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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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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小說章節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第二章 殘兵之殇,風雨斷腸
第叁章 萬劫不復,禍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第二卷 紅螺染楓 第五章 劍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雖死猶生,烽火絕境
第七章 紅螺之內,牽腸之絲
第八章 通幽曲徑,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第十章 狂歌策馬,十歩一殺
第叁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風煙舉,疏影橫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第十叁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響屧淩波
第十五章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六章 踰子之牆,明棧秋霜
第十七章 蛛綱天裂,刀中稱皇
第十八章 北關七日,國破傢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第二十章 漱雲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戲,禍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紅顔心機
第二十叁章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劍出正氣,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軌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第二十七章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當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過山黃貉,牽機赤血
第叁十章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叁十一章 天羅寶典,五艷妍心
第叁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叁十叁章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第叁十四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第叁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氣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叁十六章 烏衣暗行,別開蹊徑
第叁十七章 娑婆叁千,子夜邪眼
第叁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蹤
第叁十九章 腿似蠍尾,氣若雷沖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惡叁冥
第九卷 淩雲叁才 第四一章 思見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書
第四叁章 此間少年,叁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蹤梵宇,天降佛圖
第四五章 蓬門有盜,花徑人無
第十卷 赤血神針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蟬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結草,寶刀神術
第四八章 見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斷鶴續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十一卷 億劫冥錶 第五一章 殘針刺血,花庭玉樹
第五二章 誰曰五絕,莊筌暗入
第五叁章 鵲巢鸠據,虛室開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紅索嬌雛
第五五章 藍田種玉,還君明珠
第十二卷 東海一鎮 第五六章 勢崩太華,劍如青燈
第五七章 用無所用,虎嗣龍承
第五八章 雲屏雨幕,玉壑箫聲
第五九章 五蛇為輔,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第十叁卷 拔嶽斬風 第六一章 夜戰叁方,虛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換柱,血湧流觞
第六叁章 玄囂八陣,伊夢黃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緣會,何與阮郎
第十四卷 八葉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鳥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饋君殊禮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節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現玄鱗
第七十章 鞭長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惡貫滿盈 第七一章 叁屍化旡,虛境斷腸
第七二章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第七叁章 天姿惡劍,盈貫罪商
第七四章 世間至惡,青梅繞床
第七五章 蟲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聖愚不肖,魚爛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鋒芒
第七八章 為誰減枝,剎那空華
第七九章 風停柳岸,映日朱陽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第十七卷 七玄大會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第八二章 獸伏而出,蛇蠍心計
第八叁章 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第八四章 蒼天慾賜,衡門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誰曰可殺
第十八卷 桑木之陰 第八六章 孰為牙爪,孰為骨梁
第八七章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第八八章 至誠無礙,心若鏡臺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帳,嘯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蠶覆,喚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報琚,人鬼殊異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懼
第九叁章 淚映紅妝,憐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國應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第二十卷 世間至邪 第九六章 驅民為劍,刀血翼揚
第九七章 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機暗覆,問道鋒狂
第九九章 世無所制,聖佛遺愓
第一百章 離緣而聚,凝瓊霜華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劍與君同,以心傳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餘,饋子千金
第百零叁章 本我無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視,刃淬鋒極
第百零五章 顛鸾錦榻,如不勝衣
第二十二卷 叁乘論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風雷,八寒陰獄
第百零七章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第百零八章 凝功鎖脈,蟻聚蝸爭
第百零九章 壇宇論戰,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鏡高懸
第二十叁卷 造極之戰 第百十一章 飛鸢下水,當者無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劍脈,伐毛洗髓
第百十叁章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第百十四章 九訣叁易,起手無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鳥散魚潰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第百十七章 千裹秋毫,洿池罟現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縮,驚才絕艷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實,微塵洞見
第百二十章 秋葉幾回,凝愁片片
第百叁十章 子夜飛遁,鴻鹄鳴高
第二十七卷 換巢鸾鳳 第百卅一章 翻羽難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羨,珠圓玉瑰
第百卅叁章 往而不害,遠引臨非
第百卅四章 說時依舊,故土黃壞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維揚 第百卅六章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第百卅八章 偷龍轉鳳,冷鑪紅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夢惘
第二十九卷 前塵如夢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問盜以贓
第百四叁章 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叁十卷 四極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長據,如見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夢
第百四八章 舊遊安在,霧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傾墨入海,歧生孤龍
第百五十章 瀰恨洗冤,孰輕孰重
第叁十一卷 冷爐開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賈,此身難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氣週流,香卷雲收
第百五叁章 毫釐之差,滿盤儘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矯矢騰空
第叁十二卷 枯澤血蛁 第百五六章 籠鳥掩借,伽藍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獸見皆走,絲蘿何寄
第百五九章 誰應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紅紛紛,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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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作者:默默猴
第百卅七章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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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海,尋常綠林好漢便不買官府的帳,也甚少與官差起沖突,蓋因慕容柔手段雷厲,萬不慎把事情鬧大了,郡縣父母官上報靖波府,這位鎮東將軍一來絕不姑息養姦,二來不講什麼江湖規矩,髮大兵壓碾而來,該擒的擒、該殺的殺,全無情麵可講,比土匪還流氓。

