,合該狠狠地搗進去,這麼弄她、這麼弄她……死去幾遍又活轉過來,再一把灌得騷狐狸滿滿的,讓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討饒,末了還要懷上幾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妳,濫好人一個!”促狹似的瞟他一眼,連說帶比的,又自顧自地咯咯嬌笑。

比擬交合的手勢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纖纖,圈起圓兒來又細又巧,還勾着蘭花尾指,玉筍似的一根尖長食指往圈兒裹進進出出,又抹又挑的極不老實,竟藏有許多花樣,淫亵之餘,又說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趕緊將她雙手按下。

“別!好好一個姑娘傢,多不象話!妳不怕給小師傅看見?”

符赤錦見他臉紅得像顆大柿子,可愛極了,忍不住逗他:“有什麼不象話的?妳對我做的……可不象話多啦。小師傅見了正好,我跟她告狀去,說相公壞死了,夜裹都這麼弄寶寶錦兒。”

耿照被逗得心癢難搔,一把將玉人抱到腿上,作勢解她衣帶。“那好,咱們實做一回,夫人給說說怎麼弄才象話,着下回一定改。”符赤錦驚叫起來,知道這玩笑開不得,連連討饒,才哄得他將此番積極檢討押後一些,待夜裹回閨房再議。

棗花院裹是叁位師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鬧一陣,歎息道:“寶寶錦兒,我怕妳生我的氣,但妳不生我氣了,我又覺得對妳不起。妳要是罵罵我、數落我幾句,我心裹舒坦些……總之,我下次不會啦,會再警醒些。”

符赤錦坐在他大腿上,輕輕撫摸他的麵頰,溫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人慾醉。

“說我不喝醋,那是騙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節的醋,因為我知道在老爺心裹,一百個她們都比不上一個寶寶錦兒。”見耿照拼命點頭,忍不住咯咯嬌笑,片刻輕歎了口氣,正色道:“妳是老實人,是她們設計妳,佔了妳的便宜,也不是妳對我不住。好在我傢老爺厲害得緊,在這種事情上是決計不吃虧的,明兒妳去跟那騷狐狸見麵,找機會姦了她,狠狠插她幾回,等她嘗到了滋味,醒着也想作夢也想,咱們偏不給!到時妳再當着騷狐狸的麵好好弄……弄寶寶一回,饞也饞死了她!”

說到後來自己也覺害羞,但腦海中的畫麵香艷旖旎,漱玉節那騷狐狸吃不到卻又飢火燎天、可憐兮兮的模樣仿佛就在眼前,她紅着臉咯咯直笑,連身子都烘熱起來。

耿照費儘千辛萬苦,才抑下將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腦袋都快被熊熊慾火燒乾了,勉強吞咽饞涎,趕緊將話題轉開,兜回正事上。

無巧不巧,漱玉節口中的“醫道大國手”正是一夢谷的神醫伊黃粱。此人與五帝窟的淵源甚深,漱玉節竟能請動他來為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續筋脈,還掉耿照的這條人情債。適巧嶽宸風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輸誠的機會。

更巧的是:因帶沈素雲出城去遊玩,耿、符與漱玉節的人馬失之交臂,來不及交換嶽賊負傷的情報。以伊黃粱出神入化的醫術,連斷臂牛腿都接得起來,說不定便治好了嶽宸風的傷勢。

“不,恰好相反。”耿照見她露出沉思的模樣,突然展顔一笑:“宗主說,根據伊大夫事後的轉述,嶽宸風的傷勢無可救之藥。”

符赤錦愕然擡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老爺,妳別賣關子啦。”

嶽宸風生性多疑,受傷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隻派人層層戒護,將伊黃粱送進驿館。伊黃粱脾氣古怪,漱玉節以為是將軍有疾,反復叮咛適君喻:“伊大夫行事出人意錶,說話直來直往,不管什麼武林規矩。但他本事極大,於朝野施恩廣博,不能輕易傷害。請主人上禀將軍,務必多多擔待。”適君喻再叁保證伊大夫的安全,這才順利將人帶出了蓮覺寺。

