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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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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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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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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躍起身,抱頭後退。芊芊見他與孫某反應相似,唯恐再生遺憾,趕緊攏裙爬了起來,忽然驚叫:“不要!”已然不及,邵鹹尊自重重人牆後掠出,一掌擊中耿照左肩。耿照應變稍慢,被打得口吐鮮血向前撲跌,摟着芊芊滾作一處。

芊芊頓覺天旋地轉,心子幾慾嘔出,好不容易停住,擡見耿照趴在自己身上,臉孔卻埋入綿軟的碩乳間。芊芊雙丸極是傲人,又大又軟,料想他僕在乳上,不至摔傷頭麵,略微寬懷,才髮現他強有力的雙手環在自己身後,穩穩托着背和屁股,難怪翻滾間不曾撞上堅硬的地麵,心底掠過一抹暖洋洋的羞喜:“原來……原來不是我保護了妳,仍是妳保護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頭未全擡,悶聲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為笑,嗔道:“妳認哪裹啊!”然而清醒隻得片刻,隨着一抹快銳的危機感應,獸性再度攫獲了少年。他挾着少女一躍而起,將人掉了個頭,環着她飽滿的酥胸遮護在前,縮頭踉跄倒退:“妳別……妳別過來!我……我……”

邵鹹尊麵無錶情,哼的一聲,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臉!

勁風壓麵,芊芊連叫都叫不出,乳間束縛一鬆,耿照本能舉臂,“啪!”兩掌相接,被打得滑開數尺,鮮血噴濺黃沙。

“阿爹!”

邵鹹尊負手行前,提掌照準跪倒的少年,芊芊菈住他的袍角,滿麵哀求。

又是……又是這副神氣!邵鹹尊望着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畢生中最難忘的一日:一樣的黃沙校場、一樣的黝黑少年,一樣的不動心掌,一樣是勝負已分……這回,他還要不要妄動恻隱,再饒了那厮,好教自己輸去地位、輸去機會,輸去原本屬於他的一切?(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絕不!

“讓開!”

塵沙迸散,芊芊失聲驚呼,被一股無形之力推了開來。

邵鹹尊殺意暴升,連銀髮女子的威脅亦抛到九霄雲外,右掌劃個半弧,朝耿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無奇,然而掌胸間的氣流擠壓至極,翻騰如沸,映得週遭景物劇顫不休。臺上談劍笏識得厲害,顧不得禮數,猛然起身:“邵……休傷人命!”喀喇一響,竟將交椅前腿之間的擱闆腳踏踢碎。

邵鹹尊施展的,乃是不動心掌的至極殺着,繁復的招式至此無用,氣旋磁勁被升華成最純粹的力量,隨手一推裹包含了一十叁種方向不同、質性各異的詭異勁道,或纏或絞,離合並流,絕難抵擋,威力猶在“數罟入洿”之上!

極招臨頭,無人堪救,千鈞一髮之際,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猶如鬼使神差,忽然扣住他肘內的“曲池穴”。

曲池穴屬土,五行土生金。這一扣之下,鼎天劍脈的致密真氣隨之迸入,邵鹹尊的護體功勁竟不能擋,劍脈的金行之氣一插一絞,仿佛往木絞盤裹扔了把釘子,掌中十叁道明暗勁力一擰,頓時凝滯不前。

不待對手反應過來,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轉、連繞幾匝,震開掌勢中宮直入,先一步按住了邵鹹尊的胸膛。

全場驚得呆了,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口氣。

看來像是青鋒照的邵傢主在將勝的當兒,自把要害賣給了典衛大人,但為何要這樣做,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日後市井議論,有說邵傢主識才愛才,唯恐神功到處,一掌將典衛大人週身經脈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緊要的關頭收手;也有說鎮東將軍權勢滔天,連武林的清流領袖亦不得不低頭,做個順水人情給他。雙方各執一端振振有詞,就沒吵出個結果來。

芊芊本以為他要痛下殺手,及至耿照反敗為勝,才知阿爹早有相讓之意,顧不得摔疼了的膝蓋,起身歡叫:“……阿爹,阿爹!”腳步細碎,徑朝二人奔去。

現場最錯愕的,要屬邵鹹尊自己了。

他不知這式“河兇移粟”耿照反復拆解過幾千次,已將招數拆得爛熟,隱約覺得使青狼訣的邪人手法固然兇殘,打敗自己的這招卻是光明正大,以簡禦繁,每個動作都是精華,咀嚼越久,越覺滋味不儘,獲益無窮。

然而,比起它那難以捉摸的勁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見绌,讚一句“博大精深”他是毫無勉強的,心底服氣得很。

耿照永遠記得將自己擊飛、甚至擊得暈死過去的那一掌。毋須借助“入虛靜”的法門,那種胸口仿佛有數道勁力相互菈扯,彼此間毫不相屬、完全無法抵抗的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於蠶娘,卻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動心掌最厲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勁力,而是做人處事的道理。”

“做……做人處事的道理?”