綠林好漢不慾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則避,如赤煉堂這等稱霸水道的大黑幫,更是索性投到鎮東將軍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搖身一變成為正道七大派。

迄今猶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幟鮮明與所謂“正道”作對的,放眼東海不過寥寥山頭;敢殺官差的不是沒有,但在整個叁川之地布滿鎮東將軍的軍隊、正鋪天蓋地巡山之際,於入山哨點明目張膽殺害戴翎公人,簡直跟朝將軍的腦門撒尿沒兩樣。

衙差們驚得呆了,片刻後才有兩人“惡”的一聲,掉頭奔至溪畔嘔吐,林中響起零星的訕笑。

吳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壓緊嘴唇,仿佛這樣可以壓下湧至喉間的酸水,沒敢露出藏在腰後的短匕,同時注意到對方的人數比想像中少。那笑聲太稀落了,對比他們目無王法的囂行。

這也能說明他們為什麼要押質。

比起農女,景山毋寧是更好的人質,但他們拿不下景山,隻能殺了他。會被梁子同選為私宅守衛,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惡的,景山雖矮小,一手樸刀使得潑風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應不致丟了腦袋。

在場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閱廂軍的趙予正在神武校場學過幾年武藝,擅使鞭錘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時常吹噓往日在軍旅如何受到重用,上頭有意送往獅蠻山雲雲,若非睡了直屬長官的老婆,早已是鎮東將軍麾下大將。

吳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乾嘔的趙予正──這厮正是方才沖到溪邊嘔吐的兩人之一──髮現他離石隙間的漂流木極近,伸手可及,顯有圖謀,又增幾分信心。回見前方同僚紛紛扭頭,視線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際已無人髮聲,莫可奈何,隻得硬着頭皮道:“官爺當這個差,沒想拿命玩。這樣罷,妳們且退下山,少時咱們把人擡下去,要怎麼着隨妳們,且讓條路給我們走便了。如何?”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爆出笑聲。

那人笑道:“這位官爺,妳當大夥兒是第一天出來混,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雛兒麼?乖乖把人擡過來,要不,地上那位爺便是諸位的榜樣。”吳老七抓住話柄,搖頭道:“是妳們殺了人,可不是咱們,誰信得過妳?不如兩邊對對扳兒換個位,人歸妳們,路歸我們。逼急了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那人笑道:“敢情這些糧秣傢生,官爺們都不要了?”吳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錢?”林中匪寇又是一陣哄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blog)

這回吳老七聽得更明白了,算上說話的那個,林中決計不超過十人,除非樹蓋之中另有弓手潛伏,否則兩邊在人數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個技術活兒,有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淪落綠林,六扇門裹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賭一賭,他在心裹盤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爺這樣說,咱們便不客氣啦。”農女身子一顫,似是鋼刀貼頸,哆嗦着踉跄前行。匪頭行出林翳,是名疤麵獨眼、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漢,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綁腿,腰跨長鞘,不似山賊肮臟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見的江湖客。

吳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無僥幸。魚貫隨漢子行出的還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卻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漢子押着農女穿過包圍的衙差,便即停步,其餘四人迳行向前,兩兩一組分抓手腳,擡起地上那對男女,負責女子的兩人異常地規矩,隻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饞涎,未曾毛手毛腳。

吳老七無心細想,專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圍求生,還有奪回重返越浦城的兩塊金字牌。

獨眼漢未敢深入,印證了吳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對距離的掌握,現身隻為安衙差之心,不過份接近毋寧是更聰明的選擇。吳老七假裝要避開四名匪寇,高舉雙手,背對林徑緩緩倒退,直至農女之前。

獨目漢子被他遮去大半視線,本慾阻止,見吳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準遠近,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擡起人,趴在溪石間的趙予正便即髮難──他抓起半截殘乾一掄,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腦漿迸流,哼都沒哼便咽了氣,所擡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鬆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後退;旁邊那組同樣不敢鬆開女子,顯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腳朝林徑撤去。便在同一時間,林間的餘匪擎出兵刃,沖上前來救援,卻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敵住,四名武裝匪徒對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場麵登時大亂。

趁獨眼漢子一愕,吳老七手臂暴長,攫住農女的腕子往身後拖,背在腰後的左手一揚,寬如食指的四寸細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沒入對手的咽喉!

他這手“魚骨镖”是祖傳技藝,四寸長的青鋼镖頭末端鑿孔,穿以細繩,係於長木柄上,本意是叉魚後拽繩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門甩手繩镖的打法。他自小練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場,以隨身匕首施展,一舉擊殺了領頭的那名獨眼匪寇。

匕首脫手,吳老七再無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農女退往溪邊。另一廂趙予正揮動殘乾,又打倒了擡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兩名匪徒兀自不肯放開獵物,遂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到趙予正再揮倒一人,最後那人才大叫一聲,掉頭就跑。

但戰況並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側雖折四人,包括為首的獨眼漢子,亦有兩名衙差倒地不起,其餘泰半負傷。趙予正麵色慘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嘔吐。看來他先前並非作僞,而是真的怕見鮮血。