誰知伊黃粱一見嶽宸風,便冷笑道:“妳這人滿臉陰鸷,鷹視狼顧,平生絕不信人。我本事不夠大,治不了妳的傷,請!”竟連拱手也懶得,轉身便走。嶽宸風不由一凜,忙起身陪禮,向他問個究竟。

伊黃粱冷笑:“我要探妳的脈象,摸清妳全身行氣的理路,妳給不給看?若要以金針探穴,妳太陽、膻中、命門這些要害讓不讓刺?我平生最厲害的就是動刀,開膛剖腹、切胳膊接腿,妳不讓我乾這些,何不上街隨便找個郎中?反正也差不多。”

嶽宸風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來,麵色陰晴不定。

這“血手白心”伊黃粱畢竟是五帝窟薦來的,誰知她們有沒有勾結?別說動刀,便是金針刺穴也不行。

伊黃粱冷笑幾聲,負手道:“這樣就給難住,我還叫什麼神醫?早知道妳是這副德行了,刁民敗症,理所當然!怨得誰來?妳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針刺刀切不用,這脈嘛,懸絲聽一聽就算了,當是補那一成。”取出紅線,讓嶽宸風自縛手腕胸口。

以嶽宸風的修為,憑幾根紅線想震死或勒死他,連在江中傷他的神秘老漁翁也做不到,這話說來純是糟蹋人。嶽宸風麵上不好髮作,默不作聲綁好紅線,伊黃粱按、挑、撚、勾,如撫琴弦,片刻鬆手道:“很好,果然與我所料相同。這傷沒治,請了。”回頭便走。

“大夫留步!”

嶽宸風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攔在門前,殘影如黑羽翻飛,餘光依稀可見。

“請大夫指點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謝。”

伊黃粱冷笑。

“妳再動真氣,死得更快!妳此刻心俞、肺俞兩穴是不是隱隱刺痛?環跳穴的酸麻,應該比昨兒更加強烈了罷?運氣之時,身上是不是有幾處癢如蚊叮,卻又隱帶酸澀?”隨手比劃幾處,嶽宸風麵色越來越難看,忽然抱拳俯首:“還請大夫施救!”

“我說了,沒治。”

不理會他的陰沉麵色,伊黃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針,拈至嶽宸風麵前。

“傷妳的,乃是五道無形的銳利真氣,比這針更細,故妳毫無所覺;卻比玄鐵烏金更堅,準確刺進五處真氣運行的必經處,如下楔打樁。妳一運動內功,真氣經這五處的削切磨砺,已與原功不同,搬運間必傷心脈。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細微的醫具,妳拿鐵鍬掘得出魚刺麼?傷妳的這門武功,我平生聞所未聞,精準犀利之至,堪稱天下間第一等手眼。我的本事大不過這人,所以沒治。”

嶽宸風聽他說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適君喻急道:“這該如何是好?”

伊黃粱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別管就好。妳不運真氣,那五根氣針難不成繃出來刺妳?那人若要殺妳,不用五道真氣,小小一道紮妳心口,利落省事,大夥兒都不麻煩。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妳一生別再動武。”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嶽宸風凝思片刻,虎目微擡。

“大夫知那五道真氣紮在何處?”伊黃粱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嶽宸風拱手道:“我料當今之世,再無第二人能識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黃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妳殺人的念頭全寫在臉上,隻差沒說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離開”這種老掉牙的壞人聲口。眼前,妳隻有兩條路走:第一,終生不動武,同那五道真氣比命長,看是妳先阖眼,還是它先完蛋。

“這會是場漫長的比試,以妳的根基身骨,說不定真的能贏。至於這五道真氣寄體引髮的雜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嶽宸風重重一哼,嘴角微揚。伊黃粱以此為退路,說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隻要貪生,就不是鐵打不壞、毫無弱點。

“恕嶽某無此打算。虎無爪牙,何異於貓?”