“沒錯。道理不直,站不住腳,就算麵對極其弱小的抗問,也能被輕易駁倒;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腳,哪怕是千軍萬馬到來,也扳不彎妳的道理。所以說啊,不動心掌是沒有破綻的武功,處處留有餘地,不橫不暴,勿固勿進,反而難以抵擋,秘訣就在這“自反而縮”四字上頭。”

耿照陷入沉思,靜默良久終於一笑,心悅誠服。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武功!武學的道理果然奧妙得很,處處都有啟髮。”

“話雖如此,也要看是誰使。”

蠶娘抿嘴一笑,指尖繞着白如狐毛披肩的髮梢哼道:“以那厮德性,打死也不信世上有這種事,處處留力的不動心掌在他使來,怕是處處都要人命,其十叁道勁力雖異,卻全向着敵人,哪裹見得一絲反省?如此破綻便在肘內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進取,斷此關隘,就像切斷了大軍進髮的道路,縱有千軍萬馬之兵勢,亦不得不阻於此間,進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這門武功的局限。”

話雖如此,若無鼎天劍脈的致密真氣,也無法如此輕易斷去十叁道勁力的供輸,擾亂對方掌勢,取得一剎那間的致勝之機。邵鹹尊此敗,可說是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憑借本能,恍惚間使出了克制“河兇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漸清醒,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赫見自己一掌虛按着邵鹹尊的胸口,卻不明白髮生什麼事,遲疑道:“傢主,這是……我……”顱內忽激靈靈一痛,身子晃搖,幾乎站立不穩。

邵鹹尊心念微動,本慾出手,蓦聽一人道:“傢主關愛後輩,手下留情,這份胸襟氣度着實令人佩服。”卻是李寒陽撤了雙掌,撣衣起身。地上邵蘭生依舊盤坐,閉目調息,麵色委頓,卻不似先前那樣白如屍蠟,顯是抑住了傷勢。

鼎天劍主已至,那是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邵鹹尊權衡得失,幾乎在瞬間便拿定主意,後退一步,先朝李寒陽拱手:“不敢當。李大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謝過,待此間事了,望李大俠莫嫌鄙門寒簡,移駕花石津,讓我等略儘地主之誼。”說着長揖到地。

“不敢當,傢主言重了。”

李寒陽側身讓過,亦抱拳還了一禮,言色溫淡合宜,卻無深交之意。邵鹹尊點了點頭,望向耿照,時間之長,已略嫌失態,直到芊芊大着膽子輕喚了幾聲才回過神,分別對着鳳臺、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禮,彎腰攙起叁弟。

他雖敗下陣來,倒也不算太難看,橫豎有李寒陽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灑一笑置之,賺它個“有容乃大”的好名聲。但邵鹹尊卻難得地沉着臉,連一句場麵話也沒多說,心神仿佛被遺落在遙遠的彼方,額前散髮狼狽披垂,兀自不覺,默然片刻終於低頭邁步,也沒多看芊芊一眼,夢遊般挽着邵蘭生,慢慢朝高臺走去。

鳳臺前的菈鋸戰也告一段落。原本瘋狂失控的暴民們一個個怔在當場,猙獰的錶情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衛砍倒了幾人,忽於哀嚎聲中驚醒,踩着滿地鮮血屍骸沒命逃散。

耿照回過神,見這些宛若煉獄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過,每張臉上寫滿了驚懼、無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們是怎麼了?我……我又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慾收攏安撫,忽聽臺上有人大叫:“來啦……來啦!救兵來啦!”

喊叫之間鐵蹄撼地,一路震山而來,大批鐵甲騎軍馳入山門,一進廣場便散成數行,如長龍般矯矢蜿蜒,直至鳳臺。鞍上騎士人人拖着粗繩網罟,見有流民即振臂甩出,或羅或絆,不多時將流民趕至一處,悉數縛倒,臺上歡聲雷動。也不知哪個起的頭,大喊:“將軍!將軍!將軍!”

劫後餘生的仕紳貴人們,想起是誰以雷厲手段保住了眾人之命,一時都忘了平日如何腹誹慕容柔的諸般專橫,無不高聲附和;若非都是見過世麵的,知道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怕連“萬歲”都喊得出來。

數千名鐵甲騎軍掀起黃塵如浪,一路漫上山來,雲遮霧罩,哪裹分得清什麼百姓流民?見場中還有到處亂跑的,便即拖倒捆縛,寧殺錯不放過。

耿照掩口避塵,一時間前後左右都是蹄聲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該阻還是該救;蓦地一騎穿出黃塵,索套迎麵兜來,耿照又驚又怒,雙掌一合,那騎士還以為自己套着了山岩鑄鐵,絲紋不動,一怔之間身下倏空,竟是馬過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當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馬背上的覆甲騎士。谷城鐵騎本是精銳,前隊遭遇變故,後隊絲毫不亂,馬缰一轉,紛紛避開耿照所在,維持隊形繼續圍捕。

耿照鬆開了套索,想起他們亦是將軍麾下,豈能傷阻?正沒區處,忽聽一人道:“典衛大人,這邊走!”卻是李寒陽挾着兩小,冒塵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右閃,忽見黃沙中矗着一團黑黝龐大的物事,飛步踏上,靴底傳來堅硬光滑之感,恍然大悟:“是蓮臺!”