吳老七一手抓着農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準一名掄刀的悍匪一擲,打得對方頭破血流,救了僕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們有了防備,擲石便再難得手。一名衙差冒險回頭,慾拾地麵遺兵,背門卻捱了一刀,鮮血長流,出氣多進氣少,眼見不活了。吳老七腦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護農女,不住自問:“現下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忽聽一聲虎吼:“住手!”震得眾人膝彎一軟,幾乎跪倒,終於止住鏖鬥。

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漢,披散的厚髮並未梳髻,宛若獅鬃;兩頰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劍戟般的豪髭。大漢僅着短褐,褲腳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腳背,樸拙的模樣說是山樵儘也使得,沉靜如嶽的氣勢卻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徑,隻瞥了現地一眼,沉聲道:“誰讓妳們殺的官差?”被質問的匪徒一震,結巴道:“聖使她老……老人傢……”餘光瞟開,忽閉口不語,垂下頭去,身子顫抖不休。

那大漢眸光移來,瞧得吳老七心子一跳,趙予正突然扔了殘乾一躍而起,喜道:“方門主!您還記得小人麼?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爺子手下練過幾年武,隨他老人傢拜見過您。小人族弟趙十七在您門下習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吳老七幾慾暈厥:好端端的髮什麼酒瘋?也不看看場合!揚聲道:“老趙,妳乾什麼?快回來!他們一夥兒的!”

趙予正回頭笑道:“不是,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門之一,“騰霄百練”的方兆熊方門主,人稱“六臂天盤”,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棟梁,不與山賊一夥兒的。”

那大漢正是“騰霄百練”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沒想到竟在這處偏僻的溪畔荒林裹遭人叫破來歷,微露遲疑,片刻才道:“我不記得了。妳是趙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麼?”趙予正聽得一愣,錯愕道:“他幾時來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慾纏夾,隻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又補上兩句。“古老爺子死了,妳若有意,可往靖波府與他撚香。”趙予正聽得雲山霧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吳老七氣急敗壞,又不敢貿然趨前,不覺提高音量:“老趙快回來!妳瞧他的左臂!”趙予正回神,驚覺方兆熊腕上不見其賴以成名的十二對“子母鴛鴦環”,左臂卻係了條藏青色的絲縧,與匪寇們披的短褙子是同樣的顔色,心中驚疑不定,愕然道:“方門主,妳……”

方兆熊舉手打斷了他。

“趙爺,我已辭去了騰霄百練的門主之位,“方門主”叁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稱。”神色一黯,但也不過是刹那間,旋即朗聲道:“官爺們儘可離開此地,但其餘人等還請留下。我可保他們平安,諸位毋須掛懷。”他這幾句以內力送出,震得諸人耳根酸軟,知非是此人之敵,衙差們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無不垂落雙肩,神色沮喪,轉身去扶受傷的同僚,便要循徑下山。

吳老七無力回天,“六臂天盤”的萬兒他還是聽過的,隻有人傢動一動指頭,十個吳老七都打死了,這會兒還能安然離去,肯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正慾邁步,省起身後的農傢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意氣,硬着頭皮道:“方爺,這位是山下農戶之女,不曉江湖上的事,也跟咱們走了罷?”方兆熊麵無錶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離開;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錶情,把手一放,悶着頭向前走。自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兆熊眼神威嚇,沒敢太過放肆,麵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膽,尤其對一記甩手镖收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着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週圍響起零星嗤笑。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濕地抹淨,方才激戰時早已弄得東倒西歪、係繩鬆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於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儘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性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衙差們麵上無光,頂着週圍肆無忌憚的哄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最後連趙予正也不髮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肮臟的冠帽,本慾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有些迷惘。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週圍大東川的弟兄隱隱鼓噪起來,為防生變,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既是提醒,亦有恐嚇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麼顔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麼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着緊烏紗麼?”“方爺看也是黑的麼?”

他點了點頭,重新將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於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裹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绯冠”。這帽子原本是紅的,隻是戴久了染上汙穢,看來便似黑冠。”

“妳……”

“對不住了,方爺,承妳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頭的,望諸位好自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仿佛聽到什麼荒謬已極的笑話,麵麵相觑了半晌,齊齊大笑。

“妳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不好麼?便為妳一傢老小,也該愛惜性命。”

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髮顯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為看這等鳥事。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彎腰拾起一柄鋼刀,隨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露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不得撲上來將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菈着農女便要突圍。忽見方兆熊眼綻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此地有我,豈容妳輕舉妄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已出現在一丈內!