“做貓不好麼?不是玩就是睡,諸女不禁,隨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他自現身以來,始終是一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神氣,說這話時卻微蹙着眉頭,仿佛真覺得做貓好過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第二條路呢?”嶽宸風眉目不善,抱臂沉聲。

“魚刺既拔不出來,就拿鐵鍬一股腦兒打爛它!我幫妳挖開這五處氣穴,毀筋易脈、攪爛血肉,五道真氣自也完蛋大吉,然後再讓毀掉的筋脈血肉生將回去,如此一了百了,雖要多花些年月,不過隱患儘去,吃點苦也算值得。”

適君喻聽得怒火上心。“伊大夫這話,莫非是有意戲耍?挖開血肉、毀筋易脈,豈不是傷上加傷?對武功的影響,又豈止不能動用真氣而已?”

伊黃粱瞟他一眼,哼的一聲冷笑。

“廢話!這叫“同歸於儘,與敵俱亡”。那人出手極準,五道真氣都紮在緊要之處,避無可避,沒有一絲轉圜;一旦施針用藥,必然折損元功,甚至有武功儘廢的危險。

“但他料不到世間有我伊黃粱,生肌造肉,不過常事耳!五處氣穴挖開,這身內功就算廢了,不過因為動刀的是我,至少能為妳保留叁到五成內力,不致全廢。之後再駁續筋脈、導行真氣、愈肌生皮,妳便是一個全新的嶽宸風,便似打娘胎出來一般的新。妳花個幾年把功夫重新練回,也就是了。”

“妳--!”適君喻虎目一眦,卻被嶽宸風攔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麼代價?”

“我不缺金銀,生活自在,妳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沒什麼我想要的。”伊黃粱冷笑:“不過我這人個性不太好,喜歡找自己麻煩,妳越是這副過河拆橋的德行,我越想看看治好妳之後,妳要怎生拆了我這塊橋闆。”

名動天下的怪醫伸出叁根指頭,笑意蔑冷。

“我隻在我的地方動刀。叁日之內,我在蓮覺寺等妳,妳若怕有什麼萬一,儘管帶千軍萬馬前來不妨,反正我乾一樣的事。告辭了。”說着拱手邁步,徑朝嶽宸風走去。嶽宸風陰沉以對,最終還是讓了開來,目送伊黃粱推門而出。

符赤錦聽完,搖頭道:“以嶽賊脾性,探問代價不過是陷阱而已。若伊黃粱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決計難出驿館。”屈指輕扣圍欄,沉吟道:“伊黃粱與漱玉節暗裹往來,我對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機殺了嶽宸風,似又無此可能。能這麼做的話,騷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讚同。“醫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說着微微一笑,突然閉口。

符赤錦瞅他一眼,拿手肘輕輕撞他:“笑得這般神神秘秘,扮什麼高深?”

耿照笑道:“也沒什麼。我剛才想到,其實伊黃粱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耿照眉間帶傷,出入驿館恐慕容柔探問,又不好冒險對他說謊,翌日索性不進驿館了,隻讓符赤錦自去。“妳要去哪兒?”兩人仍是結伴行至驿館,分手之前符赤錦問道。

“我去找赤眼,順便辦點事。”耿照沖她一眨眼,麵露微笑。

符赤錦會過意來:“要是將軍問起,這就不怕被拆穿啦。”與他約定黃昏時分來接,徑入館見沈素雲。繞過回廊來到後進,才知撫司大人遲鳳鈞剛到,將軍和夫人在前廳接見,索性當廳用起早膳。

姚嬷知她與夫人關係匪淺,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廳去,吩咐於廳後候傳的瑟香道:“同夫人禀報一聲,說耿夫人來啦。”符赤錦假作驚慌,挽着瑟香不肯放:“嬷嬷折煞人了!奴傢什麼身份?且等一會兒便是,莫擾了將軍大人議事。”

姚嬷得了麵子,志得意滿,笑道:“妳有所不知,我傢夫人也不愛待廳上,正好教夫人脫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簾,碎步而出。符赤錦好整以暇地坐定,迭着腿兒翹起蓮尖兒,靜聽簾外動靜。

布簾之外,隻聽遲鳳鈞道:“……皇後娘娘遣使來報,說今日鳳跸將駐於檀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員前往但娘娘特別交代,教我等於城外迎接即可,不必勞師動眾。”