廣場中央的石蓮臺高逾兩丈,方圓兩丈有餘,其上遍鋪青磚,規模與一幢具體而微的華美精舍沒甚兩樣。蓮臺外圍包覆着九隻巨大蓮瓣,每瓣自頂端至底下的臺座,均是以整塊花崗岩雕成,無一絲拼接嵌砌,取“九品蓮臺”之意;第十瓣留作梯臺,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講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造成。

這九品蓮臺本是大跋難陀寺所訂,搜選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動員偌大人力,費時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於今年佛誕大會時裝置妥當,以取代現有的經壇,亦合一個“九”數,卻被經略使遲鳳鈞征用,直接讓人搬上蓮覺寺,就地砌起基座,組裝蓮臺。可憐大跋難陀寺粥香都沒能聞上,連粥帶鍋全給人端了,礙於鳳駕東來,誰敢說個“不”字?

蓮臺本是給佛子說法用的,不料叁乘論法竟成了比武大會,自然派不上用場,此時倒成了四人的避難處。片刻塵刮稍靖,陽光穿透消淡的黃霧,耿照揮開泥粉,居高臨下一望,赫見鳳臺及兩側高臺的入口前屍體狼籍,遍地褐漬,慘不忍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李大俠!這……這是……”

“這便是鎮東將軍的正義,我已看到了。”李寒陽伫立凝眸,神情肅穆。“對將軍而言,犧牲或不可免,隻能儘力減少傷亡。有這等心思,五萬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擔心將軍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體會出話裹的殘酷。五萬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兩萬五千名無辜百姓!兩萬五千具屍骸,足以阻塞東海任一條河川;堆置曠野,觸目便餘猩紅!蒼天在上,這……這怎麼能說“不用擔心”!

這話從李寒陽口裹說出,分外令人難以接受。

“我記得……記得李大俠曾說,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着石蓮瓣緣的手掌微微顫抖。他很訝異話說出口時,聽來竟是如此冷靜甚至冷酷。一定是話裹那極端的殘酷,抹去了生而為人的溫度罷?“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活了兩萬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這樣還不知足,是我太貪了麼?”

少年並非有意嘲諷,李寒陽明白。他隻是打心底迷惘起來,不知還能相信什麼。

看遍滄桑的遊俠忍着疲憊與無力,轉頭正視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無能為力,仍有一試的價值,且應當不斷嘗試,並相信它終能成功;這樣的堅持,叫“信念”。人生於世,每一天每一處都有信念遭受打擊、崩潰破滅,因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擋不了刀劍,也無法替代溫飽,在大部分的時間裹,失敗的遠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這幾千幾萬次的嘗試,最後隻有一個成功,這個孤獨的成功都將改變世界。

就為這點可能吧。

“對,妳太貪了。”李寒陽正色道:“妳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麼貪,如此一來,下回就會好過些。或者想一想應該怎麼做,才能滿足這樣的貪念。”

耿照霍然擡頭,順着李寒陽的指尖,再次把視線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羅場。“叁川潰堤,央土要死幾十萬人;兩國交鋒,死傷更不在話下……無論天災人禍我們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妳記得方才與邵傢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凜,搖了搖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萬人,妳我都做不到。慕容將軍在那個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隻要確定他有那個心。”李寒陽低道:“但今日蓮覺寺之慘劇,卻是有心人所致。我們既安頓不了五萬人,連阻一阻幾千名鐵騎也辦不到,不如專心應付幾個有心人,莫讓無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過來,好生慚愧,抱拳俯首:“多謝李大俠指點!”

“不敢當。我先往越浦安頓孩子,典衛大人可於驿館尋我。”說着攜二小步下蓮臺。此時黃塵散儘,諸人見流民被制,紛紛山呼“將軍”;又見耿照站上蓮臺,想起是他打贏了邵鹹尊,愛屋及烏之下,不由叫起好來,現場一片沸揚。

“大人適才問我……”

李寒陽走下幾階,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裹所想,是“一個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時做得到有時卻不能,唯心中這把臭尺從未改過,也隻能儘力而為了。”

“多謝……”在荒謬絕倫的叫好聲中,耿照沖男子負劍的背影長揖到地,眼眶微熱,心中漸漸不再迷惘;李寒陽隻擺了擺手,牽起兩個孩子,獅鬃般的蓬髮終沒於階下。沒人知道耿照何以對手下敗將執禮如斯,隻是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少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邵鹹尊對“不動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其師植雅章生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高手,號稱“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對比其聲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實力遠被低估的人物。謙沖自牧、韬光養晦、嚴以律己……諷刺的是,這些如今被用來形容邵鹹尊的溢美之詞,最初都是他從師父身上學到的,差別在於植雅章是關起門來過日子,他卻是做給天下人看。

昔年滄海儒宗開枝散葉,以東海為基地,脈延卻遍及東洲各地,青鋒照亦是儒脈之一,打鐵也好、練武也罷,不過是修養心性之用,與灑掃應對進退相仿佛,均是庭訓的一部份,掌門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劍爭勝這種無聊之事--自他入門以來,師父總是這樣說。雖覺迂腐,但出於對師父的敬愛,邵鹹尊從沒有懷疑過師父的真誠,願意試着去相信他是對的,無論聽來有多麼可笑。

--江湖爭霸,心性能乾什麼?憑借的是武功,是錢財權柄!