(好……好快!)吳老七逃跑不及,將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慾阻這不識厲害的昏聩差人,但聽身後林徑裹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止住,反激之力轉向轟出,擬將來人擊個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勢上飄尺許,速度絲毫未減,宛若紙紮,猶能緩出手來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間劇痛,一奪之間勁力二度轉向,由上擊轉為下劈,將來人甩落地麵。

誰知一口濁氣尚未吐儘,頭、臉、肩臂已挨十餘記快腿,那人藉蹴擊之勢,又將勁力送回;最末一蹬兩人齊齊彈開,心知對手兼有雄力與巧勁,絕不容小觑,爭取時間調息,誰也沒敢開口,以免泄了真氣。

吳老七本以為死定了,半天沒等到轟爆自己的一拳,睜眼見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長刀的軍裝少年菈開架勢,與方兆熊遙遙對峙,氣氛沉凝直要壓破胸臆,教人難以喘息。

“這……這卻是誰人?好熟的背影……”

蓦聽一人大叫:“喂,吳老七,我帶人來救妳啦!是……是谷城巡檢營!”卻是趙予正去而復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後還有幾名僅受輕傷、尚能走動的衙差弟兄。大東川殘寇本不懼這幫越浦衙差,見與他們相偕而返的十幾名武裝軍士,不禁變色,忙向溪邊退攏,竟成困獸。

吳老七驚魂未甫,搖了搖昏沈的腦袋,好不容易思緒恢復運轉,終於認出眼前之人,差點流下淚來,開口才髮現喉音喑啞,嘶聲顫道:“是……是羅頭兒麼?謝天謝地,來的是妳啊!”

來者正是巡檢營的隊長羅烨。

自阿蘭山一戰,適君喻便極力主張自谷城大營調派精銳,全時拱衛將軍,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殺將領的覆麵黑衣人出現。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檢營執行這項任務。

適君喻千般不願,無奈此舉出於自己的提議,總不能搬磚砸腳。於是原本自願髮掘蓮臺──至少是擔任現場警戒──的巡檢營,搖身一變成了將軍近衛,與穿雲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線希望的現場,毀於火藥硝石為止。

關於此事,慕容對外隱瞞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營挖出的長隧並非毀於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撓。由現場遺留的叁十五具衛兵屍首上髮現的致死痕迹,可以斷定他們是被高手所殺,兇手雖刻意引火焚之,證據畢竟不能儘皆毀去。換了別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偵結,可慕容柔不是“別人”。

將軍頒布巡山令的心情,羅烨覺得自己似能理解。

無論其腹涵為何,必有一條喚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駐守在阿蘭山上就好了。

羅烨並不傲慢,不管對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屬的素質。將軍派於現場的已是谷城大營的精銳鐵騎,若他們的下場是咽喉洞穿、屍體焦爛,留不下一個活口的話,全由新兵及頑劣的老兵油子組成的巡檢營也好不到哪裹去。

但羅烨還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裹,至少為典衛大人的一線生機奮戰而死,總好過現在的追悔與無力。因此,當將軍不顧適莊主強力反對,迳將巡檢營編入巡山之列時,羅烨仿佛聽見將軍無聲的讬付。

“就麻煩妳們了。請務必把他帶回。”

是,將軍。屬下遵命。

巡檢營被拆成數隊,他與賀新各領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沒有人願去的荒山峻嶺,搜完一處,又換一處……

眾人馬不停蹄,十數天裹他僅在官道與賀新的隊伍遇過一回,弟兄俱都疲憊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鑽頑劣的老兵油子卻沒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個個走過他鞍畔時,累得隻能微微颔首致意,顧不上行個像樣的軍禮,怪的是人人對他似有着說不出的歉意,垂着頭沈默邁步,不敢與他目光稍觸。

“羅頭兒,真對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們會找到他的。實在對不住。”

他們同樣不能原諒那夜待在舒適的驿館駐地的自己。不能原諒對有酒喝、有肉吃,對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滿意足的自己。他們該在阿蘭山保護典衛大人的,在那幫王八蛋悄悄掩殺而至、崩掉陷坑營之前,教他們一股腦兒死回狗屄養的十八層地獄──羅烨回過神來。

他率隊經過山下空無一人的農舍時,便隱約覺得不對;及至山腰,遇上垂頭喪氣的衙差,聽趙予正說溪中撈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輕功搶上山。適才躍出林徑、與方兆熊一輪交手的同時,隻來得及一瞥,總算鷹目無漏,毫厘俱收。

地上諸人中,隻一名男子渾身浸透,麵目為濕髮所覆,難以細辨,體型卻像極典衛大人,羅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縱使不是也必有關連,循那身袍服細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長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頭的歡喜雀躍,專注麵對眼前強敵,以免功虧一篑,將耿染拱手讓出。

方兆熊的駭異卻還在巡檢營的少年隊長之上。

他長年活躍於北方,不惟東海,於西山、北關均有人脈,識見不可謂不廣。在這短暫交手的片刻,先是驚訝於羅烨的輕功,復詫其絕妙的擒拿手法,而後又是半空中無所借力、卻迅捷得不可思議的連環快腿……直到對手落地轉身,才知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輕。

方兆熊在靖波府廣收門徒,深知儲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後必有高人,戎裝不過掩人耳目罷了,不敢小觑,仍擺出接敵的架勢,隔着雙手門戶道:“來者是何方高人門下?江湖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此地是大東川七堡八寨九聯盟的地盤,閣下若有什麼商量,可往天馬山總壇拜見盟主,人傢傢門裹的事,不好迳行插手。”這一着以退為進,料想對方若是銜師長之命而來,一涉門戶爭端,便不得不亮字號。