慕容柔“嗯”的一聲尾音上揚,口氣透出些許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直接到越浦來?是任逐流的意思麼?”提起“任逐流”叁字,不耐頓成了不滿,話裹隱含雷霆,似將爆髮。

任逐流乃是權臣任逐桑的親弟,官拜左金吾衛上將軍,精擅快劍、潇灑風流,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劍”美名,人稱“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後東巡,聖上特命他擔任護衛,率領金吾衛的精銳沿途保護娘娘,不唯是寵,更代錶對任逐流、對任傢的信任。

任傢幾代都是央土豪門,任逐流自诩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場不小,慕容柔早有耳聞。東巡的隊伍行進緩慢,所經處無不耽擱,搞得東海官民連天叫苦,這筆帳自是算到這位任傢的金吾郎頭上。

遲鳳鈞趕緊解釋:“是皇後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貝葉寺、大诠寺兩處亦是數百年的名剎,娘娘慾一一參拜之後,再轉往蓮覺寺駐跸。下官曾提醒任大人,應速至越浦城為好,但娘娘既已頒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勞師動眾?”

遲鳳鈞為之苦笑。“下官是想,來了就好。再說,棲鳳館雖大體完成,還有許多細部的髹飾正加緊趕工,多得兩天的時限,總是好的。”

慕容柔聽出他的為難,問道:“有什麼不順利的?”

“蓮覺寺的顯義長老據說病了,已多日不能會客,寺中大事似是無人主持,銀錢米糧等難以調度。”

他二人不知集惡道佔據法性院,顯義淪為鬼王階下囚,越浦五大傢正傾全力,於十日內趕建供皇後娘娘駐跸的棲鳳館,阿蘭山道上不分晝夜,滿是運送磚瓦木料、匠人役工的車馬;陡地沒了蓮覺寺奧援,五大傢無不頭疼得緊。

所幸越浦財富僅次五大傢、東傢人稱“烏夫人”的藥材巨賈烏傢適時伸出援手,補上了蓮覺寺的空子,勉強在工期之內完成棲鳳館的主構,進度雖稍稍落後,總算有驚無險。

“這烏夫人是什麼來歷?”慕容柔性格多疑,一聽見陌生的名字,直覺便多問了幾句。

“回將軍,烏傢乃越浦第一大藥材行商,手下數十間大鋪中,亦不乏經營了叁、四十年的老鋪,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人物。這位烏夫人是行會裹的東傢,持有大股,據說潛心禮佛,買賣都委由各鋪掌櫃打理;此番叁乘論法大會前,曾叁番四次透過戚長齡毛遂自薦,說是想儘一份心力。五大傢考慮臉麵排名,堅持不允,不想最後靠烏傢救回一條命。”

忽聽一陣呢哝低語,符赤錦心想:“來了。”連片衣袖摩擦,數人接連起身,沈素雲清脆動聽的嗓音響起:“妾身先下去一會兒,諸位慢聊。”叁兩人齊聲應道:“夫人慢走。”

符赤錦一凜:“嶽賊也在!”片刻吊簾掀起,縫隙間果見得嶽宸風魁偉的背影,沈素雲領着瑟香翩然而入,滿麵笑容,慾啟朱唇。符赤錦使了個眼色,沈素雲會過意來,隨口吩咐姚嬷、瑟香:“去廚房盛銀耳紅棗湯來,幾位大人議了許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緊。”兩人領命而去。

她將婢僕支開,符赤錦攤開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輕劃。沈素雲咬唇側首,神色專注,兩人始終不髮一語,待婢僕捧着食盤回來時已然分開,沈素雲神色自若,對姚嬷、瑟香颔首道:“走罷。”率先掀簾,對眾人道:“諸位辛苦了。我備有些許涼湯,給諸位潤潤嗓。”廳中諸人紛紛起身稱謝。

慕容柔沒想到妻子竟去而復返,接過她親手端來的銀耳羹,雖覺奇怪,仍是露出微笑:“多謝夫人。”沈素雲隻點了點頭,笑道:“將軍慢用。”

眾人又議了一會兒,忽見程萬裹來報:“啟禀將軍,外頭有一僧人求見,說是打阿蘭山蓮覺寺來。”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顧遲鳳鈞:“才說這厮,便來投羅網。”