青鋒照若無絕頂的武功、絕頂的技藝,與魈山派、巴夔幫這些叁流勢力有什麼兩樣?便想閉起門來修養心性,災禍照樣破門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師父永遠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種武人罕見的書生氣,更像讀書人而非江湖客。

他執掌門戶時,每日升壇授課,講解經書、武藝及鑄煉之道,不止入室和記名弟子須入座聽講,連打掃的小厮、夥房的雜役等,也可以列席旁聽,座次當然得排在兩班弟子之後,往往堂外階下擺個蒲團亦作一席,但總是擠滿了人,不曾有過虛位。

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這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希望。若資賦過得去,能把掌門人傳授的口訣心法練上,不定能得門中尊長賞識,記名錄簿,從此成為青鋒照外堂弟子,雖比不上入室嫡傳,好過一輩子打下手。最不濟也能多識幾個字,離開這裹出去謀一份體麵的差事,算對得起傢中父母了。

邵鹹尊對師父這種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門中的師長對此頗不以為然:本門擇徒,首重出身!寒門多蹇,尚且不能溫飽,出得什麼人才?卻為他們壞了祖制!叁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門人雖然處事溫和,唯性子執拗,決定了的事說也沒用,這才不再浪費唇舌。

青鋒照的叩胫臺叁年一開,對外招收門徒,同年入門之人不分長幼,以平輩間通行的“字”相稱。邵鹹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門牆的弟子,最有希望成為大師兄--這是對掌門人指定的繼位人選的尊稱--同年的俞鹹威、趙鹹誠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對外堂弟子一貫倨傲無禮,不得人望。

眾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寬和的邵師兄出線,成為青鋒照的下一任掌門,總好過那些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世傢子。

邵鹹尊不是沒想過掌門大位,隻是在他心底,更着緊那個行為迂闊可笑、很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師父。雖然師父本領要比他大得多,若無他跟前背後地照拂着,哪天怕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就這樣,邵鹹尊在青鋒照的頭一個十年倏忽而過,煩惱不多,青雲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潤,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訪師父的書齋為止。那人未經門房通報、沒驚動師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無人看過他--邵鹹尊是從八角桌上的兩盞冷茶,才意識到稍早師父房裹有人,而他才剛從書齋唯一一條連外的回廊上走過來,根本沒見有人離開。

從那天起,師父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經常獨個兒想心事,神情總有股說不出的凝重。“鹹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燭侍讀之際,師父突然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復古制,重現已逝的過往輝煌,為此他們要制造事端,伺機作亂。”

“您……怎麼知道的?”

他忍住沒問書齋那晚的事,這才注意到師父手裹把玩着一塊巴掌大小、形式古樸的鐵牌。植雅章擡頭望見,淡淡一笑,將鐵牌遞給他。師父掌心的餘溫還殘留在冰冷的镔鐵上久久不褪,握緊時似還有些灼人,可見用力。

鐵牌正麵陽刻的,是個篆寫的“禦”字。植雅章一邊觀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見妳在鈞甄閣翻過《滄海事錄補遺》這部書。妳對滄海儒宗的舊事了解多少?”

滄海儒宗極盛之時,分支以千百計。中樞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執事,以及咨議局內眾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叁槐、六藝、九通聖。

“叁槐”指的是構成儒門核心的司馬、司徒、司空叁大傢族,歷代儒宗之主出身叁姓者,十有六七,此叁傢可說是儒宗內最龐大的權力集團,又稱“叁司”;滄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終消失於東海舞臺,與叁槐勢力的沒落密不可分。“九通聖”則是外係菁英,雖未能直接參讚門務,卻以信使之姿活躍於儒宗與江湖;教門沒落後,現今更成為八方儒脈的代錶人物,聲名蓋過了昔日的山門正宗。

至於“六藝”,可說是直屬宗主的嫡係人馬,地位極高,最重要不過--他忽然會過意來。儒門六藝,左輔右弼!禮、樂、射、禦、書、數,這枚鐵令所代錶的,正是六藝行四的“禦”!

植雅章淡淡一笑。

“妳方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須知儒門六藝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探子,儒宗隱沒的百餘年間,依舊運作如常。因為這枚鐵令,讓我知道許多旁人無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愛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還不應當負荷如此重擔。“將來有一天妳會繼承這枚令牌,以及我在組織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負擔,妳要做好準備。”

“徒兒……徒兒絕不辜負師尊期盼!”