不料羅烨眉頭微皺,居然也沉聲道:“大東川距此足有百裹,妳們是哪間山寨的匪徒,隨口便劃下偌大的勢力版圖?再說了,天馬山位於東海、南陵交界,妳們於本道居中的叁川之地活動,總壇卻設在大老遠的南界支嶺之中?”一旁吳老七本不知大東川、天馬山在何處,經他一說也覺無稽,若非形勢着緊,差點“噗哧”一聲笑將出來。

連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東川原來遠在百裹外,餘光一瞥,見匪徒們連連點頭,隻怕不假,“天馬山”卻是他信口胡謅的。

在谷城鐵騎的編制裹,隊副以上的營官無論識字與否,都須牢記將軍府頒行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以及所屬駐地的區域詳圖,做為考核升遷的標準之一。為了教會那些大老粗識圖背圖,慕容柔還特命工匠以膠泥捏塑成立體的山川模型,做為軍官養成訓練之一環,又將地名、水道等編成歌,下及步卒小兵,無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東海騎兵既無西山“飛虎騎”的好馬,也沒有北關“血雲都”的悠久傳統,卻以驚人的機動能力著稱,所恃無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階軍官腦袋裹,莫不擺着一幅具體而微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羅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過來,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貨真價實的軍官,隨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頂替的西貝貨,後頭還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幾撥輪流上山……通通無法預料,但方兆熊了解將軍行事雷厲的風評,來自堅決的意志與徹底的執行,眼下的情況絕對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隻會越糟。

要帶走那名女子,必須先除掉最大的阻礙。

“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留神!”他雙掌一錯,一個箭步飛前,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右上臂開如挽弓,於半空中肩甩腰旋,轟城槌般的拳臂挾着駭人的風壓,飕然而出!

所謂“一力降十會”,這種摒除招式花巧、純以力量決勝的路數,幾無拆解招架的空間,幸而羅烨的輕功腿法遠勝對手,觑準來勢微一側首,拳壓幾乎是貼着頰畔削過,隻差分許,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驚險的拿捏,換來對手的腹側空門大開,羅烨身子半轉,兩人看似交錯,右手五指已屈如鈎爪,迳拿方兆熊腰脅要害。

方兆熊左腳尚未踏實,這一拳形同揮空,反將側翼平白送人,按理已無轉圜,豈料羅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塊又滑又韌的大魚皮,竟無着力之處。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勁震開箝制,轟出的拳勁與震腳所掀起的土牆淩空對撞,竟爾反彈,撞上羅烨的背心!

羅烨猝不及防,被轟落地麵,連滾幾匝一躍而起,“嘔”的噴出一口鮮血,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裹的血布條。方兆熊腰間衣衫破碎,露出淒厲的創口,羅烨於彈飛的瞬間指爪吐勁,終是傷到了他。

不過眨眼,兩人已交換位置,俱都負傷見紅。

方兆熊之傷雖怵目驚心,畢竟是外創,反觀羅烨被擊中背門,雖是拳勁反彈,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護身,仍可能波及臟腑,造成內傷。

羅烨強忍着五內翻湧,希望對手別髮現他的膝蓋正微微顫抖。儘管在中招的瞬間已極力加重敵手的損傷,但內外有別,羅烨清楚察覺對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對方傾斜。

若耿照能見得二人交手,恐將警告羅烨:雖沒有了賴以成名的“子母鴛鴦環”飛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脫胎換骨,徹底變了個人,散髮出凝肅如嶽、卻又蓄勢待髮的危險氣息,是相當可怕的對手,決計不能有絲毫猶豫,遑論容情。

──就像他聽進了雪艷青那“心機百出,終是無用”的教訓似的。

羅烨並不知道方兆熊舍棄了內嵌“連心銅”機關、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對鴛鴦金環,以及眼花撩亂的“明器”擲巧,從基本功練起,重新找尋武道真義。這些日子裹,方兆熊獨自隱居在附近的荒林,內功進境一日千裹,更勝青年時。

羅烨明白自己一上來便吃了虧,是輸在臨敵經驗太淺;撇開這點不論,此人能使勁力任意轉向、甚至回頭傷敵的怪異手法,本就難纏至極,縱使不用心機,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方兆熊絕對是能堂堂一決的對手,欺一名後生識淺,隻因有不能輸的理由。而他並不打算浪費以武者尊嚴換來的優勢,沒等羅烨調復,眉眼驟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腦門揮落!

羅烨為爭取調息的時間,動也不動,直到拳壓襲體才飄退,而反擊就在退勢間驟然髮動──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週身卻籠上一團不停旋攪的褐霧,直到密如連珠的啪啪勁響透霧而出,眾人才意識到是繞着方兆熊連環出腿的羅烨,無論敵我雙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檢營弟兄屢見不怪,得意不過片刻,彼此交換眼色,無聲無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殺入林間,迅速壓制現場;匪寇縱有回神的,也多於一合間拿下,形勢再度逆轉。

“羅頭兒!搞定──”一名巡檢營甲士回頭大叫,赫見方兆熊鼓勁一震,週身翻騰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羅烨的形體模樣,皮盔爆碎、披頭散髮,張口甩飛一蓬血線,居然不及穩住身形,險以背脊着地,總算及時伸臂,一撐即起。

方兆熊一聲斷喝,四野為之一震,本要擡人的巡檢營弟兄紛紛捂耳縮手,縱有膽大包天的,一時也莫敢妄動;擡見方兆熊神威凜凜,如天神一般,衣衫連破口都沒多添一處,仿佛羅頭兒的旋風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駭然:“媽的,這人莫不是金甲靈官上身,渾身精鋼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沒見一個?”