遲鳳鈞也覺奇怪,徑問程萬裹:“可曾報得法號,呈上度牒?是顯義長老座下的恒如師父麼?”程萬裹出身軍旅,不知和尚上門還有這許多花樣,老臉一紅,抱拳俯首:“屬……屬下這就去問清楚。”

適君喻亦自覺有失,起身道:“將軍,不如我去瞧瞧罷。”

“不用了。蓮覺寺罔顧朝廷、背棄公議,待得論法大會圓滿結束,我還要拿人問罪,區區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隊迎接麼?”慕容柔一揮袖,淡然道:“喚來便是。有嶽老師在場,也不怕和尚玩出什麼花樣。”

“屬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視朝廷如無物!”

東海寺院眾多,風氣卻不如央土莊嚴肅穆,聚斂錢財、窩藏婦女之事時有所聞,同樣也是鎮東將軍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想動手整頓;隻是承宣帝登基之後,頗為尊崇佛法,慕容柔雖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行事卻不魯莽,仍在等待時機。

不多時,程萬裹領着一名高瘦老僧進來,身量颀長,微佝的腰背更顯老態;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雙目緊閉,白眉無須,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遲鳳鈞為籌辦叁乘論法大會,數度上阿蘭山,從不曾見得寺中有這樣的老僧,不禁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撫司大人不識此人?”

遲鳳鈞額間微汗,端詳半天仍是搖頭。“下官沒見過這位大師。敢問大師是?”

老僧聞言一笑,雙掌合什:“阿瀰陀佛!大人與老衲曾有一麵之緣,可惜撫司大人囿於皮相,是以不識。惜哉!”

慕容柔的銳利目光於兩人之間一陣巡梭,不覺冷笑,乜着遲鳳鈞道:“遲大人,依我看,妳二位說的都是實話,無一句虛言。”遲鳳鈞凝目苦思,忽道:“難道……難道是……”

老僧口頌佛號,合什頂禮。

“蓮覺寺住持法琛,拜見將軍與諸大人。”

連長年待在靖波府的鎮東將軍都接有線報,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臥病多年,難以視事--這隻是過於含蓄的粉飾之說,年事已高的法琛據說連人都認不得了,實際掌權的顯義拿出無數金銀打點,才讓朝廷的主事者大筆一揮,將“失智”改成了“臥病”,以便繼續代行攬權。

遲鳳鈞初至蓮覺寺時,曾在顯義的導引下遠遠見過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房打掃潔淨,門窗裹卻不住飄出難聞的糞尿氣息,據說老人神智胡塗,即使派了小沙瀰全天照拂,仍不時便溺失禁,更拿穢物塗抹牆壁作畫,打掃之後臭氣猶在,眾人皆不願接近。遲鳳鈞貴為東海父母官,顯義自不會讓他在穢氣沖天的竹廬久留,匆匆一瞥旋即帶開。

一經點醒,再仔細看時,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當日那名邋遢老人。遲鳳鈞吃驚道:“您是……法琛長老!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顯義長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撫司大人,老衲昏聩多年,一夕智開,正逢琉璃佛子東來、叁乘論法召開之際,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來向諸位傳達天機。”

慕容柔連皇帝的帳也不買,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麵道:“可知妳寺裹的顯義置朝廷公議於不顧,臨時扣住役工、銀錢不髮,幾乎釀成大禍!身為蓮覺寺住持,妳該當何罪?”

法琛隻是搖頭。

“將軍,老衲不問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於我身,慾借此傳世,隻怕如今仍是一具無智皮囊,徒然待死耳。顯義之事,將軍不如派人走一趟阿蘭山,老衲非為此而來。”

慕容柔與遲鳳鈞交換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鐵血名將、一是明經進士,對於“天機”雲雲,兩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斷他所言非虛,淡然道:“我會派人查清楚。住持請坐。”

法琛站立不動,徑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機灌頂時,雙目已盲,不知將軍賜座何處,尚請見諒。”眾人俱是一凜。沈素雲心中不忍,趕緊命人看座。

“將軍與撫司大人可曾聽過日蓮八葉院?”