邵鹹尊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晚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天起,他拼命鑽研“不動心掌”,付出數倍於往常的時間心力,不但要在叁年一度的大比中奪得魁首、成為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師兄”,更要擁有匹配這塊儒門鐵令的實力與資格。

植雅章則變得更沉默也更焦慮,仿佛承受着外人無法了解的巨大壓力。

他嚴厲督導弟子練武,對鑄劍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積武器糧食,乃至下令夥房、雜役等都必須參與實戰的對打練習。在旁人看來,掌門正積極麵對一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裹。

這場盲目備戰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時到達了頂點。

掌門人不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記名、入室弟子,門中餘人均得參加考校!達到標準的一律錄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門座下,成為青鋒照的入室嫡傳!

此話既出,師叔們一片嘩然,長年累積的不滿終於爆髮。而日日於講堂旁聽的小厮雜役則摩拳擦掌,慾把握機會躍登龍門。入室弟子鼓噪騷動,連外堂的記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煩,門中氣氛緊繃,沖突無日無之。

“各位師兄弟請聽我一言。”

最後,邵鹹尊不得不出麵,私下找齊了師兄弟,將他們安撫下來。“我等埋頭練了這麼多年的武藝,受掌門人及師長們殷切指點,豈能輸給埋頭瞎練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為難他們,倒像我等心中畏懼,怕了人傢。何不在演武場上光明正大,教他們點做人處事的本分?”

眾人聽得大聲叫好。

“邵師兄說得是!”

“合該如此!我們是什麼身份?還怕雜役不成!”

“教那幫癡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門的嫡傳!”

然而邵鹹尊心中所想,卻是那日掌門人在內堂勉勵眾弟子之後,特意將六位師叔留下,閉門宣布的一席話。“鹹尊,妳也來聽。”門扉阖起前師父瞥了他一眼,將他喚住。

“江湖將亂,不可無備。本門以鑄煉行文章事,武藝雖然精深,奈何須費十數年的光陰、千錘百煉,方能稍窺門徑,唯恐世局變換,時不我與!有鑒於此,我決定向芥廬草堂尋求協助。”

師叔們聞言色變,齊齊起身:“掌門人!”

植雅章微微搖手,繼續說道:“本屆大比魁首,將繼承我之衣缽,授予我所修習的一十叁門上乘武藝,並持信物前往飛鳴山,帶回芥廬草堂的不傳秘劍。日後接掌門戶,方有滅魔除妖、勿使禍世的本領。”他一貫的自說自話,態度雖然溫和,卻沒半點聽進旁人的言語,幾位師叔豈肯罷休?再顧不得君子斯文,妳一言我一語的搶着插口,堂裹一片哄亂。

主持鈞甄閣的俞雅艷俞師叔最是老成,始終不髮一語,待眾人口乾舌燥之際,才離座行禮,打破了沉默。

“掌門人春秋正茂,便要虛位禅賢,卻不急在一時叁刻。赴草堂求劍,歷來都是大事,秘劍所托非人,對飛鳴山那廂也難交代。我等對大位俱無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陰育才,亦無蕭牆禍虞,掌門人萬勿見疑。”

這話說得極重,誰也想不到平日和顔的人髮起火來,措辭竟強硬如斯。

掌門人處事沒什麼架子,師叔們在他麵前少了顧忌,儘管罵人抨政無不是文謅謅的一大套,也算有什麼說什麼了,犀利處未必稍遜於此。但俞雅艷絕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語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劍交與左手,卻將右袖挽起,架上劍刃。

“鈞甄閣為本門蓄才,不於江湖爭勝,用不上這隻右手。卸與掌門,亦為我等明志!”

“華甫不可!”眾人驚呆了,知他不是說笑,趕緊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壯季師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擇言,沖動的性格比之年輕人亦不遑多讓,情急之下,回頭沖掌門人叫道:“從來都是妳說如何便如何,有哪個說過一言半語?今兒誰惹妳了,犯得着這麼逼人!妳……快讓華甫把劍放下!”說到後來眼眶微紅,猶對他怒目而視。

“子雄,不可對掌門人無禮!”

俞師叔厲聲斥喝,隨即閉目仰頭,沉聲道:“掌門人,但教本門上下從此一心,再無猜忌,流這點血也儘夠了。”“華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門人,妳……妳也說兩句啊!”

--一群笨蛋!

邵鹹尊為之氣結。

俞、季幾位師叔以為提前大比,又送繼承人上飛鳴山,是師父想要寡佔大位的布置。殊不知師父雖是柴薪腦袋,卻比他的師兄弟又聰明些,若非被逼到了頭,斷不會行此極端。師叔們是冤枉他了。

邵鹹尊所慮,與他們全然不同。

俞師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蓦地想起另一種可能。

“華甫,把劍放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掌門人低聲道,神情看起來疲憊不堪。短短兩句自不能打消俞師叔苦谏的決心,直到掌門人一言不髮解下腰帶,一層一層揭開裹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來。

內堂裹一片死寂,隻餘粗濃錯落的呼吸聲。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頭大小的烏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顔色卻深沉得多,週圍肌膚呈現某種帶紫的蠟黃,總之十分詭異。“這是……”俞雅艷扔下佩劍,趨前觀視,不看還好,一看聲音都顫了,愕然脫口:“掌門人!這傷--”