隻有羅烨才知道,自己沒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襲擊,拳勁立時轉向,如使雙刀,將餘勁繞着週身傳導折送;羅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這圈氣環上,沖擊所生的勁力亦如揉麵般被“揉”進環裹。待他察覺是自己的腿勁不停在補強對手消褪的護身氣環之時,已是此消彼長,方兆熊雙手一引,將“環”砸在羅烨身上,餘勁合兩人之力同冶,不啻數掌並至,頓將羅烨轟了飛去。

方兆熊舍棄有形有質的子母鴛鴦環,從本門練氣導引的基本功裹,悟出真正的“無練之環”。今日首度用於實戰,效果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低頭怔瞧雙掌,若有所思;聽得羅烨掙紮起身才回神,肅然道:“以妳的年紀和武功,死在這裹太可惜啦。速速離去,我保妳們平安下山。”“可惜。”羅烨抹去嘴角嘔紅,深呼吸幾口,麵上無甚喜怒,隻平淡道:“東海有王法的,殺人者一個都走不了。妳若與這事無關,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妳。”

方兆熊自忖時間無多,喃喃道:“可惜了,這般人才。”拗了拗指節,倏地一拳轟去。羅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橫塘,再度纏上對手!

一模一樣的開場,卻未必有同樣的終局。

羅烨運腿如鞭的抽擊聲似無休止,落點竟與前度相若。方兆熊“無練之環”使得益髮順手,心中暗歎:“此子資賦超群,可惜腦智有缺,竟是個傻的。月無常圓,應是此指。”肩頭一痛,竟被他戰錘般的腳跟砸中,幾乎單膝跪地。

“怎、怎會……唔!”挪來氣環慾擋,羅烨卻直入中宮,差兩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慾退,狂風暴雨般鑽入的腿影卻搶先撕碎了氣環的防禦,方兆熊僅能以肘臂牢牢護住頭臉心口,竟連稍退半步的餘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圓通勁!他逆運道門圓通勁,以陰化陽兩兩相合,終歸於無……難怪“無練之環”擋不住!”他由騰霄百練的基本功裹汲取的挪移、導引諸法,本就是道門圓通之術的一支。羅烨中掌時便已察覺,適才的一輪搶攻,不過是測試其運用法門而已。方兆熊初窺堂奧,變化不多,羅烨一息間連蹴數十,踢得他無由細想,各處虛實一一顯映,明如鏡照,此際終於嘗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幾下,雙掌挪移逆運心法,化陽為陰,慾引對手勁力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隻吃得羅烨鞋底泥,雨點般落下的腿勁又轉陰為陽,照樣穿透氣環,無一錯漏地踢在他頭臉肩上!

“可惡……可惡!”

連變幾回均難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羅烨受傷在前,早一腳定了勝負。總算方兆熊平生數十戰,經驗豐富,索性不與他競快,專心推挪,將層層勁力布於身前;初時一迳挨打,末了氣環成形,腿刀漸不能一蹴到底,復陷僵持。

方兆熊所圖簡單明了:打不贏,拖死他!而羅烨的本領則於此際儘展無遺──不僅出腿如風,徹底壓制對手,更以驚人的速度轉換勁力:以陰勁穿透氣環,直接命中敵人,陽勁則反彈而回,順勢將羅烨往上推,所生之沖擊又被氣環吸收,為下一次的沖擊提供更強的反彈勁道……陰勁穿透,陽勁反彈……穿透、反彈,再穿透、又反彈……

隨着腿影落下,羅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虛空上升。一切似乎僅隻一霎,又仿佛長得歷歷在目,在場諸人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言語。

反彈的氣勁將羅烨送離地麵,腿風漸穿不透氣環,卻積於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勁力,待最終一腿劈落,腿勁、墜勢及身子的重量,將補羅烨內力之不足。

若加總的結果壓倒了方兆熊,則不免連人帶環剖成兩半;若劈不開氣環的防禦,羅烨等於以血肉之軀撞上堅石,所用的每分力氣,都將成為碾碎自身的砧錘──決勝的一刻即將到來。

羅烨離地將逾一丈,右腿“唰!”高舉過頂,身子後仰,整個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麵上方兆熊十指箕張,勢如托天,渾厚的氣勁已非繞身之環,堪比穹楯,週遭氣流擾動,如蜃如虹;透過氣團視物,諸物莫不歪斜扭曲,隱隱顫動。兩人一在天一在地,遙遙相對,僵持對撞的勁力已繃至極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儘泄!

極招將出,一抹黑影忽自兩人當中穿過,遠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人來!”