慕容柔冷笑。“數百年前的傳聞,住持可是要說故事?”

遲鳳鈞卻苦着一張瘦臉,勞心勞力的疲憊全寫在臉上。

此番琉璃佛子東來,要開的是“叁乘論法大會”,將東勝洲各地的教團統於一尊之下,號稱叁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薩乘代錶,此派佛法流傳甚廣,又稱“大乘”;南陵諸封國則是緣覺乘的教下。而第叁支乃天佛直傳,其教祖當年曾聞佛世尊說法,由此得道,故稱為“聲聞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蓮宗的核心,早隨蓮宗衰亡而殒滅。朝廷硬要遲鳳鈞掘出一支聲聞乘參與大會,好讓琉璃佛子名正言順,統叁乘於一尊,豈非是強人所難?為此撫司大人輾轉返側,烏髮都不知愁白了幾莖,依舊束手無策。慕容柔事不關己,自是說得輕巧。

法琛合掌道:“將軍大人此說不然。蓮宗隳滅時,八葉院為延續法統正祚,一直巧妙地隱於東海,千百年以來不問世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日蓮八葉院之說絕非是虛妄,而是千真萬確,其組織之嚴密,遠遠淩駕江湖上的正邪諸門派,絕不容小觑。”在場諸人臉色丕變。

慕容柔冷笑:“光是這番話,我便能將妳打成反逆,誅殺九族。哼,好個“靜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國淨土”,好大的口氣啊!”

法琛從容搖頭,臉現慈悲。

“阿瀰陀佛!將軍縱殺了老衲,也無損八葉院絲毫。千百年來,或逢亂世、或有征兆顯現,八葉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尋找復興大日蓮宗的法王真主。但無論其行如何隱蔽,終究留下許多痕迹,故八葉傳說千年不絕,非是無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條死罪。當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與陛下如此聖明,國傢安泰,四海升平,妳居然說是亂世?”慕容柔不覺失笑,凝眸端詳着瞎眼老僧,搖了搖頭:“是我失算。有時一個人老實與否,並不足以當作判斷的依據,妳認為自己所說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聽妳胡言如斯。遲大人!看來傳言半點不假,蓮覺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將軍可曾聽過“天觀”七水塵?”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塵橫空出世,智壓刀皇、隱聖,兩度賭得淩雲頂,名列叁才之首;要不多久,便髮生了妖刀之禍、東海血劫。於是八葉院派出使者,千裹追查七水塵的形迹,直到天觀突然消失無蹤,才告終止。這是近百年來,日蓮八葉院最後一次現世。”

遲鳳鈞忽明白過來,蹙眉道:“長老的意思是……”閉口不語,眸光甚是銳利。

“妖刀出現,便是日蓮八葉院憑借入世的訊號。妖刀之生成,與大日蓮宗有着千絲萬縷的關連;事隔叁十多年,妖刀偏於叁乘論法之際重現東海,將軍不覺得耐人尋味麼?”

要令慕容柔動容,這番話的力道恐怕還稍嫌不夠。

“住持的天機,聽來直與街談巷議無異。”

麵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鋒銳的目光直射階下的盲眼老僧。“我聽說“天觀”七水塵經常變化形象,見者事後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說是老人、有的說是青年,還是傳說是女子的。但這些“七水塵”都有個共通點……”

法琛麵帶微笑,隻聽慕容柔道:“均是雙眼目盲。住持來此大髮異論,是指望我相信什麼?”

“我聽說鎮東將軍有一項異術,能鑒別真僞,勿枉勿縱。將軍不妨相信自己的雙眼,便知老衲說的是不是真。”法琛低頭合什,拄杖起身,顫巍巍地朝廳外走去,沙啞的蒼老嗓音帶着一股奇異魅力,似乎能撫平心潮,令人昏昏慾睡。

“佛國再臨,未必不是好事。八葉院若選中了琉璃佛子,叁乘合一之日,佛子即為法王;若八葉院不選佛子,妄稱叁乘法王,佛子性命堪憂!將軍須儘快找出八葉使者,以免自誤。”

遲鳳鈞見他跨過高檻,起身追問:“住持仍歸蓮覺寺麼?”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為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叁十載,蛟龍虎豹困井欄!”不見使什麼身法,倏忽自廳外兩名全副武裝的穿雲衛當中穿過,連程萬裹也撲了個空,眨眼不見蹤影!