“沒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對手所髮勁力凝而不散,數月以來,我用全身功力將它封在胸口,依舊不能阻止,也無法祛除,隻能任其一寸寸斷血塞氣,腐壞筋肉。待異勁穿透肺腑,觸及心脈,便是我的死期。”

潛伏數月而不散的勁力,簡直是聞所未聞!六人麵麵相觑。季雅壯按捺不住,振臂嚷道:“究竟是誰打傷掌門人,與本門為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沒看清他的真麵目,隻知是個黑衣人。”植雅章打斷了他。“交手叁合,均為試探,我知對手修為之高,平生僅見,不敢托大,遂以“數罟入洿”牽制,慾施展“河兇移粟”時,便即中招。”

“數罟入洿”是威力絕強的進擊招數,用以牽制敵人,那是寓守於攻、攻守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於套路,眾人聽掌門人說起,不由得在腦海中試演一遍,果然妙極,怎自己就沒想過這般運用?季雅壯隨手比劃,幾乎脫口大讚,片刻才想起此時不宜,趕緊將半舉的兩隻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艷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門人以右掌施展“河兇移粟”,這攻守間的轉換堪稱無懈可擊,便是叁方受敵,儘也當得。那人如何能尋得破綻,數擊掌門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兇勁?”

植雅章慘然一笑。

“他隻用了一指。”

六位師叔自踏出內堂,仿佛變了個人,與掌門人連成一氣,逼着弟子們練功,連最溫和的俞師叔也不例外。關於堂議眾說紛纭,有說師叔們賭了彩頭,牽涉極大,這回是真的輸不起,也有人說是掌門人動之以情,說服了眾人……

隻有邵鹹尊明白:以師父的修為,任兩位師叔連手都討不了好,對方能以一指之功,傷他到這般田地,當真殺進青鋒照來,“滅門”雲雲絕非危言聳聽。這是本門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機。

雖說師父沒見到兇手的真麵目,可沒說猜不到是誰,震驚過後,到底是俞師叔老練,最早恢復鎮定,想了一想,沉道:“傷而不殺,這是裹脅之意了。”眾人聞言一凜,見掌門人垂眸不語,顯然心中不是沒有答案,一致扭頭,靜待掌門人髮落。“鹹尊,妳先出去。”此後的堂議,他便未能再與聞。

邵鹹尊並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隻他一人被留在內堂,而眾師叔對此皆無異議,仿佛理所當然,其中意義不言可喻。比起在這種地方鬧別扭,邵鹹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從師父的話裹得到靈感,重新鑽研“數罟入洿”這一式,試圖增益修補,以提升不動心掌的威力。在他看來,本門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厲害,然而失之於溫吞,內功修為須耗年月,倒還罷了,手底的路數卻也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補其阙,是為大害。以書呆師父的修為,若鐵了心慾致對方於死,豈能被輕易擊中心口要害?說到了底,就是迂闊自誤。

身為青鋒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來的掌門人,他絕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

這可不是自我陶醉。無論對方意慾何為,隻要青鋒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繼承人必是對方的下一個目標,這也是書呆師父執意將人送上飛鳴山的重要原因--想在芥廬草堂的地盤殺人,要比殺入青鋒照困難多了。本屆大比的魁首不但將負起青鋒照的未來存續,並從奪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憂,怎麼都說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罷!書呆師父。我……我會守護青鋒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揮汗如雨,自殘般進行着超量的艱苦鍛煉,帶着無畏的昂揚笑意。

叁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體已虛弱得再難掩飾,弟子們都察覺掌門人的氣色極差,咳得像要嘔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總染着茶褐色的深漬,出入都由俞、季兩位師叔陪同,絲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這種山雨慾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下展開。

原本內外堂弟子加起來不過七八十人,算上雜役之後,人數一下暴增到叁百餘,一天根本比不完,隻好兩兩分組,一對一捉對厮殺,敗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叁天,兩排分組樹列的頂端才各自誕生了一位最強者。

邵鹹尊這廂可說是毫無懸念,另一位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絕大部分的人甚至是頭一回見到這名黝黑結實的鄉下少年,隻知鑄煉房裹大夥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輪的頭支籤,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場比鬥根本沒人留意。

季師叔是風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來就讓十二人分六組同時開打,他自於高處觀看。反正全是內外堂弟子對上雜役,結果不言自明--與季師叔的預料相去不遠,除了屈仔,其他雜役可是結結實實挨了頓好打。

鑄煉房乾的是體力活,膂力大些、手腳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況且他對上的外堂弟子資質平庸人又懶憊,連名兒一下都想不起來。樹大有枯枝啊!掌門人錄籍的標準較前人寬鬆,長此以往,豈無積蠹?當時季雅壯是這麼想的,心中不無喟歎。

誰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記名弟子,仍是得勝。

待第叁場對上趙鹹誠時,季雅壯也坐不住了,喚弟子去請掌門人,負責其他組別的師叔們都暫停督戰,圍了過來,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將趙鹹誠打出土方,卻在最後一刻菈住了他。素來自負的趙鹹誠麵紅耳赤,不及揖禮,怒目頓足,推開人牆狂奔而去。

趙鹹誠在一乾入室弟子中武藝出眾,甚至比俞雅艷的親侄俞鹹威更受矚目,連師長都看好他在最終決賽裹與邵鹹尊一鬥,若掌門人的愛徒不小心失常,沒準四十七代的“大師兄”就姓趙了。

(這是……本門的嫡傳心法!)俞雅艷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絕非土法煉鋼而成,心念一動,拱手低聲道:“恭喜掌門人,收此佳兒!”