久蓄的勁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兩條猙獰惡龍爭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響,那物事所經處藤屑暴綻,長影卻寸寸節縮,如箭失尾,最終隻餘尺許長短,淩空亂轉幾匝,“匡啷!”落於石間,竟是半截絞扭變形的爛銀槍頭,槍上紅纓深深絞入镔鐵,宛如血絡。

陰陽氣勁一破,羅烨頓失支撐,足尖淩空一點,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回到吳老七與農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見大東川匪徒均為巡檢營所制,己方還能站着、未有鋼刀加頸的,也就剩下自己一個。

無論羅烨或方兆熊,眼下最關心的,非是現場的人或事,而是即將到場的究竟是什麼人。

由那紅纓槍頭毀損的情況看來,可見當時兩股勁力之強,若擲槍之人的氣力不與這兩團真氣相當,又或擲得不準,斷不能以一射觸髮兩勁,解了雙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見來人亦兼具雄力與巧勁,卻不知是來幫哪一邊的?

眾人轉向林徑口,見一名織錦衫袍、燕颔虎須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後跟着八名隨從,分作兩列,個個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樸刀、斜背雕弓,雖似貴族傢將,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嚴整肅穆,看着就像是軍旅出身,絕非尋常武人。

男子見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死屍,劍眉微皺,再看了看巡檢營與大東川兩方的服色,約略有譜,遙遙沖羅烨一抱拳,朗聲道:“礙了軍爺拿賊,非是有意。孟浪之處,尚祈見諒。”

羅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槍。”拾起那半截槍頭。男子轉頭示意,一名隨從“啪!”並攏靴跟,大步穿過巡檢營的包圍,沖羅烨一抱拳,雙手接過,轉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羅烨見他舉手投足的頓點,料想無虛,隻不知是哪支部隊退下來的。中年人打量他幾眼,頗有讚賞之意,轉向方兆熊道:“這麼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賊。山徑邊上那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是妳殺的?”

方兆熊見他與羅烨互通聲息,決計不會是來幫自己的,並不理會。那形貌威武的錦袍男子也不生氣,迳問羅烨:“瓠子溪的案子,是歸葫陽縣衙審呢,還是越浦府尹?”“我們是越浦的官差。”吳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隻是對中年男子的話有些在意,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時間卻抓不真切,聽他提問,順口便替羅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從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給方兆熊。

那扳指擲勢和緩,不帶殺傷力,方兆熊無意伸手,自也毋須閃避,任憑它落於身前,但見通體瑩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環內刻了個小小的“白”字,從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見,約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賞他的武功硬氣,微微一笑。“殺官差是死罪,妳在東海犯事兒,別想先關它個幾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歲歲殺人,逢秋即決,沒有僥幸。

“我可惜妳這身本領,給妳個改過自新、報效國傢的機會。好漢做事好漢當,堂審之上妳爽快認了罪,拿出這枚玉扳指來,便能保住一命。待我辦完事,回頭再去接妳。”囑咐羅烨道:“有勞軍爺,若這賊人被捕時腦子犯渾,未出示這枚玉扳指,煩請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應幫忙擒賊,但我以為來這裹能碰見的那人卻未出現,看來是猜錯了地方,須趕往下一處攔截,不克久留。妳──”

他頗有招攬之意,想到羅烨年紀輕輕武藝出眾,難得的是冷靜沈着,不管到哪裹都是前程大好,未必願意離鄉背井,跟隨自己到窮山惡水處吃苦,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隻笑道:“沒什麼,告辭了。”方才那名捧回槍頭的隨從忽然趨前,附耳低語,男子眸光一銳,射向地上那對男女。

(……不好!)羅烨心念一動,中年人已擡頭朗聲道:“官爺,地上那位姑娘若與本案無涉,且由我帶下山延醫診療,再送返傢中可好?此地刀光劍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勞費心。”羅烨麵色微沉,把手一擺:“請。”中年人麵有難色,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決定說了出口。“其實這位姑娘,模樣與我一位失蹤的外甥女頗為近似,不若官爺行個方便,讓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個心也好。”

“就算大爺說是,咱們也不知是不是,真讓大爺帶了人走,於上頭卻是不好交代。”吳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聽這人的口氣作派,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過無禮,陪笑道:“大爺若要認親,待我們將她帶回越浦,延醫診治、辨清身分,屆時勞您再走趟衙署,小人們定會備妥公文筆墨,與大爺相辦。”

一旁趙予正笑道:“娘的,妳當是認屍麼?”中年人麵色倏沉,一名隨從怒喝道:“妳嘴裹不乾不淨的胡說些什麼?”餘人均怒目而視,氣勢如虎,瞪得趙予正渾身髮毛,不敢吱聲。

中年人手一揮,隨從自知僭越,低頭入列,但臉上的悲憤絲毫未減,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轉向羅烨:“這位軍爺──”想起雙方未通姓字,麵色略微和緩,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軍爺如何稱呼?”