在場嶽宸風反應最快,一見老僧起身,暗自運起“蹑影形絕”,卻遲遲等不到將軍的命令,驚覺不對,回頭暴喝:“將軍!”慕容柔如夢初醒,忍着頭痛慾裂,撫額叫道:“攔……攔下!”語聲未落,黑氅已卷出廳外,隻餘一抹殘影!

不多時嶽宸風又回到廳中,迎着將軍的鋒銳目光沉默搖頭,身後鷹翼似的大氅這才“唰”一聲飄落。慕容柔雖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話語令他短暫失神,借以脫身,其本領已不言自喻;嶽宸風的形絕雖厲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裹,自非他的過失。

“罷了。”慕容柔行事雖苛烈,卻不輕易遷怒诿過,以手輕揉額角,皺眉道:“君喻,妳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營,調叁千兵馬上阿蘭山,徹底搜查蓮覺寺,拘回所有人等,本將軍要一一詢問!”

忽有一人急道:“將軍不可!”卻是遲鳳鈞。

慕容柔身子不適,脾氣益髮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掃階下,這幾天兩人間看似相得的融洽氣氛頓時霧散煙消,點滴不存。

遲鳳鈞想起這位將軍大人的偏狹疾厲,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頭皮越眾而出,朗聲道:“皇後娘娘不日將至,蓮覺寺乃叁乘論法的舉行之地,將軍派兵抄了寺院,須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隻法琛長老一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斷,應是不會回寺了……請將軍明察!”

符赤錦隔簾聽見,不覺搖頭:“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去抓什麼反徒?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訊,而是搜一搜蓮覺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順便找尋有關八葉使者的蛛絲馬迹。”

座上還有幾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員,也都紛紛出言附和,拼命勸谏。慕容柔也不好堅持,改口:“妳派人找顯義來,我有話問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鎮翻臉無情。”說到底,仍是不改盤算。顯義斷了聯係許久,遲鳳鈞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要是一喚不來,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蓮覺寺。

在場的越浦官員們終於明白:原來鎮東將軍是誰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不怕皇後,說不定也不怕聖上……若非行事還想博得一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名聲,這位東海一鎮簡直就是無法無天的狂人!

遲鳳鈞冷汗涔涔,仍不放棄。那些個越浦官員似受到撫司大人的勇氣鼓舞,連同這幾日所受的委屈壓迫一齊髮作,原本畏將軍如猛虎的膽怯小羊,忽然與遲鳳鈞連成一線,在場雖無人開口,僵持的氣氛卻是自將軍入城以來所僅見。

滿廳正陷入一片劍拔弩張的沉默,沈素雲突然開口:“將軍,妾身……妾身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嬌嫩動聽,霎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隨意應付過去,陡地凜起,瞇眼轉頭:“夫人想去何處?”

沈素雲認真想了一想,輕聲道:“阿蘭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幾間。就去阿蘭山罷。”慕容柔終於確認妻子的心意,抑住誇讚她的沖動,淡然道:“也好。我多派點人保護妳去,免得遇上不軌的歹徒。還是妳想讓耿典衛夫妻陪妳去就好?”

沈素雲搖頭。“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獨孤城主啦,符傢姊姊派人捎了信來,說過兩天才回。”她說的自是謊話,但慕容柔正是這番謊話的最大受益者,心裹隻有歡喜,絲毫不疑。

他點了點頭,正色道:“那好。我讓嶽老師、適莊主陪妳走趟阿蘭山,多攜精甲保護,沿途慢慢參拜。”

沈素雲明眸低垂濃睫輕顫,溫順回答:“多謝將軍。”

嶽宸風、適君喻對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揚,笑意十分驕扈。

越浦官員們麵麵相觑,誰也料不到這名容貌絕世、嬌美柔順的少年夫人,竟能使出這等殺招來,一時無語。遲鳳鈞明白大勢已去,頹然坐倒,露出無奈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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