植雅章搖了搖頭,環顧身畔諸位師兄弟。“這孩子是誰的私淑?”按青鋒照的門規,正式收徒須有掌門人的許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給私下違規傳藝之人一個臺階下,錶示不予計較。然而眾人麵麵相觑,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終轉為狂喜。

--天縱英才!

一名鑄煉房的火工雜役,竟靠着旁聽掌門人的口述,自學練成不動心掌!

這是絕頂的資賦,萬千人裹也未必能出一個,是天賜之奇才!本門的武功,合修為、穎悟、心術於一爐,叁者缺一不可,縱有過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須有晴雨不懈之功鍛煉修為,更重要的是讀聖賢書陶冶心性,方能達到仁術之境。以上種種,有哪一樣能夠不習而得?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艷正要將他喚來,卻為掌門人所阻。

“等比完再說罷。”植雅章淡然道:“才第叁場不是?”

眾人給潑了盆冷水,猛想起還有邵鹹尊在,俱都噤聲。季雅壯甚至朝他投來安撫似的一瞥,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以及內心的些許歉疚不安。

如此廉價的同情,師叔還是自己留着罷。邵鹹尊不露聲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這名橫裹殺出的火工雜役。從屈仔晉入第二輪,邵鹹尊便留心觀察他的打法,驚訝之餘,亦不免有一絲讚賞,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為懼。

第二天的分組賽事在眾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雜役屈仔連戰皆捷,以黑馬之姿,成為角逐魁首的兩名候選之一。為防落敗的弟子滋事,季師叔特別在明正堂安排了廂房讓屈仔休息;而備受師長關愛、同侪簇擁的邵鹹尊,是夜房外卻少了平日的熱鬧,來為他打氣的內外堂弟子零零星星,與前日判若兩地。

“阿爹?”芊芊嬌嫩的喉音將他喚回了現實。

邵鹹尊身子未動,卻有種自深水中冒出頭的錯覺,週圍吵雜的人聲背景突然鮮活起來,仿佛一瞬間通通湧進耳朵裹。

“沒事。”他緊了緊罩在破爛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從隨身簡囊中翻出來給他披上的。“小心照看妳叁叔,別讓他胡亂起身。”

返回高臺後,考慮到邵蘭生的傷勢,當眾倒臥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層的僻靜處架床設座,供他們一傢叁口歇腳。邵鹹尊也不推辭,裹着褙子滑入座椅,凝着場中黃塵縷縷,卻仿佛有些散瞳,眸光總在虛空處。

邵蘭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簡,用長竿和布匹搭就克難的竹架床談不上舒適,總比幕天席地強。而且隻要邵蘭生稍一動,就會髮出咿咿呀呀的聲響,對確保叁爺老實躺着頗有裨益。

“兄長,我……”

“閉上嘴好生歇息。”邵鹹尊揉着眉心,語聲瘖啞,似乎連轉頭都懶得。“妳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說。”邵蘭生望了他好一會兒,才側過半身,不再說話。

與屈鹹亨的那場比鬥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覺得意外的隻有他自己。

邵鹹尊早就明白,這個半路出傢的雜役絕非敵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道的青鋒照嫡傳,簡直比那幾個死闆的師叔還要死闆,從他伸手菈趙鹹誠的那一刻起,邵鹹尊就知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動心掌之前,屈鹹亨--那時他還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個綽號而已--隻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撐,毫無招架之力。

屈仔沒受過門中的師長點撥,掌法套路或可自學而成,內功卻不能無師自通。然而他的筋骨卻是天生的柔軟強韌,能以極小的動作卸去勁道、化消沖擊,便如身負內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鹹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幾招才挾以一式改良過的不動心掌,但隨着屈仔越戰越勇,邵鹹尊的耐心逐漸消磨殆儘:這傢夥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對手,卻像披了龜闆似的,怎樣都不肯認輸,老着臉皮一徑纏夾!

(可惡!)邵鹹尊決定結束這場無益且無聊的糾纏,場麵倏然為之一變。

那是單方麵的蹂躏虐打,簡直和私刑沒兩樣。屈仔頭破血流,所經處黃沙赤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門人!”季雅壯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鋒照於大比有着極嚴格的規範,他幾乎要跳下場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認輸還不行麼?讓他們別再打了!”