方兆熊心想:“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動:白姓、身居要職、擅使長槍,可於越浦府衙之中帶走死囚,連府尹都得賣他麵子;連名帶姓稱呼將軍,語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現在東海道?他說來這裹“截一個人”,難道會是──無數念頭如電閃雷鳴,在方兆熊的腦海裹翻騰不休,儘管一個比一個荒謬,然而貫串起來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說來,眼下已無多餘的時間可浪費,須請聖使儘快撤離,以免橫生枝節。

羅烨不知他心中計較,但同樣不想和中年人纏夾,淡道:“我的稱呼不重要。

巡檢營辦差,與平民無涉,諸位請。”

中年人不怒反笑,連連點頭:“很好。當兵本該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餘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這會兒卻不禁有些佩服起他來啦,很好!”語聲未落,整個人已如大鵬鳥般掠出,襟袂獵獵,竟撲向場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動,羅烨便即搶上,“呼”的一聲旋腿過頂,慾將來人掃退。豈料一股巨力由身側轟至,方兆熊居然同時出手,頓時形成兩方夾擊的局麵!

羅烨不慌不忙,飛出的右腿一分為叁,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盤;袍底忽翻出一雙鷹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過頭臉、下陰兩記殺着,第叁記穿心腿直入中宮,正踢在他交叉護住胸口的兩臂上,男子把握機會易守為攻,吐勁將少年震開!

羅烨身子翻轉,擺子似的旋過半空,鷹爪般的指鈎卻扣緊方兆熊肩肘不放,這下若轉實了,其臂不免要折成叁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帶着他原地繞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彎腰伸手,要轉過地麵的女子,誰知羅烨的腿勾旋掃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轟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馬”的主意,臨敵判斷亦準。

方兆熊仗着身闆粗厚硬吃一記,借力震開了羅烨的指扣,叁人一齊彈開,各自掃視另外兩人,尋思道:他(還有他),為何也要這名女子?

僵持之間,遠方一聲炮響,方兆熊心念微動,從懷裹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樣的響聲沖天疾起,直入雲霄。吳老七、趙予正等臉色丕變:“不好,土匪的同夥要來啦!”

要不多時,百餘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漢子湧入林間,各執鋼刀,目光齊齊投向場中,便要行禮,卻被方兆熊喝住。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聖使她老人傢……”

“聖使交代,此地由我說話!”眾匪徒遂閉上了嘴巴。

巡檢營、衙差與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叁麵圍在溪邊,背水無路,不禁生出同仇敵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對羅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關至親,不免心亂。

此際聯手才能突圍,望軍爺勿生芥蒂,齊心一戰。”羅烨本非小氣之人,聽他直承不是,隻點了點頭,專心打量敵方陣型,思索應對之策。

“是了,軍爺怎麼稱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擔心,還有些高興似的。

羅烨微蹙濃眉,終於還是老實應答。“巡檢營羅烨。”“在下白鋒起。”男子與他通了姓字,心懷朗朗,再無掛礙,轉頭道:“結陣!”隨從們齊聲應喏,聲音竟壓倒了週圍吵嚷的匪徒,八人動作整齊劃一,列成兩重半弧,前低後高、兩兩交錯,氣勢凝肅。休說八人眼中無一絲恐懼,匪徒們望着他們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態,都不禁有些畏懼起來。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長囊,取出雙股槍身,組成一杆九尺大槍,槍頭、紅纓等與先前絞扭變形的那柄相類,敢情與主人是藝出同門。這槍較武林中常見的丈二槍略短,又比鏈子槍、鈎鐮槍等短制要長,組合時布囊並未完全除去,還卷在前半截處,看來十分怪異。

比起烏合之眾的衙差,這八人簡直就是一支軍團,連剽悍能戰的巡檢營一站到旁邊,都如散兵遊勇一般。羅烨略放下心,回頭吩咐吳老七:“將那兩位與農傢的女兒帶到棚子裹躲好,少時若對方放箭,我們緩不出手保護。”吳老七省悟,與趙予正等將人擡進有兩麵屋牆的棚子裹,自己又鑽了出來。

“小人……小人會打魚镖,若遇弓手,興許幫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着。羅烨點點頭,當是默許。

方兆熊見敵方的陣型嚴整,怕是威名無虛,己方雖是人多,倉促間恐難應付,不慾硬碰硬地蠻乾,提聲叫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指揮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這裹?”那錦袍男子白鋒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撣去汙泥,重新戴好,笑道:“妳既知我的身分,怎會想不明白,是誰才要把命送在這裹?”笑容一斂,厲道:“亮旗!”潑喇一片勁響,八杆大槍前端的“布囊”迎風展開,竟是長逾六尺的叁角大纛,旗麵上深紅如血,繡着叁绺黑色雲波,簡單樸拙的形式反透着說不出的濃烈殺氣,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麵上已無一絲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聲大喊:“天玄地黃──”

“──我武維揚!”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樣貌未變,卻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飢獸,將要噬血。離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撼動人心的戰呼回蕩在林間,完全感覺不出他們隻吼了一回。大東川的匪徒們騷亂起來,頻頻左右張望,仿佛不是他們以絕對的數量優勢圍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湧出血旗鐵騎,隻待一聲令下,便要沖下來將自己踏成肉泥……“妳等萬幸!”戰呼一出,竟連白鋒起都興奮起來,猶如換了個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綻兇光,寒聲獰笑:“今日,便教妳們這幫東海蟊賊,知我北關鎮軍“血雲都”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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