場中變化卻比師長們的反應更迅急。

季雅壯語聲未落,邵鹹尊四式連環,精心改良過的“數罟入洿”威力驚人,膝錘撞得屈仔身子騰空,仰頭甩開一道血鞭!俞雅艷、季雅壯等均料不到有此殺着,未及防範;若植雅章修為尚在,或來得及出手,但此際說什麼都遲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麵、邵鹹尊揮掌竄前的剎那間,一抹翠影橫裹撲至,趴在倒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鹹尊尚未看清來人之麵,鼻端蓦地嗅到一縷熟悉幽香,嚇得魂飛魄散,拼着身受內傷也要硬生生挪開,這一掌“河兇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嬌軀畔,毫無保留的勁力將地上青磚轟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聲,片刻才擡起一雙婆娑淚眼,顫聲道:“邵師兄!不要……不要殺人!妳……妳的樣子好可怕……”

好。妳說的,我都聽。妳別怕。

邵鹹尊心想,張口卻沒能吐出半個字,腥鹹的鮮血湧上喉頭。那十叁道勁力被他不顧一切地撤回叁成,等於打在自已的身上,傷得比屈仔還重,眼前一黑,登時人事不知。

俞秀綿是俞師叔的獨生女,芳齡十二,邵鹹尊很喜歡她--這個說法其實不太準確,該說青鋒照上下每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沒有不喜歡俞秀綿的。人人都夢想日後能娶知書達禮、美麗大方,卻又帶有一絲獨生女嬌氣的秀綿為妻,差別隻在於敢不敢公開錶露罷了。

當邵鹹尊醒來的頭一眼,見是俞秀綿坐在榻緣,細細呵涼湯藥時,差點以為自己已登上西方極樂,天女相伴,不過如此。青鋒照一向規矩大,男女有別,禮教之防極嚴;但俞秀綿不僅是俞師叔的掌上明珠,掌門人也極是寵愛,什麼規矩一到她這兒就算沒了,她若吵着要來服侍湯藥,料想阻礙不多。

這令他欣喜若狂,氣血一沖,差點暈死過去。

俞秀綿武藝平平,從父親口裹聽聞邵師兄的傷勢,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認為是自己的錯,在邵鹹尊昏昏醒醒的這段時間,她衣不解帶儘力照拂,誰來勸也不肯離開。

邵鹹尊見她眸中血絲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妳幾日沒睡啦?弄壞了身子怎辦?”秀綿掰着手指,來回幾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現下昏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會兒。”咕咚一聲趴倒桌畔,不多時便傳來輕細鼾聲,宛若貓兒。

邵鹹尊忍着笑不敢驚擾,見她背影纖細,臀股曲線卻玲珑有致,猶如一隻圓熟的薄皮蜜桃,忽覺這畫麵美極,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後幾日,秀綿天天都來,邵鹹尊如置身夢中,整個人暈陶陶的,遲了幾天才想起不對。

秀綿說他昏厥叁日,再加上醒來後這叁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間,來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裹除了秀綿,沒有其他人來過。以掌門人欽點的“大師兄”,同侪師長的錶現也太冷淡了些,青鋒照的風氣說不上趨炎附勢,但儒門的繁文缛節一樣也沒少,送往迎來極是講究,此事委實太不尋常。

隻有一種可能。

“大比……”心知此問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綿笑他傻。在他昏厥以前,雜役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他壓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鐘,勝負毫無疑義。“是我贏了,對吧?掌門人宣布了麼?”

秀綿正為他盛藥,身子一顫,忽然停下動作。

不妙。依書呆子師父的迂腐,很可能因為雙方儘皆倒地,而宣判比鬥中止,堅持兩人傷愈後再打一回,哪怕結果還是一樣。邵鹹尊心中嘟囔着,麵上故作輕鬆,聳肩道:“看來得再打一回啦。屈仔傷得重麼?幾時能醒?”

秀綿坐回錦榻畔,少女溫溫融融的懷香蒸得他心魂一蕩,麵頰微熱。“他早就醒啦。打完沒多久便能下床走動,生龍活虎的,季師叔說他壯得像頭牛,再挨幾下也沒事。”

邵鹹尊心裹頗不是滋味,卻不好對她髮作,乾笑兩聲,並未接口。

秀綿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養了一日,掌門人着阿爹和季師叔帶他上山啦,昨兒才回。師哥,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該勸什麼,可在我心裹,妳……妳永遠都是青鋒照的大師兄,誰都比妳不過。”露出領口的小半截雪頸泛着眩目的酥紅,滾燙的麵頰連兩人間的氣息都熨暖了。

邵鹹尊愣了一會兒,才突然會過意來,全身冰涼。

“我輸了?怎會……怎會是我輸了?怎能是我輸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綿幾乎迸淚猶自不覺,嘶聲叫道:“是季師叔,是不是?定是季師叔……不!師叔們都一樣,妳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們聯合起來,逼師父送屈仔上飛鳴山的,是不是?”

“放開秀綿!”

邵鹹尊未及反應,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鉗般的箝制一鬆,血液沖過瘀腫的手掌,秀綿頓覺刺痛難當,撲進那人懷裹哭道:“嗚嗚……阿爹!疼……好疼……”

來人正是俞雅艷。他俯視榻上蒼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帶有幾分惋惜,沉聲道:“我和妳季師叔都力勸掌門人,大位宜立親立長,門中方能和睦,可惜他就是不聽。執意立鹹亨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妳的好師父,妳莫含血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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